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不過是章貴儀自己上演了一場受人謀害之事,既惹得任贊憐愛得以復寵,再不嫌她病容憔悴,又使得孫珠珠招了一身騷,連金華殿的芷妃也脫不了嫌疑。啊,不,或許章貴儀本就算準了,逼急了芷妃便能讓金華殿上下一同出手追查,最終還是將髒水引到孫珠珠那裏,不幹自己的事。只是芷妃願意爲自己辯冤,卻不肯費力去查,最後任贊還是派出了諸犍,隱隱綽綽地帶出此事。就算沒有實據是孫珠珠做的,但任贊對她的寵愛到底是不如從前了。所以了,章貴儀怪她不力,並非是她查不到金華殿的嫌疑,而是沒有徹底領會貴儀的心思挑動金華殿對孫珠珠的指證。
也許唯有如此,才能解釋這一切的巧合。章貴儀是知道元水的毒性的,唯有自己對自己下手,才能掌握毒性分寸,適當地用辛沅來發覺其中危害,保證自己不受深害。
病成這般,還能有如此綿密的心思設下這一箭三雕之局,將疑影兒灑遍宮闈,誰也脫不得嫌隙,她卻能借此重獲君王憐惜,難怪這幾年來,章態華會成爲西蜀後宮地位屹立最久的女子。
滴水不漏,當真是滴水不漏。若非章貴儀逃不過自己內心深處的恐懼與不安,一切疑影或許永遠都落在了別處,無人會疑心到她。也或許,章貴儀是察覺了自己的異樣,生怕夢中露出風聲,才連守夜都趕走了近身人,她也是知道的,無她吩咐,曉彬和拂杉半步都不敢靠近。她只是算漏了辛沅,那個被她所利用又好奇心深重的人。
辛沅在抖索索的縫隙裏,看到章貴儀恍恍惚惚地將那銅匙扔在原處,默默走回牀上躺平。寢殿中復又沉靜如深潭,仿佛一切都未發生過。 她無聲無息地一步一步向後退着,看着自己的影子貼在牆壁上,似濡溼了一般黏糊糊的,糾扯着纏繞不開。
她什麼也沒有聽見,什麼也只能裝作不知。饒是在王府被搓踐磨煉那麼久,她的心思,在這宮裏,始終是連填個磚縫都不夠。
她這樣想着,腳下滯緩,忽地肩上重重挨了一記,是拂杉的聲音:“好好兒的上夜,你在這兒做什麼?”
辛沅乍聞人聲,一顆心幾乎從腔子裏蹦出來。她連忙強笑着按着胸口拍了拍道:“一只蝙蝠飛過去,可把我嚇着了。”
拂杉嗔怪道:“蝙蝠是好物兒,福到了。你怕什麼?”她往裏頭探了探脖子,“貴儀沒什麼動靜吧?”
“睡得好好兒的呢。”辛沅的下巴抵在胸前,低低地答。
“那就好。”拂杉松了口氣,她打了個呵欠,“曉彬高熱說胡話,我也睡不安穩,還是來這裏守着吧。唉,自從曉彬病了,我一個人服侍貴儀,勞心勞力還生怕不夠周全,還好你還是個可用的。”
拂杉這話不假,自從曉彬病倒,她一個人白天夜裏服侍着章貴儀,又要管藥,又要管梳頭理妝,哪一件都不能假手於人,更不能有一絲錯縫兒,一顆心提着吊着,便是鐵打的人也熬不住。許是心力交瘁,拂杉也少了往日那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淡疏遠,難得地推心置腹:“只盼貴儀一切都好。否則蘭林殿出事,樹倒猢猻散,誰還有個好兒呢。我、曉彬、你、枚兒,都不知被人糟踐到什麼地步去。世道太亂,能進宮有口飯喫不易,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更不易啊。”
拂杉說着,也有幾許淚意。辛沅心口發冷,眼底卻是熱的。偌大的蘭林殿,章貴儀一人頂着,撐着所有的榮華安逸。辛沅一直避着王府逼迫求寵的路子,蟄伏章貴儀身邊,是最好的避禍之法。章貴儀若倒了,還有誰能支撐一切讓她求得片刻安寧呢。總是,等同在一橫瓦檐下才能得避風雨。她想着,疲倦地閉上了眼。
章貴儀一夜未曾好睡,早起便神思倦怠,說了幾回頭痛。御醫曾說起針灸之法,章貴儀試了一針便覺痛得難以忍耐,依舊還是服湯藥。
辛沅侍奉左右,看着病氣頗重神色枯萎的章貴儀,心底不免疑惑:只憑那燭針裏的元水,又是章貴儀自己把握的分寸,真會效用如此明顯麼?還是章貴儀體質孱弱,病中受毒,更不勝其害?
