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他所烦心的国事任赞自己解决不了,跟后宫嫔妃说她们也不懂,他也不想说、不愿说、懒得说。后宫的女人,如何懂得前朝的政事,连他自己都弄不懂,怎么指望一群女人去懂。或许这个后宫里,曾经有过他的知音,可是高山易被云遮眼,流水常为石所阻,所谓高山流水的知音,也不过一时;更或者,如果那人比自己懂得更多,见识更明,岂不显出了他的幼稚与庸弱。
他能和她们说什么呢?得宠的那些撒娇撒痴嬉戏作乐,陪了自己数年又忧病在身的,无非也是问问病况安慰几句,转而也无话了。这样空坐着到底苦闷,他屡屡走神错了心思,并未听见章贵仪的呼唤。
待他转神回来,没头没脑地道:“药气还是太重了些。”
章贵仪听他再三说起此事,面上登时挂不住,有些自惭形秽道:“都是妾不好,妾这就吩咐熏香去味。”
章贵仪这一吩咐,宫中上下都乱起来,百和香、苏合香、瑞脑香,纷纷往涂金缕花银薰球、足金镂雕飞鸟缠枝纹香球中藏入香丸,香炉宝鸭中都焚烧起香烟,便是青瓷大瓶中,也插了好几大束清宁香,一时间香烟纷纷袅袅,与艾草气味搅和在一起,更是说不出的怪异奇冲。
任赞看合宫宫人手忙脚乱,皆因自己一言而起,又让章贵仪坐立不宁,屏息片刻,自己也不觉烦躁起来,挥袖道:“朕原是来看你,不想竟吵扰了你的清静。罢了罢了,朕先走了。”
章贵仪看着情势不好,只得忍泪道:“妾有失,此处不宜君上久坐。晓彬,还是你服侍君上去偏殿用些酒菜吧。”
还未等任赞拒绝,晓彬已经含笑殷殷扶了上去,柔声道:“君上莫教贵仪失望,辜负了她一片心意啊。”
任赞沉吟须臾,只得微微颔首。拂杉使了个眼色,桢桢和栩儿她们忙跟着将预备下的酒菜送去了偏殿。
直待偏殿里朱门紧闭,由晓彬服侍着任赞安坐下了饮酒。章贵仪才支撑不住,颓然坐下:“人是留下了,否则来了总是看本位几眼就走,还是落人笑话。”
拂杉劝道:“贵仪别想这些,晓彬再有不好,到底还是能服侍,算是个得力的。”
章贵仪扶住了额头,垂髻上一枝绞丝如意金宝簪上的金线流苏冰凉地垂落在她面颊上,透着凛冽的碎金的光。她苦笑道:“也就如此,也该如此吧。”
“既然贵仪有了打算,那就放开去做。服侍您的事有婢子和辛沅呢,还有刚来的初娘,也算个能干的。不过说起初娘……”拂杉沉吟了许久,“贵仪破格提拔她为外殿侍女,又由着她学这个学那个,晓彬心里挺不受用的。”
章贵仪语气不悦:“她呀,挑头儿惯了,见了比她好比她强的就要挑刺,无事生非。现下皇后娘娘不许君上幸新人,本位只好按原先的打算来。否则辛沅是个不错的。”
拂杉道:“就是因为辛沅不错,明里暗里晓彬搓磨了人家好几回了。”
“是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也是我兰林殿没什么头挑的人才,才被晓彬霸道惯了,来了个辛沅就处处针锋相对。如今又来个初娘,虽说容貌不如辛沅,可资质也差不了太多,本位再给她个好位子呆着,晓彬要撒气就换个人了。”
“贵仪是在找人帮辛沅分担呢。”拂杉松了口气。
章贵仪扶着头,叹口气道:“辛沅太出挑了,也要有人替她分散下。再加上晓彬刚进了霞帔女,但愿兰林殿可以清宁些。”
夜来章贵仪沐浴更衣,她因着身上艾草气味浓重,特意嘱咐了要在浸浴的水中多加玫瑰香花,闻了又觉不足,命直接倒玫瑰与栀子花汁子进去。
拂杉为难道:“贵仪,如今不是栀子花的季节,便有干花寻来,哪里比得上栀子花汁呢。”
初娘也劝道:“贵仪做了艾灸,按理说三个时辰内不宜沾水,怕湿气侵身,更别说要浸浴了,实在于贵仪玉体不宜。”
章贵仪郁郁不乐:“做了艾灸是觉着好些,可身上气味浓重,惹君上不喜,又岂是我等为妃嫔的长久之计。”
拂杉大着胆子道:“其实贵仪喝药久了,就算不做艾灸,身上也有药气……不是一时浸浴就能祛除的。”
章贵仪病中易怒,登时动气道:“还用你说!本位自己不知道么!”
