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白露的節氣,草木搖落,凝露爲白。可有幾日反復起來,白日裏還是燠熱的,連章貴儀都道:“夜裏被褥要厚實些,午後眠一眠,還是絲棉薄被就好。”
無論外頭多麼擾亂,宮中永遠是不問世事的太平盛世裏的景象,這秋晴日好的日子格外難得,回暖起來連章貴儀也願意多出去走動了。
恰好午前孫珠珠親派來下了帖子,極盡禮數邀請章貴儀同去金明苑賞花用湯餅,說今日的湯餅是別出心裁的做法,若着人送來就沒那麼鮮香可口了。章貴儀原不大看得上孫珠珠,不願與她同處一處,然而嫋兒說君上頗有興致,一早就問起章貴儀去不去。這一來,章貴儀倒不好推脫了,加之她這些日子漸漸有了精神,不願總落下個抱病難起的名頭,便喚了辛沅來,束髻嚴妝,細細繪了小山眉。章貴儀對着菱花鏡微微抬眼:“爲何不是前兩日常畫的羽玉眉?”
辛沅垂着臉,生怕說話的熱氣呵到了章貴儀面上失禮,低聲解釋道:“羽玉眉眉形圓潤流暢,凌厲中常見秀氣,在自己殿中,可見威勢。而貴儀此刻去見君上,用小山眉,顏色略淡,細長舒揚,似蹙非蹙,有柔婉清冷之感,極富閨秀氣。”
拂杉在旁接口道:“我們貴儀自然是大家閨秀,不是那柴門泥牆裏出來可比的。”
辛沅低頭道:“是。都說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臉際常若芙蓉(1),是難得的美貌才女。貴儀用小山眉,自不遜色於她。”
曉彬正爲章貴儀選了一片粉玉五瓣桃花的花鈿,不覺冷笑:“你倒會賣弄,豈不知文君十七而寡,當壚賣酒,放誕風流,你是咒君上呢還是咒貴儀?”
辛沅心底猛地一抽,眼見章貴儀臉色不好,正欲跪下,生生忍住了,沉靜微笑道:“曉彬姐姐病了一場老想着灰心事,凡事都往不好處去轉念。貴儀如今大好了,肌膚柔滑如脂,婢子心裏想着的也都是容貌舒展的喜事,旁些不好的,從不往心裏去,更沒想到咒誰這種事。”她說着,手中不停,爲章貴儀妝得香腮淡掃若輕雪,兩鬢薄似秋蟬翼,口中照舊笑道,“聽聞君上前幾日嫌莒女御脂粉厚了,命回去薄妝。貴儀不若也淡掃胭脂便好。”
章貴儀微微頷首,撥弄着指甲上淺紅的蔻丹,輕聲道:“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1)”
辛沅忙見機道:“貴儀這樣說,可並非拿自己比楊貴妃家三姐虢國夫人了。”
章貴儀撲哧一笑,睨了曉彬一眼,伸出手指在辛沅額頭一戳:“曉彬也是白說一句,你就這麼記在心裏。本位只是言說虢國夫人淡妝宜人,哪裏會自輕自賤與她豪侈放蕩相比。”
曉彬默默不作聲,只是雙手捧過花鈿。章貴儀笑了笑:“這粉玉溫潤,不錯,用呵膠貼上吧。”曉彬聞言才有喜色,忙巴巴兒爲章貴儀貼在額心,又爲她披上月白色繡叢蘭飛蝶的廣袖長衣,淺淡雪青色梔子芙蓉紋羅裙,垂墜系了豆綠流蘇的鳳鳥紋水晶佩。辛沅爲章貴儀配上一對金摩竭託玉鳳簪挽發和幾朵翡翠花兒。
那簪子頗有新意,白玉鳳首,常以祥雲圖案爲底,這一對卻是用了赤金摩竭魚連着簪身託起鳳首。
章貴儀看了片刻,便問:“怎麼用了這麼一對簪子?”
