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中秋,雨水停了幾日,天氣驟然又熱起來,像大暑節氣,完全不見一絲秋涼,十分妖異。章貴儀每日都遣人往蓬萊殿問安,皇後都說了無需特意過來。章貴儀正有些煩悶,這日蓬萊殿中傳來皇後鳳意:“水災過後突然燠熱,只怕要起疫情。爲防宮中染病,請章貴儀準備好艾草、蒼術分放各宮燃煮。”
章貴儀領命,一刻也不敢耽擱,立刻吩咐內府去做。她思來想去,這個機會正好,便端了備下的禮物往蓬萊殿中去。
章貴儀去蓬萊殿前,特意斂容,打扮得清雅簡靜。
蜀宮中規矩,君王行幸於皇城的坐轎稱爲鑾駕,太後與皇後出行所用爲儀駕,太後的車、輿兼繪龍鳳紋。正三品及以上用儀仗,其餘嬪御只能用採仗,一旦出行要用輿車或輿轎,那可是浩浩蕩蕩,蔚爲可觀。然而蜀宮奢豪,便是如霞帔女一般不入正式位分,逢到年節或合宮叩拜的大日子,也許前引銀香爐一,後執紅直柄素傘二,霞帔女坐黑漆交椅上,由四名內監抬着,和末等嬪御出行一樣。
當然,章貴儀有心順皇後節儉之意,特意只用了一半儀仗,輕車簡行,乘輿前往。
章貴儀這些日子用了辛沅養膚祛斑的蜜丸洗面,又兼內服七白飲和牛乳珍珠粉,果然養得膚色淨透,黃氣消散,於是香粉輕勻,只點梅花狀額黃修容,發髻上素素的一對飛鸞紫玉釵,連珍珠流蘇都不垂落半星,一襲蓮粉泛白的芙蓉紋長衣,打着淡銀色的含苞待放的蓮朵,輕盈柔婉,清貴自持。
拂杉領着內府小內監準備艾草蒼術分發各宮,曉彬去與御醫院商議防病之事,一律按着積年舊例來,只是砍去了一些重復的支出。章貴儀便扶了當康的手,只攜了手捧衣物花鈿的辛沅與枚兒,往蓬萊殿中去。
辛沅入宮也算日子不短,但從未到過蓬萊殿附近。那傳說中中宮的起居之所,亦是禁足斷恩之地,自帶一種威嚴肅殺之氣彌散,使人不敢近前。所以於辛沅而言,雖然同在蜀宮,可那蓬萊殿真如海上仙島,只聞其名未見其實。
傳聞裏皇後沈氏所居的蓬萊殿,全然不是蜀宮常見的奢華綺麗。只是那不是金玉彩寶的堆疊,而是殿閣樓臺皆以大塊整根的香木所制,不描金,不繪彩,只以木之原色來表通透清爽。縱然沒有富貴鋪天的擾攘氣息,但辛沅聽過,那香木名蜜沉木,只在南海莞島可生,百年才長寸許長。等同於寸木寸金。島民割木從海上運出,常遇鮫人阻撓,興起風浪,使得船翻人亡,香木墜落海底無處可尋。最後島民只得設計以小船令少女載歌載舞,引鮫人吐絲,無暇他顧,趁機載着香木離開莞島,而取得的鮫絲則由島上巧手人織成鮫綃,獻入宮廷。
彼時各國割據,都是奢靡豪競之主,尤以西蜀、東虞爲甚,東虞君王更是喜好風雅新奇,西蜀則以阿堵物能換者爲寶,所好不同。這以香木爲殿,瑩白鮫綃爲飾,雖也是任贊一心所喜,更是令天監算得皇後是火命的結果。五行中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皇後火命,木可生火,令國母氣運暢順,有利於國。任贊母子爲了大婚迎娶,討好皇後的心思,不惜物力人力取來香木爲殿宇,更親自取名爲“蓬萊殿”,取其殿閣如蓬萊仙境,日月悠長之意。
只可惜沈後入宮後並不喜歡這樣奇異奢靡,任贊便也迎合說要拆了宮殿,那香木也不許人再用,更不配用,便要全部焚毀作數。這一來便更白費之前心血,虛耗民力,沈後不得已,按住了任贊任性,才在蓬萊殿中住下。
