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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玉簪

離開金華殿那日,芷妃並無他言,仿佛辛沅來去只如浮雲,並不必驚她的心。這幾日她也不拘辛沅的來往走動,哪裏都無禁忌,香料也好,元水也好,辛沅一一都過了目的。這樣坦然,真的無可指摘。

辛沅查無所得,一路心思沉重,想着只能據實稟告,也不知這般回去,章貴儀會否責怪。這樣不安,手上拾掇過酥油花的冰寒越發揮之不去一般。待到了蘭林殿,才要進院門,只見守門的宮人神情都有些古怪。她心覺有異,才入宮院,就聽得一陣撒嬌撒癡的哭喊聲:“君上這幾日不見妾,也不受妾的跪拜施禮,難不成是疑心了妾謀害章貴儀麼?妾不服!妾就算要鬧到君上跟前得個無禮的罪名,也不願蒙受這樣的冤屈。”

任贊被她吵得有些無奈:“朕何曾說是疑心你了?你不要自己亂猜疑!”

裏頭女人帶着哭腔道:“君上不見妾、疏遠妾,就是疑心了妾。妾寧願一死,也不做君上心中有污點瑕疵之人!君上啊,妾寧可立時就死了,挖出自己的心來,也要教君上看清妾的清白!”

裏頭扯袖聲、頓足聲、哭喊聲喧鬧不絕。身爲嬪妃,這樣在主位宮中吵鬧,是很失儀的。辛沅聽得目瞪口呆,見院中諸人都神色不屑,忙拉過枚兒道:“這是孫嬙媛在鬧?”

枚兒鄙夷至極,拉過了辛沅壓低了聲音就撇嘴:“君上在這裏陪貴儀,孫嬙媛求見不得,強行衝了進去。這不,又哭又鬧,足有一刻鍾了。”

辛沅不覺變色,急道:“蘭林殿上下那麼多人竟沒一個能攔住孫嬙媛的?咱們都是死人哪!等下貴儀怪罪下來,咱們怎麼當得起!”

枚兒苦着臉道:“現放着諸犍公公在呢,他領着君上身邊的人都不敢攔,咱們還能真對嬪妃動手麼?”她朝着裏頭翻白眼,“孫氏這樣子鬧騰,到底是市井下賤的出身!”

這種鄙夷只在外人,裏頭的任贊顯然並未有任何怒意和輕視,連一句喝罵聲也無。只怕諸犍也是知道任贊對孫氏並未絕情,所以才不敢存心阻攔。

辛沅低低道:“這也是本事,咱們眼裏是失態,君上眼裏說不得就是直率可愛。”

“還是姐姐有見地,君上也是這麼說孫氏的,說她性情率真,不掩飾作態。”

世間男子多是這般,喜歡的時候,便是撒潑任性都是真性情;不喜歡了,曾經嘖嘖稱嘆的端莊柔麗都成了矯揉造作。也難怪,有些女人便捏穩了男人的心性,撒嬌撒潑撒癡,反正都是真性子。

枚兒吐了吐舌頭:“難爲了我們貴儀,被孫氏害了還要這般看着她做戲做態,爲了顏面還得要一味忍耐着。”

孫珠珠在裏頭哭求吵鬧,辛沅她們幹聽着,到底也無人敢進去。好一陣過去,裏頭的哭泣聲轉成了低婉輕訴,才漸漸安靜了下來。少息,一陣環佩玎璫,孫珠珠出來,一把青絲只用鎏金明珠釵挽着,鬢發蓬松,耳垂上極小一粒玉耳塞,十分清淡可憐。她淡妝輕容微殘,眼梢猶有淚痕,嘴角卻銜着一撇得意輕俏的笑,腳不點地地走了。不過一炷香功夫,任贊也起駕離去。裏頭拂杉掀起細細密密的青竹編金線的簾子出來吩咐了當康幾句,轉臉看見辛沅,便垂眸示意她進去。

