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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七白

辛沅從寢殿出來時,已經疲倦得如脫力一般,腳步虛乏。外殿院中燭火通明,枚兒一見她,就撲着迎了上來,和另一個小宮女栩兒一邊一個扶住了,嘴裏說着一通“姐姐大喜”,又說本來楨楨也要來的,因爲當值,來不得,還急得哭呢。

辛沅就道:“就一個小屋子,未必比咱們原先住的就好了,急什麼呢。”

“你不急,我們可羨慕壞了。”

“這是多少人盼也盼不來的福氣呢。”

二人口中說着,腳下步子飛快,架着辛沅就要看去新屋。拂杉也是雷厲風行的人,一出來便吩咐下去,叫人立刻將東屋打掃了出來。枚兒最是興奮,一早領着一幫來不及要巴結的人就幫着辛沅將貼身東西都挪進了東屋。其實辛沅本也沒多少東西,做宮人,衣衫水粉都是有定份的,只不過挪一挪地方罷了。東屋本是空着的,此時一應的牀櫃箱籠桌幾都添置上了,被褥枕頭也按着份例鋪就了。

做宮人的,數人雜處一間,根本沒有什麼私隱可言。誰牙疼手酸,誰挨了斥責偷偷兒哭,都背不過人,便是月事晚了幾日,都是一屋子人都知道。若是逢上壞了肚子或是喝多了水多去幾回恭房,就有人數落議論,教人覺得羞恥難當。

如今,辛沅是自在了。再不用和人擠在一處,聞着旁人的體味,呼吸都那麼接近,沒有一點可藏匿的祕密。

真的,那麼久了。進瓊王府也好,進宮也好,沒有一息自由的日子,永遠活在旁人眼皮子底下的日子,她是真的過夠了。

而此時此刻,木牀,格窗,素帳,棉枕,小小一方鬥室,雖然是舊的,看得出往日落雨積水後的痕跡,雖然只能供兩人側身走動,可到底是清淨了許多,自在了許多。連那牀都是尋常人的大小,她至少可以仰臥、側臥、俯臥自如了,再沒人來管她。若是放下帳子,那更是她一個人的地方,容得她喘口氣緩會兒心。她看着四周,屋子是小,地方也擱不下多一張牀,暫時來看她會獨居許久。

她想起了山間的故居,她舊日的閨閣,是那樣靜的時光,靜到刺繡時能聽到銀針穿破繃緊的細布的嗤嗤聲,能聽見窗外,花瓣撲落落落地的綿軟聲。還有遙遠的山谷裏,風兒悠悠穿行的聲音。她的人生裏,也有過那樣一段靜好的時光,少年不知愁滋味,只知爹爹安好,娘親康健,篤哥哥會來和她說話解悶兒,就是最好的日子。

嗯,這樣的日子,是靜謐甜香的一個夢。可惜此生,她都得在這宮裏清醒而拘謹地活着,再也回不去了。

辛沅忍着傷懷,枚兒來看她,拉着她的手在屋子裏四處轉圈兒,看了一遍又一遍,連牆根兒都摸了。桌上最普通的白瓷瓶裏插上一把新開的紅色花卉,是枚兒親自選了放着的,平添了許多生氣。枚兒一直不肯走,無比豔羨,她幫辛沅把牀鋪細細地整理了一遍又一遍,素紗帳子用銅角鉤子鉤好、捋順。她眼角沁出了淚:“辛沅姐姐,你算是活出個人尖兒的模樣了。”

這就是人尖兒的模樣麼?有屋住,有飯喫,有衣穿,憑勞力智慧換得一切。若世人都能如此該多好,天下便無飢餒困厄了。

枚兒又道:“曉彬病得那樣,我真是痛快,叫她眼裏沒別人,唯有自己是仙女兒,當人家是糞土爛泥。”

楨楨也委屈:“自從她侍寢後就不一樣了,對我們說擰嘴就擰嘴,說打臉就打臉,說話跟刀子似的。真是活該!”