所以清淡不起眼的裝飾,並非不名貴,而是以舉國之力尊皇後之位,無人可及。
辛沅按捺着突突的好奇心,跟着態華進入這傳說中的蓬萊殿,前庭後院遍種綠植,皆是薜荔、辛夷、白芷、石蘭、蕙茝、杜蘅等奇草香木,草木間有數只彩鳥滴瀝婉歌,跳躍靈動。善鳥香草,以配忠貞不二之情。辛沅自入蓬萊殿苑,每一步都喜歡得緊。她忽然想起屈原《山鬼》中所寫,“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羅”。或許皇後,就是屈原筆下含睇宜笑的窈窕女仙。
傳聞中的沈後甚少出席宮廷宴會,歌舞歡娛更不見她芳影。顯見是不喜歡這般醉生夢死的生活,這樣的性子,卻合這蓬萊殿中的布置,果然是別居靈性之人。這般一想,她有些迫不及待想見到沈後了。
章貴儀見她處處顧盼,不免心中暗笑她沒見過世面,倒也更好拿捏。這般引了她入正殿,只見殿內擺設很是精簡,偶有一二都雅致有古意。唯見傳說中的鮫綃通天落地逶迤墜下,如輕雲堆雪,垂瀑自天際落。
辛沅自幼讀書,記得《述異記》卷上說“南海出鮫綃紗,泉室潛織,一名龍紗。其價百馀金,入水不濡。”她不由注目,癡癡想着,原來這就是鮫綃,不知那吐絲的鮫人是何等異貌妖容,真的是身在水中,不着衣縷麼?那是不是蓬萊殿中每日灑掃,這鮫綃上也會滴水不沾麼?
這樣出神間,偶爾晴光落進,鮫絲本身的瑩白一閃,像吹絮逐花一般,讓人心中溫靜。辛沅看蓬萊殿不似章態華的蘭林殿與孫珠珠的芬芳館那般窮奢極欲、極盡奢麗,一時間深感合意。
章貴儀等人進去時沈後才剛午睡起身,辛沅聽聞沈後向來溫穆恭靜、謙約惠下,對嬪御也從無妒恨壓制,所以身邊的人都也和和氣氣,並沒有搭架子要她們等候,旋即有穿戴頗顯位次的內人迎了她們進去。
章貴儀是熟悉的,便稱呼了一聲:“焦內人。”
那姓焦的內人忙道:“貴儀可別這樣稱呼,擁雪不敢當。”
章貴儀格外客氣,拉住她手道:“就算是蓬萊殿裏灑掃宮人,本位都不敢怠慢,何況你和烏內人都是皇後娘娘的陪嫁,本位理當尊崇的。”
說着,焦擁雪一壁引着章貴儀入正殿閣子,一壁低聲道:“懷霜已經服侍娘娘起來了,娘娘在看書呢,貴儀無須再等候。”
章貴儀見了沈後格外恭敬,忙稽首行大禮。沈後毫無架子,溫和囑她起身,又名身邊一個和擁雪一樣服色的內人賜章貴儀座。
辛沅聽得沈後叫那內人“懷霜”,頗覺得有趣。擁雪、懷霜這樣清靈冷峻的名字,偏偏配上焦與烏這兩個姓氏,聽着怎麼也不配。
辛沅跟在章貴儀身後,小心翼翼抬眼,見沈後玉面檀脣,清儀妙氣,容姿靈秀婉孌,舉止從容高貴,飄逸如蘭,符合世人對於一個正大仙容的國後的所有想象。
不,她被沈後的姿容震動了所有心神,口幹舌燥,癡癡難言,情不自禁拜倒,恭謹行禮,不敢舉目稍有輕慢,以免褻瀆。她讀過那樣多的詩文,見了沈後,只覺天下所有形容女子的言辭都成了傖俗,只會玷辱眼前意氣高潔的女子。她腦中白茫茫的,似下着雪,恍惚地想起從前讀奇文列傳,說有女子居海河洲中,列姑射山,處海月流光之中,吸風飲露,不食五谷,乘雲御龍,心如淵泉,鎮日不礙俗事,只掌管冰雪寒霜,姿貌如瓊苞於蕊,不與凡俗羣芳同列。
如此一想,她旋即腦中通明,擁雪懷霜如沈後的美好資質,但世上能配得上這純白清靈的,怕是世所含有,所以焦、烏兩姓,實在是太明白不過世間之事盛開與枯萎同存,黑與白、濁與清皆在,不得天地大同清明潔淨罷了。