辛沅含笑道:“《大藏經》雲:摩竭者,梵語也。海中大魚,吞噬一切。”
曉彬嗤一聲笑道:“貴儀是今日座上嬪妃之首,可不是吞噬一切?連那些愛戴海珠的也一並吞了。”這話分明是諷刺孫珠珠,章貴儀笑而不語,只是細細打量鏡中的自己:“既然是孫嬙媛做東,本位打扮素淡些,也別搶了她東道主的風頭。”
辛沅道:“婢子明白,用這簪子不過是貴儀知道太後敬佛之心,才如此罷了。”
章貴儀聞言頗爲滿意,又取了一支碧玉纏釧琉璃珠釵簪上,清雅而不失華美。
章貴儀到掬花亭時,衆人已在了。任贊坐中,孫珠珠與莒歌陪伴在側,黃香兒次座。見了章貴儀來,孫珠珠頭一個迎上來,讓了位次,滿面堆笑道:“難得貴儀姐姐肯大駕賞光,妹妹生怕您病着起不來呢。”
躍瓴切雲翔,飛甍映宮樹。彼時日色流丹,照得金明苑微微泛黃的草木耀翠吐金。章貴儀也不接她的話,只是對着任贊輕盈蹲身道:“聖躬萬福。”
任贊握住章貴儀纖瘦柔軟的手,小指的尾尖輕輕在她掌心一點,似有無限柔情蜜語傾訴。這樣的親暱小意,不由得章貴儀臉色微紅,呢喃道:“君上。”
任贊軟語憐惜道:“正午天兒熱,朕以爲你精神不濟,不會過來了。”
“怎會?”章貴儀嫣然淺笑,“今日孫嬙媛殷勤邀約,妾必要過來。也要謝君上關懷妾的身子,要親口向君上道一聲長樂未央呢。”
孫珠珠從任贊身後輕盈一閃,如一只明豔的蝴蝶閃到眼前。她從來喜歡豔色衣着,一身酡紅千葉攢金線芙蓉輕羅衫子,底下蜜色閃珠長裙。這麼豔的衣裝,偏用一串黑色的圓珠頸鏈戴在脖子上,那黑珍珠原是異域所得,不是純黑,反而有淡淡金碧光芒流轉,十分金貴難得。聽聞原是任贊要贈與沈後的,沈後覺得過於名貴推辭了。孫珠珠喜愛珍珠,倒是落到了她手中,可見任贊偏愛。她這黑珍珠色極罕見,已是名貴無比,頭上倒是清爽,除了幾色珍珠鬢花,唯有一支金桃花山茶雙鸞鳥紋銀腳簪最奪目,那簪上雙鸞俯仰相銜,滿滿的盛開的山茶花與折枝桃花若晃星熠熠,簪首墜下的兩顆珍珠最特別,是梨形的異形珠,一動便珠光閃耀,十分熱鬧。
章貴儀一見這陣勢,暗含了一縷諷刺的笑意,臉上卻是融融豔羨之色:“孫嬙媛今日打扮得真是耀目,本位看那黑珍珠鏈子奪目,一抬眼見異形珠也難得,竟不知看哪裏好了。”
