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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天子賜

辛沅正躊躇着不知該如何往下說,忽聽得當康疾步進來稟報:“君上,貴儀,黃女御在外求見。”

曉彬語氣冷颼颼的:“黃女御平日裏幾乎不來蘭林殿問安,君上一來,她怎麼立刻來了?”

任贊問道:“黃氏真如此無禮,不來你蘭林殿問安麼?”

章貴儀強笑道:“妾病着,也無精神應酬。黃女御她們不來也好。”

任贊的臉色很不好看:“朕不欲理睬她,誰知她還跟過來,真是半點察言觀色的機靈都沒有,空長了一副好胸懷。”

曉彬幾乎繃不住要笑出來,卻也不敢當衆失態,好辛苦才忍住了。

章貴儀雙手捧上一盞燉得酥爛的桂花蓮子羹,親手喂到任贊嘴邊:“君上一向很喜歡黃女御的,哪怕黃女御言辭莽撞了,也請您體諒她入宮不久……”

任贊吞了一口蓮子羹,那甜蜜並未能成功化解他的不悅:“旁的也罷了,昨日她自言出身低微,居然懇請朕爲她在朝中找一個高官爲義父,以作倚仗。朕問她心中想尋誰結親,她脫口便道是重臣王慶祥,這樣明目張膽勾結外官的心思還敢說到朕跟前,真是虛榮狂妄,蠢鈍不堪。”

章貴儀聞言也驚住了,她放下手中羹盞,欠身道:“黃女御無知,也是妾的過錯。若不是妾病着無力管束教導,黃女御也不會如此莽撞求恩典。”

任贊在沉默中臉色陰翳。辛沅驟然想起那日金明苑伴駕,分明是孫珠珠那樣貼心貼意爲黃香兒着想,讓她尋個靠山。莒歌身死,黃香兒是新人裏最得寵的一個,難免得意。然而她實在是過貪了,任贊雖然不喜爲朝政費心,但前朝後宮勾連是歷代君王都最忌諱的,黃香兒居然一頭撞了上去。這樣連消帶打,宮中除了姚女御和姜御婉還有些舊恩,餘者新寵不過被任贊轉頭就忘,舊愛裏齊御婉也落了下風,宮中一時竟無人能與孫珠珠略略比肩了。

拂杉扶着章貴儀,爲難道:“貴儀確是太寬和待人了,黃女御素日要什麼東西,您無有不給的。便是自己愛喫梨花蜜,聽聞黃女御要,您都給的。連君上賞您的蜂王乳,黃女御都敢來要。”

任贊沉着臉,越發惱了:“區區一個女御,竟如此跋扈,連朕特賞給你的東西都敢貪圖。”

章貴儀陪笑道:“君上息怒,妾病弱,有什麼東西也喫不完。黃女御喜歡,一同享用就好。”

曉彬上前,低聲道:“婢子有一言不知當說不當說。”

任贊道:“你這麼問就是很想說了,朕成全你,你說吧。”

曉彬噎了口氣,只得道:“黃女御出身瓊王府,喫穿用度上貪圖也罷了,政事上這般說話,不知是真無知還是故意。”她轉臉看着辛沅,“辛沅,你也出身瓊王府,難道在王府時瓊王是這麼教導你們的?還是你們私下相交,給她出過這樣的糊塗主意?”

曉彬這話犀利如劍,直插面門而來,幾乎是明着說辛沅和黃香兒一同出身瓊王府,私下勾結了。辛沅也不懼,只是恭敬道:“橘生淮南則爲橘,生於淮北則爲枳。同在王府時,黃女御極少說這些話,連政事爲何都不知。如今終於上位得寵,她與同住的莒庶人都不睦,又見貴儀病重,除了侍奉君上外不知與何人親近,聽了這些話來。婢子想,黃女御學舌也罷,自己私心謀求也罷,總不是瓊王教導了要她今日才來說嘴,黃女御身負恩寵,連貴儀這兒請安都不大來的,更不會輪到聽婢子的主意。”

正說話間,外頭傳來黃香兒急切的聲音:“君上,妾知您來探視章貴儀,特來拜望,爲中秋佳節向您磕頭。請君上垂憐,見妾一面。”

