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裏的日子過得安靜,章貴儀一心求好,命御醫與醫女悉心調養着,辛沅也爲章貴儀日常保養盡心竭力。爲了養好那一把青絲,每日裏都得用象牙梳子蘸了白芷香附發油爲章貴儀梳通發根。尋常的發油油膩味兒重,爲了氣味甜美,須得採正午時分盛開的玫瑰,取花色最豔最純的花瓣,用白玉鉢臼細細研成花漿,再以細紗一次次濾幹淨了,再蒸出香油來,只用純淨的花油兌進了發油裏,遠遠聞着,便是五月玫瑰盛放的悅人氣味。白芷、香附與玫瑰都是性溫之物,活血疏肝最佳。章貴儀用了覺得頭痛有所緩和,心下也喜歡。另則平日裏若不面聖,發髻也只是輕輕挽起,少扎辮懶梳髻,只怕傷着發根。除此之外,章貴儀每日用溫水敷開臉孔,再以玫瑰花汁和珍珠粉敷面調養氣色,上妝只是薄薄施一層珠粉,淡掃胭脂淺畫眉,連最愛的花鈿也不大用了。
拂杉與曉彬左右端詳,總是有些不大放心。曉彬不敢出聲,還是拂杉忍不住問:“這樣淡妝就能養膚麼?那爲什麼宮嬪們出來,個個都是濃妝豔抹。”
“淡妝濃抹皆相宜,鉛華不御得天真也頗美。”
章貴儀攬鏡自照,頗多猶疑:“這樣真的好麼?君上發覺本位肌膚幹澀松弛,淡妝怕是掩不住的。”
“掩飾只在一時,由內而外養好了肌膚,便是素面朝天都好看。”辛沅細細說來,手中不停忙着點一款潤面的面澤,“貴儀服藥多時,難免肌容幹燥。此面澤以牛髓脂溫清酒凝膏,加蘭革(1)汁爲底,兌丁香、杏仁粉、珍珠粉。勻面可使肌膚潤澤,嬌豔輕盈。”
“若要肌膚溼潤,不是多敷紫茉莉花水、蘭花水便好?牛髓脂似乎太油膩了些。”章貴儀遲疑。
“花水雖好,容易幹發。相較之下,油脂更易滋潤。姐姐們冬日怕手裂,不是都用羊脂膏?”她見拂杉和曉彬都點頭,又道:“這是第一遍試做的,婢子試過若無恙,還得在貴儀手腕處試試,看這清酒是否會傷貴儀肌膚。”
拂杉頷首:“平日不怕,貴儀病中,怕有些從前能用的,如今都得一一試過,小心爲上。”
辛沅忙答應了,將初合好的面澤捧到章貴儀跟前:“這氣味貴儀可喜歡?”
章貴儀輕輕一扇以嗅:“蘭香襲人,頗爲雅靜。就是牛髓脂的氣味怕不能去盡。”
辛沅解釋道:“牛髓脂是潤膚急用的。等貴儀肌膚由底子上養潤了,可換玫瑰花蒸的玫瑰油,或是茉莉花種子蒸的紫茉莉油,或是山茶花油、忍冬油,隨季節變化調制,都是可以的。”
章貴儀有些急切:“只是潤澤而已,如何能使肌膚緊致?”
