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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重遇

自從念綾趕出、單棈降爲守門宮人,曉彬來日定是要受封,蘭林殿侍女人數是有不足。而這話裏沒帶着曉彬,辛沅有分數,自然是因爲曉彬從此身份不同,此次選人是要留在章貴儀身邊,曉彬若要用人,大可自行挑選,用着放心,否則倒像是章貴儀特意安了個人在曉彬身邊做眼線似的,無端生出嫌隙來了。

辛沅答應着,章貴儀又拿絹子抹汗。她身子虛弱,每常虛汗不止,到了九月裏,不想又起了桂花蒸的天氣,熱起來越發汗水淋漓。素來桂花蒸是在八月桂花開的時候,天氣復又悶熱,潮乎乎黏嗒嗒,牆壁也沁出水來,十分難受。章貴儀本就心肝火旺,煩躁虛熱,動了這番挑人的打算,也是知道曉彬性子好強,以後同爲嬪妃,雖爲上下齊心固寵,但難免會有分寵之事,未免疏遠,自己這兒添人,先不提曉彬這事兒。她一番心思,更覺口舌泛苦,身上潮熱出汗。章貴儀聽聞太子衆聖保貪涼又用了冰,也有些心動,好歹辛沅是勸住了,說她病了許久,底子還弱,不宜用冰,只拿百合煨了冰糖調涼了服侍她喝了幾口。果然章貴儀喝了小半碗,腸胃裏便覺有寒氣,又聽御膳監做了桂花糕、桂花糖和桂花釀圓子,便讓枚兒去取應時的甜羹解口苦。

正巧辛沅要去司苑花房爲章貴儀選取新鮮的花卉送去的蓬萊殿略表心意,枚兒知道辛沅當的是一等一的體面差事,便特意等了辛沅一同出去,甚是親熱,一路“姐姐姐姐”叫喚,嘴甜得很:“姐姐真是好運氣,不僅貴儀看重您,皇後娘娘跟前您也能侍奉上,要知道蓬萊殿可不是輕易能進的呢。”

辛沅只是含笑:“你若想去蓬萊殿,左右貴儀是讓你去取甜湯,你便多送一份去蓬萊殿,太子年幼愛喫甜食,一定喜歡。”

枚兒知辛沅素來胸懷敞亮,有法子讓自己得臉也不藏着掖着,都教自己知道,心中越發感激,二人分頭一個去選香花一個去取甜湯,都至蓬萊殿碰頭。

辛沅選了時新的素白香花,特意選香氣恬淡不衝人的,到了蓬萊殿送進去插瓶供好。正好枚兒送了甜湯來,擁雪在廊下驗了無礙,便留下了笑說等太子回來用,也謝了章貴儀心意。枚兒歡喜不盡,便束手在廊下等候辛沅出來。

彼時沈後正在偏殿冰裂紋長窗下畫墨蘭圖,見辛沅來也只是略略頷首。辛沅見沈後屢次潑墨都卷了紙張丟開,總是不滿,便上前去卷起袖子,安靜再一旁磨墨侍候。

沈後行書作畫的長桌上,用的是珠麝墨和馬肝硯,珠麝墨不過是摻有珠粉,略待珠光,又有蘭麝香氣。而那是一種色如馬肝的端硯,甚是少見。沈後見她注目硯臺,有些詫異:“你認識這個?”

