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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霞帔喜

左右他所煩心的國事任贊自己解決不了,跟後宮嬪妃說她們也不懂,他也不想說、不願說、懶得說。後宮的女人,如何懂得前朝的政事,連他自己都弄不懂,怎麼指望一羣女人去懂。或許這個後宮裏,曾經有過他的知音,可是高山易被雲遮眼,流水常爲石所阻,所謂高山流水的知音,也不過一時;更或者,如果那人比自己懂得更多,見識更明,豈不顯出了他的幼稚與庸弱。

他能和她們說什麼呢?得寵的那些撒嬌撒癡嬉戲作樂,陪了自己數年又憂病在身的,無非也是問問病況安慰幾句,轉而也無話了。這樣空坐着到底苦悶,他屢屢走神錯了心思,並未聽見章貴儀的呼喚。

待他轉神回來,沒頭沒腦地道:“藥氣還是太重了些。”

章貴儀聽他再三說起此事,面上登時掛不住,有些自慚形穢道:“都是妾不好,妾這就吩咐燻香去味。”

章貴儀這一吩咐,宮中上下都亂起來,百和香、蘇合香、瑞腦香,紛紛往塗金縷花銀薰球、足金鏤雕飛鳥纏枝紋香球中藏入香丸,香爐寶鴨中都焚燒起香煙,便是青瓷大瓶中,也插了好幾大束清寧香,一時間香煙紛紛嫋嫋,與艾草氣味攪和在一起,更是說不出的怪異奇衝。

任贊看合宮宮人手忙腳亂,皆因自己一言而起,又讓章貴儀坐立不寧,屏息片刻,自己也不覺煩躁起來,揮袖道:“朕原是來看你,不想竟吵擾了你的清靜。罷了罷了,朕先走了。”

章貴儀看着情勢不好,只得忍淚道:“妾有失,此處不宜君上久坐。曉彬,還是你服侍君上去偏殿用些酒菜吧。”

還未等任贊拒絕,曉彬已經含笑殷殷扶了上去,柔聲道:“君上莫教貴儀失望,辜負了她一片心意啊。”

任贊沉吟須臾,只得微微頷首。拂杉使了個眼色,楨楨和栩兒她們忙跟着將預備下的酒菜送去了偏殿。

直待偏殿裏朱門緊閉,由曉彬服侍着任贊安坐下了飲酒。章貴儀才支撐不住,頹然坐下:“人是留下了,否則來了總是看本位幾眼就走,還是落人笑話。”

拂杉勸道:“貴儀別想這些,曉彬再有不好,到底還是能服侍,算是個得力的。”

章貴儀扶住了額頭,垂髻上一枝絞絲如意金寶簪上的金線流蘇冰涼地垂落在她面頰上,透着凜冽的碎金的光。她苦笑道:“也就如此,也該如此吧。”

“既然貴儀有了打算,那就放開去做。服侍您的事有婢子和辛沅呢,還有剛來的初娘,也算個能幹的。不過說起初娘……”拂杉沉吟了許久,“貴儀破格提拔她爲外殿侍女,又由着她學這個學那個,曉彬心裏挺不受用的。”

章貴儀語氣不悅:“她呀,挑頭兒慣了,見了比她好比她強的就要挑刺,無事生非。現下皇後娘娘不許君上幸新人,本位只好按原先的打算來。否則辛沅是個不錯的。”

拂杉道:“就是因爲辛沅不錯,明裏暗裏曉彬搓磨了人家好幾回了。”

“是啊。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也是我蘭林殿沒什麼頭挑的人才,才被曉彬霸道慣了,來了個辛沅就處處針鋒相對。如今又來個初娘,雖說容貌不如辛沅,可資質也差不了太多,本位再給她個好位子呆着,曉彬要撒氣就換個人了。”

“貴儀是在找人幫辛沅分擔呢。”拂杉松了口氣。

章貴儀扶着頭,嘆口氣道:“辛沅太出挑了,也要有人替她分散下。再加上曉彬剛進了霞帔女,但願蘭林殿可以清寧些。”

夜來章貴儀沐浴更衣,她因着身上艾草氣味濃重,特意囑咐了要在浸浴的水中多加玫瑰香花,聞了又覺不足,命直接倒玫瑰與梔子花汁子進去。

拂杉爲難道:“貴儀,如今不是梔子花的季節,便有幹花尋來,哪裏比得上梔子花汁呢。”