當然,這裏是輪不上她說話的,拂杉夜裏歇不夠,此刻強打着精神侍奉着,生怕哪裏有一絲錯漏。辛沅按着她的吩咐隨侍左右,不敢輕易抬頭去看那個夜裏驚懼不寧百日神思恍惚的章貴儀。
章貴儀看着拂杉憐惜不已:“你日夜侍奉,臉都熬黃了,着實辛苦。今日白天就好好去睡一覺吧。”
拂杉辯道:“多謝貴儀掛心,值夜的事婢子和辛沅輪班交替,好了許多。”
章貴儀有稍許凝神:“怎麼?有事就只有辛沅一人麼?”
拂杉忙道:“辛沅穩重,能當事的。”
主僕倆你一句我一句議論,辛沅只當自己沒有長耳朵,充耳不聞。
寢殿的每一重帳帷裏,都在纏絲銀鉤上掛了一串球狀的茉莉花和白玉蘭,翠葉白花,柔香輕度,那濃鬱的氣味也未能衝散藥氣。掛了一夜,那香氣委頓,花瓣也黃了,無精打採地,爲怕章貴儀觸景傷懷,辛沅便一一解了下來。
這一日用了銀耳湯未解口苦的症候,滾熱烏黑一碗湯藥上來,章貴儀便沒好氣:“有些人福氣好,一生不知藥味。而本位卻成了個藥罐子,日日不能稍離。是藥三分毒,好好一個人,無事也喫壞了。”
這種抱怨拂杉聽得多了,又將素日保養、服藥克病的話說了一番。章貴儀有起牀氣,見辛沅心事極重的模樣,越發不悅:“你才進寢殿幾日,聽本位幾句數落,就做出這愁眉苦臉的樣子給誰瞧。”
辛沅心思沉沉,本就猶疑昨夜之事章貴儀一如夢遊的恍惚中是否察覺自己的存在,今日見章貴儀這般罕見地發作質問,連忙屈膝道:“婢子昨夜見蝙蝠飛過,想是福到了,正在琢磨貴儀何時身子會大好,就能無病無憂了。”
拂杉忙道:“是,是。昨夜蝙蝠婢子也看到了,當真是福臨蘭林殿呢。”
章貴儀吉祥話兒聽的多了,不以爲意,只是對着辛沅冷笑道:“無病無憂?痛在己身,旁人如何能知?你這便是花言巧語、其心不真了。”
辛沅哪裏敢有絲毫僞飾:“蘭林殿上下無人不倚仗貴儀娘娘,誰敢不真心爲貴儀分憂。是婢子無能,不得其法。若貴儀責打婢子就能消氣,婢子欣然承受。”
章貴儀神色稍解,她坐在菱花妝臺前,十二褶的茜色灑金羅裙裾如盛開的花朵綻放在寶藍色絨毯上,明豔無可比擬。她未曾上粉的面頰是萎黃的,帶着草木蕭瑟的氣息,言辭鋒利:“責打?你是諷刺本位脾氣不好了?”
