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后与绯花的每一次相见,似乎都与死亡有关。上回是带走念绫的尸骨。这一回,她是奉命入宫带走莒歌的骨灰。莒歌到底是在火场化了,骨灰收拢送了出去。只是莒歌被废了名位,并不能将骨灰送去皇家上善寺得到祝祷和死后的安宁。还是辛沅托赖绯花安排了,寻一处古寺附近好生埋下,聆听佛音,求个来生安宁。
绯花用蓝布扎紧了那个小小的黑色陶土圆罐,不无感慨:“莒歌再凄惨,这下场到底是比蛛月好多了。”
辛沅轻轻地抚了抚那厚重的罐子,谁曾想到,数日前还是巧笑倩兮的人儿,如今只剩了一把艳骨余烬。她的神色有些戚然的麻木,她已经清醒地知道,前有念绫,后有莒歌,琼王是不会怜惜这些为他搏命的人的性命的。因为只要是失败者,就毫无活着的价值,更不会因她们而去责怪一句身膺荣宠的暂时胜利的人。
更何况任赞亦是当没了这个人,很快升了卫仙姚茜的位分,成为女御,补了莒歌的缺卫仙姚茜也进了女御之位。这姚茜得宠比莒黄二人早,素日伺候任赞还算尽心,进封却在二人之后,可见当时莒歌与黄香儿二人的势头颇劲。
绯花看着她平静无澜的面孔,还是那样冷冰冰的口吻,那语气里的关切却是分明的:“你别想着去和黄香儿过不去。如今新人挑不出好的来填补,旧人里只有黄香儿一个最得宠,王爷看她是个指望。你要动她,王爷先饶不了你。”
辛沅不做声,只是问了几句蛛月的身后事。绯花看她依旧淡淡的,低声道:“王爷本就觉得无人可用,如今莒歌没了,王爷更是指望你去服侍君上。想必朱内人和你说过了,你心中要有数。”
风吹在面上凉丝丝的。快到中秋了,空气里带着桂花甜冷的香气和月饼的团圆甘甜,细细分辩,有豆沙的蜜甘,肉的咸鲜。无人会记得一个被废的妃嫔的死亡带来的哀伤,便是有一丝丧气,也消融在了人们彼此道喜吉祥的欢庆里。
辛沅理了理袖子:“有黄香儿这样待莒歌的先例,王爷指望我,我还惜命不敢呢。”
绯花冷笑一声:“王爷才不管这个呢。养你们去拼,就像看斗鸡,只要有人赢,哪个死哪个活并不要紧。”
“先有念绫,后有莒歌,我真是怕。黄香儿得宠,又和孙嫱媛亲热,如日中天一般。”她顿了顿,“我记得黄香儿在王府时爱动气,总是胸口疼,吃过什么药。从前蛛月在,还有人过问她吃药的事,如今黄香儿在宫里了,也无人提了。”
“那是逍遥散,不值几个钱,是要一种要长期吃着慢慢调理的药丸,若做成汤药,效果更佳。黄香儿好强,自然不肯天天吃药,落个药罐子的名声。”绯花道,“若不是她每每月事前有胸口疼的毛病,莒歌也不能分宠。只是黄香儿也糊涂,莒歌性子弱,得宠也不会妨她。若两人联手,只怕更得宠些。只可惜如今没了莒歌,倒教旁人好上位了。”
黄香儿每每月事前胸痛,是进王府前就有的症候。辛沅跟着蛛月时读过医书,知道有些女子自头一回月信来就会如此双乳胀痛,严重者不可触手探摸,甚至穿诃子着小衣都会痛,乃是情志不畅、肝气郁滞所致,也是妇人常见症候,顶多吃点逍遥散,自己平日里注意少动气便能缓解些。
辛沅笑了笑:“要黄香儿不动气,那是极难的。只是这病是妇人病,常有听闻,大约也不要紧。”
绯花沉默片刻,轻声道:“蛛月在时,我听她说黄香儿这症候比旁人厉害许多。她虽身量丰满,但胸乳间似已生不少结节块垒,平时是不妨事的,只是饮食上要格外小心些才是。”她不再多说,“你虽聪慧,蛛月待你也用心,可有些事,毕竟是妇人病,你未曾经人事,也不懂那样多。”
辛沅深深欠身:“蛛月虽不在了,但她的教导我都记得。如今为章贵仪奉妆,还能多看些医书,从前荒废的也能拾回些。”
这倒是真话,为了与章贵仪滋养生发,她名正言顺有时间去翻医书寻古方,只是看的多与女子养颜养身有关,旁的是不得闲细较的。
绯花默然片刻,还是回到了那句话:“你这样安闲的日子不会有多久了。王爷定是会要你侍奉君上的,你细细思量好如何亲近君上,否则只怕蛛月就是你的先例了。”
辛沅并不作声,琼王府里的日子是何等可怖,她从未有一日忘记。那纷然娇艳的紫薇花下,埋了多少血肉白骨,差一点连她都填埋了进去。她绞着腰间系着的银罗丝带,一颗心也仿佛这样被搓圆揉扁,没个落处。须臾,她定了定心,道:“我有分寸的。我想问绯花养娘一句,您在王府多年,可知王爷私蓄炮火,什么时候出动过?”
