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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破绽

过了白露的节气,草木摇落,凝露为白。可有几日反复起来,白日里还是燠热的,连章贵仪都道:“夜里被褥要厚实些,午后眠一眠,还是丝棉薄被就好。”

无论外头多么扰乱,宫中永远是不问世事的太平盛世里的景象,这秋晴日好的日子格外难得,回暖起来连章贵仪也愿意多出去走动了。

恰好午前孙珠珠亲派来下了帖子,极尽礼数邀请章贵仪同去金明苑赏花用汤饼,说今日的汤饼是别出心裁的做法,若着人送来就没那么鲜香可口了。章贵仪原不大看得上孙珠珠,不愿与她同处一处,然而袅儿说君上颇有兴致,一早就问起章贵仪去不去。这一来,章贵仪倒不好推脱了,加之她这些日子渐渐有了精神,不愿总落下个抱病难起的名头,便唤了辛沅来,束髻严妆,细细绘了小山眉。章贵仪对着菱花镜微微抬眼:“为何不是前两日常画的羽玉眉?”

辛沅垂着脸,生怕说话的热气呵到了章贵仪面上失礼,低声解释道:“羽玉眉眉形圆润流畅,凌厉中常见秀气,在自己殿中,可见威势。而贵仪此刻去见君上,用小山眉,颜色略淡,细长舒扬,似蹙非蹙,有柔婉清冷之感,极富闺秀气。”

拂杉在旁接口道:“我们贵仪自然是大家闺秀,不是那柴门泥墙里出来可比的。”

辛沅低头道:“是。都说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1),是难得的美貌才女。贵仪用小山眉,自不逊色于她。”

晓彬正为章贵仪选了一片粉玉五瓣桃花的花钿,不觉冷笑:“你倒会卖弄,岂不知文君十七而寡,当垆卖酒,放诞风流,你是咒君上呢还是咒贵仪?”

辛沅心底猛地一抽,眼见章贵仪脸色不好,正欲跪下,生生忍住了,沉静微笑道:“晓彬姐姐病了一场老想着灰心事,凡事都往不好处去转念。贵仪如今大好了,肌肤柔滑如脂,婢子心里想着的也都是容貌舒展的喜事,旁些不好的,从不往心里去,更没想到咒谁这种事。”她说着,手中不停,为章贵仪妆得香腮淡扫若轻雪,两鬓薄似秋蝉翼,口中照旧笑道,“听闻君上前几日嫌莒女御脂粉厚了,命回去薄妆。贵仪不若也淡扫胭脂便好。”

章贵仪微微颔首,拨弄着指甲上浅红的蔻丹,轻声道:“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1)”

辛沅忙见机道:“贵仪这样说,可并非拿自己比杨贵妃家三姐虢国夫人了。”

章贵仪扑哧一笑,睨了晓彬一眼,伸出手指在辛沅额头一戳:“晓彬也是白说一句,你就这么记在心里。本位只是言说虢国夫人淡妆宜人,哪里会自轻自贱与她豪侈放荡相比。”

晓彬默默不作声,只是双手捧过花钿。章贵仪笑了笑:“这粉玉温润,不错,用呵胶贴上吧。”晓彬闻言才有喜色,忙巴巴儿为章贵仪贴在额心,又为她披上月白色绣丛兰飞蝶的广袖长衣,浅淡雪青色栀子芙蓉纹罗裙,垂坠系了豆绿流苏的凤鸟纹水晶佩。辛沅为章贵仪配上一对金摩竭托玉凤簪挽发和几朵翡翠花儿。

那簪子颇有新意,白玉凤首,常以祥云图案为底,这一对却是用了赤金摩竭鱼连着簪身托起凤首。

章贵仪看了片刻,便问:“怎么用了这么一对簪子?”