辛沅眼見孫氏得意而去,任贊又未久留,章貴儀定是心緒不佳,她這裏便更難交代。果然到了閣中,章貴儀只是悶坐着,拂杉和當康收拾着任贊用過的東西,皆是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辛沅跪在厚厚的地氈上,人像是植在了裏頭,一動也不敢動。她跪了許久,事無巨細將所見稟告,只隱去了石榴那些推心置腹的言語,說來道去,就是在金華殿沒看出任何異樣,章貴儀側着臉孔,外頭的日光白晃晃落在她臉上,割得陰陽分明。她默默啜飲茶水,絲毫不作怒色。也是,比起方才孫珠珠的作勢哭鬧,辛沅的回稟實在算不得什麼過大的波瀾。章貴儀聽畢,只輕輕“唔”了一聲,曉彬添上茶水,轉臉用鼻子重重哼了一聲,叱道:“要你去,竟這般沒用!”

章貴儀不動聲色,還是拂杉道:“如芷妃真是清白,辛沅去是找不出什麼馬腳的。依婢子看,總是孫嬙媛看着不似什麼好東西,還要惡人先告狀地鬧。諸犍只查出是念綾,而沒有幕後指使者,大約也是不敢十分動君上心尖上的人。”

辛沅聽得念綾二字,大爲喫驚,禁不住脫口道:“念綾不過是蘭林殿最粗使的婢子,哪裏有這樣的本事?手竟伸得到內府去。”

章貴儀不置可否,曉彬卻是翻了個白眼:“諸犍公公奉君上之命徹查,十分謹慎。葛念綾被趕出去那幾日,偷偷混進過內府,確是在庫房碰過那些燭臺。諸犍公公說是她做的報復貴儀,也算有證有據。”

拂杉倒還爲辛沅說話:“你也算腦子轉得快,想得到葛念綾只是一個宮婢,沒這樣大的本事。”

曉彬轉臉看着章貴儀,無比急切,“貴儀,婢子就說是孫氏指使的,那個黃香兒是與她一夥兒的,所以一齊弄死了葛念綾滅口。依婢子看,孫氏就是一心要謀害您的!”

滅口?竟然是滅口!辛沅心中突地一跳,黃香兒與莒歌內鬥也罷了,爲何要不自量力與章貴儀作對,便是有孫珠珠撐腰,也是很不上算的。這般樹敵,跟着謀害有尊位的嬪妃,黃香兒實在是親手在斷自己宮中的路。

然而章貴儀並不接口,只是那樣似嘆非嘆的惋惜:“可惜了那三對金錯銀貘獸燭臺,那貘獸本是安枕的神物,竟被人這般拿來害本位。”

章貴儀這樣的語氣,仿佛念綾這條人命,尚不及那燭臺要緊。辛沅心中戚戚,章貴儀神色倦怠,只吩咐了她去歇息,便再不理會她了。

自金華殿回來幾日,章貴儀待辛沅便有些淡淡的,不似往日那般看重,也不大叫辛沅在跟前服侍,顯然是有心冷落。枚兒與辛沅獨處的時候,很是氣不平,拉住辛沅便告訴:“姐姐不知道,你去金華殿那幾日,曉彬在貴儀面前說了您不少壞話,認定了您無用,查不出金華殿的嫌疑。”

辛沅無奈道:“金華殿裏確是沒有破綻,要我怎麼尋我都沒法子。曉彬姐姐要爲此認定我無用,我也認下。”

枚兒聽辛沅這樣說,也是無法。枚兒想起一事,道:“前日,君上給黃衛仙和莒衛仙都進了一階位分,現在都是正六品女御了。”

辛沅便道:“這是喜事,進宮才幾個月就連升了兩級,我該去給莒女御道喜。只是如今我再想出蘭林殿,沒有以前方便了。待事情過去些日子,我再去道喜吧。”

