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章貴儀回到蘭林殿時,已是天色大亮。曉彬並沒有回來,留在了聞仙宮侍奉任贊。辛沅領着枚兒和小內監們回來了。章貴儀頗有疲乏之色,見廊下滿滿當當擱了許多東西,並無多大的精神細看,只問:“可有要緊的東西?”
枚兒忙活了半夜大有所獲,早就迫不及待,見章貴儀詢問,忙上前道:“婢子等連夜搜了黃女御閣中,果然發覺黃女御驟然失心瘋是挾旁門左道,祝詛君上瘋迷了心志。”
章貴儀一哂:“失心瘋?好好的人正在侍寢,怎麼失心瘋了?”
拂杉扶着章貴儀坐下,當康端上了提神的參湯,拂杉才道:“什麼黃女御,君上已經掌嘴四十,廢她爲庶人了。”
枚兒殷切地陪在一側,怕章貴儀燙嘴,爲她細細吹着參湯,一壁又側過頭道:“黃氏敢冒犯君上,廢爲庶人是活該。只是掌嘴,這也太輕了,莫不是君上還舍不得她?”
拂杉眼睛彎了起來,忍不住要笑,旋即取過絹子摁了摁鼻翼的浮粉,遮住了即將要溢出的笑意。待放下絹子時,她還是往日畢恭畢敬的模樣:“這掌嘴是用木板子打,四十記下來,牙齒都打落了。”
枚兒很受驚怕似的捂了捂心口。
章貴儀漠然道:“只說要緊的,什麼祝詛?”
枚兒口齒清晰,說得分明:“黃庶人在青瓷花盆底下鐫刻君上生辰八字,共有八盆。其中一盆已經砸碎了,碎片還在閒琳院裏沒丟掉,只少了兩片有君上八字的,婢子也已經在妝臺底下找到。婢子已經問了小鵲,這青瓷花盆是黃庶人親手換的,底下刻了什麼她全然不知。後來這花盆也是黃庶人親手砸碎的。青瓷易碎,刻上君上生辰八字打碎,上頭還帶着鮮血,那血必也是黃庶人的,這可不是明明白白的祝詛?虧黃庶人自作聰明,還在花盆裏栽了花兒障人耳目,婢子們都查清楚了。”
拂杉問:“種的是什麼花兒?”
“月季。”
拂杉沉吟着拿眼瞧章貴儀的臉色:“這是想花開月月紅呢,還是花兒帶刺壓在君上的八字上頭多一重詛咒呢。”
“你們說呢?”章貴儀眼皮也不抬,悠悠地一口一口抿着參湯。
“那定是陰毒祝詛了。”拂杉萬分篤定,衆人亦紛紛頷首。
枚兒忙着補充:“黃庶人每日簪花,用的都是這個,以此接近君上,該是爲了讓祝詛更甚。”
衆心成城,衆口鑠金。這重厲害辛沅是知道的。黃香兒是牆倒衆人踩,此時就算她沒有這個心,可已經打了君上,犯下這樣的死罪,就算不是祝詛也是了。
章貴儀頷首:“枚兒,你口角清晰簡斷,見事又清楚明白。你去回稟給君上,看君上如何處置。”
枚兒難得得了這樣大的抬舉,能去任贊面前露臉,忙忙點頭,又看辛沅:“事兒是辛沅姐姐查知的,婢子怕說不明白,還是請辛沅姐姐去吧。”
辛沅見章貴儀不接口,忙道:“枚兒姐姐,我還有旁的事要稟告貴儀,您盡管去告知君上,記得只陳述查得之事,不要妄加一句評論,君上自有定奪。”
枚兒從未得過這般得臉的差事,忙喜不自勝地去了。章貴儀知她有話要說,便摒了衆人下去。
辛沅亦道:“自黃庶人入宮,貴儀一直厚待恩賞,連蜂蜜和蜂王乳都不知賞了幾多,飲食上也是頗多照顧,便是黃庶人失寵,她喜好的母雞湯也未斷過,有時還添了鵝肉。誰知她如此不知恩,還傷了君上,辜負貴儀厚愛。”
章貴儀眼皮驟然一抬,閃過一絲凜冽之色,“她喜歡什麼便給她什麼,不好麼?”
