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來是個好天氣,鳥鳴啾啾,喚來了晨起的清新氣息。章貴儀前夜累着了,懶得梳洗,辛沅也跟着睡了會子回籠覺。待到起身,一早去拿早膳和糕點的枚兒和栩兒回來了。枚兒一見辛沅就拉住了她手,神神祕祕地巴在她耳邊低聲道:“姐姐還不知道吧?灑掃監從前那個管事的內監旺來死了,新換來的愚笨,我去和他說話,幾句都說不清楚。”
“旺來死了?”辛沅一時沒想到,還怔住了片刻,“前些日子我見他還活蹦亂跳的。”
枚兒一攤手:“吶,就是說他挺鬼精靈的,好好地就這麼死了。”
初娘欠着旺來的債呢,這才還了五兩。旺來一死,這錢還怎麼還上呢,估摸着也不用還了。辛沅上了心,問道:“怎麼死的?”
“說旺來是喫壞了東西——哦,是喫了宮中毒老鼠的點心。真是貪嘴活該。”
辛沅奇道:“他一個管事的內監,又不缺喫的,怎會饞上那個?”
枚兒說:“宮裏這陣子在街廊上藥老鼠呢,用的都是極香的糕點,就怕老鼠狡猾有防範,那糕點做的還不帶重樣的,老鼠藥是夾在糕點裏層的,並不是灑在糕點上——那容易讓老鼠聞出味兒來。聽說用這法子藥倒了許多老鼠。許弄岔了吧。旺來可是出名貪喫的。”
“這種事也常有的。”初娘不知何時進來了,搶着說,“旺來素日是個嘴饞的,什麼好東西都要嘗嘗。許是他命不好,誤喫了。也是像枚兒姐姐說的那樣,老鼠藥若灑在表面,總有氣味,夾在糕點裏,老鼠都聞不出來,人更聞不出來。可不就貪喫誤了性命麼。”
“也是的。”枚兒應了一句,“左右咱們宮裏沒老鼠,不需備這些,只是出門要仔細,看見路邊糕點別亂拿。”她說着,一陣風地趕進去,指揮小宮人們布置早膳。
辛沅正想說什麼,初娘先愁雲滿面道:“這人一死,債倒沒處還了。可怎麼好呢?我最不喜歡欠人家東西。”
辛沅勸慰道:“旺來人走了,後事還要辦。你手裏湊得出多少銀兩,我也添一些,一起去灑掃監給他填上,就當盡了心意。”
“這樣也好。”初娘點點頭,“我剛還了他五兩,還是各處湊了又支取了下兩個月月銀的,手頭也沒什麼,就悄悄做些元寶紙錢,送他上路,當還到他陰司裏用去了。”
辛沅思忖片刻道:“那也好。只這些東西犯忌諱,你悄悄躲在竈邊做,別叫人發現了,貴儀要怪罪。”
曉彬自從上回侍宴回來受涼,提早來了月信,從此信期便不大準了。爲着這個,她不能常到聞仙宮伺候,剛起來的恩寵就跟着落了下去。手上那明示身子不便未能侍寢的珊瑚珠戒指也斷斷續續戴着,尊貴的珠寶也成了添堵的物事,曉彬這脾氣也跟着壞下去,在章貴儀面前還好些,一出了正殿,打雞罵狗,訓斥宮女,動不動就要她們罰站,看誰都煩心。往日一同當差的宮人,都喫了她不少狠話和嘴巴子。
章貴儀當着她的面只吩咐好生歇息,人後也是焦急,好容易扶起一個人來,自己在藥事上糊塗,貪功冒進,急於求成,作踐了自己,也是無可奈何。
趁着這機會,孫珠珠又站穩了腳跟,便是蓬萊殿,任贊也去得不多。辛沅和初娘這幾日在一塊兒,按着古法新制了一個洗頭的香潤綠雲膏出來。宮中女子長發,五七日才洗一次,洗完後用篦子一一梳通發根,再用厚紗布毛巾吸水渥幹頭發,在陽光下自然曬幹,若到陰雨天,洗了頭發不易幹,拖的日子更久,平時都用香花發油掩蓋未洗頭的氣味。
章貴儀精神略好些,宮人們便挽着她頭發替她衝洗,這活計非四個人伺候不得。章貴儀仰面躺在專爲洗頭的牀架上,一個捧着頭發中端,一個捧着頭發尾段,一個用水衝洗,一個專塗發膏,斷不能弄一點子花了她臉容,更不能將泡沫沾進眼睛裏。一次洗頭下來,別說伺候的人,便是章貴儀也累得直喘氣。所以這難得一次的洗頭是算大事,用的發膏也極具心思。
