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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祭歌

待章贵仪回到兰林殿时,已是天色大亮。晓彬并没有回来,留在了闻仙宫侍奉任赞。辛沅领着枚儿和小内监们回来了。章贵仪颇有疲乏之色,见廊下满满当当搁了许多东西,并无多大的精神细看,只问:“可有要紧的东西?”

枚儿忙活了半夜大有所获,早就迫不及待,见章贵仪询问,忙上前道:“婢子等连夜搜了黄女御阁中,果然发觉黄女御骤然失心疯是挟旁门左道,祝诅君上疯迷了心志。”

章贵仪一哂:“失心疯?好好的人正在侍寝,怎么失心疯了?”

拂杉扶着章贵仪坐下,当康端上了提神的参汤,拂杉才道:“什么黄女御,君上已经掌嘴四十,废她为庶人了。”

枚儿殷切地陪在一侧,怕章贵仪烫嘴,为她细细吹着参汤,一壁又侧过头道:“黄氏敢冒犯君上,废为庶人是活该。只是掌嘴,这也太轻了,莫不是君上还舍不得她?”

拂杉眼睛弯了起来,忍不住要笑,旋即取过绢子摁了摁鼻翼的浮粉,遮住了即将要溢出的笑意。待放下绢子时,她还是往日毕恭毕敬的模样:“这掌嘴是用木板子打,四十记下来,牙齿都打落了。”

枚儿很受惊怕似的捂了捂心口。

章贵仪漠然道:“只说要紧的,什么祝诅?”

枚儿口齿清晰,说得分明:“黄庶人在青瓷花盆底下镌刻君上生辰八字,共有八盆。其中一盆已经砸碎了,碎片还在闲琳院里没丢掉,只少了两片有君上八字的,婢子也已经在妆台底下找到。婢子已经问了小鹊,这青瓷花盆是黄庶人亲手换的,底下刻了什么她全然不知。后来这花盆也是黄庶人亲手砸碎的。青瓷易碎,刻上君上生辰八字打碎,上头还带着鲜血,那血必也是黄庶人的,这可不是明明白白的祝诅?亏黄庶人自作聪明,还在花盆里栽了花儿障人耳目,婢子们都查清楚了。”

拂杉问:“种的是什么花儿?”

“月季。”

拂杉沉吟着拿眼瞧章贵仪的脸色:“这是想花开月月红呢,还是花儿带刺压在君上的八字上头多一重诅咒呢。”

“你们说呢?”章贵仪眼皮也不抬,悠悠地一口一口抿着参汤。

“那定是阴毒祝诅了。”拂杉万分笃定,众人亦纷纷颔首。

枚儿忙着补充:“黄庶人每日簪花,用的都是这个,以此接近君上,该是为了让祝诅更甚。”

众心成城,众口铄金。这重厉害辛沅是知道的。黄香儿是墙倒众人踩,此时就算她没有这个心,可已经打了君上,犯下这样的死罪,就算不是祝诅也是了。

章贵仪颔首:“枚儿,你口角清晰简断,见事又清楚明白。你去回禀给君上,看君上如何处置。”

枚儿难得得了这样大的抬举,能去任赞面前露脸,忙忙点头,又看辛沅:“事儿是辛沅姐姐查知的,婢子怕说不明白,还是请辛沅姐姐去吧。”

辛沅见章贵仪不接口,忙道:“枚儿姐姐,我还有旁的事要禀告贵仪,您尽管去告知君上,记得只陈述查得之事,不要妄加一句评论,君上自有定夺。”

枚儿从未得过这般得脸的差事,忙喜不自胜地去了。章贵仪知她有话要说,便摒了众人下去。

辛沅亦道:“自黄庶人入宫,贵仪一直厚待恩赏,连蜂蜜和蜂王乳都不知赏了几多,饮食上也是颇多照顾,便是黄庶人失宠,她喜好的母鸡汤也未断过,有时还添了鹅肉。谁知她如此不知恩,还伤了君上,辜负贵仪厚爱。”

章贵仪眼皮骤然一抬,闪过一丝凛冽之色,“她喜欢什么便给她什么,不好么?”