“婢子幼時在書上見過,那應該是南越所進的馬肝硯,是端硯中的名品。其石質致密堅實、幼嫩細膩,溫潤如玉,有質柔而剛按之如小兒肌膚直說。婢子剛見娘娘磨墨時下手寂寂無聲響,研墨不滯,發墨色又快,研出之墨汁細滑流暢,所以驚奇。一時失儀,是婢子之過。”

沈後眼中頗有意外之色:“擁雪和懷霜跟隨本宮多年,知是端硯,卻不知硯性,更不知是馬肝硯,你倒頗有見識。本宮喜歡此硯,乃因墨色經歲月而不改,若墨性如人品,那邊好了。”她一一指桌上之物,辛沅辨認過去,沈後所執爲鳳尾筆,案頭有大個的白水晶筆筒,裏頭插着大捧毛筆,狼毫、兔毫、羊毫色色齊全。筆架是同色白水晶,應該是一整塊水晶所制成的,晶瑩如霜雪。一疊錦花箋與薛濤十色華箋。沈後用的是珠麝墨,辛沅不覺道:“娘娘既是畫墨蘭,不如改用別的墨,省得有淡淡珠光,不似蘭花清雅。”

沈後猶疑片刻,明明案上還有一方文彩雙鴛鴦灑金墨,上繪一雙交頸鴛鴦,眠於暖沙,情意綿綿。鴛鴦披紅翠金彩羽毛,四邊雕有鳳紋,顯是皇後專用。

懷霜道:“這墨是君上令人制成,頗爲中意,特送與皇後娘娘的。娘娘一直沒用過,今日不妨一試。”

沈後面上稍生緋色,婉拒道:“新墨難免有點澀,先不用了罷。”

辛沅機慧,已看出這墨中自有一番心意,便道:“皇後娘娘若願意,可容婢子一試,權當給婢子練練手。婢子沒用過這麼好的墨,心癢癢得很。”

沈後耐不過被懷霜和辛沅再三慫恿,終於同意改用文彩雙鴛鴦墨。她鋪開素宣,徐徐道:“東虞君主喜用澄心堂紙,以膚卵如膜,堅潔如玉,細薄光潤。(1)其實我錦都浣花潭水造紙相宜,經上礬、塗蠟、勻蛋清或豆乳,出品亦佳,絕不亞於澄心堂紙。”

“這紙不洇水墨,宜於繪制工筆。娘娘萬事俱備,此回一定得心應手。”

沈後下筆如神,果然一氣呵成。沈後終於畫得滿意,對這之上瀟灑蘭草,展頤而笑。

懷霜笑道:“怪道章貴儀喜歡蘇內人,原來見識如此廣博,難怪能伺候皇後娘娘筆墨書畫。”

她笑着瞧了那墨蘭圖一會兒,擁雪便進來稟告了枚兒爲章貴儀送甜湯來給太子之事,問沈後要不要也用些。沈後擺擺手,抬眼看了看廊下,枚兒的側影無比乖順地映在窗上,她瞥了眼辛沅笑:“章貴儀又讓你送花又讓人送甜湯,何必一趟差事遣兩個人做?”

辛沅猜到沈後是知道了,便笑答:“婢子一個人做事難免着三不着兩,枚兒伶俐,很能幫手。”

沈後的目光只落在那墨蘭圖上,口中道:“你這時時爲人好的脾氣何時改改?”

辛沅安靜立着:“宮中人人想出頭,只要沒害人的心思,能幫她們掙些臉面、日子好過些,也是好的。”

沈後婉言道:“你這話原不錯,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但願你幫過的人都記着你的好,不求報恩,只不報怨就好。”

辛沅點頭,她的心神都在沈後落在地上頎長纖細的影子上。那一刻,她的心是安寧的,如沈後筆下墨蘭,花葉舒展,恬淡清逸。

待得回去,枚兒腳步都輕快地要飛起來了,口中直說着姐姐長姐姐短的感激話語。辛沅聽了幾句便止住了她,低聲道:“你是爲貴儀向皇後娘娘盡心意,可不是我和你的功勞,不許賣乖張揚。”

