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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司发

这一切,不过是章贵仪自己上演了一场受人谋害之事,既惹得任赞怜爱得以复宠,再不嫌她病容憔悴,又使得孙珠珠招了一身骚,连金华殿的芷妃也脱不了嫌疑。啊,不,或许章贵仪本就算准了,逼急了芷妃便能让金华殿上下一同出手追查,最终还是将脏水引到孙珠珠那里,不干自己的事。只是芷妃愿意为自己辩冤,却不肯费力去查,最后任赞还是派出了诸犍,隐隐绰绰地带出此事。就算没有实据是孙珠珠做的,但任赞对她的宠爱到底是不如从前了。所以了,章贵仪怪她不力,并非是她查不到金华殿的嫌疑,而是没有彻底领会贵仪的心思挑动金华殿对孙珠珠的指证。

也许唯有如此,才能解释这一切的巧合。章贵仪是知道元水的毒性的,唯有自己对自己下手,才能掌握毒性分寸,适当地用辛沅来发觉其中危害,保证自己不受深害。

病成这般,还能有如此绵密的心思设下这一箭三雕之局,将疑影儿洒遍宫闱,谁也脱不得嫌隙,她却能借此重获君王怜惜,难怪这几年来,章态华会成为西蜀后宫地位屹立最久的女子。

滴水不漏,当真是滴水不漏。若非章贵仪逃不过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与不安,一切疑影或许永远都落在了别处,无人会疑心到她。也或许,章贵仪是察觉了自己的异样,生怕梦中露出风声,才连守夜都赶走了近身人,她也是知道的,无她吩咐,晓彬和拂杉半步都不敢靠近。她只是算漏了辛沅,那个被她所利用又好奇心深重的人。

辛沅在抖索索的缝隙里,看到章贵仪恍恍惚惚地将那铜匙扔在原处,默默走回床上躺平。寝殿中复又沉静如深潭,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 她无声无息地一步一步向后退着,看着自己的影子贴在墙壁上,似濡湿了一般黏糊糊的,纠扯着缠绕不开。

她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只能装作不知。饶是在王府被搓践磨炼那么久,她的心思,在这宫里,始终是连填个砖缝都不够。

她这样想着,脚下滞缓,忽地肩上重重挨了一记,是拂杉的声音:“好好儿的上夜,你在这儿做什么?”

辛沅乍闻人声,一颗心几乎从腔子里蹦出来。她连忙强笑着按着胸口拍了拍道:“一只蝙蝠飞过去,可把我吓着了。”

拂杉嗔怪道:“蝙蝠是好物儿,福到了。你怕什么?”她往里头探了探脖子,“贵仪没什么动静吧?”

“睡得好好儿的呢。”辛沅的下巴抵在胸前,低低地答。

“那就好。”拂杉松了口气,她打了个呵欠,“晓彬高热说胡话,我也睡不安稳,还是来这里守着吧。唉,自从晓彬病了,我一个人服侍贵仪,劳心劳力还生怕不够周全,还好你还是个可用的。”

拂杉这话不假,自从晓彬病倒,她一个人白天夜里服侍着章贵仪,又要管药,又要管梳头理妆,哪一件都不能假手于人,更不能有一丝错缝儿,一颗心提着吊着,便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许是心力交瘁,拂杉也少了往日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疏远,难得地推心置腹:“只盼贵仪一切都好。否则兰林殿出事,树倒猢狲散,谁还有个好儿呢。我、晓彬、你、枚儿,都不知被人糟践到什么地步去。世道太乱,能进宫有口饭吃不易,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更不易啊。”

拂杉说着,也有几许泪意。辛沅心口发冷,眼底却是热的。偌大的兰林殿,章贵仪一人顶着,撑着所有的荣华安逸。辛沅一直避着王府逼迫求宠的路子,蛰伏章贵仪身边,是最好的避祸之法。章贵仪若倒了,还有谁能支撑一切让她求得片刻安宁呢。总是,等同在一横瓦檐下才能得避风雨。她想着,疲倦地闭上了眼。

章贵仪一夜未曾好睡,早起便神思倦怠,说了几回头痛。御医曾说起针灸之法,章贵仪试了一针便觉痛得难以忍耐,依旧还是服汤药。

辛沅侍奉左右,看着病气颇重神色枯萎的章贵仪,心底不免疑惑:只凭那烛针里的元水,又是章贵仪自己把握的分寸,真会效用如此明显么?还是章贵仪体质孱弱,病中受毒,更不胜其害?