辛沅扯了扯嘴角笑了,见章贵仪复又是那副疲倦的模样:“既然她辜负恩典,那些蜂蜜和蜂王乳也是白赏了,都丢干净了了事。”

“那自然是要丢的。”辛沅垂着眼皮,顺声顺气道,“何必留着,哪日叫有心人生疑。”

章贵仪缓缓坐正了身子,道:“有心人?怎么有心人不是你么?”她悠然而笑,那笑意带着秋日初霜的冰冷,是有棱角的,刺在眼里生疼生疼,“你在本位宫里,做的许多事本位不是不知,只是知道你心里有成算,才睁一眼闭一眼罢了。如今事儿该是如你所愿了,那便说说吧,你弄了什么鬼儿?”

辛沅忙跪下,十分顺服道:“贵仪心明如镜,婢子哪敢弄拙,只求能体顺上意。”

章贵仪慢回娇眼,低低地柔声问:“哦?你是哪里瞧出是本位的心意来了?”

“婢子在琼王府时曾与黄香儿同住,知她有胸痛的症候。可婢子从未把此事向贵仪您回禀,不知贵仪何时知道的?”

“你不说,自然有人为求荣宠,会告诉本位。本位若再想知道清楚,查看医女处脉案便也能知道。”她顿一顿,无谓地笑笑,“有些人啊,各处想讨好借机往上爬。最终被赶出兰林殿,又死在黄氏手里,也不算冤。”

辛沅心底一震,脱口道:“是葛念绫?”

“如今说了也无妨了。”章贵仪静静道,“葛念绫心太急了。她才入兰林殿就想离开,想以此事告诉本位,求得进益。本位本来就无意留她许久,可是她耐不住,一会儿勾引君上自荐枕席,一会儿又忍不住投靠旁人。这样没心性的人,能成什么事?”

辛沅暗暗心惊,原来念绫当日竟私下动作了那么多事,她沉住气道:“所以贵仪一早知道,黄香儿的胸痛症是不能大量食用蜂王乳和蜂蜜,也不可每日服用老母鸡汤,更不能吃鹅肉这样的发物,这些都是会加重症候的。”

“妇人症候妇人知。本位族中,也不是没有人得过这样的病。” 她呵地一笑,弹了弹长长的指甲,上头染着水粉色的凤仙花迹子,像星星点点的干涸了的血痕。

阳光漏进来,扑着暗金色的一条一条的光线,打得尘埃都飞扬起来,肆意张扬。辛沅就跪在那尘埃里,一点一点地说着:“从听黄香儿炫耀章贵仪赏赐梨花蜜开始,婢子就觉得不对,但此法到底温和,不是立时要人坏了身子的。婢子再问留意,黄香儿自傲身量丰满,每日都喜喝老母鸡炖的汤来滋补,日日不落。从前有人教导过婢子,那老母鸡是好,但吃东西讲究阴阳平衡,只吃雌物不吃雄物,身体里阴阳失调,终究有害。更何况她胸中生有块垒,鹅肉吃下去越发会生发块垒。黄香儿为争宠又爱动气,肝火上扬,逼害自身。”

章贵仪淡淡道:“你到底年轻,只知其一不只其二。黄氏常年胸口痛,也是半月能侍寝半月不能侍寝,太不平衡。男女之欢,最好有定数,不可过饥过饱,一旦阴阳失调,这病症就更厉害。而且这病不好对外人说,讳疾忌医,最后不会要命,却一定失宠。本位从前想着,不过是她的胸痛病越来越厉害,最后不能侍奉君上。谁知她到昨夜,竟是胸中生的块垒被君上触到,扪之生痛。她情急之下推开君上,才无意中伤了君上。”

“胸中块垒?”辛沅有些错愕,很快明白过来来,“婢子是曾听说黄香儿胸痛之症是因为胸中结有小块垒,但许多女子也有,会随月信减增消长,本无大碍。如今想来,大量的鸡汤、蜂蜜、蜂王乳、鹅肉,表面看着是好东西,其实是让她胸中块垒长实了,再难医好。”

章贵仪微有怜悯之色:“这是君上嫌恶,才告诉本位她胸中长有块垒。本位未能确实,便令医女以查看黄氏掌嘴后伤情为由,归闲琳院阁中扪其胸乳查验,确是如此。想来昨夜黄香儿情急动手,乃是胸痛症发作了还忍痛侍寝,亲昵之时被君上碰痛了,才推开君上无意伤了君上医女所言,她的病势是愈演愈烈,如果自己早看重此症,每日细扪胸乳查验,或许早有可治。”