枚兒立刻聽懂了利害,便不提此事了。二人走了好一段路,都有些熱得難耐。還在秋日裏呢,桂花蒸的熱氣一上來,只消不下雨,日頭依舊是辣的,像嚼了一嘴花椒,吞也不是吐也不是,蒸出一頭一臉的汗。宮女們愛惜妝面,淡妝也得清雅,怕的就是失儀,叫上位們看了不悅。蜀宮裏厚待宮女,飲食衣裳都是上好的,就是宮規森嚴,皇帝嬪妃性子一上來,就是非打即殺。二人一壁拿絹子小心拭汗,一壁都揀着長巷上陰涼處走。

辛沅仰頭看了看白烈烈的陽光道:“今年不是大雨就是大熱,只怕要水災過後還要大旱。”

枚兒渾不在意地笑:“大旱又怎地,宮裏照樣喫得好。”

這樣天真不諳世事,辛沅心底默默地嘆了口氣。不過枚兒自幼就入宮了,是沒見過人間疾苦,也說不得什麼。便是辛沅說,她也只當奇聞,聽了也不知不懂。

辛沅只得道:“水旱都要起病,皇後娘娘這才關心防疫病的事呢。”

“哦哦。”枚兒這才上心,連連點頭,“姐姐能在皇後娘娘身邊知曉心意,又服侍得貴儀妥帖,處處周到,真是了不得呢。”

二人正走着,見有低階的宮人着粗布衣衫,跪在地上仔細在牆根底下撒着石灰粉,生怕錯漏了哪一處。那石灰嗆人,她們縱然口鼻蒙着白布,還是嗆得涕淚漣漣的,咳嗽不已。這是最辛苦的活計,汗透了半背衣裳,臉上身上都弄得灰髒。枚兒鄙夷地撇撇嘴。莫說世人拜高踩低,宮中更是如此,同是服侍人爲奴爲婢,有錦衣穿的便可看不起粗布衫的,切肉的便可瞧不上揀菜的。那些在得寵嬪妃如章態華、孫珠珠宮裏侍奉的宮人,哪個不是趾高氣揚鼻孔朝天,如半個主子一般,連低位的嬪妃瞧見她們,都要賠笑臉說甜話,多加討好,發寵得她們看比自己身份低的宮人如貓狗牲畜一般。枚兒驕矜,拿燻香的絲帕掩鼻道:“汗臭得厲害,跟畜牲一個味兒。”

她這般做作,領頭管事的小內監名叫旺來的忙不迭跑上前來,作揖打躬,嘴塗了蜜似的嚷着:“姐姐小心腳下!燻着姐姐罪過了。”一邊又喝罵着教擦地的人們都讓開,“瞧你們那模樣兒,髒了姐姐們的貴足。”枚兒越發得意,不顧辛沅已然微微變了臉色,喚她名字阻止,越性用腳一踢路邊一個跪着的宮人,“瞧你撒的石灰,髒了我的鞋面了。也不瞧瞧,這是貴儀賞的繡花鞋兒,貼上你的性命都不夠賠的呢。”

那女子慌了神,忙忙扯下遮面的白布,請罪道:“姐姐恕罪,我給您擦鞋面。”她說罷就要取下自己腰間系着的絹子爲枚兒擦拭。枚兒有些嫌惡地躲到辛沅身後,口中道:“你那什麼帕子,髒兮兮的,也敢來給我擦鞋面兒。”

那管事的旺來看自己手下人得罪了人,伸手要打,口中罵道:“不長眼的東西,得罪了姐姐們。”辛沅看不過去,攔了道:“不是什麼大事,動輒打罵做什麼。”旺來一徑陪着笑,誇辛沅寬仁。那女子已經仰起面來,一把抱住辛沅的雙腿,哀哀哭求:“大姐姐救我,我知錯了,我知錯了。”

辛沅不見還可,一見之下,便是怔住了。那女子嗚咽求泣,然而舉眸抬首,看清了辛沅容貌,“啊”一聲咽下了驚呼,捂住了嘴。片刻,那女子才回過神來,淚流滿面:“阿姊……你是蘇家辛沅阿姊?”

