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兩個都沉浸在各自的世界太過專注,以致水果店的夫妻從後面廚房一路打架打到店裏來的時候都沒發現。反正等白熹微回神,那兩個人已經砸碎了一臺子的西瓜。紅的綠的碎了一地,丈夫騎在老婆身上,兩個人在一地碎西瓜裏繼續廝打。
那一瞬間,白熹微好像重新回到了媽媽被綁起來痛打的那天。她像個被嚇壞的木偶,僵硬地站在門口,似乎難以抉擇自己到底該站在誰那一邊。
女人在地上尖叫,長長的指甲毫不客氣地撕扯男人身上的皮肉。那是個夏天,男人光禿禿的膀子上沒幾分鍾,就被拉出了形形色色的花痕。
“你還沒瘋夠是不是?”
“你別以爲我沒看見你跟那婊子眉來眼去,說,你們兩個背着我到底幹了什麼?”
“神經病,我他媽的什麼時候跟什麼婊子眉來眼去了?”
“對,我是神經病,我現在要跟你同歸於盡!”
女人歇斯底裏地尖叫,一條街上其他店鋪的人都紛紛往這裏看。
白熹微聽不到那些人在議論什麼,她眼裏只看到女人滿嘴血地匍匐在地上,突然從桌子底下抽出一把西瓜刀,喊叫着就要朝男人劈過去。她來不及多想,就丟下衣服跑過去把人從後面抱住:“阿姨……不要這樣,刀劈在身上,會很疼。”
“要你管,你誰啊?滾一邊去!”女人的手幹柴似的,一把就把她正好拍在了收銀臺上。
她被桌子撞得眼淚汪汪,抬頭間,就撞上了一雙清澈卻冰冷的眼睛。
顧靳時已經沒有玩刀了,他用一根修長的手指沿着刀脊輕輕遊走,偏頭問她:“你不害怕?”
白熹微老實地點頭。
“害怕你不跑?”
白熹微想了想,搖頭。
“怪胎。”顧靳時忽然笑着說,站起身,指間轉着水果刀走向打架的兩夫妻。
“靳時你讓開,小心你媽瘋起來連親兒子都不認。”
“哦,爸,我給你送把刀。你們接着幹!”
白熹微就看着顧靳時把刀塞進男人手裏,然後大搖大擺地走了。走到半路,看到她還愣在店裏,忍不住喊她:“哎小怪胎,還不過來?”
“……我?”她覺得自己被刷新了世界觀,指着自己問了個白癡問題。
“對,你。過來!”顧靳時衝她勾勾手指。
白熹微猶豫着走過去,在快要接近他時,猝不及防地被他拉住了手,然後飛快地往馬路上跑去:“快走吧,小心待會兒血濺你一身。”
“我……呃,你跑慢點。”白熹微被他拽得差點變身成風箏,喘息着說話,“我們就這樣走了嗎?你真是你爸媽的親兒子嗎?萬一他們……”
“噓——”顧靳時終於放慢了速度,回過頭衝她擠眼睛,“你聽。”
白熹微聽話地側頭細聽,一陣隱約的警笛聲由遠及近。她忽然明白過來,訝異地說道:“你早就報警了?”
“喲,人不笨。”顧靳時牽着她漫無目的地遊走在馬路上。
天色近黃昏,遠處所有的房子車子,都成了朦朧的剪影。好像唯有身邊這個男孩子,還是幹淨透亮的眉眼,清晰無比地像會發光。
白熹微被誇得臉紅,小聲埋怨:“那你還給你爸送刀?心真夠大的……萬一……”
“如果他們各自捅對方一刀就能結束痛苦,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就聽顧靳時輕輕說道。
白熹微吐舌:“你這想法太嚇人了。”
“小不點,你懂個屁。”顧靳時摘下她的太陽帽給她整了整跑亂了的頭發,“人只有親自嘗一嘗慘烈,才會珍惜和平。只有擁有的即將失去,才會懂得擁有時的可貴。欲立之,必先破之,懂嗎?”
“不懂。”白熹微撅起小嘴說道。
傍晚的夏風很輕很輕,像極了顧靳時當時對她“不懂”這兩個字的輕笑。隔靴搔癢般,讓她在月餘的午夜夢回後醒來,始終都忘不掉。
後來,她又借口送衣服去了水果店。這回機靈,先遠遠地觀察情況。她神奇地發現,水果店裏的夫妻正毫發無損地在一塊碼水果,沒有缺胳膊也沒有少哪條腿。
顧靳時依舊在收銀臺後玩刀,遠遠地睨她一眼笑,衝她招手:“過來。”
白熹微給其他店鋪送完衣服,就搓着手站到了顧靳時面前。
顧靳時把一盤洗幹淨的葡萄推給她:“嘗嘗,新到的,很甜。”
白熹微舔了下幹燥的嘴脣。
她根本沒有任何閒錢買水果,打工的錢是學費跟讀書的生活費。現在日常開銷能壓縮到什麼程度就壓縮到什麼程度,她恨不得一天喫一頓飯就能夠扛二十四小時。
葡萄?
那簡直是奢侈品。
貴重到,讓她必須兩只手才拿得起一顆。
“好喫嗎?”顧靳時微笑着問她。
白熹微點頭。
顧靳時拿了一個送到她嘴裏:“那多喫點。”
白熹微慌神,急忙退開一步:“這不好,你們家是拿來賣錢的。”
“不差這幾個,少囉嗦,快喫。”
顧靳時恐怕瘋了,隔着收銀臺不停往她嘴裏送。
葡萄的汁液來不及被收進肚,不小心順着嘴角滴落。白熹微簡直心疼地要死,顧靳時卻用拇指拭去她嘴角剩餘的葡萄汁,低聲問她:“是不是很少喫水果?看你,細胳膊細腿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上回,還想不自量力地勸架……小不點,你可真掂量不清自己的分量。”
白熹微拍了拍自己的手臂:“哪有,我很有力氣的。”
“以後來我這裏,水果管夠。”
“那怎麼行。”白熹微睜大眼睛搖頭,“這可是賣錢的。”
喫一次她就很滿足了。
“我叫你來你就來。”顧靳時不容置疑地說道。
白熹微失笑,沒說什麼。
雖然葡萄很甜,水果的誘惑很大,但她不想再去了。
她不想沉浸在太過美好的幻覺裏,“美好”這東西,離她太遠太遠了。命運所給予她的生活,是在卑微裏爬行,她天生見不得光。她無法想象,假如顧靳時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的背景,知道她有個人人避如蛇蠍的媽媽後,還會不會把一顆顆葡萄往她嘴裏送。
她怕沉浸在虛妄的美好裏,從此再沒面對不公平的勇氣。
何況,洗衣店的工作也幹不長久。在老板聽到風言風語之前,她就得換工作,以免給別人造成困擾。
所以顧靳時家的水果店,她再也沒去過。
以爲這就是結局,但其實僅僅是個預告,甚至連序幕都算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