辛沅扯了扯嘴角笑了,見章貴儀復又是那副疲倦的模樣:“既然她辜負恩典,那些蜂蜜和蜂王乳也是白賞了,都丟幹淨了了事。”
“那自然是要丟的。”辛沅垂着眼皮,順聲順氣道,“何必留着,哪日叫有心人生疑。”
章貴儀緩緩坐正了身子,道:“有心人?怎麼有心人不是你麼?”她悠然而笑,那笑意帶着秋日初霜的冰冷,是有棱角的,刺在眼裏生疼生疼,“你在本位宮裏,做的許多事本位不是不知,只是知道你心裏有成算,才睜一眼閉一眼罷了。如今事兒該是如你所願了,那便說說吧,你弄了什麼鬼兒?”
辛沅忙跪下,十分順服道:“貴儀心明如鏡,婢子哪敢弄拙,只求能體順上意。”
章貴儀慢回嬌眼,低低地柔聲問:“哦?你是哪裏瞧出是本位的心意來了?”
“婢子在瓊王府時曾與黃香兒同住,知她有胸痛的症候。可婢子從未把此事向貴儀您回稟,不知貴儀何時知道的?”
“你不說,自然有人爲求榮寵,會告訴本位。本位若再想知道清楚,查看醫女處脈案便也能知道。”她頓一頓,無謂地笑笑,“有些人啊,各處想討好借機往上爬。最終被趕出蘭林殿,又死在黃氏手裏,也不算冤。”
辛沅心底一震,脫口道:“是葛念綾?”
“如今說了也無妨了。”章貴儀靜靜道,“葛念綾心太急了。她才入蘭林殿就想離開,想以此事告訴本位,求得進益。本位本來就無意留她許久,可是她耐不住,一會兒勾引君上自薦枕席,一會兒又忍不住投靠旁人。這樣沒心性的人,能成什麼事?”
辛沅暗暗心驚,原來念綾當日竟私下動作了那麼多事,她沉住氣道:“所以貴儀一早知道,黃香兒的胸痛症是不能大量食用蜂王乳和蜂蜜,也不可每日服用老母雞湯,更不能喫鵝肉這樣的發物,這些都是會加重症候的。”
“婦人症候婦人知。本位族中,也不是沒有人得過這樣的病。” 她呵地一笑,彈了彈長長的指甲,上頭染着水粉色的鳳仙花跡子,像星星點點的幹涸了的血痕。
陽光漏進來,撲着暗金色的一條一條的光線,打得塵埃都飛揚起來,肆意張揚。辛沅就跪在那塵埃裏,一點一點地說着:“從聽黃香兒炫耀章貴儀賞賜梨花蜜開始,婢子就覺得不對,但此法到底溫和,不是立時要人壞了身子的。婢子再問留意,黃香兒自傲身量豐滿,每日都喜喝老母雞燉的湯來滋補,日日不落。從前有人教導過婢子,那老母雞是好,但喫東西講究陰陽平衡,只喫雌物不喫雄物,身體裏陰陽失調,終究有害。更何況她胸中生有塊壘,鵝肉喫下去越發會生發塊壘。黃香兒爲爭寵又愛動氣,肝火上揚,逼害自身。”
章貴儀淡淡道:“你到底年輕,只知其一不只其二。黃氏常年胸口痛,也是半月能侍寢半月不能侍寢,太不平衡。男女之歡,最好有定數,不可過飢過飽,一旦陰陽失調,這病症就更厲害。而且這病不好對外人說,諱疾忌醫,最後不會要命,卻一定失寵。本位從前想着,不過是她的胸痛病越來越厲害,最後不能侍奉君上。誰知她到昨夜,竟是胸中生的塊壘被君上觸到,捫之生痛。她情急之下推開君上,才無意中傷了君上。”
“胸中塊壘?”辛沅有些錯愕,很快明白過來來,“婢子是曾聽說黃香兒胸痛之症是因爲胸中結有小塊壘,但許多女子也有,會隨月信減增消長,本無大礙。如今想來,大量的雞湯、蜂蜜、蜂王乳、鵝肉,表面看着是好東西,其實是讓她胸中塊壘長實了,再難醫好。”
章貴儀微有憐憫之色:“這是君上嫌惡,才告訴本位她胸中長有塊壘。本位未能確實,便令醫女以查看黃氏掌嘴後傷情爲由,歸閒琳院閣中捫其胸乳查驗,確是如此。想來昨夜黃香兒情急動手,乃是胸痛症發作了還忍痛侍寢,親暱之時被君上碰痛了,才推開君上無意傷了君上醫女所言,她的病勢是愈演愈烈,如果自己早看重此症,每日細捫胸乳查驗,或許早有可治。”
“不會的。”辛沅語意堅定,“一個人生性太過要強好生爭面子,便容易諱疾忌醫。不過婢子以爲,若她真養成了此症,害怕尋了醫女和御醫療治,貴儀自有法子讓君上知道,照樣厭棄了她。”
章貴儀閒閒地撥弄着指甲:“這顏色有些褪了,得再染一染。”
章貴儀的指甲養了寸把長,日常不染鳳仙花的時候便每日抹山茶花瓣蒸的花油抹着滋養。當然,辛沅也是知道的,她這麼病着,若不好好養護,早露出了幹枯的豎紋肆意的指甲面兒。“貴儀不喜歡太豔紅的指甲,婢子會用淡粉色的鳳仙花爲您染。”
“太豔的東西總是過於扎眼了。”她有點疲倦地支着頭,眼角松弛下來,“何況,是那樣一個對同樣出身的人都可以下死手的。若她有個好出頭,又會怎樣待本位呢?”