章貴儀搖頭:“真是個糊塗人兒,還那麼急切莽撞。”她剜一眼曉彬,“辛沅是伶俐人兒,從來看不上黃女御的輕佻言行,更別說一塊兒犯渾了。”

曉彬身子輕輕一縮,不敢再多言語。辛沅叩身道:“君上明鑑,婢子哪怕與黃女御同是瓊王府出身,也並非性子相投,平素極少有往來的。”

拂杉細聲細氣道:“君上,黃女御每常愛和閔宮人在一起,又很得孫嬙媛關照。”

“孫嬙媛雖然愛嬌任性了些,卻從不爲自己求出身,更不會生了攀結外官的心思。黃氏此舉,斷然和孫氏無關。”任贊沉吟片刻,向着當康道:“你去告訴黃氏,要她跪在閒琳院裏思過三個時辰。若她想不明白自己的過錯,朕不會再見她。另外將閔宮人遷出閒琳院,再不許二人往來。”

當康答應着正要去。章貴儀溫言勸說道:“好啦。快中秋了,君上何必動這麼大氣。您要罰黃女御,是把人情留給妾做。妾就擅自做主,賞賜黃女御梨花蜜兩罐,讓她罰跪之後記得君上待她的甜與好,往後學得心甜口乖才好。”

當康領命去了,任贊體貼地摟一摟她:“你待人總是這般溫厚。”他目光斜斜落在辛沅身上,“連你愛用的人也是腦子清楚,會說話。”

辛沅將任贊賞的簪子高高捧起,連連伏謝,又道愧不敢受天子之賜。任贊聽了,慨嘆道:“朕既說了賞你,收回也不好。偏你這樣推辭,還說是爲了你家貴儀,倒教朕更不知該怎麼疼態華好了。”

章貴儀柔柔倚在任贊肩上:“君上一向是待妾很好的。”

章貴儀越是這麼說,任贊越是有些心虛,知道前陣子她病着,自己是冷落了。當下說不出什麼,只是摟住了章貴儀不言。

辛沅抬起身笑道:“婢子有主意了。君上與貴儀情出一心,都賞了婢子簪子。這青玉雀首簪是貴儀恩賞,婢子日夜戴着,生怕再毀損,總是不安。不如與君上賞賜的紫玉琢飛龍犀角簪一並存放於匣中,婢子高供敬拜,見簪子成雙,盼望人也團圓情好,豈不是美事?”

任贊撫掌道:“甚好,甚好。”

章貴儀聞言,不知怎地,心中又放心了些許,眉目間在曉彬身上蕩了幾眼,若無其事地笑對任贊:“這個丫頭,心裏有妾,也有君上。”

任贊頷首,糾正道:“她眼裏有朕,心中更有你。”

拂杉亦陪笑:“只有這樣的人,才配近身侍奉貴儀啊。”

曉彬有些窘迫地縮了縮脖子,將身形融進錦帷綃紗的堆彩疊皺裏。陽光通明晃晃地照進來,無聲無息地將曉彬隔絕在了陰影裏,唯有任贊他們,言笑晏晏,那笑聲愉快地蕩了出去,整個蘭林殿,都沉浸在快活的餘韻裏了。

到了夜間將寢時分,章貴儀特意摒開了衆人,悄悄對拂杉道:“若本位沒看錯,君上是看得上辛沅那丫頭的。”

拂杉沉吟片刻,輕聲道:“當日辛沅進內殿侍奉,阮太儀就提醒過,太登樣好看的人不能留在近身,也是防着君上看上的緣故。阮太儀,到底是過來人啊。”

章貴儀容色淡淡的,並不十分往心裏去:“阮太儀的嘴裏沒壞話。不過是對着本位這麼說,對着孫氏那兒恐怕也這麼說。她自己是被太後提攜上來的,也暗示過本位用着些可用的人,無非就是你或曉彬罷了,和阮太儀一樣是陪嫁貼心的人。”

拂杉臉上一窘,登時跪下:“婢子不敢。”

“本位留着你有外頭的用處,不會讓你一輩子填在這兒。”章貴儀溫柔地扶起拂杉,“你留神辛沅的日子也不短了,如何?”

