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宮後與緋花的每一次相見,似乎都與死亡有關。上回是帶走念綾的屍骨。這一回,她是奉命入宮帶走莒歌的骨灰。莒歌到底是在火場化了,骨灰收攏送了出去。只是莒歌被廢了名位,並不能將骨灰送去皇家上善寺得到祝禱和死後的安寧。還是辛沅託賴緋花安排了,尋一處古寺附近好生埋下,聆聽佛音,求個來生安寧。
緋花用藍布扎緊了那個小小的黑色陶土圓罐,不無感慨:“莒歌再悽慘,這下場到底是比蛛月好多了。”
辛沅輕輕地撫了撫那厚重的罐子,誰曾想到,數日前還是巧笑倩兮的人兒,如今只剩了一把豔骨餘燼。她的神色有些戚然的麻木,她已經清醒地知道,前有念綾,後有莒歌,瓊王是不會憐惜這些爲他搏命的人的性命的。因爲只要是失敗者,就毫無活着的價值,更不會因她們而去責怪一句身膺榮寵的暫時勝利的人。
更何況任贊亦是當沒了這個人,很快升了衛仙姚茜的位分,成爲女御,補了莒歌的缺衛仙姚茜也進了女御之位。這姚茜得寵比莒黃二人早,素日伺候任贊還算盡心,進封卻在二人之後,可見當時莒歌與黃香兒二人的勢頭頗勁。
緋花看着她平靜無瀾的面孔,還是那樣冷冰冰的口吻,那語氣裏的關切卻是分明的:“你別想着去和黃香兒過不去。如今新人挑不出好的來填補,舊人裏只有黃香兒一個最得寵,王爺看她是個指望。你要動她,王爺先饒不了你。”
辛沅不做聲,只是問了幾句蛛月的身後事。緋花看她依舊淡淡的,低聲道:“王爺本就覺得無人可用,如今莒歌沒了,王爺更是指望你去服侍君上。想必朱內人和你說過了,你心中要有數。”
風吹在面上涼絲絲的。快到中秋了,空氣裏帶着桂花甜冷的香氣和月餅的團圓甘甜,細細分辯,有豆沙的蜜甘,肉的鹹鮮。無人會記得一個被廢的妃嬪的死亡帶來的哀傷,便是有一絲喪氣,也消融在了人們彼此道喜吉祥的歡慶裏。
辛沅理了理袖子:“有黃香兒這樣待莒歌的先例,王爺指望我,我還惜命不敢呢。”
緋花冷笑一聲:“王爺才不管這個呢。養你們去拼,就像看鬥雞,只要有人贏,哪個死哪個活並不要緊。”
“先有念綾,後有莒歌,我真是怕。黃香兒得寵,又和孫嬙媛親熱,如日中天一般。”她頓了頓,“我記得黃香兒在王府時愛動氣,總是胸口疼,喫過什麼藥。從前蛛月在,還有人過問她喫藥的事,如今黃香兒在宮裏了,也無人提了。”
“那是逍遙散,不值幾個錢,是要一種要長期喫着慢慢調理的藥丸,若做成湯藥,效果更佳。黃香兒好強,自然不肯天天喫藥,落個藥罐子的名聲。”緋花道,“若不是她每每月事前有胸口疼的毛病,莒歌也不能分寵。只是黃香兒也糊塗,莒歌性子弱,得寵也不會妨她。若兩人聯手,只怕更得寵些。只可惜如今沒了莒歌,倒教旁人好上位了。”
黃香兒每每月事前胸痛,是進王府前就有的症候。辛沅跟着蛛月時讀過醫書,知道有些女子自頭一回月信來就會如此雙乳脹痛,嚴重者不可觸手探摸,甚至穿訶子着小衣都會痛,乃是情志不暢、肝氣鬱滯所致,也是婦人常見症候,頂多喫點逍遙散,自己平日裏注意少動氣便能緩解些。
辛沅笑了笑:“要黃香兒不動氣,那是極難的。只是這病是婦人病,常有聽聞,大約也不要緊。”
緋花沉默片刻,輕聲道:“蛛月在時,我聽她說黃香兒這症候比旁人厲害許多。她雖身量豐滿,但胸乳間似已生不少結節塊壘,平時是不妨事的,只是飲食上要格外小心些才是。”她不再多說,“你雖聰慧,蛛月待你也用心,可有些事,畢竟是婦人病,你未曾經人事,也不懂那樣多。”
辛沅深深欠身:“蛛月雖不在了,但她的教導我都記得。如今爲章貴儀奉妝,還能多看些醫書,從前荒廢的也能拾回些。”
這倒是真話,爲了與章貴儀滋養生發,她名正言順有時間去翻醫書尋古方,只是看的多與女子養顏養身有關,旁的是不得閒細較的。
緋花默然片刻,還是回到了那句話:“你這樣安閒的日子不會有多久了。王爺定是會要你侍奉君上的,你細細思量好如何親近君上,否則只怕蛛月就是你的先例了。”
辛沅並不作聲,瓊王府裏的日子是何等可怖,她從未有一日忘記。那紛然嬌豔的紫薇花下,埋了多少血肉白骨,差一點連她都填埋了進去。她絞着腰間系着的銀羅絲帶,一顆心也仿佛這樣被搓圓揉扁,沒個落處。須臾,她定了定心,道:“我有分寸的。我想問緋花養娘一句,您在王府多年,可知王爺私蓄炮火,什麼時候出動過?”