新人裏頭,黃香兒的確是過於張揚尖銳了。出頭錐子自然是鋒利無比刺向旁人,可也叫其他人瞧見了,早早要打壓下去。章貴儀久在深宮,自然知道推己及人、居安思危的道理。辛沅低着頭不說話,她忽地想起那團紅色的喜氣洋洋的影子,總是亮着清脆脆的大嗓門兒,到哪裏都是第一個叫人注目的。這樣的孫珠珠,想來也不是衝和中庸的章貴儀所喜的吧。章貴儀那樣耐着性子慢條斯理地撥弄着黃香兒,又會如何與孫氏相處呢?她是不太理會那位出身太過微賤市井的孫氏的,可在一個宮裏,對牢同一個男人,如何能井水不犯河水呢?
辛沅深深地伏下身:“一切都在貴儀料想中,又超出貴儀所想。婢子所能做的,不過是順應您心意越快促成此事越好。”
“順應本位心意?”章貴儀咯地笑一聲,像聽到什麼好笑的笑話兒,“不是爲了自己麼?如果葛念綾的死只是讓你有所警惕,那莒庶人的死,足以讓你下狠心了吧。”
辛沅伏在那裏,不敢起身。趴着久了,人像是伏在塵埃裏,鼻子裏嗆着莫名的酸楚。莒歌死得那樣慘,數回午夜夢回,她都驚得不敢再閉上眼睛。怕一想起,就是火場裏慘烈的景象。她沉聲道:“多謝貴儀成全。婢子在陶土盆上做手腳,偷偷刻了戊戌兩字,就是爲的讓黃氏留心,相信紅花催旺之事,引她入甕。婢子心想就算被人察覺了,也可推說這些陶土盆是戊戌年間燒了用的。自昨夜從黃氏那兒查到祝詛之事,蘭林殿裏有刻字的陶土盆,婢子都換過了,陶土碾碎,半點不留痕跡。當然了,若非黃氏自身有病症,失了君上寵信,這陡然說出祝詛之事,總是突兀了些。”
有片刻的靜默,章貴儀只是凝視着她不做聲。那靜默似有一種膠着的黏凝的重壓,實沉沉在她肩背上,迫得她不敢抬首。“你倒是能幹。”
這句話輕飄飄的,卻砸出她一脊背的冷汗。末了,是枚兒急促的腳步聲驚起了微瀾,打破了這沉默的重壓。
那旨意大約是也叫枚兒怕了,她跪下身道:“稟告貴儀,君上說了,黃氏若是死了便罷休,若是沒死,喂毒。死後屍身丟去荒野曝屍,不許人收屍。”
“那就讓當康去給她喂砒霜吧,盡早給她個了斷。”枚兒答應着,起身要去囑咐當康。
辛沅沉吟片刻,攔下枚兒道:“貴儀,黃氏將死,閒琳院來日還要有別的嬪妃入住,總不能讓黃氏服了砒霜七竅流血死在閣中,到時不好收拾吧。”
死過人的屋子,是得好好收拾幹淨,還得讓法師做法。尤其服下砒霜,會腹痛嘔吐,終至七竅流血。饒是如此,宮中人還是覺得魂魄會留在此地,十分不吉。章貴儀也不願好好地多出一處不安之地,還要大費周章,便道:“自然是不能留在閒琳院,可能扔她去哪裏……”
章貴儀正躊躇,辛沅冷聲道:“火場。有什麼痕跡就堆土埋了,怎麼都不怕髒了地兒。”