“你怎么问起这个?”绯花蹙眉。
辛沅不露声色:“人人都有自己想知道的事。”
“仿佛就是你们进府那年春天吧,四月中旬,王爷派兵用炮火出去,那两天王爷生气,停了宴饮,只召门客到书房商议。至于炮火轰了哪里,我们在京都,怎么知道?”
辛沅心中渐渐有了明晰的答案,任赞未曾动用炮火,那么只有怀有异心私存炮火的琼王有这个能力和实力,可又是为了什么缘故呢,她实在没有相通。
阿窈很被莒歌被埋的事儿吓着了,病了好些天,辛沅悄悄去看她时,她只会喊:“离了宫里,我要离了宫里。”这个只知在骊场刻苦习舞吃些好东西便快乐的少女,并不了解嫔妃争宠缠斗的可怖。她安慰了阿窈几句,也不便久留,只得匆匆去了,路上见珈儿跟着姚女御前往闻仙宫侍驾,才知莒歌死后,她便被拨去了伺候,倒也和原来的差事不差。她心下一动,不知姚女御怎会要了珈儿,是事出偶然,还是早就暗中亲昵了。莒歌那两瓶东西来路不明,宫中嫔妃多是有嫌疑的。
她来不及细想,按着规矩立在路边,恭敬地垂下眼睑不敢直视,蹲身施礼,送姚女御离开。辛沅回到殿中,章贵仪正午歇。偌大的兰林殿静悄悄的,她回到房中,取过窗下的白瓷小碟。那玉叠香粉和蔷薇长娇水,她都各取了些许,一部分阴干,一部分用油灯烤着徐徐烘干,残余的粉末送去了御医院寻相熟的御医细看,才知那里头的厉害。
所谓铅华不御,洗妆真态。女子为显肤色白皙吹弹可破,必施妆粉。宫中所用妆粉,与市井不同,用料极佳,多称“粉英”。
上好的粉英是有嫩面悦肤的功效的,能调理得肌容洗去粉妆后亦如冰玉一般剔透滑腻。那是以上好的新白米调以紫米、粟米和夜来香的花种,研碎了兑上名贵香料、蚌粉和益母草制的磨成粉末,细细滤净了残渣,只存细白如乳的米汁,加以研磨细洁的白珍珠粉增其莹亮润泽。以此为基,按季节或肤质不同,或兑葵花汁、桃花汁、玉簪或茉莉,不仅香气逼人,而且粉质细腻,专能养肤。
当然,这种天然之物,滋养是日久之事,不能一时得效。坊间许多妆粉,为求面白滑润,除了多加滑石粉以外,大量施用铅粉。滑石粉还好说,本有清热敛湿祛疮之用,妇人若有桃花癣起红痘的可用,只是不适体寒之人。那铅粉却是有铅毒的,虽可速见肌肤增白,欺霜赛雪、容光焕发,还易定妆使妆容不易脱落,可用得久了,却是损伤肌肤根本,不仅卸妆后肤色暗沉发黄,干燥起屑,还会从内里生出灰黑斑点。爱美女子为求掩盖,用铅粉越多,变本加厉,实是饮鸩止渴之举。
而莒歌最得意的这两样东西中,便被大量注以铅粉铅水,使得她铅毒沾身,容颜毁损。这本是民间浓妆之人贪着东西便宜见效神速所用,寻常民妇浅妆素颜,用不着这些。她们早入王府,用的多是米粉,入了宫中更是不知这些低廉东西。如今才知莒歌是着了这样的道儿。
她心底沉重如坠铅,世间多少女子怀靓美之心,却贪多贪快,图一时之效,损身体根本,以致恨错难返,后悔莫及。能怪谁呢?