“你怎麼問起這個?”緋花蹙眉。
辛沅不露聲色:“人人都有自己想知道的事。”
“仿佛就是你們進府那年春天吧,四月中旬,王爺派兵用炮火出去,那兩天王爺生氣,停了宴飲,只召門客到書房商議。至於炮火轟了哪裏,我們在京都,怎麼知道?”
辛沅心中漸漸有了明晰的答案,任贊未曾動用炮火,那麼只有懷有異心私存炮火的瓊王有這個能力和實力,可又是爲了什麼緣故呢,她實在沒有相通。
阿窈很被莒歌被埋的事兒嚇着了,病了好些天,辛沅悄悄去看她時,她只會喊:“離了宮裏,我要離了宮裏。”這個只知在驪場刻苦習舞喫些好東西便快樂的少女,並不了解嬪妃爭寵纏鬥的可怖。她安慰了阿窈幾句,也不便久留,只得匆匆去了,路上見珈兒跟着姚女御前往聞仙宮侍駕,才知莒歌死後,她便被撥去了伺候,倒也和原來的差事不差。她心下一動,不知姚女御怎會要了珈兒,是事出偶然,還是早就暗中親暱了。莒歌那兩瓶東西來路不明,宮中嬪妃多是有嫌疑的。
她來不及細想,按着規矩立在路邊,恭敬地垂下眼瞼不敢直視,蹲身施禮,送姚女御離開。辛沅回到殿中,章貴儀正午歇。偌大的蘭林殿靜悄悄的,她回到房中,取過窗下的白瓷小碟。那玉疊香粉和薔薇長嬌水,她都各取了些許,一部分陰幹,一部分用油燈烤着徐徐烘幹,殘餘的粉末送去了御醫院尋相熟的御醫細看,才知那裏頭的厲害。
所謂鉛華不御,洗妝真態。女子爲顯膚色白皙吹彈可破,必施妝粉。宮中所用妝粉,與市井不同,用料極佳,多稱“粉英”。
上好的粉英是有嫩面悅膚的功效的,能調理得肌容洗去粉妝後亦如冰玉一般剔透滑膩。那是以上好的新白米調以紫米、粟米和夜來香的花種,研碎了兌上名貴香料、蚌粉和益母草制的磨成粉末,細細濾淨了殘渣,只存細白如乳的米汁,加以研磨細潔的白珍珠粉增其瑩亮潤澤。以此爲基,按季節或膚質不同,或兌葵花汁、桃花汁、玉簪或茉莉,不僅香氣逼人,而且粉質細膩,專能養膚。
當然,這種天然之物,滋養是日久之事,不能一時得效。坊間許多妝粉,爲求面白滑潤,除了多加滑石粉以外,大量施用鉛粉。滑石粉還好說,本有清熱斂溼祛瘡之用,婦人若有桃花癬起紅痘的可用,只是不適體寒之人。那鉛粉卻是有鉛毒的,雖可速見肌膚增白,欺霜賽雪、容光煥發,還易定妝使妝容不易脫落,可用得久了,卻是損傷肌膚根本,不僅卸妝後膚色暗沉發黃,幹燥起屑,還會從內裏生出灰黑斑點。愛美女子爲求掩蓋,用鉛粉越多,變本加厲,實是飲鴆止渴之舉。
而莒歌最得意的這兩樣東西中,便被大量注以鉛粉鉛水,使得她鉛毒沾身,容顏毀損。這本是民間濃妝之人貪着東西便宜見效神速所用,尋常民婦淺妝素顏,用不着這些。她們早入王府,用的多是米粉,入了宮中更是不知這些低廉東西。如今才知莒歌是着了這樣的道兒。
她心底沉重如墜鉛,世間多少女子懷靚美之心,卻貪多貪快,圖一時之效,損身體根本,以致恨錯難返,後悔莫及。能怪誰呢?