章貴儀微微一怔,眯起了眼睛,打量她道:“你是鐵了心要爲莒庶人報仇了。”
“莒歌縱然愚昧,有爭寵續恩之心,但從未傷及旁人,不該如此慘死。”她神色慘然,“物傷其類,脣亡齒寒,求貴儀明鑑。”
“那就拖去火場喂了砒霜吧。”章貴儀嘆了口氣,“本位知道你想去,就跟着當康去吧。都是熟人,算送她最後一程。”
辛沅屈了屈膝:“那是婢子應當盡的心,何況,婢子還有一事,要趁黃庶人尚有神智,求個明白。”
辛沅見到黃香兒時,險險認不出她。她整張臉從下巴到兩邊太陽穴都腫脹着,因爲充血而鼓足了氣變形了,半透明的面皮底下充斥着暗紫色的瘀血。
所謂掌嘴,有輕有重,輕則以手扇面,重就是用三寸厚的木板用力打臉,若想下死手,便是都打在顴骨和太陽穴上,不出二十下就能骨碎頭裂而死。辛沅一看,便知道是行刑的人下了重手,打碎了她的滿口牙齒,又故意留着沒全打在兩邊太陽穴上,給她留了一口氣。
牙都碎了也沒什麼,滿口血不好說話也沒什麼,左右她不是爲了來聽黃香兒說什麼。只是要她一絲清醒,覓得一個答案便好。
黃香兒因爲疼痛在地上打滾,已是滿身泥濘,和着面上留下的血,一地垂死掙扎的血污。辛沅不吭聲,走到她近旁掏出兩個藏藍的琉璃鉢,慢慢將殘存的粉末和液體灑倒在她面龐上,徐徐道:“這是莒歌生前愛用的玉疊香粉和薔薇長嬌水。你們同住閒琳院那麼久,這麼好的東西,她未必給你用過吧。我給貴儀梳妝了這麼久,臨了,也瞧着給你妝扮上。你可高興麼?”
黃香兒神智尚存,聽着她一字一字溫婉道來,掙扎着用手去抹面龐上東西,眼裏滿是驚懼與厭惡。她臉上全是傷,手輕輕都碰不得,哪經得辛沅用力去擦,立時痛得殺豬般嚎叫起來。黃香兒的牙齒都被打落了,一邊慘叫一邊有碎牙吐出,和着被斷牙的碎裂處割傷的鮮血,濺得到處都是。黃香兒的嘴漏風了,那嚎叫有種奇異的讓人發笑的嗚嗚聲,像個風箱呼啦呼啦的。辛沅笑了:“好了,我這就都明白了。這事從頭到尾,和你脫不了幹系。你是存心拿這個害莒歌呢。”
她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望着黃香兒。火場還是那樣骯髒,帶着一次又一次死亡的氣味,中人欲嘔。她難過極了,“莒歌就是死在這兒的,如今你也該死在這兒,下去陪莒歌了。”
黃香兒含糊地呼嚕呼嚕喊着,辛沅很努力才分辨出來,她在悽厲地叫:“你害我!你害我!”
“你說得對。你害莒歌,我害你。你教得我明明白白,這裏沒有情分,只有死活。”辛沅很平靜。
黃香兒狠狠朝着她的臉吐了一口唾沫,啐罵道:“當然沒有情分!我雖與你們一處呆了幾年,但那算什麼情分,什麼時候都是自己的榮華富貴最要緊!”