“不会的。”辛沅语意坚定,“一个人生性太过要强好生争面子,便容易讳疾忌医。不过婢子以为,若她真养成了此症,害怕寻了医女和御医疗治,贵仪自有法子让君上知道,照样厌弃了她。”

章贵仪闲闲地拨弄着指甲:“这颜色有些褪了,得再染一染。”

章贵仪的指甲养了寸把长,日常不染凤仙花的时候便每日抹山茶花瓣蒸的花油抹着滋养。当然,辛沅也是知道的,她这么病着,若不好好养护,早露出了干枯的竖纹肆意的指甲面儿。“贵仪不喜欢太艳红的指甲,婢子会用淡粉色的凤仙花为您染。”

“太艳的东西总是过于扎眼了。”她有点疲倦地支着头,眼角松弛下来,“何况,是那样一个对同样出身的人都可以下死手的。若她有个好出头,又会怎样待本位呢?”

新人里头,黄香儿的确是过于张扬尖锐了。出头锥子自然是锋利无比刺向旁人,可也叫其他人瞧见了,早早要打压下去。章贵仪久在深宫,自然知道推己及人、居安思危的道理。辛沅低着头不说话,她忽地想起那团红色的喜气洋洋的影子,总是亮着清脆脆的大嗓门儿,到哪里都是第一个叫人注目的。这样的孙珠珠,想来也不是冲和中庸的章贵仪所喜的吧。章贵仪那样耐着性子慢条斯理地拨弄着黄香儿,又会如何与孙氏相处呢?她是不太理会那位出身太过微贱市井的孙氏的,可在一个宫里,对牢同一个男人,如何能井水不犯河水呢?

辛沅深深地伏下身:“一切都在贵仪料想中,又超出贵仪所想。婢子所能做的,不过是顺应您心意越快促成此事越好。”

“顺应本位心意?”章贵仪咯地笑一声,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儿,“不是为了自己么?如果葛念绫的死只是让你有所警惕,那莒庶人的死,足以让你下狠心了吧。”

辛沅伏在那里,不敢起身。趴着久了,人像是伏在尘埃里,鼻子里呛着莫名的酸楚。莒歌死得那样惨,数回午夜梦回,她都惊得不敢再闭上眼睛。怕一想起,就是火场里惨烈的景象。她沉声道:“多谢贵仪成全。婢子在陶土盆上做手脚,偷偷刻了戊戌两字,就是为的让黄氏留心,相信红花催旺之事,引她入瓮。婢子心想就算被人察觉了,也可推说这些陶土盆是戊戌年间烧了用的。自昨夜从黄氏那儿查到祝诅之事,兰林殿里有刻字的陶土盆,婢子都换过了,陶土碾碎,半点不留痕迹。当然了,若非黄氏自身有病症,失了君上宠信,这陡然说出祝诅之事,总是突兀了些。”

有片刻的静默,章贵仪只是凝视着她不做声。那静默似有一种胶着的黏凝的重压,实沉沉在她肩背上,迫得她不敢抬首。“你倒是能干。”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砸出她一脊背的冷汗。末了,是枚儿急促的脚步声惊起了微澜,打破了这沉默的重压。

那旨意大约是也叫枚儿怕了,她跪下身道:“禀告贵仪,君上说了,黄氏若是死了便罢休,若是没死,喂毒。死后尸身丢去荒野曝尸,不许人收尸。”

“那就让当康去给她喂砒霜吧,尽早给她个了断。”枚儿答应着,起身要去嘱咐当康。

辛沅沉吟片刻,拦下枚儿道:“贵仪,黄氏将死,闲琳院来日还要有别的嫔妃入住,总不能让黄氏服了砒霜七窍流血死在阁中,到时不好收拾吧。”

死过人的屋子,是得好好收拾干净,还得让法师做法。尤其服下砒霜,会腹痛呕吐,终至七窍流血。饶是如此,宫中人还是觉得魂魄会留在此地,十分不吉。章贵仪也不愿好好地多出一处不安之地,还要大费周章,便道:“自然是不能留在闲琳院,可能扔她去哪里……”