啊,是能怪的!莒歌初入宮闈,怎知萱妃有這些白膚的好東西,是誰把這些話傳給的她?珈兒,唯一能尋個着落處的,唯有曾經貼身服侍莒歌的珈兒。可是她已在姚女御處,一時半會兒間,又如何問得出實情呢?
她握着那兩個藍色琉璃瓶,琉璃本是彩澤光潤之物,此刻捧着,手心裏卻是一陣一陣微芒的刺痛,痛得握不住一般。她凝神想了片刻,忽聞外頭有簾子打起的響動,正是拂杉出來與楨楨說話。
楨楨剛從內府回來,抱怨道:“君上爲貴儀玉體思量,賞下了蜂王乳爲貴儀進補,教每日晨起空腹用水化開喝一小碗。黃女御那兒不知怎麼知道了,我去內府時聽小鵲正和內府的管事索要呢。那蜂王乳最是補身強體的,且是喫北地那邊椴樹產的,不是咱們這裏常有的蕎麥花、杜鵑花和紫雲英的蜂乳。那黃女御的心也太不足了,貴儀寬厚,知她愛喫蜂蜜,常有賞賜,她還覬覦貴儀新得的蜂王乳。”
拂杉有些好笑:“黃女御又不傻,自然知道蜂王乳比蜂蜜更矜貴難得了。罷了,她正當寵,真跟內府討要,他們多少也會給點兒。不如咱們索性大方些,拿幾罐去,便是紫雲英的蜂王乳也無妨。她沒嘗過好東西,能喫出什麼來。”
二人說着,都喫喫笑起來。拂杉停了停道:“我記得內府來回稟過,黃女御飲食愛葷腥,肥鵝大鴨子不說,老母雞的湯是日日都不離的。”
楨楨鄙夷:“沒見過那麼愛喫葷肉的,也不怕鵝肉是發物,是不能多喫的。她上輩子大約是屬黃鼠狼的,那麼愛喫雞。”
拂杉笑:“何苦笑話她,又不是多值錢的東西。你便去告訴內府,閒琳院如今只一位得寵的,教好好伺候着。愛喫甜食便每樣都灑蜂蜜,愛喫蜂乳母雞湯也天天供着,鵝肉也孝敬上,不可稍有怠慢。”
楨楨答應着去了。拂杉叫過當康和枚兒,吩咐着這幾日預備中秋的打點忙碌,辛沅不敢閒着,估摸着章貴儀該起身了,便往寢殿去。
宮中的中秋是大節,月夕佳時,人月兩圓。到了中秋節,各宮都預備着節禮賞下來,上上下下都是個歡喜。
蜀中風俗,頗重中秋,無論宮中府中、貧家巨室,俱是一般歡度。緣高峯、登危樓,臨軒攬月、照水玩影。只要略有點錢財的人家,都要好好置辦一桌酒席,對酒高歌,以竟今夕之歡;便是陋巷寒舍,解衣典當,也要市酒迎歡,一家子團圓,以酬佳節,直要鬧到五鼓深沉,至曉不絕。
這般僅次於除夕的大節慶,不歡喜也要粉飾歡喜的,誰知竟天公不作美,這樣不太平。接連着淅淅瀝瀝下起雨來,京中倒還好。蜀地南邊和西邊都發了秋水,山洪肆意,土方崩塌,河水滿漲,衝垮了堤壩。好好的喜慶,聽到的都是各地鬧水災的壞消息。任贊這樣疏懶政務的人,都被逼着去前殿議事了幾日,回到後宮直說頭昏腦脹,都是姚茜、黃香兒和孫珠珠輪流伴駕。
到了八月十四那天,雨水竟然止住了。這本該是喜事,可這些日子一直都未見內府有頒中秋節賞的動靜,底下人議論紛紛,揣測着莫不是和前幾回節慶一樣有所拖延。果然到了十四晚上,拂杉怏怏地從外頭回來,嘆口氣道:“別想着恩賞了。太後娘娘大興佛寺重塑金身,從貴儀到底下人,恩賞都不知什麼時候發放下來。”
