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樣？”

“還行。”

“這是很不錯的意思？”

“就是還行吧。”

“可我不行了。”

“你怎麼了？”

“我撐不住了。”

最後一個字剛出口，李初一的獨臂便松開了繩索，整個人在繩索纏繞中翻滾着向下落去。

來歸真大驚，快速降下，就在這時，繩索到了盡頭，她一咬牙，向下跳去，“嘭”，她落在水中，被巨大的力量推動着向前移動，耳邊聽到李初一模糊的叫聲，她掙扎着浮上水面，發現兩人正隨波漂移，放眼之處，沒有巖石，沒有土地，沒有岸邊，瀑布下是一望無際的水面。

就在兩人怔忪之際，水流更加快速。他們被裹挾着再次朝下落去。這是又一個瀑布邊緣。水流在空中飄舞着飛散開來，漾成水汽，漸漸融入虛無。

下方是片片雲彩。雲彩之下，像是波光粼粼的大海。墜落中，兩人被狂風吹得幾乎睜不開眼。他們朝雲彩中一頭扎下。雲彩中閃爍着光暈。

掉進大海前，兩人已然昏迷。

天色仍然很黑。兩人從水中醒來，昏昏沉沉地上了岸，開始步行。氣溫很低，潮溼的身體可能會導致低溫症，只有快步行走才能使身體暖和起來。

腳下土壤不是沙土，也不是山石，他們好像在一處曠野中。前方漆黑一片 ，漆黑中有巨大的羣山剪影橫亙在遙遠的天際。

行走中的兩人並沒有脫困的喜悅，因爲有變化正在悄然發生，兩人快速眨着眼睛各自體會着。當他們從水中醒來時，瞬間知道了所有的前因後果，山上山下，前前後後，百年間的一幕幕如同記憶一般在他們腦中激蕩。他們在水中忍不住對望了一眼，都感覺到對方眼神的怪異，有點陌生，還有點冷漠，讓他們害怕。好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兩人趕緊轉移視線。

接下來的行程中，兩人保持着沉默，偶爾會悄悄審視對方，旋即又裝作什麼也沒發生。古怪氣氛在持續蔓延。

在李初一腦中，無數場景仍在不斷閃現。

年輕的小傻被關押在山洞中，他懷着無限怨恨在崖壁上刻下詛咒言詞；狂風裏，小傻冷得嗖嗖發抖；大雨中，小傻溼透身體，朝天空揮舞長刀，瘋狂怒吼；雪地間，小傻蜷着身體啃食生肉；歲月將小傻變成了老妖怪；老妖怪穿梭於水簾洞和山崖間，只爲了能給年輕丈夫一點提示；畫面最後定格在瀑布邊，那裏有一幅由三把刀、三個人、一根繩索組成的傑作。

謝謝你，老妖怪，你就是我，你爲我活了一百年，辛苦了。我們曾被一把刀殺死，而後迎來無邊的噩夢。

樹林裏的困守，悽風冷雨中的煎熬，瘋魔般的等待，同歸於盡的結局……這些回憶在李初一腦中縈繞，使他的面容快要扭曲。

太慘了，孤苦百年，最後落得這樣一個下場。

來歸真緊握拳頭，心裏痛得厲害，她知道，一切都是她造成的，但她不知該怎麼面對。她想的最多的是懷孕時和產後的一些情形，兒子在襁褓中傻笑的樣子給了她太多的快樂。兒子長大後，她總是給予鼓勵。漸漸地她發現兒子爲了得到她的表揚，幾乎不惜一切。有次爲了捕到一只小狼給自己做壽禮，他甚至獨自在樹林中潛伏了三天三夜。還有孫子藥四郎，這孩子天生獨眼，自幼性格孤僻乖張，對所有人都充滿敵意，只對祖母一人百倍依賴。爲了培養他的獨立能力和領導力，在他成年後，她奪去他的所有，並與之決裂。她成功了。孫子長成了果敢堅強的男子漢，接過了父親的權杖。爲此她付出了親情代價。但她從不後悔，只要兒孫都好，她苦一點算什麼。

曠野中，夫妻倆埋頭走路，都不吭聲。

他們想不到此番能順利逃出，背後竟有如此復雜的故事，看似簡單的一次夜奔，其實是一場百年大戲，戲中人物衆多，關系糾纏不清，過程和結果堪稱變幻莫測，驚心動魄。而他們自己也以另一個身份參與其中，並改變了最終的結局。

這個結局是他們想要的嗎？

他們不知道，也不敢去想，只是覺得心頭沉重，有很多無法言喻的東西堵在心口，讓人說不出的難受。

天空像是配合他們的心情，充滿陰霾。

起風了，大雨瞬間澆了下來。

兩人似乎忘了風雨，保持着原來的節奏繼續前行。在他們心中，有諸多情緒在醞釀糾纏，他們知道那些情緒有點危險，但都不能自己，情緒像個漩渦，將人卷入其中，無法掙脫。

一個小時後，兩人一起停下腳步。

在他們面前，有一道山梯。

漆黑風雨下，山梯深沉，斜斜向上，高聳入雲。

你改變了結果，使我獲得新生。但我不願帶着無邊重壓一輩子活在陰影中。你爲我做了這一切，現在輪到我了，我們都不必受這樣的苦。

“要不……上去躲躲雨？看這勢頭，怕是會有山洪。”

他好像從沒見過山梯，說着話，抬腿踏上臺階。

黑暗中有光亮閃動，光亮中，老妖怪從三把刀間走出來，很是意氣飛揚的樣子。老妖怪揮了揮手，將藥家父子連同幾把刀撥到山崖下，又一揮手，在他身前出現千萬張圖片。老妖怪晃動着油亮的光頭，手指點處，一幅圖飛到了李初一面前。

我知道，因爲替她遮擋紅蟲，我失去了一條胳膊。這一次，當紅蟲撲向她時，我不去救她，一切自然改變。

李初一這樣想着，雙手悄悄一用力，像是在爲自己鼓勁，卻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雙臂雙耳都是完整的。

“嗯。”來歸真應了一聲，也踏上臺階。

她的目光透過黑暗，穿過河流，來到瀑布邊的樹林裏。老祖枯瘦的身體靠在樹幹上，頭上殘存的發絲隨風舞動着，像極了傳說中的女妖怪。老祖看着面前的虛無，似乎有很多話要說。

會有機會的，一定會的。第一次逃離時，他會從山梯邊掉下去，我不去拉他，讓他摔死在巖石上，就不會發生後面的事情了，三女他們也就不會被……

一道閃電劃過，照出兩張蒼白的面孔以及兩雙冷靜決然的眼睛。

雷鳴聲緊接而至。

雨越下越大。

在他們腳下，石頭縫隙中有物事正在悄悄地蠕動。

兩人抬眼看了看，繼續向上行去。

山梯上方漆黑一片，高不見頂。

夜空中漸漸透出暗紅色，暗紅裏似有無數黑影搖擺扭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