枚兒是知道辛沅姓氏的,但在宮裏,都是以名字後加“姐姐”二字相稱,就怕姓氏相重喚差了人。若是知道姓氏閨名,那就是知根知底了。

枚兒雖然與辛沅都在章態華宮裏當差,可也有上下高低之分,見那女子喚得出辛沅姓名,當下也有些怯,眼珠子便骨碌碌看着辛沅,口中斥着那女子道:“憑你是誰,也敢亂叫阿姊攀附幹系!”

那女子卑怯地低下頭去不敢應答。

辛沅頷首,再一遍將記憶中的臉容與眼前人的面龐對應。她蜷縮着身體,如初見時一般瑟瑟,正是當日所救的邵氏女。她不想竟會在宮中遇見當日失散之人,不覺又驚又喜,問:“你是……初娘?”

初娘連連點頭,大喜過望:“阿姊還記得我?初娘這名字就是阿姊取的啊!”

辛沅乍見故人,心腸觸動,又見初娘眼淚糊了一臉,忙蹲下身用自己絹子遞給她擦淚,問道:“你怎地也入宮了?”

初娘欲言又止,看看旁人,低下頭去。辛沅想着那夜變故突然,初娘定是也經歷了無數風波驚嚇,眼下也不便多在人前言說。那旺來和枚兒見她們一問一答,顯然是故交,也都有些忌憚。旺來陪笑道:“姐姐不說,我竟不知這婢子叫初娘,咱們都叫她阿邵罷了。”

低等宮人卑微,在宮中無人稱呼名字,也有許多人連名字也沒有,只以叫喚姓氏。邵還算是姓的人少,故稱阿邵若是如趙錢孫李這般大姓,不過被人喚作大李二李三李以做區別罷了,直如叫阿貓阿狗一般無二

辛沅拉了初娘起身,細細打量她模樣,蓬頭汗面,又做這樣活計,定然受了不少苦楚排擠,十分可憐。她心下不忍,便道:“她原是姓邵,我們入宮前便認得。”她從袖中摸出一角碎銀子遞給旺來,向着他笑吟吟道,“你們做活計辛苦,這點錢拿去買茶點喫。”

旺來平日裏管事,好歹見過世面,知道些輕重,哪裏敢接,連連擺手。倒是枚兒怕辛沅怪她方才輕薄了,拉着辛沅袖子低低道:“姐姐,咱們該走了。貴儀那裏還有差事呢。”

辛沅知她怕,便衝着她笑了笑,又對旺來說:“銀子你拿着,是章貴儀的賞。這位初娘妹妹是我同鄉,煩你多照顧些。”

初娘十分機靈,聽得話頭,如溺水人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恨不得就貼在辛沅身邊,得她庇護。她滿臉懇色,眼巴巴地道:“阿姊,我每常在這裏做活,下次再與阿姊說話敘舊。”

蘭林殿本是炙手熱、勢絕倫之地,裏頭便是一個小小灑掃內監都是受人奉承追捧。宮中人縱然巴結不上拂杉、曉彬等人,辛沅這等二等宮女,也是備受尊崇的。初娘這“下次”二字,便有無數可令人聯想的,旺來當即笑眉笑眼對着初娘,客氣了許多,連枚兒也不言語了。

辛沅不便多說,點點頭便和枚兒去了。

待回了蘭林殿,章貴儀已經困倦睡下。待她睡醒,已是傍晚時分,她醒來不願喫御膳房送的晚膳,只覺得膩味,便想喫個鴿子湯,又嫌御膳房做的來來去去都是那幾個味道,不由得心煩。

辛沅便道:“娘娘,婢子小時候喫過西瓜盅燉鴿子,味道極好。娘娘若喜歡,婢子即刻去小廚房做來,娘娘喫個熱乎的。”

章貴儀奇道:“你會做喫的?”