初娘也勸道:“貴儀做了艾灸,按理說三個時辰內不宜沾水,怕溼氣侵身,更別說要浸浴了,實在於貴儀玉體不宜。”

章貴儀鬱鬱不樂:“做了艾灸是覺着好些,可身上氣味濃重,惹君上不喜,又豈是我等爲妃嬪的長久之計。”

拂杉大着膽子道:“其實貴儀喝藥久了,就算不做艾灸,身上也有藥氣……不是一時浸浴就能祛除的。”

章貴儀病中易怒,登時動氣道:“還用你說!本位自己不知道麼!”

拂杉嚇得不敢說話了,章貴儀急切道:“去!把大食國進貢的薔薇花露、白檀香露都尋出來,多多地灑在本位身上,怕還去不了這可恨氣味?”

章貴儀心中種種委屈,到頭來不過化作這一句。可這亦不是治本之法。拂杉知道勸不好,連忙作勢要去尋,看辛沅只立着沉思,便道:“素日你最會這些,今朝怎麼不說話了?”

辛沅看看章貴儀臉色,知道不容再多想,便道:“既然爲了貴儀安康,藥不能不喝,艾草也不能全停,藥氣入身已是必然,那不若把藥氣改成藥香,或許好些。”

“藥香?”章貴儀握着妝臺上一個金黃透明的瓶子,那裏頭不知是何種花露,香甜發膩地浮出來,卻也掩不住殿中草藥的氣味。

“藥材多出草木,草木自有清芬。用芳草點染,引出藥香,與貴儀身上氣味渾然一體,全不相衝,不是更好?聽聞皇後的蓬萊殿就多花草清香,貴儀可以一試。”

章貴儀挑眉道:“一試?你可有把握?”

辛沅咬着脣,不敢欺哄:“沒有。婢子也未試過,不敢說把握二字。”

拂杉不悅:“大膽!沒有把握之事,竟敢叫貴儀輕試。”她轉身稟告態華,“貴儀,皇後娘娘一直不得君上歡心,蓬萊殿中事,咱們不必學。”

“君上或許不喜愛皇後,可未必不喜歡草木香氣,否則怎會在蓬萊殿前後滿滿種植草木芳卉,香氣滿盈。”辛沅鄭重道,“貴儀,事無萬全,婢子的確不敢擔保。但若婢子誇下海口事事允諾,才是不誠不實,瞞騙貴儀。”

章貴儀似有動心之處,卻到底也猶疑。她眼中楚楚,一時難以決斷,便將手中瓶子往妝臺上一擱,懶懶道:“再爲本位梳墮馬髻,作啼妝吧。”

“恕婢子大膽。”辛沅跪下道,“貴儀病中想以舊情向君上乞憐,覓得寵愛。這種法子可一不可再。用的久了,男子難免厭倦。而且當下貴儀母家族田之事,貴儀未曾有錯,君上只是敏感多心,若貴儀再處處做出退讓之姿,仿佛倒認了是自己的不是。與其如此,不如從妝容就改成落落大方之態,一則求新求變,改舊日妝容;二則恕婢子無狀,豈有人能日日倚仗垂憐度日的?貴儀貴態,婢子願以妝飾顯現。”

章貴儀原本傷感,聽她如此剛烈之語,不覺望住了鏡子中自己悽惶容色,暗暗頷首:“也是。若只能祈求垂憐,依靠舊情長久,本位也不會到今日地步。”

章貴儀本來身量高挑,豐容闊肩,高額妙目,有颯爽之姿。如今願意稍改當時博寵的哀戚神色,連同殿中上下都覺精神一振。章貴儀的目光清妙而堅定:“不如,不念往日,出以新意。”

“那婢子讓初娘去香院尋些曬幹的香草來試試。”辛沅到了外頭,遍尋初娘不着,也不願聲張,怕人尋着了由頭便要說初娘偷懶。她放心不下,叮囑枚兒悄悄等着初娘回來,自己先去香院挑揀所需用的香草。

誰知才出了蘭林殿不遠,冷風幽僻處,有唧唧人聲。她有些出奇,循聲走了幾步,才見初娘正和從前灑掃監的管事、內監叫旺來的,拉拉扯扯不清。辛沅怕初娘喫虧,當即喝了一聲。那旺來也唬了一大跳,見是辛沅,更拔腿就要跑。

辛沅見他心虛,更是不悅,喝道:“旺來,你在這裏做什麼?”