拂杉手勢輕柔地爲章貴儀摘下耳垂上沉甸甸白玉三連環耳飾,將連環上垂落的密綴紅寶角子流蘇一一理順。

“辛沅怎麼進的蘭林殿,貴儀和婢子都清楚。本就是瓊王府送進來要給君上侍寢的女子,貴儀親眼過了一遍,想看看有沒有太出挑的,要預先防範着。誰知她自己犯傻,撞進來蘭林殿做了宮娥,可見她當時就沒什麼要獻媚君上一心往上爬的心。倒是一起搭着進來的葛念綾,姿色不出挑,心卻不安分,惹出這樣多的事端。”

章貴儀幽幽道:“當時本位病了還不久,想想仔細將養着總能好起來,所以滿心裏還有爭寵鬥豔防範於未然的打算。如今,可不一樣了,該遞到君上跟前的人,還是得遞着。”

夜色濃重如深霧彌散,燈芯燃着的光寂靜地散出溫暖的昏黃,拂杉也有些悽楚,口中還是極力寬慰着:“貴儀還年輕,莫要想那麼多,安心養好身子,君上跟前誰還能越過您去。”

章貴儀的面容蒼白,透着一抹病態的暈紅。她輕輕地笑着,卻是無限心酸:“人的身子啊,一旦壞了,要再好起來總不能和從前一般了。爲長遠計,容不得本位小氣醋妒,將一己私情置於全族富貴安穩之上。”

拂杉垂着眼瞼,有些難過:“貴儀,您別說這樣的喪氣話。您進宮這些年,爲族中上下安排籌謀,勞心勞力。除了單棈不頂用,您不也安排了曉彬侍奉過君上呢。”

章貴儀用指尖蘸了白玉嵌藍寶石的小圓鉢中一點無色的珍珠羊脂膏抹在略顯幹澀的脣上,抿了又抿,方才道:“本位用曉彬是爲固寵,錦上添花;用辛沅是爲續寵,來日族中有難,總還得有個可以幫着對君上說話的人。”

拂杉訝異地挑了挑眉:“貴儀是覺得曉彬不可用?說到底,她才是貴儀的陪嫁,跟了您多年的。”她躊躇,“辛沅麼,這才到您身邊多少日子。”

章貴儀倦怠地擺手:“有些東西非時日可計。本位也並非硬留曉彬在身邊不許她得個名位,實在也是明示暗示了幾回,君上不置可否,不似十分把曉彬放在心上的緣故。”

“婢子今日也覺着,君上雖然高興,但給辛沅的賞也太貴重了些。曉彬侍寢多時,君上都沒給過什麼近身之物。”

章貴儀嘆了一聲:“你和曉彬同爲本位的陪嫁,曉彬有什麼長處短處,你心裏還不清楚麼。”

拂杉噎了片刻,也是無可奈何:“曉彬愛掙臉面、拔尖要強,事事都要威風要壓過人一頭,嘴上手上也都太厲害,輕易不肯饒人。若真是主子命也罷了,偏生婢子的命主子的脾氣,這就……”她婉言道,“當然了,曉彬最大的好處,就是跟着貴儀長久、對您忠心。一張面孔也是漂漂亮亮兒的。”

章貴儀心事重重:“若說姿容動人,君上閱盡天下美人,什麼好的沒見過。就算真是容顏冠絕天下,也要看能不能入君上的眼、合不合君上心意。眼緣這個事啊,許多時候是很難說的。”

“也是。辛沅也不算容顏冠絕後宮。不說皇後娘娘……”拂杉忙掩住了口,“那是萬不能比的,婢子失言了。婢子的意思是,便是瓊王府送來這些人裏,辛沅都不是最美最好的。”

“那個莒歌死了,黃香兒也已然失寵。新人裏也就姚女御還算有恩眷。”哀傷如冰涼的夜露漫上她的眉眼,“本位身子好時,太後以爲本位聖眷優渥,可以誕育子嗣,所以頗爲眷顧。等本位一病,她見子嗣無望,才由得孫珠珠言行無忌,恃寵而驕,欺凌到本位頭上。”

拂杉最不忿就是孫珠珠,禁不住鼻孔哼了一聲,不平道:“孫氏若真能生養就再說,如果一直不能懷娠,太後能慣她幾時?”