雪白的瓷罐子打開,便是褐黃色的發膏,那香味不爭不顯,不會奪了日後發油的氣味。用的是皁角、草烏、山柰、佩蘭草、側柏葉陰幹細研爲末,加以鹿角菜煎煮滾沸,冷後即成膠凝。
那鹿角菜不好得,生長在沿海潮間帶風浪平靜的巖石上,東虞和南越多產,在西蜀根本是罕見之物。還是初娘在水邊長大,想到此物用於虛勞之症,可軟堅散結、扶正祛邪,更便於發膏凝成膠狀儲存。辛沅更是連在洗頭燒的水裏都動腦筋,摻了姜片、白芷和甘松,洗時不澀發絲,長久下來還可令頭發厚密烏亮。這幾樣東西不難得,宮中上下都試過,又教了蓬萊殿宮人們用。天下女子誰不愛美,人人都喜歡得很。
章貴儀洗完了頭發,終於大松一口氣,轉頭見盆裏洗過的水碧清,沒幾根落發,心神越發輕盈歡喜。她的頭發已經一根根篦通了,溼漉漉披在肩上,肩頭搭着厚厚的柔軟白布,楨楨和枚兒幫着攏好頭發吸水。
章貴儀閉着眼睛想想,打發辛沅道:“這香潤綠雲膏不錯,往蓬萊殿送幾罐,皇後娘娘會喜歡的。”
辛沅依言送去,往來蓬萊殿的活計她已經做慣了。這一回去,卻不妨任贊也在。辛沅原是要回避的,然而沈後似乎對這香潤綠雲膏頗有興致,命她入內,等着她分說清楚。
辛沅平日出入蓬萊殿,因頗喜那沉木香草的清淡雅致之味,人也舒展自如。可這回因着任贊在,她不得不低眉斂神,連呼吸都敢重上一分。
說來元秀帝任贊與皇後沈氏同處一室,是辛沅入宮後頭次見到的奇景。她隨擁雪入聞仙宮,只敢侍立門邊。涼閣之內,任贊對着一盤時新櫻桃,手握一對黑白玉球把玩。那是早熟的櫻桃,是南越所進,儲存在竹節空心罐裏保鮮,快馬加鞭連趕,兩日內務必送到,否則就失了新鮮的甜潤。
任贊本來就格外纖白瘦弱,單手握着那白玉球,膚色與玉色無異,顯得那黑玉的顏色格外觸目。他今日穿得並不似往日那般豔,是一件青藍色交領錦衣,佩以玉帶,並無過分華麗的紋飾,無端讓人想起詩經裏那一句“青青子衿”。
沈後亦是家常的梨花淡妝,兩靨點着辛沅上回送來的雲母花鈿,隨她展頤而柔光明滅。沈後雲鬢如綠霧,攏作驚鵠髻,簪一二新鮮海棠花爲飾,不着金玉,發尾若展翅欲飛的驚鴻雙翅,仿如皇後身姿一般,飄飄然欲凌仙而去。她此刻側身而坐,淡淡海棠紅羅衣暈在她皎潔面容上,仿佛初夏新荷合攏的花瓣,從潔白裏透出脈脈清柔的淺緋,有種奇異難言的動人。她衣領上疏疏落落繡着淺玉色梅花,下着鬱金色絲裙。其實這個時節煙花繁錦,梅花是錯了季節,不合時宜的。皇後卻不大顧這些,左右紅與黃是皇後面君時最不出錯的顏色。她身形柔美,獨自落子思索,眉目間似又點點淡若無物的清愁。任贊撿了一枚櫻桃欲送至沈後脣邊,又怕擾了她深思,略有不忍之色,到底是又放回了果盤中。辛沅自見任贊,並未少見他眉宇間溫柔神色,可少有這般愛惜與珍視,生怕呵口氣便吹化了皇後的如細瓷般脆薄的寧靜。
太子衆聖保着一襲明藍團福紋錦袍,頭結總角,立於二人跟前讀《尚書》。
衆聖保還小,讀起書來童音軟糯:“天道若不神,何以驚物而懼人。君道若不神,何以號令鼓萬民。故對人以是而設教,奄有四海,爲天下君。”
任贊看着這個唯一的兒子,舉止飄逸,容貌俊秀,十分得意,一時拊掌大贊,親手喂了他兩粒櫻桃,誇贊道:“我兒越來越穎悟。”
春日裏天朗氣清,和暢的惠風拂過高卷的珠簾悠悠然入室,曳動窗外花影婆娑,落在棋盤上縱橫旖旎,一室內皆是清綿溫和的春息。
衆聖保乖乖地喫了櫻桃,將核放置空盤中,眼珠子骨碌碌轉,有些茫然疑惑,奶聲奶氣道:“父皇,母後,何爲四海?”