拂杉吓得不敢说话了,章贵仪急切道:“去!把大食国进贡的蔷薇花露、白檀香露都寻出来,多多地洒在本位身上,怕还去不了这可恨气味?”
章贵仪心中种种委屈,到头来不过化作这一句。可这亦不是治本之法。拂杉知道劝不好,连忙作势要去寻,看辛沅只立着沉思,便道:“素日你最会这些,今朝怎么不说话了?”
辛沅看看章贵仪脸色,知道不容再多想,便道:“既然为了贵仪安康,药不能不喝,艾草也不能全停,药气入身已是必然,那不若把药气改成药香,或许好些。”
“药香?”章贵仪握着妆台上一个金黄透明的瓶子,那里头不知是何种花露,香甜发腻地浮出来,却也掩不住殿中草药的气味。
“药材多出草木,草木自有清芬。用芳草点染,引出药香,与贵仪身上气味浑然一体,全不相冲,不是更好?听闻皇后的蓬莱殿就多花草清香,贵仪可以一试。”
章贵仪挑眉道:“一试?你可有把握?”
辛沅咬着唇,不敢欺哄:“没有。婢子也未试过,不敢说把握二字。”
拂杉不悦:“大胆!没有把握之事,竟敢叫贵仪轻试。”她转身禀告态华,“贵仪,皇后娘娘一直不得君上欢心,蓬莱殿中事,咱们不必学。”
“君上或许不喜爱皇后,可未必不喜欢草木香气,否则怎会在蓬莱殿前后满满种植草木芳卉,香气满盈。”辛沅郑重道,“贵仪,事无万全,婢子的确不敢担保。但若婢子夸下海口事事允诺,才是不诚不实,瞒骗贵仪。”
章贵仪似有动心之处,却到底也犹疑。她眼中楚楚,一时难以决断,便将手中瓶子往妆台上一搁,懒懒道:“再为本位梳堕马髻,作啼妆吧。”
“恕婢子大胆。”辛沅跪下道,“贵仪病中想以旧情向君上乞怜,觅得宠爱。这种法子可一不可再。用的久了,男子难免厌倦。而且当下贵仪母家族田之事,贵仪未曾有错,君上只是敏感多心,若贵仪再处处做出退让之姿,仿佛倒认了是自己的不是。与其如此,不如从妆容就改成落落大方之态,一则求新求变,改旧日妆容;二则恕婢子无状,岂有人能日日倚仗垂怜度日的?贵仪贵态,婢子愿以妆饰显现。”
章贵仪原本伤感,听她如此刚烈之语,不觉望住了镜子中自己凄惶容色,暗暗颔首:“也是。若只能祈求垂怜,依靠旧情长久,本位也不会到今日地步。”
章贵仪本来身量高挑,丰容阔肩,高额妙目,有飒爽之姿。如今愿意稍改当时博宠的哀戚神色,连同殿中上下都觉精神一振。章贵仪的目光清妙而坚定:“不如,不念往日,出以新意。”
“那婢子让初娘去香院寻些晒干的香草来试试。”辛沅到了外头,遍寻初娘不着,也不愿声张,怕人寻着了由头便要说初娘偷懒。她放心不下,叮嘱枚儿悄悄等着初娘回来,自己先去香院挑拣所需用的香草。
谁知才出了兰林殿不远,冷风幽僻处,有唧唧人声。她有些出奇,循声走了几步,才见初娘正和从前洒扫监的管事、内监叫旺来的,拉拉扯扯不清。辛沅怕初娘吃亏,当即喝了一声。那旺来也唬了一大跳,见是辛沅,更拔腿就要跑。
辛沅见他心虚,更是不悦,喝道:“旺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旺来被喝住了,看看面色煞白的初娘,定了定神油着一张脸道:“好姐姐,我是来与初娘说话的。”
“说话便说话,你拉扯什么。”辛沅上前几步,护住了初娘在身后,“如今初娘归兰林殿管了,不是还在你洒扫监,也不用再和你说话。”
“是么?” 旺来看看左右无人,胆子也大了,涎笑道,“初娘在洒扫监时我帮衬了她不少,她也欠了我不少。譬如……”他眼珠子一转,“她月银用度不够,跟我支了些,如今她高升了,也该慢慢还我。”
“你可仔细,别信口胡说。”辛沅柳眉倒竖,“初娘一个人,吃穿住都在洒扫监,有什么用度要跟你支?”