“一個身子康健的人,總比本位這樣久病虛弱的人有指望。與其爲太後所不屑,本位又無力懷娠,不如就再多獻出一個人爲君上開枝散葉,也能來日爲本位母族進言一二的好。”

拂杉聽章貴儀語中傷感,身爲女子,進獻旁人奉於夫君枕席之上,也實屬無奈之舉。她想了半日,實在無法可勸,只得道:“中宮到底是中宮,福澤天授,無人能及。宮中唯有皇後有子,其他無論誰得寵,都沒能有一兒半女。婢子曾經爲貴儀不能有娠滿心焦慮,如今想穿了,倒不如這樣。皇後無寵,但有子傍身。其他人怎麼得寵怎麼爭,都只能在嬪妃的位子上鬧點花樣,出不了大格,也就罷了。”

瓶中紫菊初綻,冷香幽幽沁人。章貴儀撫着寢衣袖口繡着的一朵張揚盛放的暈白曇花,素顏的面容呈出一種疲倦後奇異的寧和與平靜。她的聲音輕得有些飄飄墜墜:“是。情願是皇後,哪怕她佔盡了天下的福澤,本位都心悅誠服,毫不嫉妒。”

時正中秋,天際一盞冰輪轉騰,浮於銀河細波之間,異常地圓。此夜靜好,蘭林殿中挪來的兩株金桂蓬大如傘,廣綠枝葉間撐開無數星星點點的金黃小花,燦如漫天星子一般,灑落濃鬱香氣。金桂的香味兒太甜,所到之處,讓人衣衫發腳都沾染上那馥鬱的氣味,如久浸香河之中,連心肝膽肺都甜潤了起來。

是夜章貴儀與任贊、瓊王等人飲酒歡宴,玳宴羅列,琴瑟鏗鏘,亦趁興囑咐辛沅等人放開飲食。

蘭林殿中備足了時新的螯蟹,因怕剝着喫麻煩,午後宮女們便齊心在小廚房剔了肉和黃,辛沅親自動手用酸漿和蛋清煮了螃蟹羹,加足了姜末去腥,酸口提神。又對半切了橙子挖空了肉,剔去果肉裏的白色筋膜,再與挑出來的蟹肉同煮,煮熟後裝入切開的半個橙子,以之爲容器,那果香正好解了蟹肉的腥氣,酸甜可口,謂之“蟹釀橙”。這東西矜貴,做起來也麻煩,不過一個得半個嘗嘗。

枚兒盡挑了大個新鮮的石榴、梨、棗、慄,擺了色色拼盤,還有一大盤章貴儀賞下來的西域葡萄。這一日也無人用飯,弄了螃蟹肉餡的小餃子、蘸姜醋喫的蒸魚茸,甜的有芙蓉餅、菊蕊餅、桂花甜酥、菊花瓣酒釀,或蒸或烤,或葷或素,都是圓如滿月的樣子應景。酒是不喝了,蜂蜜甜水裏加了桂花,又甜又不醉人,不會誤了章貴儀回來後的差事。辛沅入宮至今,戰戰兢兢,難得這樣歡快。她與枚兒、楨楨她們除了不敢飲酒,都暢快喫喝,聽着宮宴上絲篁笙竽遙遙之聲,宛若雲外,不覺跟着打起了拍子,十分盡興。

枚兒手上沾了菊蕊餅的銀酥皮,顧不得擦,笑嘻嘻就去捏辛沅的臉:“瞧把你樂得,還打起了拍子,不如去御前拍呢,倒便宜了我們。”

辛沅一摸臉上幹酥酥的,又有點油星子,別過臉笑:“難得大家盡興,我不過想着,這樣放開手腳的好時候能有幾多呢。”

楨楨笑吟吟地饒了一口桂花甜水:“但願貴儀身子見好,照舊得寵,我們蘭林殿的風光一年比一年長久。”