枚兒拉着辛沅的手,“看你高升,得貴儀喜歡,我真是打心裏高興。雖說我進宮比你早,但不如你伶俐會說話,會解事兒,許多時候都是你幫着我,我是真心高興。來日,來日我也能像你這樣就好了。”

辛沅寬慰道:“枚兒,你是實誠人,不會背後害人。你待我好,我也待你好。放心,來日你也會有個好結果的。”

枚兒不住價點頭,又留了片刻,想着還要輪班當值,這才和楨楨依依不舍地去了。

到了次日夜間,阿窈也知道了此事,尋了個機會在長巷角上等到了辛沅,高興地握住她的手連連道:“真好,真好。姐姐你那麼聰明,在殿外侍奉掌燈多可惜。到了章貴儀身邊,前途無限呢。”

阿窈喜不自勝,好像這體面也是她得的一般。她一根根撫着辛沅的手指:“姐姐的手粗了,必是每天幹活累的,往後侍奉貴儀,碰到貴儀肌膚,會驚着她的,務必得養得細嫩了才好。”

辛沅感念她想得周到,連說:“是呢。我之前常做粗活,指皮粗糙。貴儀肌膚嬌嫩,若被我碰着了,只怕是要碰傷的。只是一時間要養起來沒那麼快,我只能給貴儀梳妝前先用溫水將手指泡軟了才好。”

阿窈抿嘴兒甜甜地笑,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圓鉢,“姐姐拿來擦手,這潤手膏可難得呢。”

辛沅打開一嗅,只覺得清芬撲鼻,用手一試,潤澤無比,不覺驚訝:“你哪裏來這樣的好東西?”

阿窈得意道:“我前兩日侍奉君上夜宴,跳舞跳得好,得了君上誇獎,孫嬙媛便賞了我這個。”

辛沅知她素日練舞辛苦,最是勤力,得到贊賞也是應當,十分爲她高興,“那就好,那就好。孫嬙媛難得這麼大方。”

阿窈笑盈盈:“一頓飯工夫,君上都沒怎麼和孫嬙媛說話,孫嬙媛就這麼幹坐着多沒勁兒,要不賞點兒東西,君上眼裏更看不見她了。”

辛沅怕孫珠珠起那股子小心眼的勁兒,便問:“那孫嬙媛賞你了,君上可有說什麼?”

阿窈撅着嘴道:“君上看了我一眼,說我笑起來有些兒像孫嬙媛。”

嬪妃是很忌諱自己被拿來和底下人相較的,何況是一個驪場舞姬,辛沅可以想象孫嬙媛是什麼臉色,不免有些擔心:“君上這麼說,孫嬙媛可有不滿?”

阿窈渾然不上心,道:“沒有啊,孫嬙媛一直在笑,沒有不高興。”

“當真?”辛沅有些不信。

阿窈一派天真:“君上也不過隨口說一句罷了,人家是個娘娘,怎麼會在意,還說自己這是賞對了人呢。”

辛沅嗤地笑了一聲,望着那潤手膏道:“可孫嬙媛賞的,你怎好送人?”

“孫嬙媛賞了我,才不管我送誰呢。”她輕快地笑,“我覺得最好的東西,當然要給姐姐。”

辛沅心中感動,阿窈這樣待她好,她也是一樣。她真的是運氣,這偌大的宮裏,總有人惦記着自己,暖着自己。

辛沅初到章貴儀身邊侍奉,無一事不當心謹慎。這十日裏,每日妝容出新,發髻奇巧,清雅中見華貴,章貴儀無可挑剔,也日漸放心。

章貴儀病弱,辛沅每每有制出什麼新東西前,先在自己手腕最敏感處試過無礙,才爲章貴儀試用。而章貴儀喜歡的花鈿,背後所用的呵膠最是珍貴不過,便是辛沅也不能輕易沾手,只是需用時,才用筆尖蘸一點呵上。辛沅平時給自己試,便拿最尋常的膠應付着。

章貴儀原本對辛沅是有幾分警惕的,但看她只是要緊時說幾句,平日少言寡語,連章貴儀親許了她顏色打扮,她都還是盡量樸拙,不用首飾花翠,盡量矮着拂杉和曉彬的打扮,像個安靜不惹眼的影子。這一來連拂杉背後都贊:“蘇辛沅是個本分不來事兒的人,不會打扮愛嬌,惹人注目。”