枚兒靜了靜,見辛沅青絲上挽着章貴儀賞賜的那支青玉如意紋雀首長簪,不覺豔羨,伸手爲她扶正了簪子,道:“貴儀有心器重姐姐,咱們都看得出來,難怪曉彬姐姐嫉妒防範。要我說,曉彬姐姐遲早是要去侍奉君上的,與您爭這閒氣做什麼。她若聰明有遠見,就該好好栽培指點着姐姐,待她去了,也有人好服侍貴儀。”

辛沅和枚兒雖然早進了內殿侍奉,該換到內殿侍女的屋子去住;後來辛沅又得令進了寢殿侍奉,但因是頂單棈的位子,並不是真正進了寢殿,後來蘭林殿裏又鬧出了許多事,因而一時還沒搬動,依舊住在從前的通鋪屋子裏,只是旁人自覺讓出兩個最好的位置,自後打水、洗臉、用飯喝水一律不用她們管,都由其他人輪流送來,倒比換去內殿宮女的屋子自在清閒。

二人正說話,岑枳捧了兩屜子晚飯進來,笑盈盈道:“我瞧我們辛沅的姿貌尤在曉彬姐姐之上,君上要人侍奉,難道眼裏會看不見辛沅?只差着曉彬姐姐是貴儀的心腹罷了。等辛沅和曉彬姐姐比肩,一般得貴儀看重了,說不定還是辛沅捷足先登去侍奉君上呢。”

枚兒心無城府,聞言便快活起來,拍掌道:“這話很是。我看貴儀看重辛沅姐姐,多半是有這個心思。曉彬這個人,獨領風騷也罷了,要有人和她平分春色甚至超越其上,那她比死還難受呢。”

岑枳雖和她們一屋子住着,但也不是什麼貼心貼肺的人,辛沅連忙道:“枚兒,不要胡亂議論,落人話柄。我也沒有這樣的心。”

枚兒聽她言語,也不多說了。岑枳戳了戳枚兒的胳肢窩,笑嘻嘻道:“辛沅不喜你說出她的心思呢。”

辛沅心中鬱鬱,無心去理會岑枳,只轉臉看着殿外。原本念綾守門的位子,現如今是單棈頂在了那裏,垂肩縮背,一幅可憐怨艾的樣子。

辛沅滿心想着念綾的死,裏頭詭譎難辨,疑雲重重。更是憐惜一同入宮一場,同爲宮人事人臉色,念綾的命竟那麼輕易就被折損了。就算是她自己無知作死,可到底,那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啊。

這樣的心事,岑枳和枚兒是不知的,她們將晚飯一一擺開,枚兒的飯菜和外殿的掌事宮女銀橸是一樣的,今天都有一道水煮大蝦。辛沅的比她還要多一葷一素。兩人左右親近,擺在一起喫,嘴裏笑嘻嘻地說着宮裏的閒事,有一句沒一句地打趣着。

“我頭一回知道單棈是已婚之身入宮的。我原以爲養娘們才是成過婚的呢。”枚兒努嘴兒瞥向外頭的單棈,“這就罷了。你沒聽說她的事兒多晦氣,丈夫是癆病死的呢,貴儀還肯用她,也算是顧惜!”

岑枳淨了手,在旁替辛沅和枚兒剝蝦,捂住了嘴,睜大了眼睛道:“那君上還收用過她!這樣的人,也可以侍寢君上麼?”見枚兒不做聲只是吐舌頭,岑枳忙往回找補話頭,“不過,若君上都不計較她克死了丈夫,旁人說的算得什麼!再說那時候的興頭上,難道君上記得問這個不成。”她說着不好意思,自己也喫喫地笑了。

枚兒淡淡道:“也就那回罷了,君上喝醉了隨手拉了她侍寢,過後就徹頭徹尾忘了。”

岑枳連連點頭:“也是。單棈就是自己着急,難不成還自己去跟君上分說這事?我看宮裏君上寵幸過就忘到腦後的人多了去了,像她這樣克夫的人,君上不在意也是該的。”