章贵仪正踌躇,辛沅冷声道:“火场。有什么痕迹就堆土埋了,怎么都不怕脏了地儿。”

章贵仪微微一怔,眯起了眼睛,打量她道:“你是铁了心要为莒庶人报仇了。”

“莒歌纵然愚昧,有争宠续恩之心,但从未伤及旁人,不该如此惨死。”她神色惨然,“物伤其类,唇亡齿寒,求贵仪明鉴。”

“那就拖去火场喂了砒霜吧。”章贵仪叹了口气,“本位知道你想去,就跟着当康去吧。都是熟人,算送她最后一程。”

辛沅屈了屈膝:“那是婢子应当尽的心,何况,婢子还有一事,要趁黄庶人尚有神智,求个明白。”

辛沅见到黄香儿时,险险认不出她。她整张脸从下巴到两边太阳穴都肿胀着,因为充血而鼓足了气变形了,半透明的面皮底下充斥着暗紫色的瘀血。

所谓掌嘴,有轻有重,轻则以手扇面,重就是用三寸厚的木板用力打脸,若想下死手,便是都打在颧骨和太阳穴上,不出二十下就能骨碎头裂而死。辛沅一看,便知道是行刑的人下了重手,打碎了她的满口牙齿,又故意留着没全打在两边太阳穴上,给她留了一口气。

牙都碎了也没什么,满口血不好说话也没什么,左右她不是为了来听黄香儿说什么。只是要她一丝清醒,觅得一个答案便好。

黄香儿因为疼痛在地上打滚,已是满身泥泞,和着面上留下的血,一地垂死挣扎的血污。辛沅不吭声,走到她近旁掏出两个藏蓝的琉璃钵,慢慢将残存的粉末和液体洒倒在她面庞上,徐徐道:“这是莒歌生前爱用的玉叠香粉和蔷薇长娇水。你们同住闲琳院那么久,这么好的东西,她未必给你用过吧。我给贵仪梳妆了这么久,临了,也瞧着给你妆扮上。你可高兴么?”

黄香儿神智尚存,听着她一字一字温婉道来,挣扎着用手去抹面庞上东西,眼里满是惊惧与厌恶。她脸上全是伤,手轻轻都碰不得,哪经得辛沅用力去擦,立时痛得杀猪般嚎叫起来。黄香儿的牙齿都被打落了,一边惨叫一边有碎牙吐出,和着被断牙的碎裂处割伤的鲜血,溅得到处都是。黄香儿的嘴漏风了,那嚎叫有种奇异的让人发笑的呜呜声,像个风箱呼啦呼啦的。辛沅笑了:“好了,我这就都明白了。这事从头到尾,和你脱不了干系。你是存心拿这个害莒歌呢。”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黄香儿。火场还是那样肮脏,带着一次又一次死亡的气味,中人欲呕。她难过极了,“莒歌就是死在这儿的,如今你也该死在这儿,下去陪莒歌了。”

黄香儿含糊地呼噜呼噜喊着,辛沅很努力才分辨出来,她在凄厉地叫:“你害我!你害我!”

“你说得对。你害莒歌,我害你。你教得我明明白白,这里没有情分,只有死活。”辛沅很平静。

黄香儿狠狠朝着她的脸吐了一口唾沫,啐骂道:“当然没有情分!我虽与你们一处呆了几年,但那算什么情分,什么时候都是自己的荣华富贵最要紧!”

黄香儿那一口血沫溅出,带着点碎牙的锋利,被风打在面上微微生疼。“你自己明白就好。”辛沅轻轻抹去那血腥气的沫子,并不以为忤,“我不怕你恨我,更不怕你咒我。要去无间地狱,我奉陪。只求一命换一命,谁都别枉死了。”

砒霜是小小一瓶白色的粉末,当康从牛皮囊里倒出水来在碗里,又倒了砒霜化开。当康是奉命给黄香儿喂毒,可是好像没什么必要了。她心里想,黄香儿已经气息奄奄,垂死一线。与其让她喝下砒霜,不如这么痛苦着慢慢死去。