辛沅含笑道:“《大藏经》云:摩竭者,梵语也。海中大鱼,吞噬一切。”

晓彬嗤一声笑道:“贵仪是今日座上嫔妃之首,可不是吞噬一切?连那些爱戴海珠的也一并吞了。”这话分明是讽刺孙珠珠,章贵仪笑而不语,只是细细打量镜中的自己:“既然是孙嫱媛做东,本位打扮素淡些,也别抢了她东道主的风头。”

辛沅道:“婢子明白,用这簪子不过是贵仪知道太后敬佛之心,才如此罢了。”

章贵仪闻言颇为满意,又取了一支碧玉缠钏琉璃珠钗簪上,清雅而不失华美。

章贵仪到掬花亭时,众人已在了。任赞坐中,孙珠珠与莒歌陪伴在侧,黄香儿次座。见了章贵仪来,孙珠珠头一个迎上来,让了位次,满面堆笑道:“难得贵仪姐姐肯大驾赏光,妹妹生怕您病着起不来呢。”

跃瓴切云翔,飞甍映宫树。彼时日色流丹,照得金明苑微微泛黄的草木耀翠吐金。章贵仪也不接她的话,只是对着任赞轻盈蹲身道:“圣躬万福。”

任赞握住章贵仪纤瘦柔软的手,小指的尾尖轻轻在她掌心一点,似有无限柔情蜜语倾诉。这样的亲昵小意,不由得章贵仪脸色微红,呢喃道:“君上。”

任赞软语怜惜道:“正午天儿热,朕以为你精神不济,不会过来了。”

“怎会?”章贵仪嫣然浅笑,“今日孙嫱媛殷勤邀约,妾必要过来。也要谢君上关怀妾的身子,要亲口向君上道一声长乐未央呢。”

孙珠珠从任赞身后轻盈一闪,如一只明艳的蝴蝶闪到眼前。她从来喜欢艳色衣着,一身酡红千叶攒金线芙蓉轻罗衫子,底下蜜色闪珠长裙。这么艳的衣装,偏用一串黑色的圆珠颈链戴在脖子上,那黑珍珠原是异域所得,不是纯黑,反而有淡淡金碧光芒流转,十分金贵难得。听闻原是任赞要赠与沈后的,沈后觉得过于名贵推辞了。孙珠珠喜爱珍珠,倒是落到了她手中,可见任赞偏爱。她这黑珍珠色极罕见,已是名贵无比,头上倒是清爽,除了几色珍珠鬓花,唯有一支金桃花山茶双鸾鸟纹银脚簪最夺目,那簪上双鸾俯仰相衔,满满的盛开的山茶花与折枝桃花若晃星熠熠,簪首坠下的两颗珍珠最特别,是梨形的异形珠,一动便珠光闪耀,十分热闹。

章贵仪一见这阵势,暗含了一缕讽刺的笑意,脸上却是融融艳羡之色:“孙嫱媛今日打扮得真是耀目,本位看那黑珍珠链子夺目,一抬眼见异形珠也难得,竟不知看哪里好了。”

孙珠珠请了章贵仪坐下,道:“不过是珍珠罢了,君上随手赏的。姐姐若喜欢,去我宫里随便拣选,自有更好的。”她掩过一把障面用的轻罗纨扇,笑语轻巧:“今秋木芙蓉开得好,妹妹特意请贵仪姐姐过来与君上和姐妹们同赏。您务必得好生保养贵体才是,否则来年木芙蓉盛开,缺了姐姐这个赏花人,可就寂寞了。”

这话虽是笑着说的,貌似关切且天真,但恶毒尖酸之意跟利针似的,刺向章贵仪。章贵仪本就是玉体未愈之人,哪里受得住这般言语,当下脸上便一阵潮红,激得连连咳嗽不已。这么一来,孙珠珠更是得意。任赞见状不忍,轻斥道:“不许这般胡言乱语。”

孙珠珠便扯着任赞的袖子爱娇道:“妾出身低微,君上切勿怪罪。妾一番本心是爱惜姐姐身体呢。”她这般摇曳,耳垂上一对银鎏金一把莲耳坠也跟着垂垂闪闪,上头的半开莲花、莲蓬莲叶图样本就满簇,沙沙地扫着她的面庞,真是如花枝乱颤。

黄香儿也帮嘴道:“君上还不知孙嫱媛,和妾一般心直口快,没有恶意的。”

“那也要言语谨慎,不可伤人。”任赞神色微微和缓,说是轻斥,倒像是爱怜嘱咐更多。章贵仪面色微微一沉,咳得满头珠翠颤颤瑟瑟,一时不出话来。辛沅扶住了章贵仪坐下,捧上茶水服侍,方柔声道:“孙嫱媛自是好意,您是怕没了我家贵仪作伴,一人服侍不得君上,好生寂寞。嫱媛放心,婢子侍奉贵仪,一定小心妥当,令得贵仪花开艳红,喜乐常春。”