宮人們辛苦勞作,盼着就是年節的這點賞賜,聞言不覺個個垂頭喪氣,和鬥敗了的公雞似的。這事已經不是頭一回了,衆人皆是敢怨不敢言,末了還是章貴儀熨貼,道:“太後是慈心人兒,此舉也是善事,並非克扣,節賞遲早會發放的。”
當康身爲內監,無依無靠,全仗這點銀錢存作後半生的用度,不禁有些抱怨:“說是行善,也不必拿奴婢們的銀子啊。這太後的成寧宮,例銀月錢都是頭一份兒的,還拿咱們的做什麼呢。說句不好聽的,奴婢半截身子的人,能修今生圓滿就不錯了,哪裏還敢盼來世。”
章貴儀聽得可憐,好生安慰了幾句,叫拂杉開了小庫房,先尋了舊年的緞子賞了,堵了衆人的怨氣。
這回的中秋是在水災過後,民生凋敝,太後最聽不得壞消息,無甚心情過節,便帶了阮太儀離宮去了皇家的上善寺祝禱。太後不在宮裏,任贊不能彩衣娛親,大肆慶賀,便少了一大半興致,加之朝中官員的奏折堆疊如山,到處都是賑災求銀之事,任贊更是不願在這個節骨眼上張揚節慶,落人口實,便只辦了家宴稍作熱鬧。
太後人過半百,見慣了富貴風浪,知道世事無常,便越發倚賴神明。太後這一生在南越與西蜀後宮獨尊,算得安樂無憂,做了一世平安富貴人,唯一痛心事,是臨老了,長子次子一戰死一暴斃,唯有幼子任贊在膝下日夜陪隨,卻也不幸中毒。太後只剩這一子,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於是不分日夜親自照顧任贊,又長跪求神明保佑,磕頭破血,發誓長久茹素,費盡辛苦才重新得回了這個兒子,從此更不分輕重的寵溺,由着他性子來。而任贊也對生母極爲尊重孝順,幾乎到了百依百順的地步。
太後自幼子中毒,以爲是神明護佑,從此尊佛重道,廣建佛寺道觀,厚待僧尼道人,便居深宮,也是日日念佛抄經,每逢初一十五喫齋茹素,極爲虔誠,不理會宮中事務。所以任贊一繼位,就得有位主後宮事的皇後。如今蓬萊殿的皇後沈儀蘅是李太後千挑萬選進來的名門淑女,可進宮相處的時日長了,才知人各有脾性。婚嫁之前怎麼看得滿意,天下都有的婆媳不睦,宮廷之中也難免俗
沈後生性淡薄,不信佛法道學,性子崇樸抑華,凡事節儉爲上,有餘錢也都辦了粥廠施舍窮苦百姓。便是陪着婆母李太後齋戒祈福,也不算十分上心,不過是面子情罷了。如此幾次,李太後便減了熱心。只不過彼時沈後入宮不過數月,言行風範無可挑剔,任贊寵愛恩深,情逾常人。太後想着小夫妻情好,早日誕育皇嗣也是好事。可之後未過多久,帝後之前頻起爭執,李太後心疼兒子,難免拉偏架,沈後也不多言,只是冷着任贊,倒教李太後以爲她不馴順,缺女子柔和順服之德,明裏暗裏說了沈後好幾回。這樣看來,沈後與李太後的婆媳情分其實並不算十分深厚,只是太子衆聖保的出生恰到好處地緩和了這種緊張。
如今呢,太後覺得好的,是沈後穩重,不比兒子輕佻,又生了獨孫,於社稷宗廟有功,平日也不爭風喫醋。可想着獨子的膝下也只有一子,見他廣納嬪妃,夙夜恩幸,也不能說什麼,倒氣沈後與任贊疏遠,未曾再多生幾個皇子。因着這些繁復心思,李太後對沈後也是一時冷一時熱,喜歡起來心肝兒肉,不喜起來便冷言冷語,倒是沈後嫺靜,寵辱不驚,無論李太後如何對待,都是笑顏迎人,恭敬守禮。