“人嘛,总不能独来独往的……” 旺来嬉皮笑脸地,“总要请人吃茶点买果子的。你说是不是?”他用手肘撞了撞呆着脸的初娘。
初娘喃喃道:“是,是如此。”她硬了硬声,“我在洒扫监做事不当心,旺来公公替我打点周全了不少,是我欠他的。”
“可不是?”旺来一摊手,“初娘自己是认账的。”
辛沅很看不上旺来的神气,亦有些将信将疑,但初娘这般言辞坚决,她也不能说什么了,只吩咐了初娘跟着去香院做事。一路上初娘都是心事重重,做事亦有些毛躁,几次开百子柜取药,都落错了手。乌木做的通天落地的百子柜有郁郁的木香,夹杂着各种香草的气味,本该让人心思沉定。一排排长方小抽屉上的白鋈纽环是青诏所产,制成如意云头纹样,触在指尖有沉定的凉意,辛沅低声问:“你到底欠了旺来多少银子?”
“二十两。”初娘含糊地说,“不,六十两。”
辛沅倒抽了一口冷气,“怎会这样多?你如今的月银也不过一月一两,一年十二两,这六十两你一分不用,也得要五年才还得上,更别说这五年里要利滚利的。”
“利滚利的,就越来越多了。”初娘双手绞着,浑身不安,“阿姊别管我了。左右我和旺来说定了,他以后不滚利了,我还清了这些钱就是。”
辛沅算了算自己的私己,道:“我还有些散碎银子,你先拿去给他,一并还了多少算多少,另外的再计。”
初娘连连摆手:“那不行的。”她寻思片刻,心思坚定,“这是我自己欠下的银两,我自己还。若旺来知道有阿姊帮我,我的钱来的容易,定要再生是非的。”
“那也好。你若有难处,只管告诉我。”辛沅满心是章贵仪的吩咐,搬来小木梯,叫初娘扶着,爬上去一格一格找香草。
荃、菊、蕙茝、菌桂、白芷、秋兰、薜荔、芰荷、杜蘅,这些香草有着幽雅芬芳的名字,晒干后轻飘的茎叶,犹有生时盈润的遗香,还带着阳光饱足的气味。那种气味是让人愉快的,彻底干枯的花叶,省却了草木盛极而衰时那种充盈而饱满的行将腐烂的气息,只有清爽了断的干脆。
辛沅将这些晒干的香花选出花形完整的,一朵一朵仔细装入霞影纱的香袋里,薄薄的纱袋透出暗香盈盈,霞光一般柔和的色泽,垂落在暖阁与寝殿角落亦不显眼。辛沅在软枕内塞入香花,任章贵仪青丝在衾枕间辗转,亦有天然沾染的花草清芬。
“气味甚好。”章贵仪颇有嘉许之色。
辛沅欣喜道:“到了夏日,换上新鲜茉莉或是金银花装入纱袋,气味更甜香。”
章贵仪轻嗅香草,屏息片刻后道:“茉莉花和玉兰一样,容易枯萎,枯萎后又有铁锈气,本位不喜。”
辛沅忙道:“朝夕勤于更换,不见花萎便好。这点功夫婢子会做。”
章贵仪含笑点头,任由辛沅将新开的紫玉兰簪上发髻。
“为何用紫玉兰?”章贵仪注目。
“玉兰又名辛夷,为香木之花,少藤蔓婉娈媚态,而多英气。屈原《楚辞》曾云,木兰露申辛夷,与殿中所置香花气味融合。而且玉兰有通鼻去滞之效,香气可舒贵仪胸闷之症。”
章贵仪左右端详,亦觉满意:“辛夷?倒是不错的。”
初娘适时奉上一个白色丝绸香囊,上头满绣杏黄橘红二色星子小花。章贵仪拿起轻轻一嗅,只觉清冽如冰雪湃脑:“这是什么?”