当然,这里是轮不上她说话的,拂杉夜里歇不够,此刻强打着精神侍奉着,生怕哪里有一丝错漏。辛沅按着她的吩咐随侍左右,不敢轻易抬头去看那个夜里惊惧不宁百日神思恍惚的章贵仪。

章贵仪看着拂杉怜惜不已:“你日夜侍奉,脸都熬黄了,着实辛苦。今日白天就好好去睡一觉吧。”

拂杉辩道:“多谢贵仪挂心,值夜的事婢子和辛沅轮班交替,好了许多。”

章贵仪有稍许凝神:“怎么?有事就只有辛沅一人么?”

拂杉忙道:“辛沅稳重,能当事的。”

主仆俩你一句我一句议论,辛沅只当自己没有长耳朵,充耳不闻。

寝殿的每一重帐帷里,都在缠丝银钩上挂了一串球状的茉莉花和白玉兰,翠叶白花,柔香轻度,那浓郁的气味也未能冲散药气。挂了一夜,那香气委顿,花瓣也黄了,无精打采地,为怕章贵仪触景伤怀,辛沅便一一解了下来。

这一日用了银耳汤未解口苦的症候,滚热乌黑一碗汤药上来,章贵仪便没好气:“有些人福气好,一生不知药味。而本位却成了个药罐子,日日不能稍离。是药三分毒,好好一个人,无事也吃坏了。”

这种抱怨拂杉听得多了,又将素日保养、服药克病的话说了一番。章贵仪有起床气,见辛沅心事极重的模样,越发不悦:“你才进寝殿几日,听本位几句数落,就做出这愁眉苦脸的样子给谁瞧。”

辛沅心思沉沉,本就犹疑昨夜之事章贵仪一如梦游的恍惚中是否察觉自己的存在,今日见章贵仪这般罕见地发作质问,连忙屈膝道:“婢子昨夜见蝙蝠飞过,想是福到了,正在琢磨贵仪何时身子会大好,就能无病无忧了。”

拂杉忙道:“是,是。昨夜蝙蝠婢子也看到了,当真是福临兰林殿呢。”

章贵仪吉祥话儿听的多了,不以为意,只是对着辛沅冷笑道:“无病无忧?痛在己身,旁人如何能知?你这便是花言巧语、其心不真了。”

辛沅哪里敢有丝毫伪饰:“兰林殿上下无人不倚仗贵仪娘娘,谁敢不真心为贵仪分忧。是婢子无能,不得其法。若贵仪责打婢子就能消气,婢子欣然承受。”

章贵仪神色稍解,她坐在菱花妆台前,十二褶的茜色洒金罗裙裾如盛开的花朵绽放在宝蓝色绒毯上,明艳无可比拟。她未曾上粉的面颊是萎黄的,带着草木萧瑟的气息,言辞锋利:“责打?你是讽刺本位脾气不好了?”

辛沅跪下道:“贵仪华态天成,远胜俗人。可人非草木,总有常情,贵仪自然也有七情六欲,否则怎与君上恩爱情长。婢子知道,贵仪人前种种辛苦,都是为了仪态要好看,但长此以往,总有受不住的委屈,对着亲近人才能发泄。承受贵仪些微言语,为贵仪分担,是婢子福气,怎敢怨尤。”

章贵仪侧身,以余光冷冷瞥着她:“承受言语责骂,哪怕挨打都是做婢子的职责。最有德行的是嘴巴严谨,守得住事儿。”

辛沅瑟缩了一下身子,知道章贵仪所言是那个秘密。她越发垂首,只是连连点头,言语都不敢吱一声儿。

章贵仪幽幽道:“君上不来,兰林殿长夜寂寞,狐鼠狸猫都会出来,有时惊动了人,不要往外说。”

她语底的幽微有种深切的威胁与警醒,辛沅再明白不过,她是怕自己发觉什么。辛沅忙道:“婢子只管寝殿中娘娘安危,其余事,都不是婢子该知的。”