後宮兩位尊位如此,宮務權柄便都落在了當時得令的寵妃手中。從前的蓉妃也好、萱妃也好,便是後來的章態華,也是因此位高權重。人人登上青雲,一朝權在手,便由着任贊的性子來,生怕逆了他意失了權柄,於是一味地喜好紛奢,銷金如水,花銀如海。這般朝夕作樂,任贊怎不龍顏大悅?到了章貴儀得寵時,已不是元秀帝登基初年,宮中虛耗許久,內囊盡露。沈後力主節儉,章貴儀便聰慧周全,在沈後面前一心儉樸,自己宮中喫穿用度便克儉着些,省下來也是貼補母族。待見了任贊,章貴儀就稍稍放開手腳,將他賞賜的珠釧頭面用上,也是將君上恩典時時放在心中的表現。
此日想着即將中秋團圓,章貴儀覷着時機,便婉言勸任贊解了皇後禁足,一同出來歡慶。任贊聞言就丟了手裏的一卷《古豔集》的笑話書兒,一臉煩容不展:“罷了吧,皇後一出來見宮裏被雨水淹過,又要進言讓朕修葺屋舍,保底下宮人安穩,又要問外頭災民如何、賑災如何。朕在前朝被那些白胡子官員還不夠煩的,回後宮還要聽這六宮之主的一回兩回三回進言,連個清靜地兒也沒有。
章貴儀自知這話提得不合時宜,惹了任贊不快,便有些訕笑:“皇後娘娘怪可憐兒的,從三月三禁足到現在大半年了,唯有太子每日能去看望。妾是想着中秋節人圓月圓,夫妻恩愛才冒昧說這話的。”
任贊在大腿上拍了一擊,像是聽到什麼笑話兒似的,冷笑道:“皇後會想與朕恩愛?罷了罷了,說了連朕自己都不信。皇後一心簡樸,朕節下賞賜什麼,她每回都說過於奢靡,弄得朕難堪不已。如今皇後禁足,更不用這些那些的開銷。”他沉吟片刻,“不過你既想着皇後,自去備節禮送她就是了。”
章貴儀被這一堆話堵得生生啞然。任贊忽地發現了什麼,細細端詳她薄薄秋蟬鬢下的兩靨:“咦,新貼的團靨很好看呢,不是珍珠片也不是雲母,是什麼?”
“是魚骨呢。”章貴儀見任贊十分有興趣,略帶羞澀地垂首,“以黑光紙爲底,黏寶藍青金粒兒點綴。”
他饒有興致地伸手觸碰:“這黑光紙又薄又亮,襯得你妝面勻稱雪白,青金石是寶藍灑金地,這幾色疊在一起,十分莊麗,很合你呢。”他轉首左右看了看,“曉彬和拂杉越發會打理妝容了,該賞。”
拂杉忙上前道:“君上,不是婢子和曉彬的手筆,是辛沅的主意呢。”她不顧身後面色微沉的曉彬,推了辛沅一把,笑道:“君上要賞,你不用躲後頭了。”
辛沅依言上前行了一禮,任贊對她是有些印象的,微微頷首:“是你啊。”他瞟了辛沅一眼,“哦,打扮過了,比以前穿得暗生生的好看,果然是人要衣裝。”他轉臉對着章貴儀一笑,溫和親切,“不過能在你身邊行走的,就沒個難看的人兒,這才襯得起你。”
任贊到底是女人堆裏混出來的,這般褒獎,別說章貴儀,便是拂杉和曉彬也面上有光,都帶喜色。
辛沅跪地,眉目恭順:“婢子蒲柳之姿,幸得貴儀垂愛,讓婢子近身服侍,婢子感激萬分,必當忠心以報。”
任贊覺得有趣,摟過章貴儀的肩笑:“你聽聽,朕誇她一句,她滿心裏只念着你的好兒呢。”
章貴儀輕攏鬢發,扶了扶金絲八寶串兒發兜後一朵倒垂如瀑的紫菊,抿嘴兒微笑:“做宮娥的,一心向着妾,不就是一心向着君上麼。”她朝着曉彬處轉臉,柔柔的笑,“君上說是不是?”