“束發緊了,可顯肌膚緊繃。然而貴儀如今養發爲要,此法不相宜。不若同雞蛋清敷臉,幹後會緊致些,再者最有效的,就是用羊脂白玉輪在脖頸和兩頰自下而上,每日滾足千下。”她轉首,見枚兒眼中有躍躍欲試之色,便笑:“拂杉與曉彬兩位姐姐素日裏最忙,這個活計交給枚兒最好,她手腳伶俐呢。”
雖然能近身服侍章貴儀,但這是辛苦活,拂杉與曉彬都是不願意的,枚兒有上進心,正巴不得這一句。章貴儀便點頭允了,喜得枚兒連連叩頭不已。
辛沅說罷,便畫了玉輪的樣子,交給內府去做。很快內府便做了一個來,金柄白玉輪,滾着又涼又舒服,千下之後,皮膚又緊又細,人人贊好。章貴儀果然歡喜,命又做了兩個,送去成寧宮給太後和阮太儀,皇後不喜金玉奢華之物,便省卻了這一項。
起初章貴儀肌膚幹燥,入秋更甚,那含了牛髓脂的面澤塗上去許久仍是泛油光,實在不美。辛沅用細白絹布小心拭去油光,堅持再塗。果然數日後開始逐漸好轉,肌膚也喫得進油了,格外潤澤。章貴儀放心許多,用牛髓脂的日子便跟司苑花房大量索要玫瑰放置殿閣中,以花香薰身,一壁又命內府送上好的玫瑰花油來,直接潤面,再以玉輪按摩,使肌膚軟澤。
辛沅得空便做義髻,以細如發絲的銅絲編爲胎,塗上黑漆,其上蒙裹選取過的幹淨健壯的宮娥鉸下的好青絲,絞以馬尾、金銀絲和紗線作成髻,需用時就用章貴儀的真發籠住盤起,顯得發髻豐滿高聳。辛沅邊做邊笑:“貴儀好生養頭發就是,若是遇宴聚需梳高髻,也可以義髻爲充,如貴儀真發一般。”
這是蘭林殿裏難得的輕快時光,如一曲寶琴,淙淙流過。自從章貴儀抱病,境況是每況愈下,蘭林殿中人無不心有戚戚忐忑度日,生怕安閒不保。如今章貴儀漸漸有精神了,恩寵又見復起,人人的笑容又都敞亮起來,連灑掃擦燈這些瑣事都做得便捷利索。說到底,她們都不過是高巢中的乳鳥,並無自飛保全之力,只能求得運氣好,仰仗主位恩深長久罷了。
此刻章貴儀喝過藥,神氣尚好。她披着一襲淡淡茜紅色旋紋羅衣,半倚在燈籠紋長窗下,薄薄的日光如澄金的輕紗輕揚拂下,她低垂的墮馬髻上只束着一個嵌紅寶明珠的金環,愈加顯得她容色寧靜柔和,少了往日高不可攀的雍容,宛如一個尋常人家的溫婉小婦人。她望着十指翻飛忙碌的辛沅,口中閒閒道:“前幾日阮太儀來,總說本位打扮過於簡素,怎地連花鈿也不大用了。
辛沅笑道:“用了牛髓脂,怕花鈿沾了呵膠也黏不上面。”
章貴儀頷首道:“先停一段時日,你先用呵膠試妝,來日做時新的樣子來瞧。”
辛沅答允着,曉彬和拂杉送上湯果來,衆人笑着說着話,也是恬靜時光。
這般將養,到了八月裏,章貴儀的精神也健旺了許多。
入了八月就要預備着中秋節慶。宮中上下都忙得腳不點地,爲了中秋團圓大慶。此時,孫珠珠日日溫柔盡顯,哪怕見不到任贊,也是每日晨昏香茶、甜湯、飲子(2)進奉到聞仙宮外。這般體貼心腸,加之此前那一場哭鬧剖白,雖未完全消了任贊的疑心,勉強還是立穩了腳跟。
縱然孫珠珠被冷落,黃香兒對她還是尊重的,除此之外眼裏再無其他新人,便是莒歌,也是爭鋒相對地爭寵,多半還是莒歌性子柔弱,退讓有餘。當然,在任贊眼裏,這些是女人之間的小樂趣,只要不出格,他是看着歡喜,像貓兒狗兒逗弄一般無異。