辛沅跪下道:“貴儀華態天成,遠勝俗人。可人非草木,總有常情,貴儀自然也有七情六欲,否則怎與君上恩愛情長。婢子知道,貴儀人前種種辛苦,都是爲了儀態要好看,但長此以往,總有受不住的委屈,對着親近人才能發泄。承受貴儀些微言語,爲貴儀分擔,是婢子福氣,怎敢怨尤。”
章貴儀側身,以餘光冷冷瞥着她:“承受言語責罵,哪怕挨打都是做婢子的職責。最有德行的是嘴巴嚴謹,守得住事兒。”
辛沅瑟縮了一下身子,知道章貴儀所言是那個祕密。她越發垂首,只是連連點頭,言語都不敢吱一聲兒。
章貴儀幽幽道:“君上不來,蘭林殿長夜寂寞,狐鼠狸貓都會出來,有時驚動了人,不要往外說。”
她語底的幽微有種深切的威脅與警醒,辛沅再明白不過,她是怕自己發覺什麼。辛沅忙道:“婢子只管寢殿中娘娘安危,其餘事,都不是婢子該知的。”
章貴儀不做聲,良久良久地斜斜打量着辛沅。還是拂杉提醒:“天色不早,貴儀該梳頭了。”她挽起袖子便要上手,章貴儀淡淡道:“你沒精神,罷了。”
拂杉訕訕的,“是,婢子手腳粗笨,怕傷了貴儀秀發。”她一轉念瞥着辛沅,“上回貴儀賞你的簪子斷了,你悄悄用銅絲纏好掩飾,倒蒙騙了一時。再上回孫嬙媛戴着蛾子翅膀的花鈿當蝴蝶翅膀用,還是你能看穿。想來你也懂許多,跟着我學幾日,便伺候貴儀梳頭吧。”
章貴儀握着手中的象牙雲紋梳徐徐把玩:“何必改日,你先起來,替本位梳通頭發吧。”
爲嬪妃梳妝,是貼身侍女才能做的榮光之事。辛沅忍住心中的愕然,忙疾步上前。拂杉退後一步,冷冷道:“手爪子仔細些,梳落了娘娘的頭發,你便死了。單棈,就是個例兒。”
辛沅抓過象牙梳子,手心滑膩膩的,卻不敢落了梳子。她知道象牙珍貴難得,都是南越進貢,便是章貴儀,也盛寵時才得到這一把,平日總愛拿在手中把玩梳發,若是砸了,便是拿她的命填十次都是不夠的。
她有些戰戰兢兢,望着章貴儀稀稀疏疏一把青絲,實在不知該如何下手。蜀宮中歷來崇尚以豐發高髻爲美,講究色如烏漆,雲髻霧鬟,鮮花簪鬢,多飾金玉步搖,琳琅若仙。
章貴儀每回梳頭見落發,便要動氣,越是動氣傷肝,氣血難養,發絲便脫落愈多,逐漸連眉毛和睫毛都稀落了。每每侍奉章貴儀梳發,宮婢動輒得咎,便是章貴儀不出言處置,也會被拂杉帶出殿外掌摑。以致到了後來,除了拂杉和曉彬,無人敢到章貴儀跟前侍候梳妝。
辛沅尋思片刻,齒梳輕輕落在白瓷罐中的白芷香附油中,章貴儀描得牙紅色暈的眼皮一抬,拂杉便阻止道:“那是貴儀往日用的,如今是用桑葉首烏發油,你可知道那首烏是人形的,又多珍貴?你不用好的,偏用那尋常所用的。”
辛沅低聲道:“物在其用,而不在貴。首烏是可滋養精血、增益烏發,桑葉也清肝明目,散熱疏風,可二者性寒,於貴儀病重玉體不相宜,不若白芷性溫,香附子辛平,倒能有所補益。”
章貴儀淡淡地:“你倒會賣弄這些?”
辛沅聽得“賣弄”二字,暗暗心驚,只得低頭,攥得手腕都發疼了,才將那梳子輕輕劃了下去。她細細辨認着從前醫書上所看的穴位,神庭、百會、上星、風府、風池,每到一穴位,手中便輕輕使力,又悄悄注視鏡中態華神色是否有些微慍意。等到一遍梳完,才覺背後黏溼,已經汗透了。
她握着手中的東西,微微有些發顫。拂杉變了臉色,立刻上前一把掰開她蜷縮的左手,喝道:“你敢弄落了貴儀的青絲?”其實這樣的事收拾牀鋪和地下時她也做,拂杉也知道,今日這般戳穿,無非也是怕來日章貴儀發覺,會責難更多。
章貴儀微微睜開眼睛,已多了幾分慍怒不滿。辛沅立刻跪下,小心奉上梳子,攤開雙手。她潔白的掌心上,四根脫落的長發赫然可見。拂杉微微一怔,稟告道:“貴儀,落了四根。”
素日章貴儀梳發,便是拂杉和曉彬再小心,落下十幾根也是尋常。如是別人手中,落下一團也是有過。
章貴儀面上嚴霜消解,貝齒輕露,眸光輕掃辛沅的頭發,雖然只是簡單梳弄,但鬒黑如漆,其光可鑑,心中難免有些動搖,便有些微溫柔笑意:“侍奉本位梳頭,光會這些小巧可不成。你可會梳發髻?”