這話是誇辛沅,落在章貴儀耳朵裏,多少有些拿辛沅比曉彬的意思。不過,曉彬到底是被任贊寵幸過的人,雖還無名分,依舊是宮人,終究也不一樣,她愛嬌豔些打扮,章貴儀也是許的。

這日辛沅正爲章貴儀理容,章貴儀愀然不樂,指着面上一塊淡淡黃斑道:“不知怎地,面上竟起了一塊斑,妝容若淡,只怕遮不住。”

辛沅心中一緊,忙瞧了一番,其實若不細看,真不能發覺,但態華重視儀容,尤其到了與任贊相對時,更是力求完美,絕不能出錯。且她在病中,一點小事都要過心,何況面上斑點。辛沅忙笑道:“待貴儀身子好些,珍珠磨粉,以牛乳衝服,可祛黃斑,令膚色白膩。再不然,喝玉容七白飲也是好的。”

章貴儀好奇道:“以牛乳衝服珍珠粉本位倒常見,但玉容七白飲是什麼?”

辛沅道:“婢子的爹爹生前是大夫,村中女子或暴曬後皮膚發黑,或產後皮膚發黃有斑點,爹爹就會給她們開玉容七白飲。這七白飲秋季喝最好,裏頭有百合、芡實、銀耳、蓮子、茯苓、甜杏仁、懷山藥,都是滋陰潤肺、清心安神的好東西,價鈿不貴,東西也容易得,百姓家都喫得起。當然要往好裏挑的話,都得是顆粒飽滿,肉厚細膩的,這七種食材都是白的,白色入肺,肝肺清臉容就清爽白淨。若是喫時這七樣都得磨成細的不能再細的粉末,再用椰子乳煮開,入口更加醇香順滑。”

章貴儀道:“東西倒都不是昂貴東西,但真有效驗?”

辛沅道:“貴儀若相信婢子,睡前喝牛乳衝珍珠粉,白天膳後一碗椰乳七白飲,很快就會見效。”

章貴儀聽得頗爲心動。

拂杉道:“你講的都是以內養外的法子,若想立刻遮住貴儀面上斑點,要怎麼做?”

辛沅道:“要遮掩的法子挺多。眼下可用花黃點面,或花鳥或星月,每日換不同花樣,旁人只會贊貴儀貌美,絕無人會發覺。”

“花黃?”章貴儀心頭猶疑,有些不悅,“這是兩年前風行的妝容點飾,如今不大有人用了。且花黃塗面有黃氣,不顯白皙,倒教人以爲本位拘泥古舊,自作老婦了。”

拂杉聽見,聲線便高了幾分:“你才服侍貴儀幾天,竟敢這麼敷衍了?不想新的好的來,只動舊腦筋。”

辛沅忙忙道:“貴儀明鑑,古人有詩:約黃能效月,裁金巧作星。(1)說的便是花黃之美。妝容之美往往循環往復,在舊樣上添些新意。貴儀若是覺得只以花黃塗面有黃氣,可先以香粉增白膚色,再以碎紅寶、祖母綠粒子或雲母片點綴花黃上,或點以胭脂,鮮豔奪目。”

章貴儀仍是猶豫,拂杉聽得入耳,頗有躍躍一試之意,便勸道:“左右無事,貴儀可以一試,若是不好,再選新的樣子來。”

辛沅道:“婢子可以先畫自己手背上,貴儀滿意再試。”她想了想又道,“其實花黃是最儉省不靡費的東西,只需磨了黃粉畫花樣,每日長新,若要添什麼,也是豐儉由人的。”

章貴儀這才點頭:“若這樣,來日去拜見皇後,塗花黃倒也不錯。只是先得養白了肌膚去了斑點,再用時新樣子才好。”

辛沅點頭受命:“婢子明白,面上出斑多是肝氣受損,除了之前說的湯飲和珍珠粉調養外,婢子也會用白梅果、白蘞、白茯苓、櫻桃枝和小皁角研磨成粉,煉成蜜丸,每日洗面時用,可快些讓斑點淡去。”

章貴儀奇道:“白蘞、白茯苓還好說,這白梅果是什麼?”

