禅房里一大群人,却依旧静悄悄的。
四顾门的四位故人,仿佛喉头堵着什么东西。
他们看着榻上静静盘坐的人,觉得短短几步路就仿佛天堑一般,将他与他们之间狠狠地隔了开来。
方多病和何晓惠也沉默着,脑海中盘旋着无了大师所说的“心死之人”。
也许,自东海大战后,活在世上的就是个叫“李莲花”的游魂吧。
他走过了曾经的李相夷未曾走过的人间,看过了曾经的李相夷未曾看过的风景,尝过了曾经的李相夷未曾尝过的苦涩。
那些早已将他抛在旧时光里的过往,也终将被他所抛却。
对比其他人,笛飞声笛大盟主却没有那么多的多愁善感。
在他眼里,李相夷就是李相夷。即使李相夷这个人死了,他的剑一定还活着。
不知何处来的雾气,在禅房里蔓延。
很快,他们就看不见房间里的人了。
接着,耳边人声鼎沸,来到了一处开阔的热闹场地。
所有人一怔——是百川院。
场地正中起了个高台,高悬着一个硕大的红绸花球。
台子正中,一群人正在你来我往的比试。
何晓惠眼睛一亮,发现了正在台上的方多病——一身藕色劲装,飘扬着高马尾,正在台上打得火热。
“这是什么情况?”方多病看着台上的自己,而不远处的看台上,百川院的四大院主、肖紫衿肖大侠和乔婉娩乔女侠也正关注着正在比试的人。
联系刚才无了大师提及的赏剑大会,乔婉娩心有所感,望向悬着红绣球的高台——果然,台子正中放置了剑架,一柄剑正安置在架上,远远望去,依稀是少师的模样。
她心中一滞,四下搜寻李莲花的身影。
佛白二人也是第一次在场景中看到了自己,但看这情况,竟是真的在召开赏剑大会!
望着这如同儿戏般的场景,几人不免心中暗恨,这不知门主在何处,若门主看到如此情景,这……如何收场?
就在几人在人群中寻找李莲花时,便有一道浅青色的身影正从他们头顶越过。
他应是被谁推了一把,正纵身往台子方向飞去,同时出手极快地从身侧一人的腰上捞了个面具扣在了自己脸上——正是刚刚在普渡寺见过的李莲花。
扫向他的来处,正站着带着半边面具的笛飞声。
没想到,魔道首领竟是只身来到了正道的地盘。
李莲花摇晃着落在台上,此刻方多病正将其他人通通打落台下,台上便只余他和李莲花。
尚未站稳的李莲花,脚步踉跄着后退几步,与台上的方多病背对背相撞,正好将方多病撞落台下,而那高悬的绸花也似乎被惊动,直直掉落,正好落进李莲花怀里。
于是,台上便只剩了正一脸无辜地摸着脑袋的李莲花。
这不仅是透明着身体的一群人,现场见此情景的人也都有些意外。
被撞下台的方多病原本还一脸不虞,转头见是李莲花,却下意识露出个笑:“李莲花?你怎么上来啦?”
说着,他满脸疑惑地看着他脸上多出来的半边面具:“还有你这个面具……”
台上的李莲花轻轻白了他一眼,颠着手里的绸花没有说话。
看台上的几位院主和两位四顾门旧人,同样很是意外地看着这个结果。
他们不约而同打量着这个身形清瘦的人,与其说是个江湖客,不如说更像是个病弱书生。
不同于其他人单纯的打量,台上的云彼丘在看到李莲花出现在台上时,便已拧着眉头看他,不知想到了些什么。
而此时,计时的香已燃至最后,台上的白江鹑高喊一声:“香尽,落花有主!”
看到这个结果,透明着身体的几位四顾门旧人不知道该不该松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至少少师没有落于旁人之手。
可是,终归是场儿戏。
他们遥望着台上不知门主已至的自己,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
他们……能认出他吗?
意外成为一试少师之人,李莲花只是抱着绸花,微微扯出个尴尬的笑。
台下的方多病却是满脸惊羡,冲他喊道:“李莲花!你踩了什么狗屎运啊!”
李莲花冲他撇了撇嘴:“狗你个头啊。”
正在二人对话时,看台上的几位也完成初步打量,暂时按下了探寻的目光。
纪汉佛笑着招呼道:“这位朋友并非是四顾门的故友,未曾见过。敢问尊姓大名啊?”
此话一出,李莲花心里如何做想他们不知道,但透明着身体的佛白石几人悬着的心终于是彻底死了。
抱臂在侧的笛飞声直接哼笑出声:“李相夷的眼神果然是差得可以!”