辛沅在家中時,梳頭理容都是自己動手。待到得瓊王府,緋花着意點撥,蛛月也悉心調教,都是走別出心裁的路子,她自然是懂得的。只是許久不動手,難免手生。她想了想:“婢子出身民間,只會梳尋常的發式,該如何搭配首飾、如何有新巧的樣子,還得貴儀明示,拂杉姐姐指點。”
拂杉早就想着要託出這考較心力的活計,又不願顯出自己力不從心。辛沅這般口上面上都倚賴她,若是將來做得好,自是她教導有功,若是不好,也是辛沅自己出身低微沒見過好東西的緣故,怎樣自己都是無錯的。拂杉盤算得滿心如意,對着章貴儀道:“貴儀安心,辛沅有些功底,慢慢教起她來也能上手,只要是個蕙質蘭心、肯用心學習的人兒便好。”
章貴儀對鏡自照了片刻,眉間愁雲輕籠,惱道:“這頭路兩側的頭發總也長不出來,怎麼梳發髻頭皮都白慘慘的不好看。”
辛沅仔細打量,取下自己額前一縷頭發比了比,輕聲道:“貴儀的面孔生得大方端和,本來若剪些劉海可以遮蓋額上頭發不夠豐厚的地方,可那樣一剪,終究顯小家子氣了。”
拂杉便笑:“說到小家子氣,孫嬙媛是喜歡撇劉海的。”
辛沅尋思着,目光自妝臺上一匣匣累絲金珠點翠花釵上掃過,她取了一條暗彩青緞抹額,上面一溜兒用粉紅碧璽和翠寶打着同心連綿的花樣,垂落白水晶的淚珠流蘇。辛沅在章貴儀額上比了一比:“等天兒冷了,用抹額或的水貂的兜兒也好。只是那時貴儀的頭發已經養得重又豐潤起來,想是用不着了。婢子尋思,不如貴儀梳頭時左右各分一條頭路,選最細的抹額兩邊對稱,前頭用花釵定住,尾梢編進發髻裏,也是好看。”她說罷,又從螺鈿的妝奩盒取了兩片翠鳥的羽毛,那翠羽是取翠鳥身上最鮮亮的羽毛,或翠藍或雪青,剪取成形,鑲以珍珠、翡翠、珊瑚、瑪瑙等寶石,增其華彩,貼發生輝,“若是挑選輕薄細巧的翠羽貼着發根用呵膠呵化了黏在頭路間也極好,再做飛鸞髻、青雲髻、鳳尾髻,都很相宜。”
章貴儀見她轉瞬間就有這許多巧思,不覺連連點頭。她本就愛惜容顏,病後更加不許有絲毫錯處,不免還是有些挑剔:“你說的妝扮是新奇別致,可照鏡子總覺得又哪裏還是不足。”
辛沅仔細打量,心中明了,發髻或隆重或精巧,還得與妝面相襯。章貴儀天生面容姣好,豐額潤頰,上妝也不宜過於清淡。尤其,頭發脫落,章貴儀原本的濃眉也顯得黯淡無色。所謂眉眼動人,眉若失色,自然顯得面無神採。
章貴儀自覺有些灰心:“長眉入鬢才好看,本位如今是不能了。”
拂杉有些難過,別過頭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回轉臉笑道:“貴儀上了眉妝,怎樣也是好看的。”
辛沅娓娓道:“長眉入鬢是美,歷久彌新。可貴儀爲後宮之首,當領天下風潮,鴛鴦眉、小山眉、垂珠眉、卻月眉、涵煙眉、拂煙眉、倒暈眉,或長或短,隨心所變,都極合貴儀的臉容。若在眉梢點以魚媚子,眉心用花鈿也頗好。”
拂杉奇道:“花鈿是尋常物,魚媚子是什麼?”
章貴儀也是頭一回聽:“如今皇後自蓬萊殿出詔,處處儉省不許靡費。這魚媚子不會是貴價物吧?”