“是白梅的果實,未成熟的效用更好,只是這個季節不大好尋,得去御藥局問問可有幹的。再不然,按着節氣來,用紫背浮萍也有用。”

“紫背浮萍?可是瀛池那些?婢子經過,看見臨岸有不少新萍呢。”拂杉道。

辛沅頷首道:“此物有祛風透疹、清熱解毒的功效,與白蘞同用頗好。只是世人不知紫背復浮萍的好處,才由它爛在池裏。”

章貴儀有些心急,道:“那多久可見效?”她不大好意思,“斑點難看,不可存於本位面上。”

辛沅勸道:“貴儀莫急,所謂養白祛斑之方,不可求速成。咱們已經想了內外雙管齊下的法子,調養好了根本才是最要緊的。”

章貴儀聽得如此,知道也急不來,舒了口氣道:“那也罷了,你先去御藥局尋得這些物事,若要採摘浮萍,便叫枚兒和楨楨幫你,早點做出來試了再說。”

辛沅答應了出去,拂杉便尋機問:“若是去拿藥,不如一道問問曉彬的身子如何。”

說來曉彬這一病便是好幾日,又逢着她月事來,高燒之下幾乎血山崩,光用白疊子都止不住,只得裁了成張的白疊子一層層墊在她身下,等髒污了就換掉。如此捱了幾夜,曉彬人都有些糊塗了。拂杉看着樣子有些不好,只得私下向章貴儀求懇道:“如今正是用人的時候,貴儀不妨留着曉彬,先叫醫女來瞧瞧。”

“又不是不許醫女醫治,只是教她學個乖,心氣太傲,行事卻難看,連帶壞了本位的名聲。”章貴儀的面容在白繚繚的香煙後,有些模糊的凜豔。她甚少用這樣懶洋洋的口吻說話,唯有當着親近的貼身婢女才會如此。她右手拈了一支長長的點翠金鸞雙股長釵,九扇赤金尾羽上,密密嵌着白水晶與拇指大的紅寶石,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撥着清水裏供着的一捧雪白珠蘭,那是今夏最後一捧珠蘭,和茉莉一樣,都竭盡全力地散着每一萼氣味,只是那香氣輕濛濛的,都被白檀的濃香掩蓋,混合成一股說不出的甜香。

拂杉手裏打着一把織錦檀香扇,輕輕搖一搖:“憑曉彬怎樣,都飛不出貴儀的手掌心去。她那樣急,亂了方寸,無非是眼睛還亮,看出了蘇辛沅是個可造之才,怕貴儀拿她越過了自己去。”

章貴儀淡淡兒道:“是否可造之才是一回事,能否貼心知意、忠心耿耿是另一回事。這宮裏宵小衆多,不是放心的人兒,本位不敢用。”

拂杉沉吟着道:“您看中的人,還在許與不許之間細細考量,曉彬倒先越過您拿起主意來了,這是她的不是。這回的教訓,曉彬是記着了。”

章貴儀擱下手裏的金釵,那尾羽翠華顫巍巍的,揚起寶石燦爛的光芒,“本位原本覺着辛沅溫吞吞的不成器,如今看起來,也不算太無用。倒是曉彬,這些日子來一直輕浮,嘴又狠,手又壞,行事還露了一大截尾巴。與從前的乖順溫柔相比,簡直是變了個樣子,要不是……”

“要不是她是貴儀的近身人,一片忠心,一張繡花面孔又好看,貴儀您也不會看重她。”拂杉品評得中肯,“曉彬啊,是仗着比單棈多侍寢了好幾回,您又看重她,才逐漸變了心性。”

章貴儀默然良久,帶了一絲悲涼的哭音:“到底是本位日漸年長,身子又不好,攏不住帝心。否則,何必借用旁人來邀寵呢。”

拂杉忙正色道:“說邀寵是有些過了。當初曉彬是有自薦枕席的心思,屢屢在您跟前暗示,可以在您身子不便時代爲侍寢,您才成全了她的。”她忖度片刻,“所謂花無百日紅,您不如做個栽花人,花枝修剪隨心。”拂杉的聲音漸次低下去,“曉彬的月事宮裏都是有記彔的,才好給君上侍寢。貴儀您是故意選在了那個日子之前罰她,教她明白厲害——身體發膚都是貴儀所許,榮華富貴更是貴儀所給,要生要死,都是隨貴儀的。您——總是能拿捏住她的。”