辛沅明白了這一層道理,心中清凜,不覺對沈後的自知與包容又多了一分尊心。
沈後握了一卷經書在手,面色沉靜清絕,身形寒瘦如竹。她青絲虛虛地攏成薄髻,橫一支白玉無紋鏤竹葉長簪。那簪子溫潤如截肪,晶瑩潔白,恰如沈後一般氣韻。因是燕居,她並無嚴妝,口上是薄薄淺檀色的口脂,只作潤澤用,不似章貴儀,是含過薔薇紅的濃脂來的。她面無敷粉,是肌膚本來清透的顏色,眉毛只用青黛畫了,眉心一點淺到不能再淺的玉蘭花鈿。她身上一襲鬱黃纏枝半臂,齊胸的煙紫色細褶裙,若不仔細,幾乎不能察覺那含苞的玉蘭花暗紋。這樣素簡的裝扮,簡直不像一國之後。可是再看身邊的章貴儀,無論素日舉手投足何等雍容華貴,到了沈後跟前,那人便是似蒙了灰塵一般,黯撲撲的,根本無需比,就落了下風,唯見沈後是當之無愧的蜀國女子之首的氣度。若說章貴儀雍容若紅藥,孫珠珠靈動若梔子,已是世間女子的翹楚,可到了沈後跟前,她們是渾然不能與之相較的。沈後清冷,百花都嫌豔俗,不可比擬,唯有寒頂新雪,才堪略略相似。
殿中空朗朗的,案幾上幾卷未看完的佛經攤着,任由風的手輕輕翻動。一捧雪白如珠的茉莉養在清水裏。竹簾篩着黃昏細柔的空氣,殿中滿溢着蜜沉木的冷香細細,仿佛所有的繁雜心緒, 在蓬萊殿中都可以沉靜下來。
滿目穠翠嫣紅,迷金灑翠,沈後的風儀讓人頓覺如沐清風,心暢神怡。
這麼一頓首,腦中已經閃過了無數疑問,最終凝成了一個最終的念頭:沈後如此端美無雙,怎會不得君上恩寵長久彼此不見呢?
章貴儀正恭謹坐在沈後身前回稟防疫之事:“按照舊例,妾命各宮每日早中午焚燒艾草蒼術一回,偏僻潮溼處和長街石縫下都撒了雄黃粉和石灰粉祛毒,宮中各人,沐浴洗面都用了艾草和生姜煮的水,平時飲用的白水也改成了綠豆熬煮的湯飲。”
沈後的清音婉轉,帶着閨閣娟秀的溫淑柔和。她微微頷首:“你這樣安排很好。嬪妃們不消說,自有人服侍。只是低等微末的宮人鎮日勞碌,怕各處管事輕賤人命不當回事,切不可耽誤了。”
章貴儀正色恭聽:“防疫病之事上下一視同仁,妾不敢有所疏忽,會嚴命內府主司領着各處管事一一做好。”
沈後嘆道:“宮中防疫,諸事繁多,開銷亦大,得想法子在哪裏省一抿才好。”
這話正中章貴儀心懷,只作無意一般:“太後爲水災祝禱,中秋的節賞又延了。妾明白國事艱難,也想着後宮哪裏儉省些才好。”
說起此事,沈後與章貴儀都有些沉默。要說儉省,宮中花費最多就是自太後始,又不能苛待了太後,落下個不孝婆母的罪名。
章貴儀有些訕訕的,顧左右而言他:“說到燒艾草灑石灰和雄黃,氣味都嗆人。旁人都還好,太子年幼,只怕聞不慣嗆着了。”
沈後道:“衆聖保有一羣人照顧着,這點事無妨的。”
章貴儀笑道“太子的乳母順姑是個忠心的,她的兩個兒子金漁和金墨跟着太子一同長大,飲食都替太子試着,將太子護得密不透風,是忠僕母子。”
辛沅知道任贊膝下艱難,太子是蜀宮裏唯一一根獨苗,難免有人會動了歪心思。沈後看着隨和,卻是將太子捧在心尖上,自打出生就照顧的人都是母家知根知底的家生子兒,連陪着太子長大的伴兒都是乳母的一雙兒子。這點便是太後也挑剔不出什麼。
辛沅心中一動,對着章貴儀道:“貴儀思量的是,其實宮中夜來燃燒的燭火都含大量名貴香料,與燒艾草的氣味也相衝,怕淡了藥效,不如停一段時日,只用普通的蠟燭油燈也好。”