辛沅道:“婢子在家時娘親病着,飯菜都是婢子做的。只怕手藝不佳,娘娘喫不慣。”

章貴儀道:“西瓜盅燉鴿子,聽着倒新鮮。你就去小廚房做一個,本位嘗了試試。便是做的不好,西瓜和鴿子也不算值錢東西。”

辛沅依言去了小廚房吩咐,廚娘們很快將乳鴿拔毛淨膛,西瓜切半,挖淨瓜瓤,只留淡青的瓜皮,做成個西瓜盅。瓜瓤留着當飯後水果奉上。辛沅系上圍腰和攀膊,自己收拾利索了,便將兩只乳鴿在果木炭火火上烤得表皮金黃,然後放進西瓜盅,加鹽與香料,再將幾片幹淨的荷葉做蓋子,用銀籤子扎穩,隔水用小火燉煮慢熬。這樣慢火熬一個時辰後,瓜皮中的汁液都被逼出來,無需加一滴水,還有荷葉的天然清香。淡金色的湯微微泛着油花。只是瓜皮已經燉熟,不可再當做容器,辛沅等燉得軟爛的鴿肉略涼,淨手後一絲絲撕下。將湯與撕碎的鴿肉換到另一個生瓜盅裏,奉上給章貴儀後,她也覺得滋味新奇,湯美味鮮。章貴儀喫了一只鴿子的肉量,喝了一半湯,實在是喝不下了,就賞了拂杉和曉彬,二人本已用過了飯,但抵不過湯水鮮美,也都分着喫盡了。

辛沅笑道:“貴儀胃口漸開,真是大好事。”

章貴儀笑道:“西瓜和乳鴿都是尋常東西,難得你肯動腦筋,做得如此鮮美。”

拂杉亦道:“原以爲辛沅手巧會梳妝,沒想到飲食上也有心思。”

辛沅見曉彬有不悅之色,忙笑道:“這些不過是伺候人的微末功夫,不值一提。只是人常說‘一鴿頂九雞’燉湯喝最是滋補、鴿肉屬熱性,西瓜是涼性的,中和之後最適合貴儀這樣體弱的人。”

章貴儀大爲欣賞:“你專事本位梳妝,得了空也想些新鮮菜色。喝藥喝得嘴裏發苦,御膳監又是那些樣式菜,喫都喫膩了。”

辛沅忙答應着。此時章貴儀也有些倦了,諸人忙碌着侍候章貴儀卸妝、沐浴、更衣、安睡,然後各自守夜,很快天亮,碌碌又是一日。

如今蘭林殿人手短缺,這樣忙着,辛沅有心惦記着初娘,也走不得遠去,倒是枚兒有時出去,便囑咐她順帶去望候一眼,聊作照應。

待過了幾日,桂花蒸的熱氣散了好些,辛沅便預備着從庫房取出秋涼用的牀帳來分發了上下宮人,點清了數目,再去內府領些新的吸汗的布料墊在章貴儀牀榻上,免得她入睡後盜汗,身上着涼,再添一重病。再一等要緊事,內府選了十幾個安靜寡言手腳利落的人來,章貴儀已經看了一遍,選了兩三個可用的,她還得再去查一下那幾人的來歷,莫要有不清不楚的人混進來。

一番忙碌下來,已經過了正午,辛沅惦記着章貴儀已經睡下,得趕忙把殿中瑣事料理淨了,正好服侍睡醒的章貴儀服藥梳妝。

辛沅步履匆匆,才遠遠望見蘭林殿飛檐絢彩的一角,隱隱聞得有人貓兒似的輕輕叫了兩聲“阿姊”。她尚疑心是自己聽錯了,回過頭卻見初娘畏畏縮縮立在轉角處,一臉期盼地望住她,見她轉了頭,方殷切地跑了過來。這是內府回蘭林殿的必經之路,初娘定是等在這裏許久,背心的衣衫都汗溼了。

辛沅加緊走近兩步,溫言道:“初娘,你在等我?”