章貴儀有些疲倦地倚在拂杉手臂上,無力而軟弱:“如果不是你一兩年後就要出宮,本位也不會只有曉彬可用。可外頭母家用銀錢如流水,如果不派你去親自管着賬目,本位也不放心。”

拂杉的手輕輕地撫在章貴儀芽黃色的織錦籠金紗披帛上,爲她緊了緊血紅的鑲金赤玉臂環:“貴儀身上未見大好,還是不要受涼了。”拂杉輕輕地拂了拂那鴨口裏嫋嫋燃出的白煙,“那香爐也少用,白檀雖然寧神,但到底有煙氣,聞久了對肺氣不好。”

“用金質的香爐,就是爲了少煙氣。而且聞慣了白檀,換了別的香料總覺得味兒俗氣。”

拂杉輕輕頷首:“是。婢子只盼着貴儀福壽安康,長樂無憂。”

辛沅心裏清楚,她是手巧嘴嚴,得了章貴儀的看重,可論親近,總比不過拂杉和曉彬,所以外頭的差事,她若得空,都也緊着做,並不敢懈怠。只是她如今在章貴儀身邊貼身侍奉,算是蘭林殿裏宮娥中第三人了,裏裏外外敬她一分,都喚一聲“蘇內人”做尊稱,便和稱拂杉“穆內人”、枚兒是“枚內人”一般,當然辛沅想着無論如何這也不是一件壞事,總想告訴莒歌一聲,也是姐妹間親近共享歡喜。可去了閒琳院幾回,珈兒總說莒歌獨自去金明苑賞花或是歇下了,總是不巧。偶爾莒歌來蘭林殿問安,見了辛沅改了裝束,也只是含笑點頭的情分,來去匆匆,也來不及多說幾句。

辛沅平日當差,夜裏與拂杉輪流值夜,熬個空才有工夫做魚媚子。取潔淨魚骨反復以姜水烹煮去腥,再用丁香、金桂、辛夷,調有以許梅冰香,直煮到魚骨雪白晶瑩,微含香氣,再用細工刀鏤刻花紋,魚骨易碎,雕琢花樣不易,常作簡約的梅花、桃花、蘭草圖案,章貴儀身份貴重,自然要格外新鮮的樣子。有時打磨成珠,黏在黑光紙上,那紙好裁剪圖案,何等繁復都不要緊,魚骨貼其上,鏤空偷光,如落冰晶,十分可愛。

章貴儀看過幾次喜歡,還出主意:“若要鮮亮,魚骨可上色,黑光紙可點金。”

辛沅一一聽從,試出好的,自己先貼面上給章貴儀看,再有更佳,章貴儀便道:“皇後娘娘喜歡樸素,這東西好看又不靡費,你給各宮衛仙女御們都送去試試。”

拂杉道:“貴儀思慮周詳,孫嬙媛和姜御婉、齊御婉那樣有位階的,恐怕輕易不肯用便宜貨色的。”

章貴儀道:“那也無妨,便是金珠子做的,還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呢。都先去送去了便罷。”

辛沅惦念着有些日子不見莒歌了,忙自請去閒琳院,章貴儀眼下無事,便也允準,讓她爲黃香兒一並送去。

才入閒琳院,黃香兒正和閔茉在院中折花把玩。閔茉因與黃香兒親好,到底也比瓊王府出身的其他人多侍寢幾回。雖然任贊未曾頒給閔茉位階,對外只含糊地稱一聲“閔宮人”,可早也聽了黃香兒說話,將她挪到了閒琳院一同住着。閔茉也知恩圖報,行動總奉承着黃香兒,兩個人一塊兒的氣勢,總顯得莒歌勢單力薄了。

一場大雨過後,花枝都零落了不少。黃香兒正揀了好的折下,準備簪在鬢上,閔茉笑嘻嘻陪着,淨說好聽的話。辛沅本是奉命而行,想起念綾雖然向上爬的心思太重,但她的死多少和黃香兒脫不了幹系,便沒多言語和她說,將花鈿交到小鵲手裏,說了如何使用就算數。