辛沅忙解釋道:“剪黑光紙團靨,又取魚腮中小骨裝鏤,用以飾面,號魚媚子。此物廉價,也不難做,民間常有,只需手巧心細剔出魚鰓中小骨剪出花樣便好。”她說罷,吩咐拂杉自鏤金盒中取出一枚螺子黛,交與辛沅手中。
拂杉不甚放心:“蛾綠螺子黛,出波斯國,每顆值十金。從前君上賞賜許多,如今後宮富庶不比從前,宮中除了皇後娘娘、貴儀和孫嬙媛那裏還是每月有數的供給,旁人都用不上的。你可省着點用。”
辛沅聽得這話,也是誠惶誠恐,思量了好久,終於畫了拂煙眉。章貴儀眉毛漸淡,是從眉尾而起,依着她本來眉形自然濃淡,才不突兀。又以花鈿暫比魚媚子形狀,果然章貴儀無反對之言。
曉彬眸光一轉,便插口道:“這魚媚子好做,只是黑光紙太過輕薄,呵膠須用得小心。”
所謂呵膠,很是易融,有遼中所產,更多是南越所產,拿魚鰾熬煮去腥所制,本爲黏合箭羽所用。後來婦人理妝花鈿,用的是雲母膠,膠重了脫落時容易剝傷肌膚,輕了花鈿易落,很是煩惱。反復試用後發覺只有魚鰾熬的呵膠合用,只要對之輕輕呵氣,並蘸少量唾液,便能溶解粘貼,卸妝時用潔淨帕子蘸溫熱的清水一敷,便可輕易揭下,連妝粉都不易粘落,實在便利,就是有時簪花,除了用笄子別住使其牢固,也要用呵膠在發間,以免花瓣垂脫。甚至梳髻後爲使發髻光整,無碎發蓬出,整個發髻都要用呵膠輕輕抹一遍,還能固定鬢角。故此宮中民間,每位婦人每日都要用到,只要熟練掌握呵膠濃薄便好。
章貴儀左右顧盼,頗爲滿意:“你手白,執着這螺子黛畫眉頗好看,明日換身好看的顏色衣衫,專侍奉本位梳頭理妝吧。”
章貴儀這般吩咐完,旁人尚可,拂杉已是重重舒了口氣。她當着這差事,原是十二萬分不願意,不過是無人能抵,才提着一口氣近身當差捱着罷了。現有了辛沅,她便少了這隨時會挨罵的苦楚了,不覺笑道:“婢子這就帶蘇辛沅去更衣。”說罷又看辛沅,“還不趕緊叩謝貴儀。換了顏色衣裳,這是許你和我與曉彬一樣了,這可是旁人求也求不來的福分。”
辛沅叩首三下,恭順道:“婢子多謝貴儀恩典。”
拂杉又問:“貴儀抬舉辛沅,那她往後也不能住在外殿宮娥的屋子裏了吧,怎麼也得挪出來了。還有與她一同當差的那個枚兒……”
章貴儀不在這些事上費心,便道:“你便按着規矩辦吧。”
辛沅彎下腰身不敢起來:“貴儀厚恩,婢子不敢當。婢子能穿顏色衣裳,不過是爲配得上貴儀的珠釧首飾,不至丟份,並不是爲了自己穿的。至於屋子,婢子能住就行,不敢逾矩。”
章貴儀不接口,只慢悠悠地把玩着花鈿。
拂杉道:“讓你挪屋子,是不必和他人雜處其中,誤了歇息,不能有全副精神爲貴儀梳頭發。這是爲了貴儀,不是爲你。東邊還有個屋子空着,按理說宮人至少得兩人一個屋子,便是我和曉彬也一樣兩人住一塊兒。”
其實曉彬給元秀帝侍寢好幾次,若要分開單住,也說的過去。但她還沒霞帔女的身份,章貴儀也便故意按着這個恩典不給。果然辛沅看曉彬,神氣就不大好看。
拂杉繼續道:“可那屋子舊,又實在小些,來不及粉刷了,你一個人先住着也罷。至於那個枚兒,依舊按身份和內殿的宮人們住一塊兒就是了。”
辛沅聽拂杉安排得井井有條,都是依足了規矩,也無話可說,又再四謝恩。
章貴儀這才抿了口甜湯道:“先好好爲本位梳發,往後還要梳髻,要勤力聰穎些。”她瞥了一眼那桑葉首烏發油,隨口道:“拂杉,這個你拿去與曉彬分了。辛沅,這白芷香附發油雖還不錯,可香氣還不算尚佳,你另做好的來。”
辛沅明白:“婢子會用心研制,但還得御醫大人指點。若得了,會尋人一一試過,再給貴儀試用。”
辛沅說得有條有理,章貴儀也不覺頷首。
已然是臨近黃昏了,章貴儀用了點晚膳,實在沒胃口,又用了湯藥,眼看還未到入睡的時分,她神思疲倦,便叫更衣梳髻,準備打個盹兒。她也不多言,只叫人都退下了,獨留辛沅挽了個家常的靈蛇髻,綴以明珠一雙。那靈蛇髻梳得高,去躺着睡覺也不怕弄亂了頭發。若夜裏任贊過來,要起身迎接,也方便得很。
靈蛇髻太簡單,辛沅很快梳好。眼見得四下裏無人,辛沅轉首瞥見牆邊長桌上丟着的銅匙,不覺渾身一顫,握着明珠的手有些膩膩的發滑。滄海月明珠有淚,傳說中鮫人對月流淚落成珍珠,螢光明明,輝耀四堵。辛沅爲章貴儀在發髻上綴好了明珠,順手捋過那把銅匙,仿若無事般笑着:“從前要刮燭臺上的燭淚,這銅匙是婢子用慣了的。如今用燈油,可是用不着這個了。免得這些東西在寢殿放着,有個磕碰,擾了貴儀清眠。”
幾乎是在同時,她感覺到章貴儀背脊上突出的梁骨劇烈地震動了一下,打得異常明淨若水磨般的銅鏡裏,章貴儀的面色有點煞白,一對黑白澄明的眼珠子死死定在她身上:“什麼?”