孫珠珠請了章貴儀坐下,道:“不過是珍珠罷了,君上隨手賞的。姐姐若喜歡,去我宮裏隨便揀選,自有更好的。”她掩過一把障面用的輕羅紈扇,笑語輕巧:“今秋木芙蓉開得好,妹妹特意請貴儀姐姐過來與君上和姐妹們同賞。您務必得好生保養貴體才是,否則來年木芙蓉盛開,缺了姐姐這個賞花人,可就寂寞了。”
這話雖是笑着說的,貌似關切且天真,但惡毒尖酸之意跟利針似的,刺向章貴儀。章貴儀本就是玉體未愈之人,哪裏受得住這般言語,當下臉上便一陣潮紅,激得連連咳嗽不已。這麼一來,孫珠珠更是得意。任贊見狀不忍,輕斥道:“不許這般胡言亂語。”
孫珠珠便扯着任贊的袖子愛嬌道:“妾出身低微,君上切勿怪罪。妾一番本心是愛惜姐姐身體呢。”她這般搖曳,耳垂上一對銀鎏金一把蓮耳墜也跟着垂垂閃閃,上頭的半開蓮花、蓮蓬蓮葉圖樣本就滿簇,沙沙地掃着她的面龐,真是如花枝亂顫。
黃香兒也幫嘴道:“君上還不知孫嬙媛,和妾一般心直口快,沒有惡意的。”
“那也要言語謹慎,不可傷人。”任贊神色微微和緩,說是輕斥,倒像是愛憐囑咐更多。章貴儀面色微微一沉,咳得滿頭珠翠顫顫瑟瑟,一時不出話來。辛沅扶住了章貴儀坐下,捧上茶水服侍,方柔聲道:“孫嬙媛自是好意,您是怕沒了我家貴儀作伴,一人服侍不得君上,好生寂寞。嬙媛放心,婢子侍奉貴儀,一定小心妥當,令得貴儀花開豔紅,喜樂常春。”
孫珠珠見辛沅多嘴,本就不喜,沉吟片刻轉了笑臉,對着章貴儀道:“姐姐的婢子好生貼心,就如姐姐與我一般親切。今日請姐姐、莒女御和黃女御來,是看這掬花亭木芙蓉得了秋露滋潤,花開明豔,特意邀請同賞。”
亭外近水處,木芙蓉次第嫣然,朵朵碩大。那木芙蓉本宜植池岸,臨水爲佳,人稱爲“芙蓉照水”。常贊美人“芙蓉如面”,這波光澄明花影搖曳,相映明妍妖嬈。更兼宮中所植多爲“鴛鴦芙蓉”,是取其色半爲銀白半爲粉紅淡紫,如鴛鴦相偎,花海深沉,嬌膩如新淘澄的胭脂。這樣喜慶吉祥的意頭,是最得嬪妃喜愛的。此時孫珠珠發髻上便簪了一對淺粉色並蒂木芙蓉,半開的模樣有不勝輕風的嬌羞。
孫珠珠指點着宮人送上準備好的湯餅,笑道:“枯坐賞花也無趣,妾今日備下的湯餅,請君上與諸位姐妹好好嘗嘗。”
所謂湯餅,是按前朝涼朝習俗,用冷肉湯調和用細絹篩過的面粉,再揉搓如箸般大,一尺一斷,揉搓令面片薄如韭葉,丟入沸水中煮。這樣的喫食,正合白露時節熱喫。湯既多,薄面片又易消化,最是暖胃。
黃香兒好奇道:“湯餅是尋常物,孫姐姐巴巴兒請我們喫這個做什麼?”