乔婉娩急切地望着台上的自己,但发现,那个自己只是微皱着眉头似在沉思,却也没有出声说些什么。
果然——自己也是认不出他。
方多病和何晓惠算是置身事外,只是继续静观事态发展。
只是——
方多病望着台上的李莲花,他的脸上依旧带着抹笑,眼神却是幽深,情绪难辨。
看过的场景越多,方多病便觉得他离自己越远。
每当觉得自己已足够了解时,他总会又露出新的一面来。
他就像是天上那轮遥远的明月,世人总以为伸手就能触及。
可是,世人即使伸手,触及的也只是明月在世间的投影而已——一触,即碎。
然而抬头,月亮还是遥遥挂在那里,清辉依旧。
他注视着人间,却不容于人间。
台上的李莲花听得纪汉佛的问话,嘴角勾着笑,开口的话语里带着丝笑意:“哦,在下姓李。”
他没有说更多,只是透了个姓。
他的眼神在台上人身上一一掠过,嘴角笑容依旧。
这个熟悉无比的姓氏,明显勾起了台上六人的情绪——
石水同白江鹑相视一眼,最终还是撇嘴摇头。
云彼丘表情变作严肃,眉头拧得更紧。
肖紫衿下意识地去看身边的乔婉娩,表情说不上多好看。
乔婉娩同样簇了簇眉峰,眼中带着忧思。
刚刚笑着出声的纪汉佛顿时收了笑,眼神犹疑,急切追问:“李?李什么!?”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但是台下透明着身体的纪汉佛却看得清清楚楚。
那神色,根本就不像是期待。
于是,台下的纪汉佛也皱起了眉。
看过台上的自己难看至极的脸色,佛白石和乔婉娩一阵失神。
他们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依旧微微笑着,捧着红绸的李莲花。
一阵风扬起了他的发丝和衣摆,他就这样静静地看。
眼神飞快掠过一圈,而后,他只是轻轻眨了一下眼。
嘴边的笑意还凝着,眼里的光却在瞬间收敛,仿佛将什么东西在瞬息间被他埋进了深不见底的东海。
他轻轻地、缓缓地,道出了完整的姓名:“李——莲花。”
无形的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轰然击碎。
看台上的四顾门旧人瞬间卸下沉重,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看台下的四顾门旧人瞬间表情凝重,心底又被一道冰凉剑气洞穿。
一无所知的纪汉佛还在那儿朗声大笑,一脸的放下心来:“哦,原来是李神医啊,久闻大名。那今日试少师剑的机会,就落在你的身上了。”
在江湖上名头极盛,甚至让鼎鼎有名的百川院四院之首说出“久仰”的李神医,淡淡笑了笑,有点随意、有点无奈地开口:“呃,可是在下……不太会使剑啊?”
此话一出,周围遗憾落选的武林人士纷纷高喊,抗议着让李莲花下台。
李莲花倒是没什么反应,依旧静静地站,静静地看。
一旁被挤下台的方多病却替他帮腔,说定下的规矩便是香尽为号,怎可任意更改。
显然是要维护李莲花试剑之权。
最终,还是看台上出神许久的乔婉娩拍了板:“李神医与相夷同姓,也算缘分。”
她身旁的肖紫衿虽然从李莲花出现便是满脸的不耐,但也不忍让乔婉娩失望,于是,作主高喊:“李神医,试剑吧!”
众人的目光终于投向被忽视许久的少师剑。
这把因它的主人而名震江湖的剑。
浮雕的睚眦首,流动的祥云纹,漆黑的剑鞘将它所有光芒敛藏。
雕纹精致,宛然如新——
台下透明的乔婉娩沉声大喊:“这少师是假的!”
什么?!
周围一圈透明的人震惊得听她大喊,眼神在她与少师之间来回转换。
乔婉娩将目光从那边假少师上收回,转向一边正走向剑架的李莲花——
“相夷自十五岁得少师,剑不离手五年,而这少师剑柄上竟连一丝磨损都没有。更何况……”她说着,想到了当初在白马背上挂着的少师,少师微微磨损的剑柄在夕阳下依旧是熠熠生辉,“更何况,当年相夷和无忧剑客一战,最后为保全无忧性命,以剑柄抵住了他的杀招。但这剑,毫无痕迹……”
多可笑。
乔婉娩愣愣地想着,眼泪却从眼眶里不受控制地流下。
原以为,当着旧主的面,将旧主的旧物当作赏玩之用已是可笑至极。
万万没想到,事情竟能更可笑……
她望着台上那一身浅青色衣衫的人。
他的脸上甚至还是那淡淡的笑。
——相夷,你的心里,是不是在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