辛沅壯起了膽子,這事她發覺一回就罷了,再有下回,誰都得死,連她自己都逃不掉被人利用的原委,以爲是她和章貴儀沆瀣一氣做下冤枉諸人的局。所以,她務必得提醒明白:“貴儀,銅匙碰着青銅燈盞丁玲當啷的,怕吵着您靜養。婢子想,元水的事情過去了,總沒人再敢暗害貴儀,您安心睡便好。”
辛沅才說完,冷汗順着背心涔涔地鑽下來,像無數條小蛇吐着信子在遊走。章貴儀陡然轉身,睜大了眼眸,抓住了她手腕。章貴儀面上極力維持着婉然的笑,口氣卻抑制不住的鋒利,道:“你說什麼?”
章貴儀瘦損削白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辛沅想掙脫而不得,只得低聲道:“夜裏怕走水,小心燭火爲妙。貴儀不如夜間用明珠照耀,燈盞和燭臺,索性都不用罷了。”
章貴儀雙目圓睜,幾乎能噬人,辛沅不敢躲避她的目光,以免她誤解自己要挾賣好,只得以澄淨目光相迎,不敢退卻。
良久,章貴儀細紋蔓生的眼角沁出一滴清淚,她的手無力地松脫了,輕輕地道:“這世上沒有人會天生想害人的,可也沒有人能任由人逼着一步步走到低谷泥淖裏去。不,若是孤身一人也罷了,可以無所牽掛、無所畏懼,可誰身後不是自己的母族?誰不需要供養族人、安頓一切?”她的手落在光潔的妝鏡上,撫着裏頭不可觸及的自己的面容,“一個人哪,要走到雲端容易,跌落雲端也容易,難的是坐穩了在上頭。可也知道,哪裏能坐穩了一生一世呢,只不過能久一點兒是一點兒。”
她只字未提自己,語氣有些飄忽,脆弱而傷感,好像只是在說着旁人的事。可那種清醒,是在長久的恐懼裏辛苦得來的。是,哪怕身在高位如章貴儀,也有她的恐懼和不安。紅顏彈指老,芳華與健康都在輕易流逝,夫君的恩情又是那樣薄,得用出十分心勁,去換得一分眷顧。這些苦楚,但凡女子,無論宮中府中,草屋茅宅,裏頭日復一日發生的,無不如此。只是宮裏的女子又不一樣些,以一族之力被拱上來,以一己之身保全族安穩,她真是得一步一行,都分外小心。生怕一旦失去,不僅自己不保,還連累旁人,成了千夫所指。
辛沅凝神片刻,跪倒在地:“婢子是蘭林殿中人,就該與貴儀共同進退,承擔一切。”
“好。很好。”章貴儀的手輕輕覆上辛沅的脖頸,有潮溼的溫熱,是出了汗的緣故,“是本位沒用,教你擔心了。你肯明白告訴本位,而非向他人告發,就是爲本位好。你的好意,本位領了,必不會薄待你。”
章貴儀是重重地松了口氣,辛沅也是徹頭徹尾地松了口氣,委頓下來。辛沅仰面望着章貴儀,握住了她纖弱的手。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蘭林殿是她的安身之所,時勢風霜,她們只能互相遮蔽取暖,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