八月初的時候天氣已經涼了些,瀛池的醺風卷着最後一季盛放的風荷,有種拼盡全力盛放的甜醉之氣。煙波池上水光點點,水天一碧,荷葉翠蓋間,深紅含苞者嬌嫩可愛,粉白綻放者葳蕤生光。花影簌簌,日色溶溶,真乃佳時美景。
黃香兒、孫珠珠伴在任贊身側,嬉笑低語着什麼,莒歌略落後一步,想要追上並行,卻無她的位置。三人一着重綠綃衫,一着朱紅繡衫,一着櫻粉色羅衣,圍繞穿着家常玉色長袍的任贊身側,更像嬌妻美妾伴着一富貴得意書生。
黃香兒看那荷花盡綻,盈盈生香,便起了採折之心:“君上,這荷花若折了插瓶,一定很好看。”
任贊捏一捏她柔白豐盈的臉頰,笑絲絲道:“你初來宮中不知。母後誠心禮佛,這些荷花只許折了在母後的成寧宮佛堂禮敬佛祖,旁人不許輕動的。”
黃香兒“哦”一聲,有些掃興。孫珠珠輕瞟她一眼,似是提醒她不要違背太後的敬佛之心,黃香兒登時明白,再不提這話頭,渾身像抽盡了骨頭一般軟綿綿的,半倚在任贊身上,嬌聲道:“君上,妾今日所着衣裙,與您最爲相宜。”
任贊摸一摸她下頜:“濃綠淺碧,是很相宜。”
黃香兒愈加興奮:“君上愛什麼,妾便愛什麼。君上喜好,妾時時留意。”
任贊聞言不過一笑,蜀宮之中,誰不以他喜好爲喜好,這樣的話,他從小至大,實在聽得太多了。孫珠珠舉着一把墜綠碧璽杏色流蘇的白紗扇子,越發顯得俏臉盈盈,如白雪團兒一般,皎潔動人。她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顆顆圓潤可愛:“君上,黃妹妹心中只有您,妾自愧不如。下次要和黃妹妹好好討教討教。”
任贊似笑非笑,淡淡道:“誰跟誰討教呢,你沒的教得香兒更調皮了。難怪,香兒她今日非要拉着你來做伴。”
孫珠珠與黃香兒對望一眼,她撲哧一笑,掩飾住不被任贊親近後的失落,拿扇子在任贊面前輕輕一撲,旋即像蝴蝶一般輕盈飛轉了去,退後一步:“君上慣會欺負妾。”她嘴上這般說,身體的距離卻顯了懂得分寸進退。她一張出雲圓月般的臉,泛出桃花般紅潤顏色,襯着紅綃輕薄,仙袂飄飄,愈見嬌豔無雙,靈動可人。口中這般說話,任贊一時也拉不下臉一直冷着她。
彼時水上菱荇清香,蘆荻含芬,錦鱗戲潮,鴛鴦交頸。任贊攜美同行,左擁右抱,笑逐顏開,是何等清閒自在。
莒歌口齒上沒有孫黃二人伶俐,只得默默跟在身後,便是侍女珈兒推她上前,她猶豫片刻,也還是慢了兩步跟隨,不與那二人爭風。幸虧任贊是憐香惜玉之人,不見莒歌上前,便立住腳等她,挽住她手,柔聲問:“朕走得急,你是不是跟不上?累不累?”
莒歌忙道:“妾跟得上。”
“那爲何一直不與朕並行?”
她柔柔睇任贊一眼,含羞道:“能看着君上背影,也是很好很好的。”
任贊見慣了人撒嬌撒癡,眼前人這般柔情蜜意,也甚是心動。莒歌膚白纖柔,大有“葳蕤半露芙蓉色,窈窕將期環佩身”(3)的美態。任贊愛憐不已,只握住她手不肯放。黃香兒眼底閃過一絲妒意,孫珠珠卻是機靈,忙將任贊身後自己的位子讓出,甜笑着誇贊道:“莒女御今日的粉衫真好看,和君上如花葉相依相偎。”
孫珠珠越是這般贊美,黃香兒面上不滿之色越重,還是孫珠珠趁着任贊沒發覺,輕輕拉了拉黃香兒衣袖,黃香兒才收斂了神色。
一陣風過,花瓣零落如雨。有一淺粉花瓣落在任贊耳上,那花顏柔色,更見任贊玉面俊俏,風流無儔。莒歌癡癡望着,不忍拂去,道:“君上真是好顏色。”
任贊頗爲驕傲:“何等好顏色?”