黃香兒將手裏的花枝往辛沅面上一丟,那花粉撲到鼻尖癢酥酥的,辛沅揉了揉鼻子,就聽黃香兒冷笑道:“喲,換了繡襦青裙,成了蘭林殿有頭有臉的宮娥了,就敢行動給我臉色瞧麼。一個宮娥,怎麼穿戴都是奴胎賤種,我呢,始終是君上的寵妃,你要分得清高低尊卑。”

辛沅也不示弱:“婢子是卑微,但不敢失禮,免得哪日下雨,又被黃衛仙着人刮痧,死在一同出身的人手裏,連個冤枉也沒處說。”

“你是替那個死鬼葛念綾抱屈了?”黃香兒抱臂立着,居高臨下地望着屈膝的辛沅,“別忘了,這個背主的東西和章貴儀中了元水的毒有關系呢。死了也是罪有應得!”

不,辛沅已經清楚,燭針裏的元水是章貴儀自己所下,念綾是否去內府碰過這些燭臺,根本無據可考,若是有人要她背這個黑鍋,也是看在死無對證的份上。呵,章貴儀是不會把事情全推在念綾身上的,她的目標是要宮中有名位的妃嬪都逃不過疑影,才能教任贊知曉自己被害的冤屈,讓一個被貶的宮娥頂罪,實在於她無益。那麼,這就更像是黃香兒她們的手筆,這一來,就算虐殺也好,無意害死念綾也好,都懲罰是一個罪當該死的宮婢罷了。

辛沅重重地嘆了口氣,抬了抬眼角:“唉,念綾最小氣了,也不知她死後會不會怪罪那個害死她的人,夜夜想着來討個明白。”

閔茉有些害怕地縮了縮身子,黃香兒挺了挺高聳的胸脯,氣勢很壯:“呵,你拿這個來嚇唬我呢。就算你得章貴儀寵信位次高了些,也不過是一個宮娥,我要你死,章貴儀也不能和我撕破了臉。何況,我還得章貴儀喜歡呢,她賞的梨花蜜,都是拂杉一甕一甕往我閣子裏送。那蜜的香味兒啊,你連聞都未曾聞過吧。我告訴你,賤婢就是賤婢,穿上顏色衣裳,也就是一個服侍人的低賤坯子。”

辛沅礙於身份,不能當衆發作,只沉着臉不理她。黃香兒以爲她退縮,望了望梅紅緞匣子裏的魚媚子,撥弄幾下,便尖聲嚷起來:“什麼窮酸東西,也敢這樣拿到我面前?宮裏就那麼窮了麼?要用紙片和魚骨做花鈿了!不知道的還以爲我們不是陪君伴駕的,是山野貧家的村婦呢。”

黃香兒要斥責她,她是不能翻面的,可說到章貴儀賞的東西上了,辛沅也不忍得,臉上掛着謙和之色,口中道:“黃女御出身何處,自己最清楚。你我都是寒門茅舍裏出來的,黃衛仙家中若寬裕,也不用抵入王府受苦。如今一朝飛上枝頭,就糟踐自己的出身,忘了本分,又是何苦?”

黃香兒大怒,登時發作道:“就憑你一個賤婢,敢和我頂嘴了?閔茉,去!給我打她的臉!”

閔茉雖然侍寢過,卻無正經名分,才邁了一步又縮回去,訕訕道:“我和辛沅都是宮人身份,我打她算什麼呢。”

黃香兒面孔一翻就要自己上前:“你不敢?我打她算是給她臉面了吧!”

閔茉怕鬧出事來自己夾在中間難做,連忙拉住了黃香兒,低聲道:“好姐姐別說了,真鬧出來教旁人議論,她是個宮娥沒皮沒臉的,姐姐身份尊貴,反而跌了架子。”

黃香兒噎了噎,到底礙着蘭林殿的威儀,也不敢鬧得太過,便懊惱地將魚媚子往閔茉懷裏狠狠一摔,噔噔噔往自己閣中去了。閔茉也不以爲忤,笑嘻嘻將那魚媚子揣在懷裏:“黃姐姐不喜歡,給我用就是了。我人微位卑,貴儀賞的什麼都是好的,不會嫌棄。”

本章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