“真好闻,闻着神清气爽呢。”晓彬亦凑过来。
“是橘花、雪松叶与红姜片。”辛沅闭目轻数,“贵仪细闻闻,橘花与雪松叶是冷香,烘干的红姜片是暖香,两者交替,都可令情志安定舒宜。”
如此熏香了数日,便是任赞来也觅香驻足:“奇怪。你殿中是何气味,仿佛与蓬莱殿相似,又有些不一样?”
章贵仪亦不说破,只是仰面浅笑。她梳着高高的龙蕊髻,髻心中编了义髻在内,外包真发,丝毫看不出破绽。鬟髻略扁,似斜反直,以深紫浅紫双色彩缯扎束发根,发髻正中饰一朵硕大盛开的紫玉兰,两侧饰以白玉珠络,似白色与紫色玉兰并蒂共开,双萼生辉,如龙蟠凤翥一般,自有飞扬回旋的豪逸之态。
章贵仪发髻夺目,面涂两抹云状花黄,淡淡如烟霏露结。因天色见暖,身上是浓紫上裳,结一条莲青缎子齐胸长裙,当胸湖蓝罗带上系着一块白玉莲纹鸳鸯圆佩,披同色披帛,端庄简静,一扫往日哀怜之状,惹得任赞目如秋泓,连连道:“这般模样,似又回到态华你初入宫之日了。”
章贵仪这一番恩宠昭昭,当着人照样是气定神闲,宠辱不惊,仿佛任赞前一番的冷落只是情人间的寻常赌气罢了,过后照样是浓情密爱。人后辛沅却是看在眼里,章贵仪对着任赞是越发地小心翼翼了。她有些心酸和不值,这宠爱回来得不易,章贵仪难免患得患失。可一个女人,真要为了一个男人将姿态低到这样的尘埃灰烬里去么?那任赞就算是一方君主,却也实在算不得什么赫赫男儿。
自黄香儿得宠,莒歌失宠,章贵仪被冷落,辛沅心中便分明任赞对女子的样貌是多么看重。
可是一个人的青春姣好能有几多呢?从伴君得宠那一日开始,就是一步步往低处走,一步步看着红颜消逝,笑容渐少泪痕多。这般以颜色事人,又能得几时好呢?
她有时望着嫣然多娇的孙珠珠,再看看英姿端华的章贵仪,亦会有迷惘的凄然。章贵仪的恩遇反复起落了几回,终于想定了一桩心事,就是郑重其事地向任赞提了晓彬为霞帔女。这日章贵仪陪任赞闲坐,绣了一个与自己一般的香囊,只把橘色底改成了明黄色底,杏黄小花改成了橘色,余者皆是一模一样,连里头填的花亦是橘花、雪松叶与红姜片。她笑吟吟递上亲手为任赞佩好:“君上说喜欢妾这个香囊的气味,妾便做了一个。”
任赞嗅了又嗅,颇为爱惜:“你身子弱还要动针线,太伤眼睛,该多歇歇。”
“那君上可喜欢?”