孙珠珠见辛沅多嘴,本就不喜,沉吟片刻转了笑脸,对着章贵仪道:“姐姐的婢子好生贴心,就如姐姐与我一般亲切。今日请姐姐、莒女御和黄女御来,是看这掬花亭木芙蓉得了秋露滋润,花开明艳,特意邀请同赏。”

亭外近水处,木芙蓉次第嫣然,朵朵硕大。那木芙蓉本宜植池岸,临水为佳,人称为“芙蓉照水”。常赞美人“芙蓉如面”,这波光澄明花影摇曳,相映明妍妖娆。更兼宫中所植多为“鸳鸯芙蓉”,是取其色半为银白半为粉红淡紫,如鸳鸯相偎,花海深沉,娇腻如新淘澄的胭脂。这样喜庆吉祥的意头,是最得嫔妃喜爱的。此时孙珠珠发髻上便簪了一对浅粉色并蒂木芙蓉,半开的模样有不胜轻风的娇羞。

孙珠珠指点着宫人送上准备好的汤饼,笑道:“枯坐赏花也无趣,妾今日备下的汤饼,请君上与诸位姐妹好好尝尝。”

所谓汤饼,是按前朝凉朝习俗,用冷肉汤调和用细绢筛过的面粉,再揉搓如箸般大,一尺一断,揉搓令面片薄如韭叶,丢入沸水中煮。这样的吃食,正合白露时节热吃。汤既多,薄面片又易消化,最是暖胃。

黄香儿好奇道:“汤饼是寻常物,孙姐姐巴巴儿请我们吃这个做什么?”

孙珠珠笑吟吟道:“今日既赏木芙蓉,这汤饼是取新鲜木芙蓉花瓣与嫩鸡子肉片先炒成芙蓉花鸡片,汤羹是拿木芙蓉花蕊面粉同揉做了面片,与笋片和骨汤同煮,爽口软滑。”

任赞听得入耳,抚掌道:“你有心了,这倒有趣。”

孙珠珠撅嘴道:“宫中入秋常用菊花花瓣入汤,气味总有些清苦,妾也实在吃絮了。君上就尝个新吧。”

说着,那汤饼就一碗碗热气腾腾送到了眼前,汤色微金,面片乳白,果然香气扑鼻,令人十指大动。任赞第一个取银箸吃了面片,颇觉嫩滑又有花香,不觉食指大动。孙珠珠忙用银勺舀了汤,轻轻吹凉了送到任赞唇边,任赞一喝,果然赞妙。

章贵仪尝了两口,又道:“皇后娘娘素来喜爱花草,这道汤饼,倒是可以呈去蓬莱殿。”

孙珠珠很是不安的样子,忙忙道:“这可罢了,皇后娘娘在禁足,若不喜欢吃也罢了,若是喜欢,日日要送,不是坏了禁足的规矩。”

任赞恍若未闻,章贵仪也不再多言。众人低头饮食,孙珠珠吃得欢喜,将汤都喝尽了,登时满头大汗。她的妆本就上得极淡,出了汗褪却一层,她也不以为意,只边喝便以朱衣的袖子自拭,越发显得容色皎然,白里透红,十分可喜。

莒歌那份汤饼满满盛在青玉碗中,她用筷子夹了一二面片,小心翼翼送到口边,尽量不沾到嫣红的唇脂。她又用勺子舀了一勺汤轻轻抿了一口,赶紧用丝绢捂住,蹙了蹙眉。

珈儿在旁低声道:“这汤饼有些烫,可是烫着了?婢子有备下冰镇过的红豆汤,女御喝一口解解烫。”

莒歌点头,珈儿很快从随身宫女所捧的提盒里取过一盏红豆汤,那汤一看便冒着咝咝冰气,不似那汤饼一般,气息滚热。莒歌喝了半盏红豆汤才好些。

章贵仪望了她一眼,笑言:“莒女御到底年轻底子好,过了白露,本位可受不住这些冰寒的东西了。”

任赞吃得正欢,抬头道:“莒歌和朕一样,素来怕热,在殿内一直用冰,也喜用冰镇的吃食。”

孙珠珠拉过莒歌的手笑得亲切:“莒女御,如今你正得圣恩,可不能贪凉贪寒,须知女子身子和暖康健,才能为君上诞下子嗣。”

这话多多少少有些戳章贵仪的意思,章贵仪不动声色,只舀着汤饼里的汤轻轻吹着喝下,脸色愈见红润。片刻才停下勺子,衔了一抹浅淡如远山岚霭的薄薄笑色:“说到这件事,孙嫱媛堪为后宫表率。无论君上宠爱……”她故意一顿,“与否,孙嫱媛都懂得爱惜身子,想着子嗣之事。”