章贵仪不做声,良久良久地斜斜打量着辛沅。还是拂杉提醒:“天色不早,贵仪该梳头了。”她挽起袖子便要上手,章贵仪淡淡道:“你没精神,罢了。”

拂杉讪讪的,“是,婢子手脚粗笨,怕伤了贵仪秀发。”她一转念瞥着辛沅,“上回贵仪赏你的簪子断了,你悄悄用铜丝缠好掩饰,倒蒙骗了一时。再上回孙嫱媛戴着蛾子翅膀的花钿当蝴蝶翅膀用,还是你能看穿。想来你也懂许多,跟着我学几日,便伺候贵仪梳头吧。”

章贵仪握着手中的象牙云纹梳徐徐把玩:“何必改日,你先起来,替本位梳通头发吧。”

为嫔妃梳妆,是贴身侍女才能做的荣光之事。辛沅忍住心中的愕然,忙疾步上前。拂杉退后一步,冷冷道:“手爪子仔细些,梳落了娘娘的头发,你便死了。单棈,就是个例儿。”

辛沅抓过象牙梳子,手心滑腻腻的,却不敢落了梳子。她知道象牙珍贵难得,都是南越进贡,便是章贵仪,也盛宠时才得到这一把,平日总爱拿在手中把玩梳发,若是砸了,便是拿她的命填十次都是不够的。

她有些战战兢兢,望着章贵仪稀稀疏疏一把青丝,实在不知该如何下手。蜀宫中历来崇尚以丰发高髻为美,讲究色如乌漆,云髻雾鬟,鲜花簪鬓,多饰金玉步摇,琳琅若仙。

章贵仪每回梳头见落发,便要动气,越是动气伤肝,气血难养,发丝便脱落愈多,逐渐连眉毛和睫毛都稀落了。每每侍奉章贵仪梳发,宫婢动辄得咎,便是章贵仪不出言处置,也会被拂杉带出殿外掌掴。以致到了后来,除了拂杉和晓彬,无人敢到章贵仪跟前侍候梳妆。

辛沅寻思片刻,齿梳轻轻落在白瓷罐中的白芷香附油中,章贵仪描得牙红色晕的眼皮一抬,拂杉便阻止道:“那是贵仪往日用的,如今是用桑叶首乌发油,你可知道那首乌是人形的,又多珍贵?你不用好的,偏用那寻常所用的。”

辛沅低声道:“物在其用,而不在贵。首乌是可滋养精血、增益乌发,桑叶也清肝明目,散热疏风,可二者性寒,于贵仪病重玉体不相宜,不若白芷性温,香附子辛平,倒能有所补益。”

章贵仪淡淡地:“你倒会卖弄这些?”

辛沅听得“卖弄”二字,暗暗心惊,只得低头,攥得手腕都发疼了,才将那梳子轻轻划了下去。她细细辨认着从前医书上所看的穴位,神庭、百会、上星、风府、风池,每到一穴位,手中便轻轻使力,又悄悄注视镜中态华神色是否有些微愠意。等到一遍梳完,才觉背后黏湿,已经汗透了。

她握着手中的东西,微微有些发颤。拂杉变了脸色,立刻上前一把掰开她蜷缩的左手,喝道:“你敢弄落了贵仪的青丝?”其实这样的事收拾床铺和地下时她也做,拂杉也知道,今日这般戳穿,无非也是怕来日章贵仪发觉,会责难更多。

章贵仪微微睁开眼睛,已多了几分愠怒不满。辛沅立刻跪下,小心奉上梳子,摊开双手。她洁白的掌心上,四根脱落的长发赫然可见。拂杉微微一怔,禀告道:“贵仪,落了四根。”

素日章贵仪梳发,便是拂杉和晓彬再小心,落下十几根也是寻常。如是别人手中,落下一团也是有过。

章贵仪面上严霜消解,贝齿轻露,眸光轻扫辛沅的头发,虽然只是简单梳弄,但鬒黑如漆,其光可鉴,心中难免有些动摇,便有些微温柔笑意:“侍奉本位梳头,光会这些小巧可不成。你可会梳发髻?”