“喜欢。”
“君上喜欢最要紧。”
任赞爱惜地抚摸着香囊:“此香随身,就如态华你常在朕侧。”
“那便是妾的福气了。”她见晓彬送进七香汤(2)来,便道:“这是太后恩赏的七香汤,君上您也喝一口。”
太后尚佛,阮太仪侍奉左右,熟知太后心意,常以陈皮、茯苓、地骨皮、肉桂、当归、枳壳、甘草等七种香 煎沸而成汤汁,名唤七香汤,赏赐宫中,以示为太后恩泽,又可传佛韵森然。
晓彬一一分送了七香汤,便垂手在旁服侍。
章贵仪道:“晓彬是个妥帖人儿,心也在君上身上。便是阮太仪也看过,觉得她还算伶俐会服侍。妾想,就不好教她整日在宫女中为伍了,得给个名分专心侍奉君上为好。”
任赞对这种汤羹无甚大兴致,无非看在太后与阮太仪的面子上敷衍着喝了两口,便道:“晓彬替你侍奉朕也有些日子了,那就……充为霞帔女也可。”他说着,目光若有若无在辛沅面上一荡,很快对着章贵仪笑意暖洋。辛沅心中一凛,下意识地身子后倾,哪敢与他目光相接,只作没看见一般,垂首立在一旁,只是默默地想,这个霞帔女是晓彬天长日久盼来的,可在任赞看来,实在是连顺水推舟的情分也没有。何以为充?这个字原可不说的。
晓彬并没有在意那个字,她日夜念想,终于名分落定,得为霞帔女,不觉喜极而泣,连连叩首谢恩。任赞道:“只是霞帔女而已,按例须另拨宫室居住。只是你身上不好,离不得这些旧人服侍,她便依旧住原处便好。”
章贵仪陪笑道:“委屈晓彬了,依旧得和拂杉同住着。”她转脸吩咐拂杉,“拂杉,往后尊卑有别,你可记住了。”拂杉应了是,她笑着伸手扶起晓彬,“如今你与本位是姐妹了,不必再辛苦立规矩劳动自己。”
晓彬虽然不情愿,面上却垂首乖巧道:“无论婢子有无名位,都是贵仪的人,一心一意侍奉贵仪。”
任赞握了握章贵仪的手,体贴道:“晓彬原是你的陪嫁,贴身伺候,如今她成了霞帔女,服侍你只怕没那么便利。朕是怕你病中疲累,旁人侍奉得不贴心。”
章贵仪笑盈盈道:“晓彬有了名分,自然不好再侍奉妾,否则妾成了什么了。”她纤细的手一指辛沅,“辛沅心细手巧,很会服侍妾,可以顶了晓彬的位子。”
任赞这才抬眼认真瞧了辛沅一眼,淡淡道:“你觉得好,那就是最好。”
辛沅本在内殿侍奉,陡然被章贵仪这么一提,视如心腹一般,从此与拂杉并肩,忙谢恩不迭。
任赞也不多理会辛沅,只是望住章贵仪,眼中有柔情依依。他的声调懒洋洋的,有种慵然的温柔与松弛,仿佛冬冰乍破,春水潺潺采采,悠然跃出幽谷深涧,又化作一缕暖融的风,卷起珠帘十里,窥破豆蔻春心。“其实你入宫多年,为嫔妃之首,很该提一提你的位分,可是母后……”
任赞这话是很有看重章贵仪的意思,无意中又将金华殿的芷妃撇在一边,视若无物,实在无甚男女情分。
轻软若春水渌波的眸光漾过夫君的含情眉目。章贵仪感动中有些不安,连忙起身:“妾不敢,妾自问从无所出,加之长久抱病,不堪受君上协理六宫之责,忝居贵仪之位已是心有惶惶,实在不配再得高位。”
他今日格外地好说话,格外地温柔,“你不要这样说,待你养好了身子,朕与你的日子还长久。”
许多的话让人觉得未来可期,非常有指望,只消不往深处去细想,听着都是很令人感动的情深如许。可惜章贵仪几番起落,已然是个明白人,日子长久又如何?真要白发齐眉,她是还能按着妃妾的规矩侍奉他,他呢,只怕连多看自己一眼都觉厌弃。是啊,满宫的如花美眷,谁要与一个白发苍苍的嫔妃那么近地相处于一室,共话情长,简直可怖。
任赞是猜不出章贵仪这婉转曲折的心事,闲话了几句,便说与朝臣约了骑猎,起身便走了。