辛沅聽着這話着實不像樣,忍不住道:“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單棈丈夫病死,她也傷心,怎好說是她克死的。大家都是宮人,就算做不到互幫互助,也不該看人出了事還這樣挖苦。”

岑枳和枚兒本是同級,辛沅又入蘭林殿晚,她一向是不大瞧得上辛沅的。後來辛沅和枚兒得章貴儀看重,入了內殿侍奉,辛沅又更得用,可以在寢殿外爲章貴儀守夜,到底不一樣了。可如今辛沅不得青眼,這般說話,她本要回嘴,一回頭見枚兒還在那站着,她與辛沅是要好的,少不得忍下氣陪着笑道:“辛沅姐姐說的是,我也沒壞心,只是一時想說什麼就是什麼罷了。那個單棈啊,是貴儀看在到底沾親帶故的,又是自家人份上,想着在宮裏,總得有個可信的人,沒想到如今看着貴儀病了,做事竟這般不像了。”

枚兒聽得辛沅不許岑枳再說,立刻乖覺地不搭話了,只忙着給辛沅添飯夾菜。

岑枳猶自在那裏絮絮:“呵,不把貴儀的差事放在心尖兒上,連梳頭發這等要事都敢冒失,白辜負了貴儀的恩典。我瞧,貴儀這回是真生氣了,正好殺雞儆猴呢。”

辛沅心中感傷,越發無精打採,這些話聽在耳中也是有一句沒一句的。枚兒夾了一口蘸了鹽水的苦瓜喂她:“姐姐喫一口苦瓜,快過季了,要再喫就得明年夏天了。”

辛沅就着喫了一口,滿嘴的苦汁兒擠滿了脣舌的縫隙。

枚兒也喫了一口:“別看這東西不值錢,還是掐尖的新鮮玩意兒,宮裏自己種的,每根統共食指那麼大,顏色奶綠,苦味較淡,和外頭市賣的不一樣呢。下火去熱是最好的。”

比起飢餓的時候,苦瓜是能填飽肚子可是卻是大寒涼的食物。那又怎麼樣?能填肚的都是至寶。如今在宮裏,苦瓜也是倒成了新鮮的時節菜,特意培育得小巧精致,喫一口就是咬斷了一截季節的流轉。

是呵,夏天那麼快就過去了。晨昏之時,那涼意若蠶絲絲絲縷縷輕綿落在身上,積得重了,也有幾分迫人。風露侵體,人事又何嘗不是更嚴逼而來?

辛沅回到蘭林殿,自曉彬和拂杉起便都有些不大理睬她。自從單棈被趕出內殿,人人都以爲辛沅是要扶搖直上的,不想辛沅驟然被章貴儀冷落,有些性子輕浮的,臉上便耐不住露出神色來了,言語上難免擠兌幾句。辛沅只作不聞,每日勤謹侍奉,越發凡事做在前頭,不敢有任何松懈。總算枚兒是好的,有事沒事都幫襯她一把。

偶然出殿奉差遇着阿窈,兩人說起體己話來,阿窈挺罕見地露出愁容:“哪兒都是一樣的。娘娘們和娘娘們比尖兒,宮娥和宮娥較勁。到了咱們驪場,誰跳舞排前頭了,誰清吟多唱幾個字了,都要爭來搶去鬧個沒完。便是太後,一心虔誠敬佛,也還這個菩薩磕三個頭,那個菩薩拜兩下,有個輕重高低信奉親疏呢。”

辛沅看阿窈平時嘻嘻哈哈無憂無慮的,心中清明如鏡,更是喜歡。二人依坐在一起,辛沅道:“雖然見着你的時候少,但和你說說話,倒沒覺得那麼辛苦了。”

阿窈挽住辛沅的手臂,滿盈着笑:“驪場的人不能專心歌舞絲竹,總是爭來爭去,我也喜歡和姐姐見面,說說體己話,心裏松快許多。”