枚兒亦笑,嚼了一口甜棗,含糊不清地道:“要不是鬧水災,這石榴和梨子該更大更甜,這還是我一個個挑的,要在前幾年,就是底下灑掃人喫的也比這樣東西好些。”她素性響快,擺擺手道,“罷了罷了,天時不好,講究這些做什麼,今年喫什麼,明年喫雙份兒。”

這話說得衆人哄笑起來,畢竟快活是眼前的,外頭怎麼樣,她們管不到,也輪不上她們管。

到了銀圜漸西之時,章貴儀便回來了。她病後體弱,不能多飲酒,飲了三巡,滿面醺紅便回來,並不宿在聞仙宮侍奉。

拂杉見辛沅疑惑,一壁去碧紗籠着的的屜子裏取了玉華醒醉丸給章貴儀含着,一壁悄聲道:“我們君上脾性有些孤拐奇拗。說是內寵諸多,可能連着寵愛日久的不多,都是東幸一個西幸一雙,沒個長性。那也罷了,男人都是見一個愛一個的。可說他散漫不拘禮數吧,大日子上是很分明的,絕不許僭越。如我們貴儀也好孫嬙媛也好,還有前頭的萱妃、蓉妃,再得寵,這些中秋、除夕、上巳的大節慶日子,君上也只會與她們對飲幾杯,絕不會同宿的。”

辛沅道:“那這些日子君上只留宿在皇後處麼?”

拂杉連連點頭:“是呀,從前和皇後娘娘相處得還不錯時,都是與皇後娘娘同過的。便是後來情分差些,那這點面子情都是做足的。到如今皇後娘娘禁足,這些大日子,君上陪太後和瓊王宴飲一回,都是獨自宿下,絕不召人陪伴的。有時候太後娘娘故意要落皇後面子,叫別的嬪妃與君上過節,君上都是受了她們叩拜,照樣兒送回自己宮裏去,你說古怪不古怪?”

章貴儀本有些醉意,聽得二人說話,也不怪罪,只招手讓拂杉和辛沅近前,取了兩枚玉華醒醉丸含在口舌裏。那玉華醒醉丸以牡丹花蕊、荼蘼花蕊和鮮菊花瓣拌了甘松、玄參煉蜜而成,可芳香開竅、醒腦爽神,又不會落下頭疼的症候,對醉酒之人是最有幫助的。

章貴儀有些不勝酒力,身子半軟了,綿綿笑着:“本位也有許久不曾好好拜見皇後娘娘了。唉,雖說君上氣惱皇後將她禁足,可本位心裏對皇後的敬畏是一點都不敢少的。便是孫氏那樣無禮的人,在本位面前胡鬧撒潑,在皇後面前可敢?蓬萊殿啊,是這蜀宮裏的海上仙境、琅嬛福地呢。”

辛沅聽她前頭說得還歷歷分明,後頭竟都是醉話了,也不敢再多驚擾,與拂杉一同服侍着章貴儀睡下,心中卻不免多轉了幾個念頭:這被一直禁足於蓬萊殿的皇後,到底是何等模樣呢?

到了第二日,是追月之夜。所謂十五的月亮十六圓,照樣的大好的喜興日子。諸犍一大早就在蘭林殿外殷勤候着,章貴儀酒醒,聽聞諸犍驟然前來,也不知爲何緣故,忙客客氣氣召了進來,好生款待。諸犍哪裏肯坐,笑吟吟道:“君上讓奴婢來提醒貴儀,昨夜您懇請前往蓬萊殿拜見皇後娘娘,君上思慮再三,爲着禮數故,還是允準了。只是君上說,您拜望皇後所奉節禮,內府是不出的。請您自己斷奪。”

皇後禁足,不可見外人,自然召見嬪妃也是不被準許的。可嬪妃若有心拜見問安,問過了君上無礙,也是可以去的。所謂禁足,到底也不能完全禁了下對上的尊重。章貴儀驟聞此言,也有些糊塗了。昨夜聞仙宮飲酒,身邊的人一個也未跟去,酒酣耳熱之際,自己是否這般懇請過,連自己也糊塗了。若說看重禮儀,她是會對任贊提這個話的。可上回才提過解皇後禁足,被任贊碰了回來,章貴儀正沒趣兒呢,自己會不會得再提此話,自己也覺得不大可能。她不自禁地看了看曉彬和拂杉,兩人也是面面相覷,可諸犍這麼笑模笑樣地來傳話,總不能是任贊僞言吧。