孫珠珠笑吟吟道:“今日既賞木芙蓉,這湯餅是取新鮮木芙蓉花瓣與嫩雞子肉片先炒成芙蓉花雞片,湯羹是拿木芙蓉花蕊面粉同揉做了面片,與筍片和骨湯同煮,爽口軟滑。”
任贊聽得入耳,撫掌道:“你有心了,這倒有趣。”
孫珠珠撅嘴道:“宮中入秋常用菊花花瓣入湯,氣味總有些清苦,妾也實在喫絮了。君上就嘗個新吧。”
說着,那湯餅就一碗碗熱氣騰騰送到了眼前,湯色微金,面片乳白,果然香氣撲鼻,令人十指大動。任贊第一個取銀箸喫了面片,頗覺嫩滑又有花香,不覺食指大動。孫珠珠忙用銀勺舀了湯,輕輕吹涼了送到任贊脣邊,任贊一喝,果然贊妙。
章貴儀嘗了兩口,又道:“皇後娘娘素來喜愛花草,這道湯餅,倒是可以呈去蓬萊殿。”
孫珠珠很是不安的樣子,忙忙道:“這可罷了,皇後娘娘在禁足,若不喜歡喫也罷了,若是喜歡,日日要送,不是壞了禁足的規矩。”
任贊恍若未聞,章貴儀也不再多言。衆人低頭飲食,孫珠珠喫得歡喜,將湯都喝盡了,登時滿頭大汗。她的妝本就上得極淡,出了汗褪卻一層,她也不以爲意,只邊喝便以朱衣的袖子自拭,越發顯得容色皎然,白裏透紅,十分可喜。
莒歌那份湯餅滿滿盛在青玉碗中,她用筷子夾了一二面片,小心翼翼送到口邊,盡量不沾到嫣紅的脣脂。她又用勺子舀了一勺湯輕輕抿了一口,趕緊用絲絹捂住,蹙了蹙眉。
珈兒在旁低聲道:“這湯餅有些燙,可是燙着了?婢子有備下冰鎮過的紅豆湯,女御喝一口解解燙。”
莒歌點頭,珈兒很快從隨身宮女所捧的提盒裏取過一盞紅豆湯,那湯一看便冒着噝噝冰氣,不似那湯餅一般,氣息滾熱。莒歌喝了半盞紅豆湯才好些。
章貴儀望了她一眼,笑言:“莒女御到底年輕底子好,過了白露,本位可受不住這些冰寒的東西了。”
任贊喫得正歡,抬頭道:“莒歌和朕一樣,素來怕熱,在殿內一直用冰,也喜用冰鎮的喫食。”
孫珠珠拉過莒歌的手笑得親切:“莒女御,如今你正得聖恩,可不能貪涼貪寒,須知女子身子和暖康健,才能爲君上誕下子嗣。”
這話多多少少有些戳章貴儀的意思,章貴儀不動聲色,只舀着湯餅裏的湯輕輕吹着喝下,臉色愈見紅潤。片刻才停下勺子,銜了一抹淺淡如遠山嵐靄的薄薄笑色:“說到這件事,孫嬙媛堪爲後宮表率。無論君上寵愛……”她故意一頓,“與否,孫嬙媛都懂得愛惜身子,想着子嗣之事。”
這話說得狡黠,辛沅也不覺會心而笑。只是這樣的言語機鋒,爭風喫醋,任贊是見慣了的,照舊喫得歡暢,理也不理。
孫珠珠有些着惱,很快忍住了,只是笑笑:“這木芙蓉入膳有清熱涼血的功效,這兩天天兒回熱,喫着正好。貴儀姐姐多用些,解了肝火旺呢。”她說罷,見衆人轉瞬間用了大半,又吩咐添湯。
黃香兒見莒歌碗裏幾乎沒動,奇道:“莒女御,你怎麼不喫?這般不賞孫嬙媛面子麼?”
孫珠珠也有些不安:“莒女御,可是我這湯餅哪裏做得不好,你直說指點指點我罷。”
任贊聞言,也覺奇怪:“怎麼?這湯餅做得如此細致,還不合你胃口麼?”
此時日中坐於亭中,四壁無遮無攔,多少有些炎熱。莒歌額頭已沁出點點汗珠,和着面上的脂粉,滾成粉白的細細粒。這本也是尋常,無人在意。但此刻任贊發問,衆人都望了過來。莒歌有些窘迫,忙欠身道:“這湯餅味道甚好,妾喜歡。”
“這便是睜着眼睛信口開河了。”任贊面上浮起不悅的痕跡,“飲食上不合口、不喜歡便直說。明明不碰不愛喫,非說喜歡做什麼。”
這話有些重,慌得莒歌連忙立起身來:“妾有罪,只是妾這幾日舌下生瘡,喫不得熱食。請君上恕罪。”
任贊神色稍霽:“這也罷了。欺君是大罪,朕喜歡聽實話,下次不可再矯飾妄言。”
黃香兒“呀”了一聲:“咱們住在一起,我怎不知你舌下生瘡。昨兒夜裏送來的滾熱的白術薏米鴿子湯,你不都喝了麼?”