任贊知她意有所指,也不知她是喫醋還是大方,索性不接這個話,只是輕輕撫摸着她面上的魚媚子:“母後崇佛尊道,常喜金身螺髻寶相莊嚴又簡潔大方,便愛梳螺髻,皇後生性約儉,不尚華麗,也喜簡靜明快的飾物,不用費人力物力。你如今這樣簡單打扮便美勝衆人,想來兩宮都會喜歡。”
辛沅聽着,心下忽然一動:這君上也好生奇怪,方才提到解禁足,言語間對沈後諸多不滿,牢騷滿腹,十足一副怨偶模樣;可不過幾句話轉過彎來,又惦記着沈後的喜好。這般反復,實在是君心難測。她望一眼章貴儀,都說天威善變如天氣,陰晴不定,風雲突變,章貴儀是費了何等心思,才能小心翼翼走到這青雲之上。難怪到了今日,會心血費盡,病體難支。
章貴儀只是笑得清婉若溫軟的四月風:“君上仁孝,總記掛太後,也念着與皇後娘娘的情分,在乎兩宮喜好。可妾呢,心中只在意君上喜不喜歡。”
任贊的手指輕輕拂過她兩靨團團輕薄的魚媚子:“朕自然喜愛得緊。”他說罷,順手拔下束發白玉龍冠上兩根紫玉琢飛龍犀角簪的其中一根,往辛沅懷裏一丟:“你能讓貴儀容姿煥發,心懷愉悅,朕也賞你一樣東西。”
那簪子輕巧,用料卻極貴重。所謂“黃金紫玉之瑞”,紫玉本就是帝王家愛用的祥瑞之物。任贊這支,以南越所進的犀角爲簪身,紫玉溫潤深沉,是最難得的濃紫之色,而且冰透有瑩光,雕琢成龍,昂首吟嘯之態,直欲飛上九天。
辛沅滿懷不安,如捧了個燙手山芋在懷裏,接也不是,丟也不是,只能跪下將簪子捧在手裏,高高舉過頭頂,自己則眼巴巴求助似的望着章貴儀,一臉受寵若驚後的惶恐與不安。
今日任贊來,雙簪束發,金花飾帶,束髻後插一雙拇指大的紅槿。如今天下風尚簪花爲喜,女兒家個個絹花鮮花簪頭,男子也不免俗。任贊天性喜鮮豔愛熱鬧,見花兒好時,也會親自選了簪來帶。今日這般打扮了來,顯然心情不算很壞。眼下順手就是拿自己的發簪賞賜,越發可見是真高興了。
章貴儀本也覺得任贊賞賜過重,又是如此貼身親近的東西,心中沉了一沉。但見辛沅如此不敢受賞,惶恐莫名,就差要哭出來了,她倒放下了心,笑吟吟道:“君上賞你的,放心接着吧。”她對着任贊打趣,“這丫頭呀就是膽子小,妾之前賞她的青玉雀首簪無意中被人砸壞了,她也不敢怪罪人家,拿銅絲纏住了照舊戴着。妾才發覺她手藝好,心眼也不壞,便留用了。”
辛沅摸了摸修好了送來的青玉如意紋雀首長簪,正穩穩挽在發間,她俯身拜了又拜:“君上賞賜自然是恩物,婢子感激涕零。可婢子已經受了貴儀賞賜,日日戴在頭上以感恩典。君上再賞,自然要比貴儀賞的戴得更高才顯貴重,那兩個簪子在頭上,不是成了君上日日壓着貴儀一頭了。婢子不想叫外人誤解了君上疼惜貴儀、待婢子愛屋及烏的心。”
任贊聽她說得俏皮,字字句句內裏都是尊重章貴儀的心思。他聽音知意,簡直笑個不住:“啊?你說的外人誤解朕疼惜貴儀的心是什麼意思?”
章貴儀忙抱住任贊手臂,有些撒嬌的親暱:“婢子言語無知,君上別聽她胡說。”
任贊拍拍章貴儀的手背,只盯着辛沅:“你說。”
辛沅見任贊雖是笑,可他是喜怒無常的脾氣,辛沅也不敢過分玩笑,只得低頭道:“貴儀雖然是除了金華殿芷妃娘娘之外宮中位階最高的,可貴儀自抱病,難免落人眼色,以爲君上嫌棄,所以少來蘭林殿。貴儀明裏暗裏都受氣,婢子自外殿侍奉進內殿,有幸能貼身侍奉貴儀梳妝,一路眼見諸多,心中實在慨嘆。”
任贊的笑登時凝住了:“你可是胡說了,誰敢輕慢朕的貴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