沈後眸中清亮,旋即含笑:“甚好。這每夜嬪妃閣中香燭就是一筆大開銷,暫停一停,讓芷妃也可以歇歇,專心向佛母祈福。”
章貴儀笑道:“那自然好。若非侍兒提醒,到時候兩相味道衝了,妾體弱,只怕也聞不慣。這香料貴燭自妾與孫昭華閣中始,所用最多。妾便讓內府把這些銀錢都省下來,足以換多多的艾草和石灰了。”
沈後笑意恬和:“你是個寬和通理之人,本宮很放心。”
章貴儀順勢讓辛沅與枚兒捧着節禮跪下,口中殷切道:“中秋已過,妾早想着送節禮來。”
沈後徐徐道:“你知道本宮不大在意這些,何必費心。”
辛沅知曉宮中規矩,除了皇後可自稱“本宮”,嬪妃中有尊位的也只能自稱“本位”,以示皇後乃六宮鳳首,絕無人可比肩。
“皇後娘娘節儉,爲宮中表率,妾也不敢胡亂花費。”章貴儀指着那些花鈿,一一道,“皇後娘娘素來不喜嚴妝,但國中女子多愛花鈿。這些花鈿所選取的多是尋常不值錢的器物,有魚媚子、紅蠟、花餅、翠翼……”
沈後一一看去,時而頷首時而搖頭:“的確是用了廉價不費的東西,但也有金箔、珠箔、雲母、螺鈿、玉片……”
章貴儀笑吟吟道:“這都是妾身邊宮女所制,讓她來說好了。辛沅。”
辛沅手捧花鈿,想着自己手制之物可以貼在沈後額頭靨上,心裏沒來由地歡喜,也更自慚形穢,只怕自己哪裏做得不足,配不上沈後好顏色。章貴儀見辛沅望着沈後出神,輕咳一聲,向沈後賠禮道:“皇後娘娘,妾的宮女服侍不久,愚笨呆拙,還請您勿要見怪。”
沈後看了辛沅一眼,溫然笑道:“這宮裏精乖取巧的人太多,她倒可愛。你便慢慢說吧。”
辛沅極力按捺着激動的心緒,不疾不徐道:“皇後娘娘心存節儉,貴儀亦明您心意,所以選取花鈿原料,廉者有,貴者有。既要美觀大方,更不能失中宮氣度。這花鈿十二色,按着月份來制成十二花鳥,春有杜鵑、牡丹、蝴蝶,夏有荷花、薔薇、鴛鴦,秋有桂子、金菊、飛雁,冬有梅花、水仙、雙魚。自然,豐收節慶時節,所貼花鈿也需合時歡喜,不能太簡樸了。”
沈後只是含笑,須臾,凝眸於章貴儀面上:“你今日畫的梅花狀額黃頗好,清雅端麗。”
“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此是辛沅擅長。如今畫上額黃,一是讓辛沅顯顯畫功,而是洗面時方便,每日常換常新。”章貴儀順手推舟,贊許辛沅。
沈後點了點頭,辛沅忙謙道:“婢子能有什麼畫功,不過是小巧而已,是貴儀不嫌婢子手拙。”
“畫花黃頗好,略作點綴,不甚靡費。不過這花鈿也好。”沈後口中說着,目光輕輕在枚兒手中的衣衫上一轉,似是分辨出來,“這些衣裳看着好生眼熟。”
章貴儀眉心微蹙,似有些猶豫,旋即還是婉聲道:“都是皇後娘娘剛入宮時制的大毛衣裳,妾去衣庫翻時發現才都穿了一二次就收起來了,都還很新,樣式也不俗。妾便想請娘娘過目,是否需要翻新。”
沈後起身,伸手在那些衣裳上愛惜地撫了撫,眼底閃過一絲溫柔之色。那溫柔是初雪新綻的清柔晶瑩:“是本宮當年穿過的,彼時初嫁與君上,顏色樣式都喜慶奢華了些。如今穿着,怕更不相宜。”
“若是改也不妨,尚衣監的繡娘手腳快,立時便改好了。聽聞有進貢上好的雪狐皮子,給娘娘換了毛領也好。”章貴儀探詢着道。
“那……便不必翻新了。舊時衣裳舊時心,也好。”沈後輕輕道。
章貴儀這顆心才算是落定,笑盈盈望了辛沅一眼。沈後何等明慧,立時問:“你去翻的舊衣裳?”
