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兩人沿着山梯來到山頂，站在山崖邊暫息片刻。

其實他們是在等待，等什麼，各自有數。

氣息平定，血快涼了，周圍仍無動靜。

兩人對望一眼，都感覺到對方的驚異，卻齊聲說道：“走吧。”

話音剛落，夜空中突然出現無數熒光白點，密密麻麻的白點飛舞着組成一張臉，懸浮在半空，緩緩變幻着表情。兩人看了一眼怪臉，好似看到了昨晚剛碰過面的熟人，沒有絲毫訝異，各懷心思向前走去。

他們剛才等的是別的物事。

沒有石塊飛至，沒有刀光閃亮。有些事情已然變了。

兩人心中明白，卻依然一聲不吭，繼續前行。風和雨伴着黑夜抹去了很多東西，包括話語，只留下執念在人心中繼續翻騰醞釀。

前方漸漸現出一個巨大黑影，如同匍匐在地的怪物，那是石房子。

“終於等到你們了。”張十四笑道。

兩人對張十四都沒有好感，卻裝作很有興趣地認真傾聽。其實他們也確實想知道這句話背後的含義。誰知張十四神祕一笑後，再不多說一個字，倒讓兩人急得無可奈何。

夜深時分，押送隊伍如期而至，不由分說將兩人架到山洞中。

“這麼晚將大夥兒召集過來，是因爲一件事情，一件天大的事情，預言應驗了，預言的前面部分出現了，”藥四郎甕聲甕氣地喊着話，“據說這個預言來自一位智者，在山上流傳了將近一百年。誰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許多年了，很多人都已經忘了，沒想到今晚陡然出現。什麼是天意？天意就是山神的旨意，山神指定要我藥四郎來執行他老人家的意思。不過我也尊重大夥兒，按照老規矩……”

火光下，各種奇形怪狀的男人盯着臺上的天梯來客，好奇之下夾雜着難以抑制的激動之情，因爲他們都想將這兩個外鄉人處決，臨死前的恐懼表情、斷頭、噴湧的血液、鮮紅的顏色，所有這一切都讓他們感到亢奮。

關鍵之時，老太爺藥三女出現了。

藥三女發完威風，轉頭看着綁在石柱上的疤臉美女，心頭感慨萬分。他曾夢到過這樣的情景，夢中有人對他說，將來有一天，他的夢想一定能達成，對此他半信半疑。然而如今夢想成真了，他卻有點不知所措，不明白這番景象是何徵兆。

來歸真處在這樣的環境中，並沒有恐慌，她內心在激烈掙扎着。先前在山崖邊將他推下去，會不會更好？她知道自己沒有這個勇氣。在思慮中她又突然醒悟，自己什麼時候變得如此狠毒了，多年的夫妻難道經不了這點考驗？我們到底是怎麼了？

她這樣想着，開始覺得如今的境地有點荒誕，這些年丈夫對她好的畫面在腦中閃過，使她想放棄後面的計劃。算了吧 ，這是一趟蜜月之旅，以後找機會逃出去，回家後，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還是夫妻，過我們的日子，以往的記憶只是一場夢。她不斷告誡自己，一定是這樣的，那就是一個噩夢，不管裏面有多好的東西，都只是夢境，爲了空幻的留戀徒傷彼此，不值得。

夫妻倆的繩索被解開，叛亂緊隨而至。

這時最緊張的要數李初一，他緊緊盯着崖壁上那些古怪的圖騰壁畫，上面的巨手怪眼似乎正在他體內作怪，讓他渾身難受。只有他自己清楚地知道，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將考驗他的定力，他所面對的並不是要做什麼，而是什麼也不做。婚前婚後的相處、夫妻恩愛纏綿與山上的百年煎熬交織在一起，使他呆立當場，如墜幻境，直到一聲大吼將他驚醒。

“快救人。”老太爺藥三女厲聲叫道。

張小九的第二只紅線成功穿過目標的咽喉。

來歸真倒在地上，喫力地轉過身，看着李初一，抖動着手臂，不知是想抓住什麼，還是想說什麼。

一個漢子走到來歸真跟前，搖頭道：“來不及了。”

李初一看着地上的妻子，完全處於震驚狀態。

她要死了，她馬上就要死了，千真萬確，無可挽回。

事情按他設想的那樣如期進行，他得到了想要的效果。

李初一看看自己的雙手，眼神散亂，彎眉抽搐抖動着，慚愧、苦澀、悲哀等多種情緒一下子湧了上來，使他的表情扭曲得厲害，整個面目變得很是猙獰。

他本可以阻止這一切的，他曾經成功做到過，但他剛才什麼也沒做。

他只是做了一個選擇。

是什麼促使他做了這個選擇？

是什麼促成了這一切？

他知道答案所在，卻又明白，終究是自己的問題，其它的都是借口。

來歸真看到丈夫臉上的表情，忽然感到很有趣，情不禁笑了。

多年夫妻，就讓你贏一回，也算公平，以後你一個人過，要照顧好自己。

或許是毒素的原因，來歸真似乎忘了他們正在度蜜月，是一對短期鴛鴦，並非多年夫妻。實際上她也說不出這些話，紅線穿過的咽喉正在快速腐爛，她只能如此想一想。今晚他們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想，想東想西，想過往，想今後，想了無數次，轉了無數個念頭，到最後連一句好聽的話都沒說出口，一個好念想都沒留給彼此，可惜了。

李初一看到妻子在笑。她的笑容很平和，很美麗。他感到很怪異，她笑什麼？她怎麼會笑？她怎麼可以笑？

爭鬥場上，更大規模的動亂開始了，張小九的幾個死黨不斷發動攻擊，民衆死傷無數，紛紛而逃，場面一度失去控制。藥四郎在老太爺幫助下，總算穩住局面，當場殺死張小九兄弟。

一切回歸平靜。

預言中的禍水死了，災難不會發生，叛亂成功平息，太平日子又將繼續，現在該慶賀了。然而氣氛沒有預想中的熱烈，因爲英明神武的老太爺竟然在流淚。

人們還發覺醜陋的天梯來客跪在妻子所剩無幾的遺體前傻笑着，完全陷入了瘋魔狀態。

“這就是我要的，這是我的決定，我應當承受所有的一切。”

“我的路自己走，不管以前還是以後，沒什麼好後悔的，我是又臭又硬的石頭，哪怕人厭人棄，孤苦一生，也絕不會軟弱，就是這樣。”

李初一嘮叨着誰也聽不懂的話，被幾個漢子帶回到石房子裏。

一切似乎繼續着原來的軌跡，除了來歸真的死亡。

直到幾天後，李初一才知道事情與他的預料有很大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