莒歌粉面嬌羞,仍道:“妾可看百年不厭倦。”
任贊心中一動,輕輕擁她肩膀:“朕願與你百年相看。”
莒歌眼角有一絲晶瑩逸出,任贊及時爲她抹去,莒歌倚在任贊身前,似一只倦飛的小鳥尋到的期待已久的歸巢。
辛沅與阿窈躲在假山後悄悄窺視。辛沅望着莒歌,心中感慰:“君上對莒女御還是很好的。”
“當然了!”阿窈低聲驚嘆,“莒女御多白多美啊,這麼一眼望去,我先看到了莒女御,白得跟個玉人兒似的。”
莒歌越發地白淨了,整個人瑩瑩有光。都說一白遮百醜,美人玉白如羊脂,便更是脫穎出塵。辛沅心中贊同莒歌的美,想起那日她用水蛭吸血之事,愈發感傷:“已經那麼美了,何苦還要事事處處逼迫自己,力求更美?”
“世間女子都是這樣呀!”阿窈撫着自己圓潤的腮幫子道,“今日老於昨日,這一刻老於上一刻,時時分分都在容顏老去,怎能不加緊一把,免得比更年輕的人比了去。”
辛沅有些哀戚的惶惑:“非得很美很美,才能得到別人的喜歡麼?”
“是啊。”阿窈掩口笑,“你看莒女御脣紅面白,長眉黛青,梳了雙鬟,用了透額羅,顯得臉蛋兒好小,我都舍不得把目光移開少看一會兒。”
辛沅被阿窈一說,才發覺莒歌今日的妝容是有些濃豔了。妝是明霞妝,眉是桂葉眉,胭脂酡紅如醉,眼皮上也有蛾翼似的淺粉色輕掃揚起;雙鬟輕垂點以金翠,似薔薇花輕拂掩着雙頰;額頭以左右一雙半開芙蓉挽起輕薄的水色綴珠透額羅,各垂下細細的金箔葉子流蘇,壓在透額羅兩邊,防着被風吹得翻飛。
阿窈還在熱絡地說着:“誰會喜歡醜人兒呢。別說宮裏了,就是民間都知道,娶個美嬌娘,生下的孩子也跟着美些。貧苦人家的女孩兒要不受苦,也只能倚仗着有副好相貌轉轉運數了。”
辛沅正要回嘴,阿窈卻顧不上這個話頭,雙手抵在下頜上,豔羨道:“聽說君上性子不好,發起脾氣來,很多奴婢都被立時打死了的。可看君上待兩位女御真是性情溫柔呢,可不是因爲她們都是大美人兒的緣故麼。”
辛沅心下清明:“君上是對自己的寵妃溫柔,又不是待咱們溫柔。”她刮一刮阿窈的鼻子,“怎麼,你也羨慕君上的恩寵麼?”
阿窈吐了吐舌頭,抱緊了手中的點心:“我有什麼可羨慕的?君上對誰都好,那好就不稀罕了。可我家鄉的好哥哥,只對我一個人極好極好的。”
辛沅見她臉上都是幸福的陶陶然,也爲她高興:“再過兩年,你就可以出宮了。可以回到家鄉,找你的好哥哥。他呀,不管你美不美,一定都待你很好。”
阿窈面色微微一澀,很快又粲然:“是啊。驪場的規矩,到了二十歲,就嫌我們舞姿不夠輕盈了。除非特別出挑的,其他都會放出宮去自行婚配。我反正都是在後頭跳舞,大娘也不會希望我留下,我就可以出宮去了。”她說着,又有些憂愁:“我若出宮去了,往後誰和你做伴呢?前些日子知道蛛月養娘去世了,你那麼不開心。我若不和你說說話,你就更難受了。”
“宮裏日子難熬,能就伴兒自然好。可是總不能兩個人一世都熬在了這裏。”辛沅懇切道:“我倒盼着你安安穩穩出宮了,到時候彼此念想,就是心裏做伴了。所以你到了外頭,就要過得快快樂樂的。”
阿窈滿眼憧憬,歡快地點頭。她正要答話,忽然戳了戳辛沅手臂,示意她趕緊看外頭。原來莒歌與任贊正相擁,黃香兒已然湊上前來,在任贊耳朵際輕輕一吻,方才那粉色花瓣已被她銜在櫻顆紅脣間。這一幕格外香豔,莒歌羞得立刻離了任贊懷抱,別過頭去。孫珠珠今日本是被黃香兒拉來的,本就是勉強在君前,並無多少承歡討好的機會。她轉着頭羅扇輕搖,望着湖上煙波,似乎看得入神。任贊縱然多內寵,這樣光天化日被人親吻,耳朵也紅了起來。他又好氣又好笑,望着黃香兒道:“你這是做什麼?”