辛沅在家中时,梳头理容都是自己动手。待到得琼王府,绯花着意点拨,蛛月也悉心调教,都是走别出心裁的路子,她自然是懂得的。只是许久不动手,难免手生。她想了想:“婢子出身民间,只会梳寻常的发式,该如何搭配首饰、如何有新巧的样子,还得贵仪明示,拂杉姐姐指点。”

拂杉早就想着要托出这考较心力的活计,又不愿显出自己力不从心。辛沅这般口上面上都倚赖她,若是将来做得好,自是她教导有功,若是不好,也是辛沅自己出身低微没见过好东西的缘故,怎样自己都是无错的。拂杉盘算得满心如意,对着章贵仪道:“贵仪安心,辛沅有些功底,慢慢教起她来也能上手,只要是个蕙质兰心、肯用心学习的人儿便好。”

章贵仪对镜自照了片刻,眉间愁云轻笼,恼道:“这头路两侧的头发总也长不出来,怎么梳发髻头皮都白惨惨的不好看。”

辛沅仔细打量,取下自己额前一缕头发比了比,轻声道:“贵仪的面孔生得大方端和,本来若剪些刘海可以遮盖额上头发不够丰厚的地方,可那样一剪,终究显小家子气了。”

拂杉便笑:“说到小家子气,孙嫱媛是喜欢撇刘海的。”

辛沅寻思着,目光自妆台上一匣匣累丝金珠点翠花钗上扫过,她取了一条暗彩青缎抹额,上面一溜儿用粉红碧玺和翠宝打着同心连绵的花样,垂落白水晶的泪珠流苏。辛沅在章贵仪额上比了一比:“等天儿冷了,用抹额或的水貂的兜儿也好。只是那时贵仪的头发已经养得重又丰润起来,想是用不着了。婢子寻思,不如贵仪梳头时左右各分一条头路,选最细的抹额两边对称,前头用花钗定住,尾梢编进发髻里,也是好看。”她说罢,又从螺钿的妆奁盒取了两片翠鸟的羽毛,那翠羽是取翠鸟身上最鲜亮的羽毛,或翠蓝或雪青,剪取成形,镶以珍珠、翡翠、珊瑚、玛瑙等宝石,增其华彩,贴发生辉,“若是挑选轻薄细巧的翠羽贴着发根用呵胶呵化了黏在头路间也极好,再做飞鸾髻、青云髻、凤尾髻,都很相宜。”

章贵仪见她转瞬间就有这许多巧思,不觉连连点头。她本就爱惜容颜,病后更加不许有丝毫错处,不免还是有些挑剔:“你说的妆扮是新奇别致,可照镜子总觉得又哪里还是不足。”

辛沅仔细打量,心中明了,发髻或隆重或精巧,还得与妆面相衬。章贵仪天生面容姣好,丰额润颊,上妆也不宜过于清淡。尤其,头发脱落,章贵仪原本的浓眉也显得黯淡无色。所谓眉眼动人,眉若失色,自然显得面无神采。

章贵仪自觉有些灰心:“长眉入鬓才好看,本位如今是不能了。”

拂杉有些难过,别过头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回转脸笑道:“贵仪上了眉妆,怎样也是好看的。”

辛沅娓娓道:“长眉入鬓是美,历久弥新。可贵仪为后宫之首,当领天下风潮,鸳鸯眉、小山眉、垂珠眉、却月眉、涵烟眉、拂烟眉、倒晕眉,或长或短,随心所变,都极合贵仪的脸容。若在眉梢点以鱼媚子,眉心用花钿也颇好。”

拂杉奇道:“花钿是寻常物,鱼媚子是什么?”

章贵仪也是头一回听:“如今皇后自蓬莱殿出诏,处处俭省不许靡费。这鱼媚子不会是贵价物吧?”