到處都有是非紛爭,這樣想來,在長日靜寥空庭寂寞的金華殿那三日,倒是難得的清閒無爭了。那念頭不過一轉,又念着避世如金華殿中的芷妃,都被扯進毒害章貴儀的陰謀,可見這宮裏真正的清靜地兒實在是難尋的。

辛沅心中一動,道:“若是哪天能出宮了,或許就能真正清靜,與世無爭了。”

阿窈睜大了眼,有些好笑:“姐姐說什麼呢?宮裏是人世,外頭也是人世,哪裏就能與世無爭了。”

這話說得十分有理,辛沅啞口無言。阿窈低下臉來,耳朵泛出透明的紅,那聲調柔軟如琴弦:“不過就算有些紛爭,只要和中意的人在一起,那也什麼都不怕了。”

這話有十二分的古怪,辛沅雙手捧住她的臉抬起來:“啊呀,有了心上人了竟瞞着我!快說,是誰?”

“我也盼着出宮的呀。離了這兒,回到家鄉去。”阿窈抱臂坐着,滿臉癡癡的小女兒笑意,如春風裏綻開的最美的一枝俏薄的花朵,“那是我鄰家的好哥哥,他在我的家鄉等我,那兒開滿了有粉紅粉藍的小黃花……他一直牽着我的手,走到花海深處去。”

辛沅聽得神往:“粉紅粉藍的小黃花,你的家鄉那麼美,是在哪裏?”

阿窈面上濃濃的笑意微微一滯,她害羞地捂住了臉:“哎呀,你怎麼比我還急,以後你總會知道的。我會帶你去我的家鄉,去看漫山遍野的花兒。”

辛沅打心底裏高興起來:“我呀自然要去你的家鄉,看你家鄉的花兒,看你嫁給你的好哥哥,看你們生兒育女,日子過得高高興興的。”

阿窈滿面通紅,拉着她的袖子道:“好姐姐,我們不說這個了。我餓了,我要喫雪花酥。”她就着辛沅的手咬了兩口雪花酥,那餅碎簌簌地蓬松掉下來,和雪片似的,二人看着有趣,阿窈便故意又咬了幾口看那餅碎飛揚,直咬得臉頰鼓起,膨得滾圓,十分可愛。二人玩了一陣,阿窈忽地想起什麼:“姐姐和莒女御挺要好吧?”見辛沅點頭,她忙附耳道,“莒女御和黃女御都想在驪場選些歌舞討君上喜歡,可幾回了莒女御安排的歌舞都臨了演不好,便是有好的排好了都被黃女御佔了先,莒女御也是一點法子都沒有,如今我們驪場的人都看出高低眉目來了。莒女御怕是爭不過黃女御呢,所以她再傳歌舞,應接的人都不那麼殷勤了。”

莒歌性子軟懦,若非天生膚白貌美,早就落了下風,長此以往內鬥下去可是不成。辛沅心思輪轉,只恨身在蘭林殿,不能爲莒歌想法子出主意,又聽得阿窈道:“如今莒女御不知怎麼了,幹脆不再派人來驪場選歌舞了。難道是泄了氣,還是另想辦法去了?”

辛沅正要說話,只見驪場有人腳步匆匆趕來,拉過阿窈就道:“知道你在這兒躲清閒,瓊王入宮了,歌舞上都要用人呢,快回去應差吧。”

辛沅知道阿窈那兒的工夫片刻也耽誤不得,更衣換裝就要去演舞,她忙將喫剩的一包雪花酥塞在阿窈懷裏,擺擺手示意她走了。阿窈一壁走還一壁回頭笑:“姐姐莫擔心,我換了衣服立刻就能跳,不會跳不好的。”

阿窈的笑極甜,似蜜沁脣,清冽甘芳,沒有對生活憂苦的煩惱。和她一起,人也感染了那份愉悅清恬。辛沅依依不舍與她告別,回到殿中已是將暮時分,輪班的宮人都已在忙碌了。辛沅坐下喝了幾口茶潤喉,不知是不是連日過於謹慎、收緊心神累着了,摸到牀邊就困得不成,她在朦朧的睡意裏強撐着小心翼翼地取下簪子放在枕邊,往被鋪裏一倒便睡着了。