辛沅冷不防沈後問了出來,忙回稟道:“是。貴儀說皇後娘娘是念舊之人,對舊物都深爲愛惜,不肯輕易丟棄。貴儀念及此,便說今冬也少做新衣,從前的也穿不完呢。”
沈後似是觸動心腸,伸手撫平方才的書卷,輕聲慢語問辛沅姓名,辛沅如實答了。
“蘇辛沅,甚好。辛夷乃香木,本宮的蓬萊殿裏便多種植。”沈後微微頷首。
辛沅道:“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屈原寫湘夫人與山鬼所居,便是有此香花繚繞。婢子見蓬萊殿多香木花草,必是皇後娘娘心愛屈原文章。”
沈後看她一眼,笑得眉眼盈盈:“你知文識字,也不算辜負這名字。更難得的是知曉本宮心意,不似旁人,只道這花草珍貴難得。”
章貴儀帶辛沅來,本有幾分私意,是要過了沈後的眼,不叫她討厭。不想合了沈後眼緣,當真是從未有過之喜,當下便推了辛沅上前,道:“妾抱恙至今,精神短怠,若皇後娘娘肯替妾教導這婢子,妾感恩不盡。”
沈後凝眸一瞬,脣角含了一分似笑非笑之意,“看來這宮女有蕙質蘭心,章貴儀也很瞧得上,定是不錯的。”
章貴儀忙起身道:“是。自妾入宮,君上恩寵,皇後顧惜,一直得順遂厚愛。自病後,妾才曉人情冷暖。這婢子入蘭林殿後一直很盡心,不因妾抱病而輕忽怠慢,所以……”
沈後放下書卷,和顏安慰道:“你既如此說,倒真是個難得的人。”她目光溫和如清越的山間春水,暖暖漫過辛沅,大有贊許之意。辛沅被她目光所視,不知怎地,心中暖洋洋的一片。沈後的手輕拂過那十二色花鈿,柔聲道:“本宮甚少用花鈿,可這些精致又不靡費,本宮頗爲喜愛。”
章貴儀欣喜道:“皇後娘娘處貴能約,居榮以素。這花鈿形制頗巧,所費卻無多,娘娘喜歡就好。”
沈後美眸清揚:“你若願意,便讓她來蓬萊殿侍奉本宮用這些花鈿吧。”
能得沈後這般青眼,章貴儀大喜過望,忙命辛沅跪下謝恩:“皇後娘娘雅遵儉約,謙衝接下,待人以寬。對我等嬪妃亦鹹加恩待。如今看得上你,你務必盡心侍奉。”
辛沅忙應了是。
沈後又道:“衆聖保染了風寒,順姑和金漁、金墨都急壞了,本宮這幾日要親自照顧他。待他好了,可命辛沅過來爲本宮試妝。”
章貴儀滿面歡喜答允了,又問了太子身子如何,這才告退了。
章貴儀才從蓬萊殿出來,心中便藏了事,一路上了輦轎都默默不語。才走了一半,便見宮人菁環趕上來,說阮太儀回宮了,正邀章貴儀去金明苑散心呢。那阮太儀是宮裏的老人兒,向來對章貴儀關切,章貴儀也不好拂她美意,便掉轉頭往金明苑去。
這一去才知太後尚未回宮,是阮太儀擔心時節變化熱涼不定,特回宮爲太後取衣裳的。章貴儀忙稱許了阮太儀有心,二人聞桂香賞金菊,一路頗有遊。章貴儀貼心道:“好好兒的中秋佳節在上善寺過的,可辛苦您了。太後虔誠,您陪着也是一跪就大半日的,怕是腰腿酸疼。我讓醫女備了膏藥,等下給您送去。”
阮太儀念了句佛,忙肅容道:“陪太後禮佛是體面事,哪裏能說什麼酸痛不酸痛的。”
章貴儀知道這話輕慢了些,忙笑道:“是呢,能日夜陪着太後爲國運昌隆祝禱,這份體面和親近,是求也求不來的。”
阮太儀輕輕捶了捶腰肢,方才慈和笑了,拉住了章貴儀的手。二人閒話着走了一會兒,阮太儀忍不住打量了她幾眼,問道:“今日怎麼用了額黃而非花鈿?”