啊,是能怪的!莒歌初入宫闱,怎知萱妃有这些白肤的好东西,是谁把这些话传给的她?珈儿,唯一能寻个着落处的,唯有曾经贴身服侍莒歌的珈儿。可是她已在姚女御处,一时半会儿间,又如何问得出实情呢?
她握着那两个蓝色琉璃瓶,琉璃本是彩泽光润之物,此刻捧着,手心里却是一阵一阵微芒的刺痛,痛得握不住一般。她凝神想了片刻,忽闻外头有帘子打起的响动,正是拂杉出来与桢桢说话。
桢桢刚从内府回来,抱怨道:“君上为贵仪玉体思量,赏下了蜂王乳为贵仪进补,教每日晨起空腹用水化开喝一小碗。黄女御那儿不知怎么知道了,我去内府时听小鹊正和内府的管事索要呢。那蜂王乳最是补身强体的,且是吃北地那边椴树产的,不是咱们这里常有的荞麦花、杜鹃花和紫云英的蜂乳。那黄女御的心也太不足了,贵仪宽厚,知她爱吃蜂蜜,常有赏赐,她还觊觎贵仪新得的蜂王乳。”
拂杉有些好笑:“黄女御又不傻,自然知道蜂王乳比蜂蜜更矜贵难得了。罢了,她正当宠,真跟内府讨要,他们多少也会给点儿。不如咱们索性大方些,拿几罐去,便是紫云英的蜂王乳也无妨。她没尝过好东西,能吃出什么来。”
二人说着,都吃吃笑起来。拂杉停了停道:“我记得内府来回禀过,黄女御饮食爱荤腥,肥鹅大鸭子不说,老母鸡的汤是日日都不离的。”
桢桢鄙夷:“没见过那么爱吃荤肉的,也不怕鹅肉是发物,是不能多吃的。她上辈子大约是属黄鼠狼的,那么爱吃鸡。”
拂杉笑:“何苦笑话她,又不是多值钱的东西。你便去告诉内府,闲琳院如今只一位得宠的,教好好伺候着。爱吃甜食便每样都洒蜂蜜,爱吃蜂乳母鸡汤也天天供着,鹅肉也孝敬上,不可稍有怠慢。”
桢桢答应着去了。拂杉叫过当康和枚儿,吩咐着这几日预备中秋的打点忙碌,辛沅不敢闲着,估摸着章贵仪该起身了,便往寝殿去。
宫中的中秋是大节,月夕佳时,人月两圆。到了中秋节,各宫都预备着节礼赏下来,上上下下都是个欢喜。
蜀中风俗,颇重中秋,无论宫中府中、贫家巨室,俱是一般欢度。缘高峰、登危楼,临轩揽月、照水玩影。只要略有点钱财的人家,都要好好置办一桌酒席,对酒高歌,以竟今夕之欢;便是陋巷寒舍,解衣典当,也要市酒迎欢,一家子团圆,以酬佳节,直要闹到五鼓深沉,至晓不绝。
这般仅次于除夕的大节庆,不欢喜也要粉饰欢喜的,谁知竟天公不作美,这样不太平。接连着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京中倒还好。蜀地南边和西边都发了秋水,山洪肆意,土方崩塌,河水满涨,冲垮了堤坝。好好的喜庆,听到的都是各地闹水灾的坏消息。任赞这样疏懒政务的人,都被逼着去前殿议事了几日,回到后宫直说头昏脑胀,都是姚茜、黄香儿和孙珠珠轮流伴驾。
到了八月十四那天,雨水竟然止住了。这本该是喜事,可这些日子一直都未见内府有颁中秋节赏的动静,底下人议论纷纷,揣测着莫不是和前几回节庆一样有所拖延。果然到了十四晚上,拂杉怏怏地从外头回来,叹口气道:“别想着恩赏了。太后娘娘大兴佛寺重塑金身,从贵仪到底下人,恩赏都不知什么时候发放下来。”
宫人们辛苦劳作,盼着就是年节的这点赏赐,闻言不觉个个垂头丧气,和斗败了的公鸡似的。这事已经不是头一回了,众人皆是敢怨不敢言,末了还是章贵仪熨贴,道:“太后是慈心人儿,此举也是善事,并非克扣,节赏迟早会发放的。”