章貴儀正要笑着再探問幾句,諸犍舉袖擦了擦額頭的細汗,陪笑道:“貴儀娘娘,奴婢可不敢久留了,還要去孫昭華宮中送賞賜呢。”

章貴儀一驚,不覺有些呆住。她自覺這樣的錯愕很無禮,借勢扶了扶雪白臂膊上的紅寶蓮華金釧,溫婉地笑:“孫昭華?君上何時下了這樣大喜的旨意,本位竟一點不知。”

諸犍恭敬道:“孫昭華厚德明理,將外官借中秋所進獻的貢品獻禮都一一退回去了,還斥責了他們一通,不許內交嬪妃,裏外勾通。君上知道了,很是誇孫昭華深明大義,不爲財帛所動。君上昨天後半夜下的晉封鈞旨,今早又命賞了一對羊脂白玉蓮花頭如意、兩對銀鏤金福如合心藥香球,並蜀錦二十端。這不,奴婢趕着送去呢。”

這十來日裏,莒歌身死,黃香兒失寵,閔茉遷出,幾位新寵轉瞬都沉寂了下去。黃香兒本就有胸肋脹痛的症候,一月裏半月不能侍寢。往常都是莒歌得意些,這一來落空,孫珠珠立時再得恩寵,加之孫珠珠從不討外臣倚靠,黃香兒這般做作後,任贊越發想起孫珠珠的好來。孫珠珠雖然愛嬌,但這回學得精乖,在任贊跟前處處自謙,十分做小伏低,終於恩寵如舊,趁勢立穩了腳跟,日夜隨侍君側。趁着中秋節恩封進爲昭華,也是情理之中。

“那就不誤你的差事了。這樣的喜事,等下本位也讓拂杉送賀禮去。”章貴儀說得很客氣,諸犍答應着,轉身去了。

桌上的熱茶還冒起白汽兒,章貴儀的容色已然有沉思之態。曉彬第一個忍不住:“黃氏才不安分要找外官結親,孫氏就成了深明大義的典範了。婢子看是孫氏踩着黃氏的蠢笨復寵呢。”

拂杉見章貴儀蹙眉,低聲道:“別一口一個黃氏孫氏的,到底是君上的女御和昭華,有名位的分明,豈是咱們能隨口稱呼姓氏的。”她見曉彬訕訕不語,只摸着下巴不高興,忙爲章貴儀遞上一碗溫好的銀耳紅棗羹,那甜羹燉的軟糯綿甜,銀耳入口即化,章貴儀抿了一口,便又推開。拂杉柔柔地道:“孫昭華復寵是遲早的事,她這樣有心思,君上總會心軟的。奇的是昨夜婢子們都沒跟在貴儀身邊,貴儀是否真說了去拜望皇後娘娘。”她略一沉吟,“其實拜望禁足的皇後也沒什麼,您是最知禮的人,規矩禮儀做在前頭,不與孫昭華她們一般輕蔑皇後,才是後宮之尊。可是君上這話沒頭沒尾,節禮不自內府出……難道都是我們的體己出麼?”

辛沅聽主僕二人說得親密,想着大節兒一點都不錯,怎麼章貴儀和拂杉在這一點小小節禮上計較起來了。果然章貴儀默默嘆了口氣:“看望皇後自然是應該的。只是這中秋才至,合宮節下的該頒的恩賞因太後大興佛寺都拖延了下來。唉,這也不是頭一遭了……本位有多少賞賜體己,盡數送出了宮給母族過節用,還能拿出什麼像樣的送去蓬萊殿。送的差了是輕蔑中宮,送的好了……過個年節,蘭林殿都跟水洗了一遭似的,還剩下多少值錢的。”