黃香兒那一口血沫濺出,帶着點碎牙的鋒利,被風打在面上微微生疼。“你自己明白就好。”辛沅輕輕抹去那血腥氣的沫子,並不以爲忤,“我不怕你恨我,更不怕你咒我。要去無間地獄,我奉陪。只求一命換一命,誰都別枉死了。”
砒霜是小小一瓶白色的粉末,當康從牛皮囊裏倒出水來在碗裏,又倒了砒霜化開。當康是奉命給黃香兒喂毒,可是好像沒什麼必要了。她心裏想,黃香兒已經氣息奄奄,垂死一線。與其讓她喝下砒霜,不如這麼痛苦着慢慢死去。
辛沅扭過頭出去了,不去看當康着人按着她,仿佛黃香兒還有殘存的掙扎之力,砰地撞碎了一個碗,當康急得直罵娘,重又去準備砒霜。
那聲響漸漸遠了,唯有她急促行走時裙擺帶起的呼呼的風聲,辣辣地刮着耳朵,差點辣下她的眼淚來。
黃香兒也要死了。還不到一年,同來的人裏只剩了沒幾個。明明是黃香兒快死了,辛沅身上冷浸浸的,好像窮途末路的那個人反而是她。她背心倚貼在牆上,仿佛有了個微薄的依靠似的。朱內人的話隱隱轟隆在耳邊:該輪到你了,總該輪到你了。
一種巨大的恐懼死死攫住了她的心。她一直在逃避的那條路,終究好像是逃不掉了。念綾死了,莒歌死了,黃香兒死了。剩下的她還能逃開那條路麼?她不是沒有察覺,便是想向章貴儀求救,章貴儀也已影影綽綽起了那樣的心思了。她們最後是要擰成一股勁兒,把她往那條路上擠。
回到蘭林殿裏,時間過得如蟲噬蟻齧一般,一點點地咬嚼着。當康時不時來回稟,黃氏牙都沒了,還是掙扎得很厲害,砒霜喂不進去,灑了大半,最後還是給她用鼻子吸進去的;黃氏的毒性在一柱香後發作,嘔吐、腹痛,逐漸加重,痛不欲生。
當康的話一字不差落進辛沅的耳朵裏,她已經倒幹淨了黃香兒喫剩下的蜂蜜與蜂王乳。那些甜蜜的美食,並不是每個人的身子都消受得了的。有時過分貪婪與自己身體不相宜的口腹之欲,得豁出性命去償還。御膳監的記彔她也看了,無非是每日的母雞湯,偶爾的鵝肉,也無什麼不妥,就算有心去查,頂多也只說一句,黃氏的飲食着實不差。
當康末了來回稟時,章貴儀瞥一眼手腳不停忙碌着的辛沅,“人死了,什麼仇怨也散了,不用再放在心裏了。”辛沅輕聲答應着,外頭殘陽如血撲灑進來,映得她的面孔也沾染了悽愴的血色一般,有着無盡的前路下墜的悽惶。
黃香兒和莒歌的慘死,並未在後宮裏驚起什麼波瀾。這宮裏烏泱烏泱都是人,一個個都是鮮妍明媚的。少了那兩個人,仿佛春花謝了兩朵,並不值得多麼在意。日子久了,連章貴儀也不大記得,宮裏有過這麼兩個人。
自從中秋後送節禮後便是重陽,任贊再未問起蓬萊殿之事,譬如送了什麼節禮,是沈後喜愛的喫食還是內府新制的簪釵裙服,是文房筆墨還是奇花異草。他一概不問,仿佛那是一件極不要緊的事,或許他也想起過,只是在每日的歡娛冶浪後忘卻了。
章貴儀很是惴惴了幾日,故衣送去後,沈後是歡喜了,她又怕任贊覺得怠慢。左右他渾忘了,那也罷了。入秋後有些日子了,天寒霜露重,章貴儀又愛美貌,每日在眉心、兩靨和脣角貼花鈿就要費上好一番時候,那頭疼的毛病漸漸又發作起來,偶爾午後總有隱隱芒刺般細微的痛,章貴儀驚詫之餘苦笑:“這種痛感不過三兩月,便如針刺一般難忍了。”她默然良久,神色間有隱憂。
辛沅不敢做聲,只是添了一碗酸棗仁百合湯上來,那藥裏還有黃精、甘草、茯苓,入口酸甜,並不難喝。章貴儀就着她的手喝了兩口道:“不是已經在服天王補心丹了嗎?怎麼還喝這個?”