莒歌正要辯解,孫珠珠有些怨艾:“莒女御可是不喜歡我,連我做的東西也不喜歡了。”
莒歌忙忙擺手:“不是,自然不是。孫嬙媛切莫誤會。”“喜歡便多喝兩口。”孫珠珠笑吟吟道,“莒女御那碗涼了,換上熱的。記得,面片碰了舌瘡會疼,就上湯吧。”嫋兒忙答應着去了。
孫珠珠這般細心叮囑,章貴儀只是冷眼旁觀不語,很快嫋兒端了湯上來,雙手捧到到莒歌面前。
孫珠珠笑容可掬:“我這個人慣來大大咧咧,有話直說,若哪裏讓妹妹不高興了,妹妹可別放在心上。咱們一同侍奉君上,真有什麼不高興的,請妹妹飲了這盞湯便當過去了。”
孫珠珠位分高,這般親切說話,莒歌斷難拉下面子推卻,可這碗熱湯她實在不願喝的樣子,一臉爲難。
辛沅瞧着不對勁,忙陪笑道:“莒女御怕燙,不如婢子替女御吹涼了再喝。”
黃香兒乜斜着辛沅道:“方才孫嬙媛說貪涼傷身,莒女御已經喝過冰紅豆湯,再喝涼的,你是什麼居心?”
章貴儀聽得不好,忙示意辛沅退下:“辛沅,知道你體貼人,可你用心照顧本位就是了,不必過問其他事。”
章貴儀這般發話,顯然是不欲辛沅被呵責。辛沅只得退下。黃香兒揚着絹子扇風,脣上注的檀色脣脂一張一翕,顏色有些融了:“君上您瞧,莒女御就是恃寵而驕,連孫嬙媛的心意都敢冷着。”
莒歌本就膽小,哪裏受得住這種話,不覺瑟瑟:“君上,妾絕無冒犯孫嬙媛之心。”
任贊早就喝完了一碗,津津有味喝着第二碗端上的湯:“珠珠的手藝確是不錯。多大的事兒,喝了湯也就罷了。”
莒歌無奈,只得捧過湯盡力喝下。嫋兒雙手捧湯久了,趕緊摸着耳朵散熱。黃香兒又不滿意:“早喝了不就完了,沒的挫磨孫嬙媛的宮娥做什麼。換了我是斷斷不敢的。”
孫珠珠笑着按莒歌的肩道:“莒女御坐下喝吧,瞧你急得這一頭汗。黃女御,你也少說兩句,可嚇着美人兒了。”
這湯喝了大半盞,莒歌只得停一停。正午天氣熱,一點風兒都沒有,全靠宮人們打着扇子扇熱,任贊連喝了兩碗湯很是痛快,亦是滿足,由着黃香兒那絲帕爲他擦拭脣角。
黃香兒動作間又柔又嗲,十分嬌媚,服侍完了任贊也坐不住,走到亭外折了一雙最好看的鴛鴦芙蓉,先捧了一朵最大的親自爲孫珠珠簪在發髻上,沒口價贊道:“孫姐姐年輕,簪粉紅色多的最襯膚色。”說罷又將另一朵偏粉白些的戴在自己頭上,俏生生拉着任贊道:“君上,快看妾好不好看?”
任贊端詳片刻,笑道:“是不錯。可莒歌膚白,簪木芙蓉更好看些。”
黃香兒笑而不言,難得地沒有撒嬌撒癡。黃香兒折花只敬孫珠珠而不先奉章貴儀,可見不把章貴儀放在眼裏。任贊很會打圓場,道:“香兒,你再去折一朵紅豔些的,爲貴儀簪上。”
黃香兒口中答應着,身子卻動得慢吞吞的。
章貴儀也不戳穿她,只是一徑含笑:“君上,妾今日多用翡翠琉璃和碧玉爲飾,這紅芙蓉簪鬢不相宜,倒不如叫辛沅折些好的回去插瓶。”
任贊自無不準,辛沅正要出去。黃香兒忽地變了顏色,指着莒歌道:“莒女御,你的臉是怎麼了?”