次日醒來時天色已朦朦亮起,衆人都陸續起身,梳妝洗漱,忙而不亂地預備着出去各司其職。枚兒催促了幾聲,辛沅才勉力睜開眼應了一句。她眼皮沉重得很,半邊腦袋發軟,心中卻一下子慌了起來。完了完了,這個時辰估摸着章貴儀快起來了,得快起身去內殿伺候。她匆忙地往枕邊摩挲着簪子要挽發起身,才摸到簪身,整個人像被丟進了冰天雪地裏,陡然寒透了。她以爲是錯覺,復又摸了兩遍,下巴上有冷汗涔涔地落下來——這是真完了,章貴儀親賜的青玉簪子竟一夜之間斷成了兩截。

主位所賜之物,不予愛惜反而折損。如此輕慢藐上之罪,便是即刻杖斃也不爲過。

她如驟然溺水般冰涼沒頂,慌亂之餘拼命沉下心細細去想,昨夜睡前簪子還是好好的放在枕邊,怎麼一夜醒來就斷了?那青玉固然不能和硬物相擊,可是被褥松軟,也不會輕易斷折。她的牀鋪左側是枚兒,右側是岑枳,簪子放在枕頭左側,枚兒碰到的機會多些,是自己犯困睡得不小心壓斷了?是睡在旁邊的枚兒夢中不小心碰斷的?

她心裏沒有底,慌張地抬頭看去,岑枳和枚兒都整束完畢了預備出門,枚兒轉過身催她:“姐姐怎麼今日困過頭了?還不快起來!”她說着,擰過頭和岑枳說笑着什麼。

岑枳也道:“辛沅姐姐平時最勤謹了,定是這幾日勞累了的緣故。枚兒,我們就先去,讓姐姐多歇一歇。”

辛沅一時間連應答的力氣也無,只見岑枳拉着枚兒與衆人一同擁出去了。不過須臾,人便散盡,小小的閣子裏靜極了,初新的日色晃悠悠照進來,晃得辛沅眼前發暈。辛沅極力鎮定着心神思索着,被鋪是棉質,牀榻是硬木板,若簪子是硌着了牀沿,那就該一半斷在枕邊,一半跌碎在牀下的石階上。她茫然地起身,口幹舌燥,怎麼辦,該怎麼辦?

慌裏慌張的她連鞋也沒有穿,赤足就踩下了地。赤裸的腳趾上有一點刺痛,她一怔,下意識地提起左腳看了一眼,竟是一點青玉的碎屑,醒目地黏在了雪白的足尖。

她蹲下身,輕輕摸了摸磚石砌就的臺階,還有一兩星細碎的青玉屑散在地上,若非肌膚觸及,實在難以發覺。她的神智旋即清明了許多,緊緊地握住那斷成兩截的簪身,走到妝鏡匣子前,取出一段細如發絲的銅絲。她的手掌全是滑膩膩的冷汗,那銅絲太細,怎麼也抓不穩似的。她拼盡了力氣抓着,像溺水的人抓着救命稻草一般,顫着手指纏了起來。

辛沅入內殿侍奉時有些晚了。衆人都已在了,拂杉看見她遲來便有些沒好氣:“怎地這樣懈怠?貴儀已經起身了。”

辛沅正要答,枚兒趕緊拉了她過來一同立好,對着拂杉陪笑道:“姐姐難得一回有差錯,還請拂杉姐姐見諒。”

拂杉搖搖頭道:“蘇辛沅,你越發不勤謹了,這樣輕浮失措,難怪貴儀這些時日看你不上,你還不曉得警醒些。”那語氣裏分明有惋惜和提點的意味,辛沅知道拂杉不是壞心,連忙點頭應承:“多謝姐姐教誨,我都記下了。”