这话说得狡黠,辛沅也不觉会心而笑。只是这样的言语机锋,争风吃醋,任赞是见惯了的,照旧吃得欢畅,理也不理。

孙珠珠有些着恼,很快忍住了,只是笑笑:“这木芙蓉入膳有清热凉血的功效,这两天天儿回热,吃着正好。贵仪姐姐多用些,解了肝火旺呢。”她说罢,见众人转瞬间用了大半,又吩咐添汤。

黄香儿见莒歌碗里几乎没动,奇道:“莒女御,你怎么不吃?这般不赏孙嫱媛面子么?”

孙珠珠也有些不安:“莒女御,可是我这汤饼哪里做得不好,你直说指点指点我罢。”

任赞闻言,也觉奇怪:“怎么?这汤饼做得如此细致,还不合你胃口么?”

此时日中坐于亭中,四壁无遮无拦,多少有些炎热。莒歌额头已沁出点点汗珠,和着面上的脂粉,滚成粉白的细细粒。这本也是寻常,无人在意。但此刻任赞发问,众人都望了过来。莒歌有些窘迫,忙欠身道:“这汤饼味道甚好,妾喜欢。”

“这便是睁着眼睛信口开河了。”任赞面上浮起不悦的痕迹,“饮食上不合口、不喜欢便直说。明明不碰不爱吃,非说喜欢做什么。”

这话有些重,慌得莒歌连忙立起身来:“妾有罪,只是妾这几日舌下生疮,吃不得热食。请君上恕罪。”

任赞神色稍霁:“这也罢了。欺君是大罪,朕喜欢听实话,下次不可再矫饰妄言。”

黄香儿“呀”了一声:“咱们住在一起,我怎不知你舌下生疮。昨儿夜里送来的滚热的白术薏米鸽子汤,你不都喝了么?”

莒歌正要辩解,孙珠珠有些怨艾:“莒女御可是不喜欢我,连我做的东西也不喜欢了。”

莒歌忙忙摆手:“不是,自然不是。孙嫱媛切莫误会。”“喜欢便多喝两口。”孙珠珠笑吟吟道,“莒女御那碗凉了,换上热的。记得,面片碰了舌疮会疼,就上汤吧。”袅儿忙答应着去了。

孙珠珠这般细心叮嘱,章贵仪只是冷眼旁观不语,很快袅儿端了汤上来,双手捧到到莒歌面前。

孙珠珠笑容可掬:“我这个人惯来大大咧咧,有话直说,若哪里让妹妹不高兴了,妹妹可别放在心上。咱们一同侍奉君上,真有什么不高兴的,请妹妹饮了这盏汤便当过去了。”

孙珠珠位分高,这般亲切说话,莒歌断难拉下面子推却,可这碗热汤她实在不愿喝的样子,一脸为难。

辛沅瞧着不对劲,忙陪笑道:“莒女御怕烫,不如婢子替女御吹凉了再喝。”

黄香儿乜斜着辛沅道:“方才孙嫱媛说贪凉伤身,莒女御已经喝过冰红豆汤,再喝凉的,你是什么居心?”

章贵仪听得不好,忙示意辛沅退下:“辛沅,知道你体贴人,可你用心照顾本位就是了,不必过问其他事。”

章贵仪这般发话,显然是不欲辛沅被呵责。辛沅只得退下。黄香儿扬着绢子扇风,唇上注的檀色唇脂一张一翕,颜色有些融了:“君上您瞧,莒女御就是恃宠而骄,连孙嫱媛的心意都敢冷着。”

莒歌本就胆小,哪里受得住这种话,不觉瑟瑟:“君上,妾绝无冒犯孙嫱媛之心。”

任赞早就喝完了一碗,津津有味喝着第二碗端上的汤:“珠珠的手艺确是不错。多大的事儿,喝了汤也就罢了。”

莒歌无奈,只得捧过汤尽力喝下。袅儿双手捧汤久了,赶紧摸着耳朵散热。黄香儿又不满意:“早喝了不就完了,没的挫磨孙嫱媛的宫娥做什么。换了我是断断不敢的。”

孙珠珠笑着按莒歌的肩道:“莒女御坐下喝吧,瞧你急得这一头汗。黄女御,你也少说两句,可吓着美人儿了。”