当康身为内监,无依无靠,全仗这点银钱存作后半生的用度,不禁有些抱怨:“说是行善,也不必拿奴婢们的银子啊。这太后的成宁宫,例银月钱都是头一份儿的,还拿咱们的做什么呢。说句不好听的,奴婢半截身子的人,能修今生圆满就不错了,哪里还敢盼来世。”
章贵仪听得可怜,好生安慰了几句,叫拂杉开了小库房,先寻了旧年的缎子赏了,堵了众人的怨气。
这回的中秋是在水灾过后,民生凋敝,太后最听不得坏消息,无甚心情过节,便带了阮太仪离宫去了皇家的上善寺祝祷。太后不在宫里,任赞不能彩衣娱亲,大肆庆贺,便少了一大半兴致,加之朝中官员的奏折堆叠如山,到处都是赈灾求银之事,任赞更是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张扬节庆,落人口实,便只办了家宴稍作热闹。
太后人过半百,见惯了富贵风浪,知道世事无常,便越发倚赖神明。太后这一生在南越与西蜀后宫独尊,算得安乐无忧,做了一世平安富贵人,唯一痛心事,是临老了,长子次子一战死一暴毙,唯有幼子任赞在膝下日夜陪随,却也不幸中毒。太后只剩这一子,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于是不分日夜亲自照顾任赞,又长跪求神明保佑,磕头破血,发誓长久茹素,费尽辛苦才重新得回了这个儿子,从此更不分轻重的宠溺,由着他性子来。而任赞也对生母极为尊重孝顺,几乎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
太后自幼子中毒,以为是神明护佑,从此尊佛重道,广建佛寺道观,厚待僧尼道人,便居深宫,也是日日念佛抄经,每逢初一十五吃斋茹素,极为虔诚,不理会宫中事务。所以任赞一继位,就得有位主后宫事的皇后。如今蓬莱殿的皇后沈仪蘅是李太后千挑万选进来的名门淑女,可进宫相处的时日长了,才知人各有脾性。婚嫁之前怎么看得满意,天下都有的婆媳不睦,宫廷之中也难免俗
沈后生性淡薄,不信佛法道学,性子崇朴抑华,凡事节俭为上,有余钱也都办了粥厂施舍穷苦百姓。便是陪着婆母李太后斋戒祈福,也不算十分上心,不过是面子情罢了。如此几次,李太后便减了热心。只不过彼时沈后入宫不过数月,言行风范无可挑剔,任赞宠爱恩深,情逾常人。太后想着小夫妻情好,早日诞育皇嗣也是好事。可之后未过多久,帝后之前频起争执,李太后心疼儿子,难免拉偏架,沈后也不多言,只是冷着任赞,倒教李太后以为她不驯顺,缺女子柔和顺服之德,明里暗里说了沈后好几回。这样看来,沈后与李太后的婆媳情分其实并不算十分深厚,只是太子众圣保的出生恰到好处地缓和了这种紧张。
如今呢,太后觉得好的,是沈后稳重,不比儿子轻佻,又生了独孙,于社稷宗庙有功,平日也不争风吃醋。可想着独子的膝下也只有一子,见他广纳嫔妃,夙夜恩幸,也不能说什么,倒气沈后与任赞疏远,未曾再多生几个皇子。因着这些繁复心思,李太后对沈后也是一时冷一时热,喜欢起来心肝儿肉,不喜起来便冷言冷语,倒是沈后娴静,宠辱不惊,无论李太后如何对待,都是笑颜迎人,恭敬守礼。