章貴儀有些訝異地笑語:“怎麼不好麼?方才去蓬萊殿,知皇後娘娘節儉,不敢用過於奢華的花鈿,怕娘娘不喜。”
阮太儀關切地左右端詳了片刻,溫言道:“許是我年紀大了,總覺得額黃太素淨。你要向皇後表示心意自然是好的。可皇後這般簡樸,太後和君上未必就喜歡了。你呀在皇後跟前做做規矩便罷了,若是君上面前一味學皇後的樣子,可真沒甚意思。”
章貴儀有些沉吟,阮太儀又道:“我的話不好聽,可妻是妻妾是妾,妻子要端正大度,妾要美貌溫柔,若學錯了樣兒,妾作正室的模樣,正室未必喜歡,夫君就更不喜歡了。”
章貴儀一凜,有些苦笑:“太儀提醒的是,我不敢忘了自己的身份。”
阮太儀作勢在臉上輕輕拍了一下:“瞧我這張嘴,提什麼妾不妾的話,忘了自己也是一樣的人麼?何苦戳你的心窩子來。”
二人說着,經過掬花亭,阮太儀有些乏了,正要提步往裏去,但見章貴儀有些猶豫,登時明白了,望了那些開得正盛的木芙蓉花一眼,有些嫌惡地走開了:“我一回宮就聽說莒庶人的事了,真是晦氣。不過話說回來,宮裏連折了幾個新人,你也得想想自己怎麼固寵。若是一人之力不足,一個好漢三個幫這句老話兒是不錯的。”
章貴儀瞥了後頭跟着的曉彬一眼,一時不接話,只折了一朵碩大流金的黃鶴菊親手爲太儀簪上,“瞧您戴這朵金菊可真精神。”
菁環也跟着沒口價誇好看,太儀興致上來,折了一朵嫣紅飽滿的“紅霞”也爲章貴儀簪上:“黃色是端正富貴,你呀年輕,多戴紅色,多麼喜興,看着就吉利。我呀最喜歡看你們個個興興頭頭,歡歡喜喜的。”
二人這般說着,辛沅隨侍在外,扭頭見黃香兒站在假山後,知她失寵,不願過來在章貴儀跟前請安,平白沒臉。
辛沅心中一動,忙一本正經道:“貴儀是向來喜歡擺些紅的粉的花兒朵兒在宮裏,婢子等下就去司苑花房多選些來,供貴儀簪鬢也好清賞也好,都是好兆頭。婢子在民間的時候聽能掐會算的大仙說過,這是招紅鸞姻緣運的。”
阮太儀聽得高興,章貴儀也笑着去捏她的臉:“滿口裏胡說什麼。”
辛沅便道:“貴儀喜歡玫瑰芍藥,入秋了芍藥沒了,一串紅和玫瑰都有,婢子叫多多送來添喜呢。”
阮太儀來了興致,說起前朝宮嬪如何出盡百寶求恩固寵來,又是淅淅瀝瀝一大篇話。辛沅聽了幾句,心中有盤算,便領着枚兒往司苑花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