那旺來被喝住了,看看面色煞白的初娘,定了定神油着一張臉道:“好姐姐,我是來與初娘說話的。”

“說話便說話,你拉扯什麼。”辛沅上前幾步,護住了初娘在身後,“如今初娘歸蘭林殿管了,不是還在你灑掃監,也不用再和你說話。”

“是麼?” 旺來看看左右無人,膽子也大了,涎笑道,“初娘在灑掃監時我幫襯了她不少,她也欠了我不少。譬如……”他眼珠子一轉,“她月銀用度不夠,跟我支了些,如今她高升了,也該慢慢還我。”

“你可仔細,別信口胡說。”辛沅柳眉倒豎,“初娘一個人,喫穿住都在灑掃監,有什麼用度要跟你支?”

“人嘛,總不能獨來獨往的……” 旺來嬉皮笑臉地,“總要請人喫茶點買果子的。你說是不是?”他用手肘撞了撞呆着臉的初娘。

初娘喃喃道:“是,是如此。”她硬了硬聲,“我在灑掃監做事不當心,旺來公公替我打點周全了不少,是我欠他的。”

“可不是?”旺來一攤手,“初娘自己是認賬的。”

辛沅很看不上旺來的神氣,亦有些將信將疑,但初娘這般言辭堅決,她也不能說什麼了,只吩咐了初娘跟着去香院做事。一路上初娘都是心事重重,做事亦有些毛躁,幾次開百子櫃取藥,都落錯了手。烏木做的通天落地的百子櫃有鬱鬱的木香,夾雜着各種香草的氣味,本該讓人心思沉定。一排排長方小抽屜上的白鋈紐環是青詔所產,制成如意雲頭紋樣,觸在指尖有沉定的涼意,辛沅低聲問:“你到底欠了旺來多少銀子?”

“二十兩。”初娘含糊地說,“不,六十兩。”

辛沅倒抽了一口冷氣,“怎會這樣多?你如今的月銀也不過一月一兩,一年十二兩,這六十兩你一分不用,也得要五年才還得上,更別說這五年裏要利滾利的。”

“利滾利的,就越來越多了。”初娘雙手絞着,渾身不安,“阿姊別管我了。左右我和旺來說定了,他以後不滾利了,我還清了這些錢就是。”

辛沅算了算自己的私己,道:“我還有些散碎銀子,你先拿去給他,一並還了多少算多少,另外的再計。”

初娘連連擺手:“那不行的。”她尋思片刻,心思堅定,“這是我自己欠下的銀兩,我自己還。若旺來知道有阿姊幫我,我的錢來的容易,定要再生是非的。”

“那也好。你若有難處,只管告訴我。”辛沅滿心是章貴儀的吩咐,搬來小木梯,叫初娘扶着,爬上去一格一格找香草。

荃、菊、蕙茝、菌桂、白芷、秋蘭、薜荔、芰荷、杜蘅,這些香草有着幽雅芬芳的名字,曬幹後輕飄的莖葉,猶有生時盈潤的遺香,還帶着陽光飽足的氣味。那種氣味是讓人愉快的,徹底幹枯的花葉,省卻了草木盛極而衰時那種充盈而飽滿的行將腐爛的氣息,只有清爽了斷的幹脆。

辛沅將這些曬幹的香花選出花形完整的,一朵一朵仔細裝入霞影紗的香袋裏,薄薄的紗袋透出暗香盈盈,霞光一般柔和的色澤,垂落在暖閣與寢殿角落亦不顯眼。辛沅在軟枕內塞入香花,任章貴儀青絲在衾枕間輾轉,亦有天然沾染的花草清芬。

“氣味甚好。”章貴儀頗有嘉許之色。

辛沅欣喜道:“到了夏日,換上新鮮茉莉或是金銀花裝入紗袋,氣味更甜香。”

章貴儀輕嗅香草,屏息片刻後道:“茉莉花和玉蘭一樣,容易枯萎,枯萎後又有鐵鏽氣,本位不喜。”

辛沅忙道:“朝夕勤於更換,不見花萎便好。這點功夫婢子會做。”