辛沅忙解释道:“剪黑光纸团靥,又取鱼腮中小骨装镂,用以饰面,号鱼媚子。此物廉价,也不难做,民间常有,只需手巧心细剔出鱼鳃中小骨剪出花样便好。”她说罢,吩咐拂杉自镂金盒中取出一枚螺子黛,交与辛沅手中。

拂杉不甚放心:“蛾绿螺子黛,出波斯国,每颗值十金。从前君上赏赐许多,如今后宫富庶不比从前,宫中除了皇后娘娘、贵仪和孙嫱媛那里还是每月有数的供给,旁人都用不上的。你可省着点用。”

辛沅听得这话,也是诚惶诚恐,思量了好久,终于画了拂烟眉。章贵仪眉毛渐淡,是从眉尾而起,依着她本来眉形自然浓淡,才不突兀。又以花钿暂比鱼媚子形状,果然章贵仪无反对之言。

晓彬眸光一转,便插口道:“这鱼媚子好做,只是黑光纸太过轻薄,呵胶须用得小心。”

所谓呵胶,很是易融,有辽中所产,更多是南越所产,拿鱼鳔熬煮去腥所制,本为黏合箭羽所用。后来妇人理妆花钿,用的是云母胶,胶重了脱落时容易剥伤肌肤,轻了花钿易落,很是烦恼。反复试用后发觉只有鱼鳔熬的呵胶合用,只要对之轻轻呵气,并蘸少量唾液,便能溶解粘贴,卸妆时用洁净帕子蘸温热的清水一敷,便可轻易揭下,连妆粉都不易粘落,实在便利,就是有时簪花,除了用笄子别住使其牢固,也要用呵胶在发间,以免花瓣垂脱。甚至梳髻后为使发髻光整,无碎发蓬出,整个发髻都要用呵胶轻轻抹一遍,还能固定鬓角。故此宫中民间,每位妇人每日都要用到,只要熟练掌握呵胶浓薄便好。

章贵仪左右顾盼,颇为满意:“你手白,执着这螺子黛画眉颇好看,明日换身好看的颜色衣衫,专侍奉本位梳头理妆吧。”

章贵仪这般吩咐完,旁人尚可,拂杉已是重重舒了口气。她当着这差事,原是十二万分不愿意,不过是无人能抵,才提着一口气近身当差捱着罢了。现有了辛沅,她便少了这随时会挨骂的苦楚了,不觉笑道:“婢子这就带苏辛沅去更衣。”说罢又看辛沅,“还不赶紧叩谢贵仪。换了颜色衣裳,这是许你和我与晓彬一样了,这可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

辛沅叩首三下,恭顺道:“婢子多谢贵仪恩典。”

拂杉又问:“贵仪抬举辛沅,那她往后也不能住在外殿宫娥的屋子里了吧,怎么也得挪出来了。还有与她一同当差的那个枚儿……”

章贵仪不在这些事上费心,便道:“你便按着规矩办吧。”

辛沅弯下腰身不敢起来:“贵仪厚恩,婢子不敢当。婢子能穿颜色衣裳,不过是为配得上贵仪的珠钏首饰,不至丢份,并不是为了自己穿的。至于屋子,婢子能住就行,不敢逾矩。”

章贵仪不接口,只慢悠悠地把玩着花钿。

拂杉道:“让你挪屋子,是不必和他人杂处其中,误了歇息,不能有全副精神为贵仪梳头发。这是为了贵仪,不是为你。东边还有个屋子空着,按理说宫人至少得两人一个屋子,便是我和晓彬也一样两人住一块儿。”

其实晓彬给元秀帝侍寝好几次,若要分开单住,也说的过去。但她还没霞帔女的身份,章贵仪也便故意按着这个恩典不给。果然辛沅看晓彬,神气就不大好看。

拂杉继续道:“可那屋子旧,又实在小些,来不及粉刷了,你一个人先住着也罢。至于那个枚儿,依旧按身份和内殿的宫人们住一块儿就是了。”

辛沅听拂杉安排得井井有条,都是依足了规矩,也无话可说,又再四谢恩。

章贵仪这才抿了口甜汤道:“先好好为本位梳发,往后还要梳髻,要勤力聪颖些。”她瞥了一眼那桑叶首乌发油,随口道:“拂杉,这个你拿去与晓彬分了。辛沅,这白芷香附发油虽还不错,可香气还不算尚佳,你另做好的来。”

辛沅明白:“婢子会用心研制,但还得御医大人指点。若得了,会寻人一一试过,再给贵仪试用。”

辛沅说得有条有理,章贵仪也不觉颔首。

已然是临近黄昏了,章贵仪用了点晚膳,实在没胃口,又用了汤药,眼看还未到入睡的时分,她神思疲倦,便叫更衣梳髻,准备打个盹儿。她也不多言,只叫人都退下了,独留辛沅挽了个家常的灵蛇髻,缀以明珠一双。那灵蛇髻梳得高,去躺着睡觉也不怕弄乱了头发。若夜里任赞过来,要起身迎接,也方便得很。