初娘見了她近前,一時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只死死握住了辛沅的手,片刻才嗚一聲哭了出來:“阿姊,阿姊,原來你也入了宮裏。我……我也是……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見到阿姊,還都在宮裏,我真是和做夢一樣。”

“你如今還好麼?我不得空出來,枚兒替我來照望過你。”

“是是。”她連連點頭,“阿姊的面子比天大,旺來他們再無隨意打罵我,我日子過得好許多了。多謝阿姊還惦記着我,顧念着我。大恩大德,我不知如何報還。”她說着,斂衣就要跪下去貼着她的鞋邊砰砰磕頭。

辛沅看她哭得悽慘慘,也是傷心,忙扶起攔住了她,相望也是淚眼。若非那夜變故乍至,自己怎會入了王府生死懸命數載,又沒入宮中。她便問道:“我那日醒來不知你去了哪裏?難道你是被抓入了宮中?”

初娘掩面哭得悽涼,聽得辛沅這番說法,怔了怔才懵然醒轉道:“是啊。那日在破廟,我內急起夜,才到後門外就被花鳥使捉走了。我想大喊告訴阿姊都不能,我……我,都是我的不是啊!”

花鳥使?辛沅心中咯噔一下,那日帶走她的分明是瓊王府中人,怎地又惹出花鳥使之事。她疑惑地問:“那日我被帶走,並非花鳥使,而是旁人……”

初娘眼珠子睜得滾圓,又是惶恐又是喫驚:“怎麼還有旁人?咱們在破廟最後那幾日就覺得四周不妥,原來有那麼多惡人。我幸好還是落在花鳥使手裏,見我水痘還留着印子,以爲我天生粗陋,所以塞進了宮裏做粗活。後來痊愈,我也處處忍耐,才一直得以留在宮裏擦地,存了一條活路。阿姊定是喫了更多苦吧?”

初娘的話十分關切,又很是自憐。辛沅自己受了無數艱辛入宮輾轉求存,見初娘這般模樣,自然由己及人,覺得她也是受盡委屈折磨,心中不覺生憐,放柔了口氣道:“如今咱們都在宮裏了,也算有個照應。”

初娘聽得她這般口氣,不由得委屈得嗚嗚咽咽起來,低低訴了許多入宮後無依無靠被人欺凌之事,倒是如何在破廟被花鳥使捉走,也不再多言,仿佛一想起就無限驚恐似的。辛沅聽她不願提傷心事,猜到和自己一般,受了無數屈辱痛楚。初娘再四問她如何入宮,她瞞不過去自己是瓊王府出身的來歷,只搪塞了幾句自己被人帶進王府後又送進宮,正巧被章貴儀挑走了伺候。

初娘不知她在瓊王府的原委,只是嘆息搖頭不止:“委屈阿姊了,阿姊原是一等一的人材,是要進宮做娘娘的,不想和我這般粗陋人一樣,做了伺候人的事。”

辛沅忙正色道:“貴儀人好,不是那等視奴婢如豬狗的。我的日子過得不壞,這都是託了貴儀的寬恩厚德。”初娘見辛沅舉止打扮,也是在蘭林殿中爲上等宮人的,眼中不由露出豔羨之意:“姐姐人善有好報,這是天大的福氣。”

辛沅知她在此苦候,定不是爲了這些,便道:“你那裏差事緊,出來一趟不容易,你可是偷跑出來的?可有什麼要緊話要對我說?”