章贵仪定了定心绪,了结了长久以来一桩心事,心情也算颇佳,喜气盈盈地嘱咐了晓彬几句做霞帔女的规矩,无非是不别居宫室,没有宫娥侍奉,除了那一身霞色披帛是名分所昭,实则饮食起居只比寻常宫女好些。一切封赏,得等正式成了宫嫔再言。晓彬早就烂熟于心,少不得一一应承了。任赞赐了一对青玉雀首簪,晓彬想起当年故意使人弄断章贵仪赐给辛沅的青玉雀首簪,难免心里不自在。进了内殿,晓彬又受了章贵仪一双金珠镯、一对连理珊瑚银鎏金簪子。这礼不轻,章贵仪犹觉不够,又添了两匹红地玉兔捣药月桂纹的浮香织彩锦赏赐。章贵仪这般给体面,特意命宫人都进来称呼“王霞帔”,不许再称“姐姐”乱了规矩,又教晓彬受了众人拜贺,晓彬几乎含了热泪,这才千恩万谢出去了。
晓彬提着一口气走到院中,转身再看兰林殿,顿觉自己腰板挺直脖子昂起,再不用终日含胸屈膝做人,看着兰林殿正殿的门楣都矮了几分,那巍峨恢宏的宫殿里的如花美眷,君王嫔御,终于也有了属于她的一份。这般想着,她心胸舒畅,一壁想笑,一壁又含了泪,心中直笑自己目光短浅,一个霞帔女名位便喜得如此,往后再受封,一路飞上云霄,与章贵仪平起平坐,会是何等扬眉吐气。
晓彬笑着抹去眼角泪痕,转首见初娘瑟缩在灯柱边,有些蝎蝎螫螫的,冷笑了一声,道:“你杵在那儿做什么,以为我不管你们了便要偷懒么。”
初娘本就惧她,又因旺来的事心烦不定,忙跑出来道了“不敢”,慌乱间便还是按着对有身份宫女的礼数,晓彬当即不悦,沉下脸来:“君上亲口赐我为霞帔女,你却依旧对我行内人之礼。怎么你是聋了没听见么,还是不把君上的旨意当回事?”
初娘知道晓彬计较,越发不安,重新按了对宫嫔的礼数郑重行礼,称呼了“王霞帔安”。晓彬这才哼一声:“别以为你倚仗的苏辛沅成了掌事的宫人就了不起,说到底就是个婢子罢了。我不腾出位子来,苏辛沅这辈子连这个都攀不上。”
晓彬说着,侧首见辛沅出来,眉心微微一蹙,继而施施然笑,等着辛沅行礼。辛沅见她一动不动站在廊下,初娘又对自己使眼色,心中明白,便依足规矩行礼,晓彬这才满意地颔首,踱着步子往自己屋里去了。
初娘忙走过来,拉住辛沅的手委委屈屈道:“侍奉君上这么久也不才成了霞帔女,就是个有名位有身份的宫女罢了,便这般拿乔,拿威势压人”
辛沅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能成为霞帔女,晓彬盼了很久,的确该高兴,也急着要彰显身份。她不拿咱们做规矩要礼数,难道去贵仪那里争么?”她寻思着,叹道,“只是做了霞帔女,就这般好么?”
初娘叹了口气:“对宫女而已,霞帔女是第一步,能继续得宠,就能封卫仙、女御,一路往上走。若是不能,这辈子都守在霞帔女的身份上,不尴不尬。” 这样说来,晓彬如今的身份的确是尴尬的。可偏这么个尴尬人,对下处处不讨喜,总要行出些尴尬事来。
初娘是仔细人,想了想道,“阿姊,有桩事,我不知该不该说?”
辛沅道:“你我之间自然但说无妨。”
初娘指了指晓彬的住处,低声道:“那位封了霞帔女也是与拂杉姐姐挤在一处,和阿姊你一样,虽然咱们的屋子不如她的,但两厢里比较起来,那位该独住才是。贵仪没有那样安排,只怕那位要吃心。”
辛沅连连点头道:“你说的很是。不过贵仪想的周全,早命人去她房中按位分重新布置,和我们是不一样的。所以她也不会有心思和我们来计较。”
初娘眸中大亮:“那可最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