章貴儀含笑點頭,任由辛沅將新開的紫玉蘭簪上發髻。

“爲何用紫玉蘭?”章貴儀注目。

“玉蘭又名辛夷,爲香木之花,少藤蔓婉孌媚態,而多英氣。屈原《楚辭》曾雲,木蘭露申辛夷,與殿中所置香花氣味融合。而且玉蘭有通鼻去滯之效,香氣可舒貴儀胸悶之症。”

章貴儀左右端詳,亦覺滿意:“辛夷?倒是不錯的。”

初娘適時奉上一個白色絲綢香囊,上頭滿繡杏黃橘紅二色星子小花。章貴儀拿起輕輕一嗅,只覺清冽如冰雪湃腦:“這是什麼?”

“真好聞,聞着神清氣爽呢。”曉彬亦湊過來。

“是橘花、雪松葉與紅姜片。”辛沅閉目輕數,“貴儀細聞聞,橘花與雪松葉是冷香,烘幹的紅姜片是暖香,兩者交替,都可令情志安定舒宜。”

如此燻香了數日,便是任贊來也覓香駐足:“奇怪。你殿中是何氣味,仿佛與蓬萊殿相似,又有些不一樣?”

章貴儀亦不說破,只是仰面淺笑。她梳着高高的龍蕊髻,髻心中編了義髻在內,外包真發,絲毫看不出破綻。鬟髻略扁,似斜反直,以深紫淺紫雙色彩繒扎束發根,發髻正中飾一朵碩大盛開的紫玉蘭,兩側飾以白玉珠絡,似白色與紫色玉蘭並蒂共開,雙萼生輝,如龍蟠鳳翥一般,自有飛揚回旋的豪逸之態。

章貴儀發髻奪目,面塗兩抹雲狀花黃,淡淡如煙霏露結。因天色見暖,身上是濃紫上裳,結一條蓮青緞子齊胸長裙,當胸湖藍羅帶上系着一塊白玉蓮紋鴛鴦圓佩,披同色披帛,端莊簡靜,一掃往日哀憐之狀,惹得任贊目如秋泓,連連道:“這般模樣,似又回到態華你初入宮之日了。”

章貴儀這一番恩寵昭昭,當着人照樣是氣定神閒,寵辱不驚,仿佛任贊前一番的冷落只是情人間的尋常賭氣罷了,過後照樣是濃情密愛。人後辛沅卻是看在眼裏,章貴儀對着任贊是越發地小心翼翼了。她有些心酸和不值,這寵愛回來得不易,章貴儀難免患得患失。可一個女人,真要爲了一個男人將姿態低到這樣的塵埃灰燼裏去麼?那任贊就算是一方君主,卻也實在算不得什麼赫赫男兒。

自黃香兒得寵,莒歌失寵,章貴儀被冷落,辛沅心中便分明任贊對女子的樣貌是多麼看重。

可是一個人的青春姣好能有幾多呢?從伴君得寵那一日開始,就是一步步往低處走,一步步看着紅顏消逝,笑容漸少淚痕多。這般以顏色事人,又能得幾時好呢?

她有時望着嫣然多嬌的孫珠珠,再看看英姿端華的章貴儀,亦會有迷惘的悽然。章貴儀的恩遇反復起落了幾回,終於想定了一樁心事,就是鄭重其事地向任贊提了曉彬爲霞帔女。這日章貴儀陪任贊閒坐,繡了一個與自己一般的香囊,只把橘色底改成了明黃色底,杏黃小花改成了橘色,餘者皆是一模一樣,連裏頭填的花亦是橘花、雪松葉與紅姜片。她笑吟吟遞上親手爲任贊佩好:“君上說喜歡妾這個香囊的氣味,妾便做了一個。”

任贊嗅了又嗅,頗爲愛惜:“你身子弱還要動針線,太傷眼睛,該多歇歇。”

“那君上可喜歡?”