后宫两位尊位如此,宫务权柄便都落在了当时得令的宠妃手中。从前的蓉妃也好、萱妃也好,便是后来的章态华,也是因此位高权重。人人登上青云,一朝权在手,便由着任赞的性子来,生怕逆了他意失了权柄,于是一味地喜好纷奢,销金如水,花银如海。这般朝夕作乐,任赞怎不龙颜大悦?到了章贵仪得宠时,已不是元秀帝登基初年,宫中虚耗许久,内囊尽露。沈后力主节俭,章贵仪便聪慧周全,在沈后面前一心俭朴,自己宫中吃穿用度便克俭着些,省下来也是贴补母族。待见了任赞,章贵仪就稍稍放开手脚,将他赏赐的珠钏头面用上,也是将君上恩典时时放在心中的表现。
此日想着即将中秋团圆,章贵仪觑着时机,便婉言劝任赞解了皇后禁足,一同出来欢庆。任赞闻言就丢了手里的一卷《古艳集》的笑话书儿,一脸烦容不展:“罢了吧,皇后一出来见宫里被雨水淹过,又要进言让朕修葺屋舍,保底下宫人安稳,又要问外头灾民如何、赈灾如何。朕在前朝被那些白胡子官员还不够烦的,回后宫还要听这六宫之主的一回两回三回进言,连个清静地儿也没有。
章贵仪自知这话提得不合时宜,惹了任赞不快,便有些讪笑:“皇后娘娘怪可怜儿的,从三月三禁足到现在大半年了,唯有太子每日能去看望。妾是想着中秋节人圆月圆,夫妻恩爱才冒昧说这话的。”
任赞在大腿上拍了一击,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儿似的,冷笑道:“皇后会想与朕恩爱?罢了罢了,说了连朕自己都不信。皇后一心简朴,朕节下赏赐什么,她每回都说过于奢靡,弄得朕难堪不已。如今皇后禁足,更不用这些那些的开销。”他沉吟片刻,“不过你既想着皇后,自去备节礼送她就是了。”
章贵仪被这一堆话堵得生生哑然。任赞忽地发现了什么,细细端详她薄薄秋蝉鬓下的两靥:“咦,新贴的团靥很好看呢,不是珍珠片也不是云母,是什么?”
“是鱼骨呢。”章贵仪见任赞十分有兴趣,略带羞涩地垂首,“以黑光纸为底,黏宝蓝青金粒儿点缀。”
他饶有兴致地伸手触碰:“这黑光纸又薄又亮,衬得你妆面匀称雪白,青金石是宝蓝洒金地,这几色叠在一起,十分庄丽,很合你呢。”他转首左右看了看,“晓彬和拂杉越发会打理妆容了,该赏。”
拂杉忙上前道:“君上,不是婢子和晓彬的手笔,是辛沅的主意呢。”她不顾身后面色微沉的晓彬,推了辛沅一把,笑道:“君上要赏,你不用躲后头了。”
辛沅依言上前行了一礼,任赞对她是有些印象的,微微颔首:“是你啊。”他瞟了辛沅一眼,“哦,打扮过了,比以前穿得暗生生的好看,果然是人要衣装。”他转脸对着章贵仪一笑,温和亲切,“不过能在你身边行走的,就没个难看的人儿,这才衬得起你。”
任赞到底是女人堆里混出来的,这般褒奖,别说章贵仪,便是拂杉和晓彬也面上有光,都带喜色。
辛沅跪地,眉目恭顺:“婢子蒲柳之姿,幸得贵仪垂爱,让婢子近身服侍,婢子感激万分,必当忠心以报。”
任赞觉得有趣,搂过章贵仪的肩笑:“你听听,朕夸她一句,她满心里只念着你的好儿呢。”
章贵仪轻拢鬓发,扶了扶金丝八宝串儿发兜后一朵倒垂如瀑的紫菊,抿嘴儿微笑:“做宫娥的,一心向着妾,不就是一心向着君上么。”她朝着晓彬处转脸,柔柔的笑,“君上说是不是?”