辛沅扭过头出去了,不去看当康着人按着她,仿佛黄香儿还有残存的挣扎之力,砰地撞碎了一个碗,当康急得直骂娘,重又去准备砒霜。

那声响渐渐远了,唯有她急促行走时裙摆带起的呼呼的风声,辣辣地刮着耳朵,差点辣下她的眼泪来。

黄香儿也要死了。还不到一年,同来的人里只剩了没几个。明明是黄香儿快死了,辛沅身上冷浸浸的,好像穷途末路的那个人反而是她。她背心倚贴在墙上,仿佛有了个微薄的依靠似的。朱内人的话隐隐轰隆在耳边:该轮到你了,总该轮到你了。

一种巨大的恐惧死死攫住了她的心。她一直在逃避的那条路,终究好像是逃不掉了。念绫死了,莒歌死了,黄香儿死了。剩下的她还能逃开那条路么?她不是没有察觉,便是想向章贵仪求救,章贵仪也已影影绰绰起了那样的心思了。她们最后是要拧成一股劲儿,把她往那条路上挤。

回到兰林殿里,时间过得如虫噬蚁啮一般,一点点地咬嚼着。当康时不时来回禀,黄氏牙都没了,还是挣扎得很厉害,砒霜喂不进去,洒了大半,最后还是给她用鼻子吸进去的;黄氏的毒性在一柱香后发作,呕吐、腹痛,逐渐加重,痛不欲生。

当康的话一字不差落进辛沅的耳朵里,她已经倒干净了黄香儿吃剩下的蜂蜜与蜂王乳。那些甜蜜的美食,并不是每个人的身子都消受得了的。有时过分贪婪与自己身体不相宜的口腹之欲,得豁出性命去偿还。御膳监的记录她也看了,无非是每日的母鸡汤,偶尔的鹅肉,也无什么不妥,就算有心去查,顶多也只说一句,黄氏的饮食着实不差。

当康末了来回禀时,章贵仪瞥一眼手脚不停忙碌着的辛沅,“人死了,什么仇怨也散了,不用再放在心里了。”辛沅轻声答应着,外头残阳如血扑洒进来,映得她的面孔也沾染了凄怆的血色一般,有着无尽的前路下坠的凄惶。

黄香儿和莒歌的惨死,并未在后宫里惊起什么波澜。这宫里乌泱乌泱都是人,一个个都是鲜妍明媚的。少了那两个人,仿佛春花谢了两朵,并不值得多么在意。日子久了,连章贵仪也不大记得,宫里有过这么两个人。

自从中秋后送节礼后便是重阳,任赞再未问起蓬莱殿之事,譬如送了什么节礼,是沈后喜爱的吃食还是内府新制的簪钗裙服,是文房笔墨还是奇花异草。他一概不问,仿佛那是一件极不要紧的事,或许他也想起过,只是在每日的欢娱冶浪后忘却了。

章贵仪很是惴惴了几日,故衣送去后,沈后是欢喜了,她又怕任赞觉得怠慢。左右他浑忘了,那也罢了。入秋后有些日子了,天寒霜露重,章贵仪又爱美貌,每日在眉心、两靥和唇角贴花钿就要费上好一番时候,那头疼的毛病渐渐又发作起来,偶尔午后总有隐隐芒刺般细微的痛,章贵仪惊诧之余苦笑:“这种痛感不过三两月,便如针刺一般难忍了。”她默然良久,神色间有隐忧。

辛沅不敢做声,只是添了一碗酸枣仁百合汤上来,那药里还有黄精、甘草、茯苓,入口酸甜,并不难喝。章贵仪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道:“不是已经在服天王补心丹了吗?怎么还喝这个?”

辛沅道:“天王补心丹乃主心肾两亏、阴虚血少,乃是滋养心血,可安神入眠。那本是御医给的。这是婢子自己熬的酸枣仁百合膏化了汤来,可补肝血不足,改虚劳解虚烦治失眠多梦。自从上回黄氏伤了君上后,贵仪一直多梦难睡稳、半夜常惊醒,醒了便再难入睡。所以得用酸枣仁百合膏养肝,肝血一足睡得沉稳,对您头发也好。”

章贵仪好容易这些日子落发少了,细细的新发长出,颇为欢喜。正逢秋风起毛发落,换季人最易落发的时候,她隐隐担心身体本元不固,便如土地不够肥沃,长出的新草也留不住。此时辛沅已多备了酸枣仁百合膏,她忍不住赞许道:“你倒细心。”