莒歌歇了一歇,正要端起湯盞再喝,不覺慌亂了起來,下意識地抽出一只手去摸自己的臉。這一摸更不好,莒歌一氣喝了熱湯,滿臉的汗珠如雨下一般,難免有些失禮,她有些呆住。黃香兒一把搶上前,解下莒歌腰上系着的一方湖藍色繡青蘿的絹子,替她抹去臉上的汗水。她下手頗重,莒歌胡亂要擋,怎麼也擋不住,幾下就被黃香兒連着汗水擦抹去了胭脂水粉。這一擦之下,孫珠珠“哎呀”一聲,驚得掩住了口,直瞪着莒歌和黃香兒。
這一來章貴儀和任贊都被驚動了,齊齊望了過來。辛沅亦停了去折花之事,轉臉望去,只見莒歌滿頭豆大的汗珠,連裸露的脖子和胸前都汗水滴落,劃出一道道衝刷過粉痕的印子,十分尷尬。這倒也罷了,她的面龐上脂粉被汗水衝掉處有些妝粉融糊了,有些粉脂盡數脫落,露出肌膚的底色,竟如星子般,散布墨色的斑點。
女子向來重肌膚白淨。除了玉白細膩,更要淨。無油光,無脂膩,不可見黃氣,更不可見灰墨色斑點。否則白玉生瑕總是不美,何況莒歌過於蒼白失血的面孔之上,斑塊或深或淺,密密麻麻,顯然是長了有些日子了,有些地方還發幹起屑,與上妝後判若兩人。若是少女無妝,面有些微點點雀斑還算俏皮,可莒歌這模樣,着實是可怖了。
莒歌心知不好,嚇得雙手捂住面孔,癱軟在地。
任贊的神色從錯愕到厭棄,冷了又冷,終於轉過臉不願再看。“難怪見朕時妝容愈來愈厚,原來底下是這般不堪的樣貌。”
“這是欺君罔上,假裝貌美騙取恩寵!”黃香兒丟了手裏沾滿脂粉和汗水的絹子,尖叫道,“君上,這跟女鬼畫皮冒充人樣有什麼區別?妾想到與她同住一處,就覺得好害怕。”
辛沅一顆心噔噔地跳着,舉眸見章貴儀也是心慌意亂,顯然是被莒歌的樣子驚着了。莒歌又是驚懼又是羞慚,淚水從掩面的指縫間連珠價落下,哽咽難言。
辛沅忙跪下求懇道:“君上明鑑,女子妝扮本就是爲悅己者容。莒女御濃妝,也是爲掩飾不足,討君上歡喜。若真以真容相見,倒是有心犯上了。婢子略懂些妝容之道,倒是以爲莒女御從前並無生這些斑點,大約近來身子不適,略作調養就好。”
“真能調養好?”任贊似是不信。
“很簡單的。”辛沅急急地說,“用大塊的生姜、花椒、紅棗搗爛後加上紅糖衝泡,每日大量飲用,不久就可見斑點消褪。”
莒歌呆呆地問:“這真的有用嗎?”
“除了長喝易上火外,消減斑塊起效很快。”
“可是來不及了。”任贊搖頭,“朕今日已見了她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便是以後好了,朕也難免會想起今日情狀。”
莒歌心灰意冷地癱坐在地。章貴儀看了辛沅一眼,示意她不要多事。
“當然了,蘇內人,你若能治好她,也算一件好事。”
黃香兒仍不罷休:“君上,莒歌欺君,面上如此,身上不知幾何?”她盯着珈兒喝道,“珈兒,你是侍奉莒歌的。你說,到底怎麼回事?”