任赞知她意有所指,也不知她是吃醋还是大方,索性不接这个话,只是轻轻抚摸着她面上的鱼媚子:“母后崇佛尊道,常喜金身螺髻宝相庄严又简洁大方,便爱梳螺髻,皇后生性约俭,不尚华丽,也喜简静明快的饰物,不用费人力物力。你如今这样简单打扮便美胜众人,想来两宫都会喜欢。”
辛沅听着,心下忽然一动:这君上也好生奇怪,方才提到解禁足,言语间对沈后诸多不满,牢骚满腹,十足一副怨偶模样;可不过几句话转过弯来,又惦记着沈后的喜好。这般反复,实在是君心难测。她望一眼章贵仪,都说天威善变如天气,阴晴不定,风云突变,章贵仪是费了何等心思,才能小心翼翼走到这青云之上。难怪到了今日,会心血费尽,病体难支。
章贵仪只是笑得清婉若温软的四月风:“君上仁孝,总记挂太后,也念着与皇后娘娘的情分,在乎两宫喜好。可妾呢,心中只在意君上喜不喜欢。”
任赞的手指轻轻拂过她两靥团团轻薄的鱼媚子:“朕自然喜爱得紧。”他说罢,顺手拔下束发白玉龙冠上两根紫玉琢飞龙犀角簪的其中一根,往辛沅怀里一丢:“你能让贵仪容姿焕发,心怀愉悦,朕也赏你一样东西。”
那簪子轻巧,用料却极贵重。所谓“黄金紫玉之瑞”,紫玉本就是帝王家爱用的祥瑞之物。任赞这支,以南越所进的犀角为簪身,紫玉温润深沉,是最难得的浓紫之色,而且冰透有莹光,雕琢成龙,昂首吟啸之态,直欲飞上九天。
辛沅满怀不安,如捧了个烫手山芋在怀里,接也不是,丢也不是,只能跪下将簪子捧在手里,高高举过头顶,自己则眼巴巴求助似的望着章贵仪,一脸受宠若惊后的惶恐与不安。
今日任赞来,双簪束发,金花饰带,束髻后插一双拇指大的红槿。如今天下风尚簪花为喜,女儿家个个绢花鲜花簪头,男子也不免俗。任赞天性喜鲜艳爱热闹,见花儿好时,也会亲自选了簪来带。今日这般打扮了来,显然心情不算很坏。眼下顺手就是拿自己的发簪赏赐,越发可见是真高兴了。
章贵仪本也觉得任赞赏赐过重,又是如此贴身亲近的东西,心中沉了一沉。但见辛沅如此不敢受赏,惶恐莫名,就差要哭出来了,她倒放下了心,笑吟吟道:“君上赏你的,放心接着吧。”她对着任赞打趣,“这丫头呀就是胆子小,妾之前赏她的青玉雀首簪无意中被人砸坏了,她也不敢怪罪人家,拿铜丝缠住了照旧戴着。妾才发觉她手艺好,心眼也不坏,便留用了。”
辛沅摸了摸修好了送来的青玉如意纹雀首长簪,正稳稳挽在发间,她俯身拜了又拜:“君上赏赐自然是恩物,婢子感激涕零。可婢子已经受了贵仪赏赐,日日戴在头上以感恩典。君上再赏,自然要比贵仪赏的戴得更高才显贵重,那两个簪子在头上,不是成了君上日日压着贵仪一头了。婢子不想叫外人误解了君上疼惜贵仪、待婢子爱屋及乌的心。”
任赞听她说得俏皮,字字句句内里都是尊重章贵仪的心思。他听音知意,简直笑个不住:“啊?你说的外人误解朕疼惜贵仪的心是什么意思?”
章贵仪忙抱住任赞手臂,有些撒娇的亲昵:“婢子言语无知,君上别听她胡说。”
任赞拍拍章贵仪的手背,只盯着辛沅:“你说。”
辛沅见任赞虽是笑,可他是喜怒无常的脾气,辛沅也不敢过分玩笑,只得低头道:“贵仪虽然是除了金华殿芷妃娘娘之外宫中位阶最高的,可贵仪自抱病,难免落人眼色,以为君上嫌弃,所以少来兰林殿。贵仪明里暗里都受气,婢子自外殿侍奉进内殿,有幸能贴身侍奉贵仪梳妆,一路眼见诸多,心中实在慨叹。”
任赞的笑登时凝住了:“你可是胡说了,谁敢轻慢朕的贵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