辛沅與阿窈看得面紅耳赤,黃香兒卻是坦然自若,她嫣紅的舌尖輕輕一卷,人人都以爲她要將那花瓣喫下去了,不意她卻嬌滴滴一啐,那花瓣沾染了香唾,不輕不重卻落在了她錦綠訶子勒出的一痕雪脯上,嬌紅一點。任贊看得呆了呆,喉結滾動了一下,他才欲說話,黃香兒已經抓住任贊的手在胸前輕悄一抹,將那花瓣拂了下來。她就勢往任贊懷中一倒,媚眼如絲:“有勞君上了,妾今夜會至聞仙宮略表謝意。”
那情景格外香豔,便是見慣世面如孫珠珠身邊的掌事宮女嫋兒,也是眼珠子瞪得骨碌圓。孫珠珠察覺,立刻揚起輕羅小扇擋住了嫋兒面孔,嫋兒立刻知趣地將下巴抵在胸前,將鶯兒也掩在身後。而莒歌,早已退回了方才的兩步之外。辛沅與阿窈都不敢再看,只得悄悄尋了路退了出去。
任贊輕輕“嗯”一聲,拉住了莒歌的手:“你陪朕回聞仙宮午膳。”
黃香兒急切切喚道:“君上。”
任贊嘴角揚起一抹曖昧的笑意:“知道了。”他回頭看孫珠珠,“你也跟朕回聞仙宮用膳吧。”
“君上和莒女御一飲一食皆是情。”孫珠珠掩口笑,“妾就不擾了,妾自回去喫頓清靜飯。”
任贊本就無十分要她去聞仙宮的意思,當下便道:“也罷。”
任贊攜了莒歌的手正欲離去,孫珠珠忽而道:“莒女御,等下侍奉君上用膳,臉上的脂粉可別施得那麼厚了,出了汗一道道的,可難看了。”
莒歌一怔,情不自禁地去摸自己的面頰,有些慌亂:“我的脂粉哪裏厚了?”
二人這一說,連任贊都注意了,他頗爲可惜:“莒女御,你天生膚白瑩透,厚施脂粉折了肌膚本來顏色,反倒弄巧成拙了。”
莒歌面上一層層紅起來,透過厚厚的粉溢出來。她有些無措:“君上過譽了,妾哪有您說的那麼好。妾自慚無顏色……”
任贊擺了擺手,唉一聲道:“朕不喜歡聽這樣過於自謙的話。”他伸手在莒歌面上重重一抹,見指尖粉白一層,着實有些不喜。“罷了,你先回去薄勻了脂粉,再到聞仙宮與朕用膳吧。”
這分明是有些嫌棄莒歌的濃妝豔抹了,與方才的濃情蜜意比,確是轉得太快,教人無措。莒歌連着胸前裸露處都泛起了局促的紅色,連連欠身告退了。
任贊有些意興闌珊,徑自去了。
瀛池上鳥飛魚躍,甚是有趣。孫珠珠今日並未得任贊多少好臉色,卻也不甚往心裏去,只是和嫋兒、鶯兒一會兒指着岸上撲翅的鷺鷥,一會兒逗弄池中探頭的綠龜,自得樂趣。黃香兒興致不減似的,跟着孫珠珠亦步亦趨。
孫珠珠知道她有話要說,只等她開口。果然黃香兒啐了一口,發狠道:“君上眼裏莒歌就比咱們好麼?什麼百年相望,那孫姐姐與我算什麼呢!”