辛沅见章贵仪一气喝空了,端过碗放下,为她掩上一条薄薄的柔兰细绒薄毯。“婢子为贵仪守夜,贵仪凡有辗转,婢子都留意着。察觉您睡不安稳,便去问了医女,她说喝这个就好。如今天凉,婢子也在您的润发膏里加了百合、菊蕊与厚朴,有明目养发、驱风镇痛之效。”

章贵仪颇为欣慰:“你很上心,做事手脚也快。”她沉吟片刻,“黄氏死后侍奉君上少了个有名位的人,晓彬倒是服侍了君上两回。她是用桂花头油,你按着这所加的三味,也在她头油里添上。”

辛沅微微一笑答应了:“贵仪这是恩赏晓彬姐姐,您是想让她与众不同呢还是希望君上以此隐隐习惯您身上的气味?”

章贵仪斜睨了她一眼,捧过一盘新制的花钿在膝上,无事闲闲拨弄着,嘴角淡淡的有似笑非笑之意:“晓彬的身份,在兰林殿里总该与众不同些。如今新人里的黄氏和莒氏都没了。君上除了待姚女御稍稍亲厚些,几个得宠的新人都尚无名分,晓彬也是时候该让她得个名位,在君上跟前有个立脚的地方。自然了,那她身上的气味,可不能是君上不喜欢的。”

“君上若不厌烦此味,那么会更喜欢贵仪身上的纯净温厚花香。”她想了想,顺势问道,“贵仪,自从上回黄氏出事,病在胸痛症。妇人多有此病,贵仪日常也服用逍遥散,如今可让医女送加味逍遥散来,可疏肝解郁,消减每月的妇人症候。”她的声音低了些,望着章贵仪面庞,她又消瘦了些,秋风一起,人比黄花。她只说饮食上清淡了才会如此,其实根子里是脾胃虚弱,难以克化荤腥油腻厚重之物。这些长此下去,食物的温补之效是难倚仗了。辛沅有些心酸,山中村落的民妇,与章贵仪一般年纪,每日里种田织布,说笑得趣,虽不比她养尊处优,可好在没心事,总是快快乐乐的无甚烦忧。而章贵仪却总有无限忧思,少有轻松解颐的时候,长久皱眉,连眉心都出了悬针纹,非得用花钿额黄遮掩不可。所谓悬针,是在额心印堂正中,自上而下直贯山根。所谓相由心生,也是心思太重难解之像。

章贵仪出身大家,面相还是略懂,有时候揽镜自照便有忧叹:“悬针入命,多有刑克,是不会顺顺当当的了。”

辛沅心中替她烦忧,嘴上却笑吟吟的:“黄氏丰满,莒歌心思简单,从不长悬针纹,可厄运波折还是挡不住,说来就来。婢子以为,防范于未然,这条悬针纹,是老天爷让您仗着事事警醒才得安稳呢。再说了,贵仪天庭饱满、鼻如悬胆、下颌圆润,都是大富大贵的好面相。”

章贵仪是名门贵家出身,面相之说多少也知晓些,自己病中眼底发黄,早不是黑白分明、藏神蓄精的贵相,加之头发稀疏,眉毛也落了些,长不过眼,也是短寿之相,更别说面容色泽丰润了。可纵使心底有些明白,可人都爱听顺耳的好话,她心下稍宽,不觉解颐开颜:“你这张嘴,算是会解说了。难怪皇后娘娘和君上都愿意听你说话。”

她说到末了,语意悠长,似有所指,辛沅心思一动,若无其事道:“君上当婢子是戏里的丑奴儿,说笑有趣呢。”

章贵仪含笑不语,似乎也没把这话听到心里。她只选了一片鸳鸯对嬉的深红花钿,柔声道:“午睡起来,用这个花钿就好。”

辛沅心中有分数:“鸳鸯成双贴眉心,眼角用盛开的莲花,两靥是荷叶,贵仪可喜欢?”

章贵仪有些懒懒的,身子渐次斜下去,软洋洋道:“君上身边恐怕又要添人,兰林殿里怕也要些人手了。得空,你和拂杉去内府留意选些干净的人来。”

本章已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