这汤喝了大半盏,莒歌只得停一停。正午天气热,一点风儿都没有,全靠宫人们打着扇子扇热,任赞连喝了两碗汤很是痛快,亦是满足,由着黄香儿那丝帕为他擦拭唇角。

黄香儿动作间又柔又嗲,十分娇媚,服侍完了任赞也坐不住,走到亭外折了一双最好看的鸳鸯芙蓉,先捧了一朵最大的亲自为孙珠珠簪在发髻上,没口价赞道:“孙姐姐年轻,簪粉红色多的最衬肤色。”说罢又将另一朵偏粉白些的戴在自己头上,俏生生拉着任赞道:“君上,快看妾好不好看?”

任赞端详片刻,笑道:“是不错。可莒歌肤白,簪木芙蓉更好看些。”

黄香儿笑而不言,难得地没有撒娇撒痴。黄香儿折花只敬孙珠珠而不先奉章贵仪,可见不把章贵仪放在眼里。任赞很会打圆场,道:“香儿,你再去折一朵红艳些的,为贵仪簪上。”

黄香儿口中答应着,身子却动得慢吞吞的。

章贵仪也不戳穿她,只是一径含笑:“君上,妾今日多用翡翠琉璃和碧玉为饰,这红芙蓉簪鬓不相宜,倒不如叫辛沅折些好的回去插瓶。”

任赞自无不准,辛沅正要出去。黄香儿忽地变了颜色,指着莒歌道:“莒女御,你的脸是怎么了?”

莒歌歇了一歇,正要端起汤盏再喝,不觉慌乱了起来,下意识地抽出一只手去摸自己的脸。这一摸更不好,莒歌一气喝了热汤,满脸的汗珠如雨下一般,难免有些失礼,她有些呆住。黄香儿一把抢上前,解下莒歌腰上系着的一方湖蓝色绣青萝的绢子,替她抹去脸上的汗水。她下手颇重,莒歌胡乱要挡,怎么也挡不住,几下就被黄香儿连着汗水擦抹去了胭脂水粉。这一擦之下,孙珠珠“哎呀”一声,惊得掩住了口,直瞪着莒歌和黄香儿。

这一来章贵仪和任赞都被惊动了,齐齐望了过来。辛沅亦停了去折花之事,转脸望去,只见莒歌满头豆大的汗珠,连裸露的脖子和胸前都汗水滴落,划出一道道冲刷过粉痕的印子,十分尴尬。这倒也罢了,她的面庞上脂粉被汗水冲掉处有些妆粉融糊了,有些粉脂尽数脱落,露出肌肤的底色,竟如星子般,散布墨色的斑点。

女子向来重肌肤白净。除了玉白细腻,更要净。无油光,无脂腻,不可见黄气,更不可见灰墨色斑点。否则白玉生瑕总是不美,何况莒歌过于苍白失血的面孔之上,斑块或深或浅,密密麻麻,显然是长了有些日子了,有些地方还发干起屑,与上妆后判若两人。若是少女无妆,面有些微点点雀斑还算俏皮,可莒歌这模样,着实是可怖了。

莒歌心知不好,吓得双手捂住面孔,瘫软在地。

任赞的神色从错愕到厌弃,冷了又冷,终于转过脸不愿再看。“难怪见朕时妆容愈来愈厚,原来底下是这般不堪的样貌。”

“这是欺君罔上,假装貌美骗取恩宠!”黄香儿丢了手里沾满脂粉和汗水的绢子,尖叫道,“君上,这跟女鬼画皮冒充人样有什么区别?妾想到与她同住一处,就觉得好害怕。”

辛沅一颗心噔噔地跳着,举眸见章贵仪也是心慌意乱,显然是被莒歌的样子惊着了。莒歌又是惊惧又是羞惭,泪水从掩面的指缝间连珠价落下,哽咽难言。

辛沅忙跪下求恳道:“君上明鉴,女子妆扮本就是为悦己者容。莒女御浓妆,也是为掩饰不足,讨君上欢喜。若真以真容相见,倒是有心犯上了。婢子略懂些妆容之道,倒是以为莒女御从前并无生这些斑点,大约近来身子不适,略作调养就好。”

“真能调养好?”任赞似是不信。

“很简单的。”辛沅急急地说,“用大块的生姜、花椒、红枣捣烂后加上红糖冲泡,每日大量饮用,不久就可见斑点消褪。”

莒歌呆呆地问:“这真的有用吗?”