孫珠珠眸光流轉,搖着扇子,笑吟吟道:“君上的承諾若能作數,後宮怎會有那麼多失寵的女人?你看轉眼君上又嫌她妝容太厚了,總沒有盡善盡美的人兒!你也別太在意。”她見黃香兒還是氣哼哼的,又道,“不過黃妹妹啊,你們一同出身王府,姐妹情誼在,來日若是莒女御平步青雲,也定會提攜你。我先恭喜你了啊。”
黃香兒雪白的胸脯子劇烈地一起一伏,像湖浪蕩漾。“我好好一個人兒,要她提攜做什麼?各人有各人的緣法,我怎麼就不如她了。誰與君上百年,還不知曉呢。”
孫珠珠還是那樣似笑非笑的俏皮模樣:“什麼叫大浪淘沙,看你們瓊王府來的八人就知曉了。除了一個做宮娥一個死了,其餘六人都已侍寢。可那四個都無名無份,足見君上不上心,在意的唯有你和莒女御兩個。”
黃香兒輕蔑道:“那些都是不中用的,便是莒歌……”她冷笑一聲,也不說下去了,“君上不也覺着她有不足了麼。什麼膚白貌美,她越是着緊在意,我看越是留不住。”
孫珠珠輕輕噓一聲:“不許說這樣醋妒的話,心裏想想也就罷了。”她走近一步,溫言道:“君上的新寵,唯有你們兩個。我叫你妹妹,叫她莒女御,你就當知道我心裏的親疏遠近。”
黃香兒感激道:“我自然知道孫嬙媛疼我,凡事爲我打算。”
孫珠珠很是嘆息了一聲:“我不瞞妹妹,我出身市井,家中無依無靠,能得君上這般垂憐,受封嬙媛,已是天大的榮寵。我心裏也有數,這次被人暗算,這輩子的榮華也就止步於此,想要居殿爲主位,也是不能的了。”
黃香兒不甚在意:“姐姐遲早能再得君上寵愛,理什麼家世不家世。”
孫珠珠止了平日嬉笑親切的神色,肅容道:“黃妹妹,你還年輕不知事。若無君上寵愛,你我算何等樣人,不過是嫁與農夫屠戶,或與商人小官爲妾,碌碌終身。”
黃香兒瞪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眸:“可如今我們有寵愛了呀!”
孫珠珠望着黃香兒那豐腴的身段,媚人的面孔,嘆氣更長:“就是因爲有了寵愛,出身才會成爲我們的弱點,否則這次的事我不過受了疑影兒,君上怎麼就冷着我了,不過看我是個沒母家的人罷了。相形之下,芷妃是寺廟選出有福祉之人,章貴儀父親曾爲中書郎,詩書禮樂人家出身,若非如此,怎麼會一個失寵常年不能面聖一個抱病都還是主位娘娘。妹妹你和莒女御都是王府舉薦入宮,身家一模一樣,你倆所得寵愛也不分伯仲,若想越過她,就得尋個好倚靠。”
黃香兒有些明白了,她眨巴着眼睛誠心討教:“那孫嬙媛怎未尋個倚靠?”
孫珠珠怔了怔,幽怨道:“我得寵後便被人注目,想要尋個官宦做倚仗,人家或不願惹是非,或嫌棄我是市井商販之女,百般推脫。所以我勸妹妹,趁如今新寵當位,莒女御還沒動這個心思,快快在朝中尋個義父義兄都好。”
黃香兒這才恍然,連聲謝了孫珠珠籌謀,尋思着去了。
孫珠珠說了好一番話,不覺有些倦怠,搖頭道:“這麼一個長了聰明面孔的人,和她說起話來竟這麼累。”
嫋兒忙扶住了她,朝着黃香兒風擺楊柳般搖曳的身影嗤之以鼻:“人人都有腦子,她的都長在了白花花的胸脯子上,哪裏還能動什麼腦筋。若無嬙媛指點,遲早她都要落敗在莒女御手裏。”
“嫋兒,你的嘴也太壞了。”孫珠珠咯咯一笑,“我瞧着莒女御是對君上有些真心的。人心都是肉長的,君上也不是不能感知,難免疼愛她些。只是啊,光靠一點真心就想在宮裏立足,怕也是難的。”
嫋兒撇了撇嘴角,不屑道:“人都是一顆心,就算真心真意全捧出來了那又比得過誰了。要婢子說,真心是不用了,有樣貌有智謀,才能在宮裏立得穩穩的。”