“喜歡。”

“君上喜歡最要緊。”

任贊愛惜地撫摸着香囊:“此香隨身,就如態華你常在朕側。”

“那便是妾的福氣了。”她見曉彬送進七香湯(2)來,便道:“這是太後恩賞的七香湯,君上您也喝一口。”

太後尚佛,阮太儀侍奉左右,熟知太後心意,常以陳皮、茯苓、地骨皮、肉桂、當歸、枳殼、甘草等七種香 煎沸而成湯汁,名喚七香湯,賞賜宮中,以示爲太後恩澤,又可傳佛韻森然。

曉彬一一分送了七香湯,便垂手在旁服侍。

章貴儀道:“曉彬是個妥帖人兒,心也在君上身上。便是阮太儀也看過,覺得她還算伶俐會服侍。妾想,就不好教她整日在宮女中爲伍了,得給個名分專心侍奉君上爲好。”

任贊對這種湯羹無甚大興致,無非看在太後與阮太儀的面子上敷衍着喝了兩口,便道:“曉彬替你侍奉朕也有些日子了,那就……充爲霞帔女也可。”他說着,目光若有若無在辛沅面上一蕩,很快對着章貴儀笑意暖洋。辛沅心中一凜,下意識地身子後傾,哪敢與他目光相接,只作沒看見一般,垂首立在一旁,只是默默地想,這個霞帔女是曉彬天長日久盼來的,可在任贊看來,實在是連順水推舟的情分也沒有。何以爲充?這個字原可不說的。

曉彬並沒有在意那個字,她日夜念想,終於名分落定,得爲霞帔女,不覺喜極而泣,連連叩首謝恩。任贊道:“只是霞帔女而已,按例須另撥宮室居住。只是你身上不好,離不得這些舊人服侍,她便依舊住原處便好。”

章貴儀陪笑道:“委屈曉彬了,依舊得和拂杉同住着。”她轉臉吩咐拂杉,“拂杉,往後尊卑有別,你可記住了。”拂杉應了是,她笑着伸手扶起曉彬,“如今你與本位是姐妹了,不必再辛苦立規矩勞動自己。”

曉彬雖然不情願,面上卻垂首乖巧道:“無論婢子有無名位,都是貴儀的人,一心一意侍奉貴儀。”

任贊握了握章貴儀的手,體貼道:“曉彬原是你的陪嫁,貼身伺候,如今她成了霞帔女,服侍你只怕沒那麼便利。朕是怕你病中疲累,旁人侍奉得不貼心。”

章貴儀笑盈盈道:“曉彬有了名分,自然不好再侍奉妾,否則妾成了什麼了。”她纖細的手一指辛沅,“辛沅心細手巧,很會服侍妾,可以頂了曉彬的位子。”

任贊這才抬眼認真瞧了辛沅一眼,淡淡道:“你覺得好,那就是最好。”

辛沅本在內殿侍奉,陡然被章貴儀這麼一提,視如心腹一般,從此與拂杉並肩,忙謝恩不迭。

任贊也不多理會辛沅,只是望住章貴儀,眼中有柔情依依。他的聲調懶洋洋的,有種慵然的溫柔與松弛,仿佛冬冰乍破,春水潺潺採採,悠然躍出幽谷深澗,又化作一縷暖融的風,卷起珠簾十裏,窺破豆蔻春心。“其實你入宮多年,爲嬪妃之首,很該提一提你的位分,可是母後……”

任贊這話是很有看重章貴儀的意思,無意中又將金華殿的芷妃撇在一邊,視若無物,實在無甚男女情分。

輕軟若春水淥波的眸光漾過夫君的含情眉目。章貴儀感動中有些不安,連忙起身:“妾不敢,妾自問從無所出,加之長久抱病,不堪受君上協理六宮之責,忝居貴儀之位已是心有惶惶,實在不配再得高位。”

他今日格外地好說話,格外地溫柔,“你不要這樣說,待你養好了身子,朕與你的日子還長久。”

許多的話讓人覺得未來可期,非常有指望,只消不往深處去細想,聽着都是很令人感動的情深如許。可惜章貴儀幾番起落,已然是個明白人,日子長久又如何?真要白發齊眉,她是還能按着妃妾的規矩侍奉他,他呢,只怕連多看自己一眼都覺厭棄。是啊,滿宮的如花美眷,誰要與一個白發蒼蒼的嬪妃那麼近地相處於一室,共話情長,簡直可怖。