辛沅聽得心驚,她是和枚兒私下也議論,宮裏有時緊張,月銀發放得也晚些。竟不曾想,偌大一個蘭林殿,後宮尊位,也會這般囊中羞澀。

曉彬也頹然:“貴儀就是對母族上上下下都太好了。他們一會子說旱澇壞田,一會子說重修祠堂再建私塾,一會子說年成不足,總之就是哭窮要錢。貴儀多少的份例賞賜,也不夠貼補他們的。”

章貴儀煩心地擺擺手:“眼下說這個也沒用。無論本位是不是提了拜見皇後,蓬萊殿那裏,總不能空着手去吧,也不可教孫昭華那兒知道了笑話我們蘭林殿窘迫。這事兒,總得自己想法子。”她咬着脣,“拂杉,去內庫翻一翻,有什麼君上舊年的珠寶賞賜,挑好的出來,湊成八色節禮就好。”

拂杉正答應着,辛沅思忖道:“貴儀莫急。常說皇後娘娘節儉,您送的太貴重了,一則像是炫耀您在外得寵,皇後娘娘禁足不便;二則皇後娘娘也未必喜歡了。”

曉彬斥道:“你剛到貴儀身邊懂甚麼,這些禮太簡薄了,也失體面。”

辛沅上前幾步,道:“前幾日貴儀新貼的魚媚子很得君上誇贊,說又不靡費又好看。婢子聽聞皇後娘娘不好華飾,器服若非皇後服制,幾無珍麗綺繡,亦少服器珍玩。依婢子看,不如備上十二色花鈿,從魚媚子、金箔、珠箔、紅蠟、花餅、翠翼、雲母、螺鈿都有,貴廉色色齊全,爲皇後添妝,才顯出您想人所未想,最貼心不過。若君上知道,也知女子爲悅己者容,您是在勸皇後與君上和好呢。”

拂杉聽得連連點頭:“這樣挺好。這些花鈿,舊式的新樣的都有,好湊呢。”

章貴儀尚有些憂慮:“添妝是好事,但過了中秋,天兒一日日冷起來,蓬萊殿裏太子的供應是不會缺的,但皇後娘娘那裏,是不是該趕着新制些厚棉的和裘皮大毛的衣裳送去。”

拂杉躊躇:“這秋冬衣裳一氣兒坐起來,費工費時不說,君上又明言您去拜見皇後的節禮不教內府出,那這些花費是不是都算在了您頭上呢?這錢得從哪兒省出來一大筆才好呢?”

拂杉是最精打細算的人,說得章貴儀一口冷氣倒吸,左右爲難起來。她沉吟着道:“不制新衣是說不過去的……難不成讓皇後娘娘穿去年的舊衣,可也太寒酸了。到頭來,皇後寒酸,跌了君上的面子,還是本位落個克扣中宮的罪名,那便壞了。”

拂杉連連點頭,簡直覺得是熱火上頭了,便推辛沅:“你別光聽着,也出出主意呀。”

“其實舊衣也不壞。”辛沅見問到自己,方道,“就得看是什麼舊衣了。”

“何解?”章貴儀挑眉。

辛沅抿嘴兒笑:“故劍情深,故衣情厚。舊東西有舊東西的好處。”

“啊!”拂杉旋即明白,“漢宣帝登位,不忘與發妻許平君的恩愛,哪怕滿朝文武勸立權臣霍光之女爲皇後,漢宣帝以故劍表明與許平君情深,執意立爲皇後。人不如舊啊!”

“是。皇後娘娘從前的舊衣裏,定有與君上恩愛燕好時穿過的,如今存在內庫裏。貴儀只消着人打聽清楚了,將這些故衣翻出來送去蓬萊殿爲皇後娘娘御寒。皇後娘娘自會想起與君上的恩情;君上知道了,會感念貴儀彌縫帝後恩情的好意。這可比什麼新衣都貴重了。”

拂杉連連拍手:“這個主意好。滿宮嬪妃,誰有貴儀您賢德,不爭寵,不恃恩,還一心爲君上和皇後娘娘打算。可不是生生把那街巷裏出身的孫昭華比下去了。”

章貴儀溫然一笑:“本位本來就用不着和她比。”

“是是是。是婢子說差了,孫氏怎配和貴儀相較呢。”拂杉忙忙改口。

本章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