孫珠珠永遠笑盈盈的面孔上多了一層薄如煙靄的憂色:“是啊。君上看過的、得過的真心多了,又能有多珍惜呢。”
莒歌自與辛沅疏冷,從此辛沅便照足禮數,不敢擅自親近。可今日眼看着莒歌這般委屈,實在放心不下,忙別了阿窈,無論如何也要去勸慰幾句。穿過金明苑轉過湖邊,疾步追上莒歌時,已是到了宮中長巷的轉角。辛沅連忙屈膝行禮下去,喚道:“莒女御安。”
莒歌腳步有些怔住,忙推了珈兒先離去,方才轉頭過來。莒歌待要說話,然未開口,一見辛沅便眸中含淚,頗有酸楚之色,不覺低低喚了一聲“辛沅”。
是往日親暱的“辛沅”,而不是那一句疏遠的“蘇內人”。辛沅的心驟然軟了,那些冷淡後的怨氣登時煙消雲散,她幾乎是忘卻了禮儀,脫口而出道:“莒歌,你別難過。”
莒歌聞聲,悽楚道:“我難過什麼,你是不明白的。”
辛沅走近兩步,貼耳低低道:“我都看見了。”
莒歌身子一震,瞬時了然,淚珠兒漣漣落了下來:“你看見了也罷,否則我怎有臉說。莒歌,你別怪我疏遠你,我……我是怕你怪我不爭氣……”
“怎會?”辛沅伸手欲抹去她腮邊的淚,那淚珠一路從眼角滾落,沾了雪白脂粉,成了粉白滾圓一串,頗爲怪異。莒歌見她手貼近自己面龐,幾乎是立即用帕子掩住了自己的面孔,熟練而輕巧地,將那淚珠用絲帕吸去,絲毫不敢壞了一點妝容。她極力忍着淚,十分不敢在哭的樣子,哽咽着道:“不能哭,我不能哭的。留了眼淚,妝便壞了。”她說罷,雙拳緊握,似用全身的力氣克制傷心落淚的天性。
辛沅知她心性脆弱溫敏,如此克制,實在是少有,想着她如今爲嬪妃,總是要維護一點顏面尊嚴,便溫言勸解道:“莫哭,莫哭。君上不喜歡濃妝厚粉,你重施薄妝就好了。淡掃脂粉最適合你了,不必難過的呀。”
“你不知道的。”莒歌別過頭,用絹子小心翼翼地按着眼角,生怕有淚水溢出,“我有我的難處……君上,君上怕是厭棄我了。”
“怎麼會呢?”辛沅好言寬慰道,“你若不放心,我陪你進去施妝!我旁的不擅長,這個是每日侍奉貴儀的,你總能放心吧。”
“不!不用了!”莒歌有些驚恐,慌忙拒絕,“我自己會施淡妝,你別再進我屋子了,黑漆漆的你不喜歡,黃香兒回來看見你,又要當面奚落,彼此難堪。”
莒歌拒絕得幹脆,辛沅以爲她是因爲上回水蛭之事,總不願自己再知曉這些事,也覺得自己這話有些唐突了。
“你是章貴儀的近身人,不能離了蘭林殿太久,你還是快回去吧。”莒歌口中回絕,手上推得辛沅有些急,櫻粉衣袖悄然褪至肘邊,露出半截白藕似的胳膊,辛沅才發覺她臂上也塗了厚厚的雪白香粉。
辛沅越發疑惑,關切道:“天兒還熱,又不是睡前,你塗這樣厚的香粉不怕出汗難受麼?”
“我喜歡這玉疊香粉的梔子花味。”莒歌強笑着,“我不嫌麻煩就是了。”
辛沅知她愛用這從前萱妃留下的偏方,日日都要塗用。珈兒說起,便在閣中無人時,也敷得滿面厚紛紛。女子愛妝扮,宮中尤甚,也算不得什麼。
莒歌似是有些怕正午的熱風悶出了汗,趕緊擺手欲進去。她有些討好,也有些求懇:“辛沅,你待我好我是知道的。只是我如今侍奉君上,許多事在你的身份是不能懂得的,你便不要多問了,好不好?”
辛沅想着彼此有些緩和了,心中稍稍安慰。不過莒歌爲妃嬪,有些事實在不是她一個宮人能多過問的,便也只得點頭應允。莒歌走了兩步,躊躇道:“往後別在宮裏爲蛛月燒紙了,真舍不得,心香一炷也罷了,算上我的一份就是。”
莒歌這樣說,總是有心的。辛沅也便施禮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