灵蛇髻太简单,辛沅很快梳好。眼见得四下里无人,辛沅转首瞥见墙边长桌上丢着的铜匙,不觉浑身一颤,握着明珠的手有些腻腻的发滑。沧海月明珠有泪,传说中鲛人对月流泪落成珍珠,萤光明明,辉耀四堵。辛沅为章贵仪在发髻上缀好了明珠,顺手捋过那把铜匙,仿若无事般笑着:“从前要刮烛台上的烛泪,这铜匙是婢子用惯了的。如今用灯油,可是用不着这个了。免得这些东西在寝殿放着,有个磕碰,扰了贵仪清眠。”

几乎是在同时,她感觉到章贵仪背脊上突出的梁骨剧烈地震动了一下,打得异常明净若水磨般的铜镜里,章贵仪的面色有点煞白,一对黑白澄明的眼珠子死死定在她身上:“什么?”

辛沅壮起了胆子,这事她发觉一回就罢了,再有下回,谁都得死,连她自己都逃不掉被人利用的原委,以为是她和章贵仪沆瀣一气做下冤枉诸人的局。所以,她务必得提醒明白:“贵仪,铜匙碰着青铜灯盏丁玲当啷的,怕吵着您静养。婢子想,元水的事情过去了,总没人再敢暗害贵仪,您安心睡便好。”

辛沅才说完,冷汗顺着背心涔涔地钻下来,像无数条小蛇吐着信子在游走。章贵仪陡然转身,睁大了眼眸,抓住了她手腕。章贵仪面上极力维持着婉然的笑,口气却抑制不住的锋利,道:“你说什么?”

章贵仪瘦损削白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辛沅想挣脱而不得,只得低声道:“夜里怕走水,小心烛火为妙。贵仪不如夜间用明珠照耀,灯盏和烛台,索性都不用罢了。”

章贵仪双目圆睁,几乎能噬人,辛沅不敢躲避她的目光,以免她误解自己要挟卖好,只得以澄净目光相迎,不敢退却。

良久,章贵仪细纹蔓生的眼角沁出一滴清泪,她的手无力地松脱了,轻轻地道:“这世上没有人会天生想害人的,可也没有人能任由人逼着一步步走到低谷泥淖里去。不,若是孤身一人也罢了,可以无所牵挂、无所畏惧,可谁身后不是自己的母族?谁不需要供养族人、安顿一切?”她的手落在光洁的妆镜上,抚着里头不可触及的自己的面容,“一个人哪,要走到云端容易,跌落云端也容易,难的是坐稳了在上头。可也知道,哪里能坐稳了一生一世呢,只不过能久一点儿是一点儿。”

她只字未提自己,语气有些飘忽,脆弱而伤感,好像只是在说着旁人的事。可那种清醒,是在长久的恐惧里辛苦得来的。是,哪怕身在高位如章贵仪,也有她的恐惧和不安。红颜弹指老,芳华与健康都在轻易流逝,夫君的恩情又是那样薄,得用出十分心劲,去换得一分眷顾。这些苦楚,但凡女子,无论宫中府中,草屋茅宅,里头日复一日发生的,无不如此。只是宫里的女子又不一样些,以一族之力被拱上来,以一己之身保全族安稳,她真是得一步一行,都分外小心。生怕一旦失去,不仅自己不保,还连累旁人,成了千夫所指。

辛沅凝神片刻,跪倒在地:“婢子是兰林殿中人,就该与贵仪共同进退,承担一切。”

“好。很好。”章贵仪的手轻轻覆上辛沅的脖颈,有潮湿的温热,是出了汗的缘故,“是本位没用,教你担心了。你肯明白告诉本位,而非向他人告发,就是为本位好。你的好意,本位领了,必不会薄待你。”

章贵仪是重重地松了口气,辛沅也是彻头彻尾地松了口气,委顿下来。辛沅仰面望着章贵仪,握住了她纤弱的手。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兰林殿是她的安身之所,时势风霜,她们只能互相遮蔽取暖,仅此而已。

本章已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