任贊是猜不出章貴儀這婉轉曲折的心事,閒話了幾句,便說與朝臣約了騎獵,起身便走了。

章貴儀定了定心緒,了結了長久以來一樁心事,心情也算頗佳,喜氣盈盈地囑咐了曉彬幾句做霞帔女的規矩,無非是不別居宮室,沒有宮娥侍奉,除了那一身霞色披帛是名分所昭,實則飲食起居只比尋常宮女好些。一切封賞,得等正式成了宮嬪再言。曉彬早就爛熟於心,少不得一一應承了。任贊賜了一對青玉雀首簪,曉彬想起當年故意使人弄斷章貴儀賜給辛沅的青玉雀首簪,難免心裏不自在。進了內殿,曉彬又受了章貴儀一雙金珠鐲、一對連理珊瑚銀鎏金簪子。這禮不輕,章貴儀猶覺不夠,又添了兩匹紅地玉兔搗藥月桂紋的浮香織彩錦賞賜。章貴儀這般給體面,特意命宮人都進來稱呼“王霞帔”,不許再稱“姐姐”亂了規矩,又教曉彬受了衆人拜賀,曉彬幾乎含了熱淚,這才千恩萬謝出去了。

曉彬提着一口氣走到院中,轉身再看蘭林殿,頓覺自己腰板挺直脖子昂起,再不用終日含胸屈膝做人,看着蘭林殿正殿的門楣都矮了幾分,那巍峨恢宏的宮殿裏的如花美眷,君王嬪御,終於也有了屬於她的一份。這般想着,她心胸舒暢,一壁想笑,一壁又含了淚,心中直笑自己目光短淺,一個霞帔女名位便喜得如此,往後再受封,一路飛上雲霄,與章貴儀平起平坐,會是何等揚眉吐氣。

曉彬笑着抹去眼角淚痕,轉首見初娘瑟縮在燈柱邊,有些蠍蠍螫螫的,冷笑了一聲,道:“你杵在那兒做什麼,以爲我不管你們了便要偷懶麼。”

初娘本就懼她,又因旺來的事心煩不定,忙跑出來道了“不敢”,慌亂間便還是按着對有身份宮女的禮數,曉彬當即不悅,沉下臉來:“君上親口賜我爲霞帔女,你卻依舊對我行內人之禮。怎麼你是聾了沒聽見麼,還是不把君上的旨意當回事?”

初娘知道曉彬計較,越發不安,重新按了對宮嬪的禮數鄭重行禮,稱呼了“王霞帔安”。曉彬這才哼一聲:“別以爲你倚仗的蘇辛沅成了掌事的宮人就了不起,說到底就是個婢子罷了。我不騰出位子來,蘇辛沅這輩子連這個都攀不上。”

曉彬說着,側首見辛沅出來,眉心微微一蹙,繼而施施然笑,等着辛沅行禮。辛沅見她一動不動站在廊下,初娘又對自己使眼色,心中明白,便依足規矩行禮,曉彬這才滿意地頷首,踱着步子往自己屋裏去了。

初娘忙走過來,拉住辛沅的手委委屈屈道:“侍奉君上這麼久也不才成了霞帔女,就是個有名位有身份的宮女罷了,便這般拿喬,拿威勢壓人”

辛沅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能成爲霞帔女,曉彬盼了很久,的確該高興,也急着要彰顯身份。她不拿咱們做規矩要禮數,難道去貴儀那裏爭麼?”她尋思着,嘆道,“只是做了霞帔女,就這般好麼?”

初娘嘆了口氣:“對宮女而已,霞帔女是第一步,能繼續得寵,就能封衛仙、女御,一路往上走。若是不能,這輩子都守在霞帔女的身份上,不尷不尬。” 這樣說來,曉彬如今的身份的確是尷尬的。可偏這麼個尷尬人,對下處處不討喜,總要行出些尷尬事來。

初娘是仔細人,想了想道,“阿姊,有樁事,我不知該不該說?”

辛沅道:“你我之間自然但說無妨。”

初娘指了指曉彬的住處,低聲道:“那位封了霞帔女也是與拂杉姐姐擠在一處,和阿姊你一樣,雖然咱們的屋子不如她的,但兩廂裏比較起來,那位該獨住才是。貴儀沒有那樣安排,只怕那位要喫心。”

辛沅連連點頭道:“你說的很是。不過貴儀想的周全,早命人去她房中按位分重新布置,和我們是不一樣的。所以她也不會有心思和我們來計較。”

初娘眸中大亮:“那可最好不過了。”

本章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