珈兒早就嚇得呆若木雞,聽得黃香兒召喚,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滿口道:“君上,娘娘,婢子不敢撒謊。莒女御愛白皙美貌,每日用玉疊香粉塗臉抹身,還用薔薇長嬌水浸浴……”
章貴儀奇道:“玉疊香粉和薔薇長嬌水是什麼?本位長居宮中,怎地從未聽聞過?”
珈兒膽怯地望了眼只會流淚的莒歌,喫喫艾艾道:“是……是莒女御聽聞這是從前萱妃保養的法子,想盡辦法從萱妃的舊婢那裏弄來的……”
任贊不聽尚可,一聽臉色鐵青:“這種落發被趕出宮修行的賤人,學她做什麼?”他氣不打一處來,“宮中有賢有德的嬪妃不少,近有章貴儀,遠些你也可學芷妃靜心度日,只會學那些犯上的賤人!”
章貴儀見他動怒,忙勸道:“君上息怒,莒女御也是一時想偏了,讓她回去思過些日子也罷了。”
孫珠珠亦幫着道:“也是。莒歌只是一時容貌毀損,暫時不能侍奉君上。等養好也就罷了。”
黃香兒死死盯着珈兒,珈兒膝行兩步上前,磕頭道:“君上,咱們女御滿心只爲讓君上高興,才這樣費盡心思的,請君上務必寬恕女御。她爲了能好好侍奉君上,用了香粉和長嬌水,臉上長了斑點,身上也是。她還不惜命婢子四處尋捕水蛭,每回去見君上前,都放水蛭在發根處吸血,寧可失血也要肌膚雪白。”
黃香兒驚得倒退兩步,捂着胸口道:“啊!水蛭!”她指向莒歌,“你服侍君上前,竟敢在身上用這樣惡心的東西!你……你萬一讓君上也沾染了這種污穢之物怎麼辦?君上,珈兒還說她身上……”
諸犍會意,忙令人架住了莒歌,挽起她衣袖用帕子用力擦拭,果然她雙臂香粉掉盡處,隱隱有黯黑的斑點生出。辛沅心驚肉跳,才明白爲何莒歌白日裏身上臂上都厚塗白霜霜的香粉。
莒歌聽一一說破,越發哭得不能自已,只會頓首求饒:“君上,君上,妾知錯了!”
莒歌越是哭得厲害,面上脂粉越是被衝得一道道的如溝壑一般,望之令人驚怖。
任贊瞥了眼辛沅道:“她渾身都是斑點了,你的生姜花椒紅棗紅糖飲還有用麼?”
辛沅見莒歌手臂上都是黑斑,便道:“若是莒女御服用牛乳珍珠粉、七白飲加上生姜花椒紅棗紅糖飲,調理幾年或有起色。”
任贊顯然是厭棄到了極點,聽都懶怠再聽,冷冷道:“她是自作自受!這樣的容貌,玷污了這掬花亭外的木芙蓉,還配飲什麼七白之物麼?傳朕口諭,廢莒氏位分,爲庶人,不得再到朕跟前。”
莒歌渾身劇烈一陣,哀聲哭泣道:“妾無以爲靠,只能倚賴膚白得君上歡心。妾不敢失了這唯一的好處,才不惜一切保全。求君上明白妾的一片誠心,妾……”她話未說完,已被諸犍示意人拖了下去。
辛沅眼睜睜看着莒歌單薄的身形被拽着離去,在明燦的陽光底下顯得無比孤單而哀弱。
彼時日光溫暖,草木蕭蕭,也帶上了一層淡金色的膏腴豐韻,帶着一種生命即將衰敗前不顧一切竭力生長,搏到令人哀傷。一行南飛的大雁老翅扇動,掠空而去,只留下一聲接一聲愴然的悲鳴。辛沅立在陽光的陰影裏,身上無端起了一層又一層粟子,如芒刺一般刺痛。
這一場木芙蓉宴,便這樣不歡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