辛沅道:“天王補心丹乃主心腎兩虧、陰虛血少,乃是滋養心血,可安神入眠。那本是御醫給的。這是婢子自己熬的酸棗仁百合膏化了湯來,可補肝血不足,改虛勞解虛煩治失眠多夢。自從上回黃氏傷了君上後,貴儀一直多夢難睡穩、半夜常驚醒,醒了便再難入睡。所以得用酸棗仁百合膏養肝,肝血一足睡得沉穩,對您頭發也好。”
章貴儀好容易這些日子落發少了,細細的新發長出,頗爲歡喜。正逢秋風起毛發落,換季人最易落發的時候,她隱隱擔心身體本元不固,便如土地不夠肥沃,長出的新草也留不住。此時辛沅已多備了酸棗仁百合膏,她忍不住贊許道:“你倒細心。”
辛沅見章貴儀一氣喝空了,端過碗放下,爲她掩上一條薄薄的柔蘭細絨薄毯。“婢子爲貴儀守夜,貴儀凡有輾轉,婢子都留意着。察覺您睡不安穩,便去問了醫女,她說喝這個就好。如今天涼,婢子也在您的潤發膏裏加了百合、菊蕊與厚樸,有明目養發、驅風鎮痛之效。”
章貴儀頗爲欣慰:“你很上心,做事手腳也快。”她沉吟片刻,“黃氏死後侍奉君上少了個有名位的人,曉彬倒是服侍了君上兩回。她是用桂花頭油,你按着這所加的三味,也在她頭油裏添上。”
辛沅微微一笑答應了:“貴儀這是恩賞曉彬姐姐,您是想讓她與衆不同呢還是希望君上以此隱隱習慣您身上的氣味?”
章貴儀斜睨了她一眼,捧過一盤新制的花鈿在膝上,無事閒閒撥弄着,嘴角淡淡的有似笑非笑之意:“曉彬的身份,在蘭林殿裏總該與衆不同些。如今新人裏的黃氏和莒氏都沒了。君上除了待姚女御稍稍親厚些,幾個得寵的新人都尚無名分,曉彬也是時候該讓她得個名位,在君上跟前有個立腳的地方。自然了,那她身上的氣味,可不能是君上不喜歡的。”
“君上若不厭煩此味,那麼會更喜歡貴儀身上的純淨溫厚花香。”她想了想,順勢問道,“貴儀,自從上回黃氏出事,病在胸痛症。婦人多有此病,貴儀日常也服用逍遙散,如今可讓醫女送加味逍遙散來,可疏肝解鬱,消減每月的婦人症候。”她的聲音低了些,望着章貴儀面龐,她又消瘦了些,秋風一起,人比黃花。她只說飲食上清淡了才會如此,其實根子裏是脾胃虛弱,難以克化葷腥油膩厚重之物。這些長此下去,食物的溫補之效是難倚仗了。辛沅有些心酸,山中村落的民婦,與章貴儀一般年紀,每日裏種田織布,說笑得趣,雖不比她養尊處優,可好在沒心事,總是快快樂樂的無甚煩憂。而章貴儀卻總有無限憂思,少有輕松解頤的時候,長久皺眉,連眉心都出了懸針紋,非得用花鈿額黃遮掩不可。所謂懸針,是在額心印堂正中,自上而下直貫山根。所謂相由心生,也是心思太重難解之像。
章貴儀出身大家,面相還是略懂,有時候攬鏡自照便有憂嘆:“懸針入命,多有刑克,是不會順順當當的了。”
辛沅心中替她煩憂,嘴上卻笑吟吟的:“黃氏豐滿,莒歌心思簡單,從不長懸針紋,可厄運波折還是擋不住,說來就來。婢子以爲,防範於未然,這條懸針紋,是老天爺讓您仗着事事警醒才得安穩呢。再說了,貴儀天庭飽滿、鼻如懸膽、下頜圓潤,都是大富大貴的好面相。”
章貴儀是名門貴家出身,面相之說多少也知曉些,自己病中眼底發黃,早不是黑白分明、藏神蓄精的貴相,加之頭發稀疏,眉毛也落了些,長不過眼,也是短壽之相,更別說面容色澤豐潤了。可縱使心底有些明白,可人都愛聽順耳的好話,她心下稍寬,不覺解頤開顏:“你這張嘴,算是會解說了。難怪皇後娘娘和君上都願意聽你說話。”
她說到末了,語意悠長,似有所指,辛沅心思一動,若無其事道:“君上當婢子是戲裏的醜奴兒,說笑有趣呢。”
章貴儀含笑不語,似乎也沒把這話聽到心裏。她只選了一片鴛鴦對嬉的深紅花鈿,柔聲道:“午睡起來,用這個花鈿就好。”
辛沅心中有分數:“鴛鴦成雙貼眉心,眼角用盛開的蓮花,兩靨是荷葉,貴儀可喜歡?”
章貴儀有些懶懶的,身子漸次斜下去,軟洋洋道:“君上身邊恐怕又要添人,蘭林殿裏怕也要些人手了。得空,你和拂杉去內府留意選些幹淨的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