初娘眼底一汪淚湧出,垂泣道:“什麼都瞞不過阿姊。我在那兒苦熬日子,眼見許多姐妹活活累死,實在是害怕,想求阿姊指我一條活路。”

辛沅有些喫驚:“若要使些銀錢讓主事的內監不爲難你倒也好辦,可若想調去別處,只怕我也沒有這樣的本事。”

初娘切切道:“阿姊,我不敢教您犯難。我也知道別處去不得,聽聞章貴儀又得寵了,蘭林殿裏缺着人正要挑用,此事阿姊說得上話。能不能、能不能阿姊求求貴儀,讓我去蘭林殿當差,哪怕是守門的差事,都是天大的福氣了。”

蘭林殿要挑用人的事,合宮上下都知曉。得寵的嬪妃跟前能當差,是多少人盼也盼不來的事,無奈此事都要內府主持,誰也無法罷了。初娘能求到辛沅跟前,又曉得她能說得上話,可見是細細打聽清楚了。她一時有些喫驚,正想初娘整日忙於勞作,怎能打聽清楚,不想初娘老老實實道:“我自見到阿姊,大喜過望,明白宮中只有阿姊一個舊識,如親人一般。我心心念念都記掛阿姊,反復打聽阿姊過得可好,幸好管事的內監知道阿姊的名頭,枚兒姐姐也常誇阿姊得力能幹,真是不枉我求神拜佛,盼着大家活着相逢這一日。”

枚兒愛炫耀,難免抬高自己和她的名頭,那內監也是曉得敬畏蘭林殿中人的,這話倒也不差。

她便也實說:“蘭林殿是在挑人,可那是內府做主的事,貴儀親自選定了人的。”

初娘說不得什麼,淚眼汪汪道:“我不敢爲難阿姊,我……我出來久了,這就得回去了。”她很是依依不舍,但又不敢再求。她天生一張端靜大方的臉,這般神色楚楚,實在惹人滿心不忍。

辛沅做難道:“我……我真的是做不得主。”

“我曉得的,我曉得的。”初娘回首再回首,終於還是離開了。

有了辛沅這樣吩咐,初娘在灑掃監雖然還是做粗活,但都分到是清閒活計,日子好過了許多。

待回到蘭林殿裏,因辛沅是從蓬萊殿侍奉皇後筆墨歸來,人人待她客氣,唯獨曉彬沒有好神色,一把扯過她便訓:“別以爲去蓬萊殿伺候皇後娘娘筆墨,就有個人樣兒了。記着自己是蘭林殿的人,誰才是你的主子!”

曉彬扯着嗓子,聲音並不瞞人,只見拂杉挑簾出來,拉過了曉彬,往裏努了努嘴兒,只聽裏頭道:“我是蘇內人的主人,可皇後娘娘是整個後宮的主人,她沒錯了主意,你倒別眼裏沒有中宮。”

曉彬聽得怯了,還要分辯,拂杉拉住了她擺了擺手,推她道:“天兒那麼熱,你何苦動肝火,還不去換了身衣裳,萬一君上要來,你就這麼赤急白臉地面聖?”

曉彬聞言,忙扶了扶鬢角,往自己房中更衣去了。拂杉招手,示意辛沅進去。

辛沅進了裏間,章態華正歪着歇息。她身子弱,返熱的天氣,也只用了兩個冰盆,並不敢多用。

章貴儀見了辛沅,頷首道:“皇後娘娘瞧得中你,是給我們蘭林殿長臉面。你不必把曉彬的話放在心上,她眼皮子淺,氣性又大,難免恃恩輕狂。”她猶疑片刻,“皇後娘娘雖然不得君上厚恩,但人是極好的。只是皇後那樣出塵之人,甚少有看得入眼的人,身邊器重的擁雪和懷霜,是皇後自小打理出來的人兒。宮人裏頭,皇後不是嫌她們規矩重了約束,就是沒有冰雪聰明,能伺候得上她的。你能常去蓬萊殿,很好,很好。”

章態華這一番安慰,辛沅心裏放心了許多,忙屈膝道:“皇後娘娘青眼,是婢子的福氣。但蘭林殿的差事才是婢子心頭大事,婢子絕不敢松懈。”

章態華點了點頭,似是倦了,閉着眼不出聲。辛沅爲她披上一件薄綢被子,悄然退了出去。

本章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