“除了长喝易上火外,消减斑块起效很快。”

“可是来不及了。”任赞摇头,“朕今日已见了她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便是以后好了,朕也难免会想起今日情状。”

莒歌心灰意冷地瘫坐在地。章贵仪看了辛沅一眼,示意她不要多事。

“当然了,苏内人,你若能治好她,也算一件好事。”

黄香儿仍不罢休:“君上,莒歌欺君,面上如此,身上不知几何?”她盯着珈儿喝道,“珈儿,你是侍奉莒歌的。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珈儿早就吓得呆若木鸡,听得黄香儿召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满口道:“君上,娘娘,婢子不敢撒谎。莒女御爱白皙美貌,每日用玉叠香粉涂脸抹身,还用蔷薇长娇水浸浴……”

章贵仪奇道:“玉叠香粉和蔷薇长娇水是什么?本位长居宫中,怎地从未听闻过?”

珈儿胆怯地望了眼只会流泪的莒歌,吃吃艾艾道:“是……是莒女御听闻这是从前萱妃保养的法子,想尽办法从萱妃的旧婢那里弄来的……”

任赞不听尚可,一听脸色铁青:“这种落发被赶出宫修行的贱人,学她做什么?”他气不打一处来,“宫中有贤有德的嫔妃不少,近有章贵仪,远些你也可学芷妃静心度日,只会学那些犯上的贱人!”

章贵仪见他动怒,忙劝道:“君上息怒,莒女御也是一时想偏了,让她回去思过些日子也罢了。”

孙珠珠亦帮着道:“也是。莒歌只是一时容貌毁损,暂时不能侍奉君上。等养好也就罢了。”

黄香儿死死盯着珈儿,珈儿膝行两步上前,磕头道:“君上,咱们女御满心只为让君上高兴,才这样费尽心思的,请君上务必宽恕女御。她为了能好好侍奉君上,用了香粉和长娇水,脸上长了斑点,身上也是。她还不惜命婢子四处寻捕水蛭,每回去见君上前,都放水蛭在发根处吸血,宁可失血也要肌肤雪白。”

黄香儿惊得倒退两步,捂着胸口道:“啊!水蛭!”她指向莒歌,“你服侍君上前,竟敢在身上用这样恶心的东西!你……你万一让君上也沾染了这种污秽之物怎么办?君上,珈儿还说她身上……”

诸犍会意,忙令人架住了莒歌,挽起她衣袖用帕子用力擦拭,果然她双臂香粉掉尽处,隐隐有黯黑的斑点生出。辛沅心惊肉跳,才明白为何莒歌白日里身上臂上都厚涂白霜霜的香粉。

莒歌听一一说破,越发哭得不能自已,只会顿首求饶:“君上,君上,妾知错了!”

莒歌越是哭得厉害,面上脂粉越是被冲得一道道的如沟壑一般,望之令人惊怖。

任赞瞥了眼辛沅道:“她浑身都是斑点了,你的生姜花椒红枣红糖饮还有用么?”

辛沅见莒歌手臂上都是黑斑,便道:“若是莒女御服用牛乳珍珠粉、七白饮加上生姜花椒红枣红糖饮,调理几年或有起色。”

任赞显然是厌弃到了极点,听都懒怠再听,冷冷道:“她是自作自受!这样的容貌,玷污了这掬花亭外的木芙蓉,还配饮什么七白之物么?传朕口谕,废莒氏位分,为庶人,不得再到朕跟前。”

莒歌浑身剧烈一阵,哀声哭泣道:“妾无以为靠,只能倚赖肤白得君上欢心。妾不敢失了这唯一的好处,才不惜一切保全。求君上明白妾的一片诚心,妾……”她话未说完,已被诸犍示意人拖了下去。

辛沅眼睁睁看着莒歌单薄的身形被拽着离去,在明灿的阳光底下显得无比孤单而哀弱。

彼时日光温暖,草木萧萧,也带上了一层淡金色的膏腴丰韵,带着一种生命即将衰败前不顾一切竭力生长,搏到令人哀伤。一行南飞的大雁老翅扇动,掠空而去,只留下一声接一声怆然的悲鸣。辛沅立在阳光的阴影里,身上无端起了一层又一层粟子,如芒刺一般刺痛。

这一场木芙蓉宴,便这样不欢而散。

本章已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