曉彬尖着一張面孔,冷冰冰道:“本就是這樣的貨色,貴儀想調教也調教不出來。”

曉彬說話向來酸刻,拂杉也聽慣了,一時不接她的話,只轉頭肅然看衆人:“如今貴儀復寵,君上常來常往的,你們都醒着點神,別出了不該出的差錯。外頭的單棈就是個例!”這話說得衆人一凜,連聲答應了,有條不紊地忙了起來。

裏頭微微一聲咳嗽,曉彬和拂杉忙不迭進去了。過了好一陣,曉彬出來一招手,辛沅捧過裝滿清泉水的金盆進了寢殿。

章貴儀晨睡剛起,嬌慵倚坐着,素綢寢衣外披了一件薄薄的金絲澹羅旋花大衫。她緊了緊衣上松松的羅帶,懶懶吩咐:“睡到後半夜有些涼,那碧角簟該收起來了。”

那碧角簟是以色潤的蘄竹取細皮重疊織出霜紋,光滑清涼,最宜夏日避暑。章貴儀所用的簟子四角都用一色的碧玉包封,絕纖塵,無點翳,望之便生清幽涼意,更是貴重。章貴儀病中體弱,最能感時氣交替,想是簟子太涼,身子有些受不住。

曉彬伸出食指戳一戳辛沅的額頭:“聽見貴儀的話沒有?還不快去!”曉彬手上很用力,指甲尖兒生生刮過擦紅了額角,連她發上挽着的花兒都險險被她戳落下來,花朵兒後的青玉簪一顫,似要從水滑的青絲間松落下來。辛沅心中一亂,慌不迭抬手在鬢發上一拂,順手扶住了簪子,將花朵兒挽定了,忙堆笑答了句“是”,便去了。

鋪牀疊被這些近身事,若無貴儀吩咐,辛沅她們輕易是碰不得的。章貴儀閉目梳妝,尚未睡足的模樣。軟枕是墨色彈金線的鵷雛梧桐紋花錦,那顏色是拂杉特意選的,暗沉中見富麗,便是沾上章貴儀的落發,也不會明顯。辛沅手腳輕快,將牀枕上的落發輕輕抹起揉成一團,握在了袖中。

辛沅暗暗納罕明明燭臺裏的貓膩已被察覺,停了元水毒害,可章貴儀落發並不見少——不過,病去如抽絲,章貴儀受毒害那麼久,也未必立刻便大好了。

辛沅轉過身,拂杉冷着臉站在後頭,死死盯着她手上的動作,趁着章貴儀不覺,立刻攤出了手。辛沅會意,仿若無意地探過手,將那團落發渾若無覺般放在了拂杉手裏。拂杉借着倒洗臉水出去了,再進來時顯然松了口氣,只以眼色提醒正屏息給章貴儀梳頭的曉彬,定要萬分小心。

有了單棈的例,如今是拂杉和曉彬親自上手爲章貴儀梳頭理髻。一說是除了她二人更沒個貼心的人可以做這等貼心的事;二說呢,也是除了她二人,更無人敢動手,一旦多梳落了幾根頭發,便要承受章貴儀的勃然之怒。

拂杉和曉彬屏氣斂神,全心貫注,只怕有個閃失。好容易梳完了頭,章貴儀今日也無心過問的樣子,只叫二人在寒金寶鴨香爐裏燃上了一塊蓮花形的白檀香餅,要寧神靜坐片刻。那寶鴨香爐是內府近日新制,任贊賞賜的,一對鎏金寶鴨臥於暖沙之上,交頸纏綿,恩愛非常。章貴儀撫摸把玩,比日常所用的纏金鑲玉草香爐更喜愛幾分。

晝長香靜簾半卷,宮裏的時光就這麼閒散,一點點消磨着。曉彬燃罷香煙,驅了辛沅出來,才請過拂杉一起掩上門。

本章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