沈後捏着手中的白玉棋子,側臉在光下有婉然的弧度,笑意若紅棱窗下一枝嫋娜的蕙蘭:“所謂決九州,距四海。古雲以中原大地四境有海環繞,各按方位爲東海、南海、西海和北海,但此說法因時而異,《詩經·爾雅》中所言的九夷、八狄、七戎、六蠻,謂之四海。”
“皇後縱使博學,與小孩子家掉書袋做什麼?”任贊揀了一個碩大的櫻桃親又喂到衆聖保嘴裏,慈愛地爲他抹去脣角的汁水,“概而言之,乃天下疆土,無分山海,都是我們的。”
衆聖保努力思索了片刻,稚聲稚氣地問:“那父皇是天下的君上,疆土無分山海都我們的,爲何我們沒有海?母後,我只見過長江和大湖,未見過我們有海啊。”
這問題一時問住了衆人,天下四分,西蜀不能擁海,少了許多物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句話,於東虞、西蜀、南越、北周哪一國都是不相宜的。太子年幼天真,這句話卻是戳了王者的痛處了。
擁雪含笑陪着小心道:“太子說得真好,太後母國是南越,可以見海。將來太子出使南越,便可看海上風光。”
衆聖保好奇:“爲何大海是南越的,不是我們的?”
沈後摸了摸衆聖保的頭,柔聲道:“好孩子,等你長大了,你可以去看遍四海,一統疆土。讓天下不再分了你我彼此,少了紛爭戰亂。”
任贊“唉”了一聲,有些氣餒,丟下手中把玩的玉球,“你和孩子家說這些做什麼?一統疆土,那得多難。朕與列祖列宗都做不到的事,何苦去爲難一個孩子?”
沈後還是那樣清明平和的沉靜模樣,談吐間皆是平心和氣:“爲人所不能爲,才是身在皇家的職責。天下事,再難也要有人去做、有人去擔,君上說是不是?”
“你是指責朕沒有承擔起皇室之責?”院落清和,流金晝永,都在一瞬間被任贊突如其來的怒氣驚破。
辛沅本就是蓬萊殿裏的外人,他們夫妻間這樣陡然一句話,她嚇得心跳都要停了。她幾乎是本能地望向沈後,無比擔憂。皇後這樣一個水晶玻璃心肝人兒,如何經得起這樣一句話。
沈後面色波瀾不驚,唯她身後數層皎色文採素羅的帷幄輕輕一顫,似被驚動了數痕清波。自從沈後少用鮫綃之後,殿中懸的都是吳中所產的上好吳羅,最是輕盈透亮,風動光移便如春水凌凌而皺,哪裏經得起這樣的聲震。
午後的陽光澹澹若明霜皓雪,映得殿中一事一物都清清白白。閣中沉悶若深海底,周圍雖有十數侍兒,個個面色都青白了下去,低首僵立,若無活氣的木偶一般,不敢有半分聲響。春深處靜極了,鳥也昏沉欲睡,慵慵懶鳴。
衆聖保察覺不對,退後了兩步,將書藏到了身後。擁雪大約不是第一回見這種情形了,立刻抱過衆聖保道:“君上,皇後娘娘,小廚房新做了乳梨糕,婢子帶太子去偏殿喫吧。辛沅,你跟着來伺候太子用點心。”
辛沅正愁自己站着尷尬,聽得這句,忙放下手中的香潤綠玉膏,跟在了擁雪身後。任贊雙脣緊抿,一言不發,眼中微有深沉怒氣。擁雪連忙帶着他們出來,人去盡了,沈後方立起身來謝罪:“君上,妾的話難聽了。”
辛沅放心不下,卻也不能停留,只得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別動不動就來你忠言逆耳那一套。”任贊氣哼哼的,“提什麼南越?北周快要攻到南越的京都了。兵臨城下,南越即將不能保國,母後日夜爲母國祝禱,你還說什麼一統疆土,這些事北周都趕在我們前頭做了。”
沈後還是那樣靜若沉璧的面容,不疾不徐道:“哦?那什麼時候會輪到我們大蜀呢?”
“你放肆!”任贊暴怒,寬大的衣袖拂落滿盤棋子,玎璫若驚雷,“你身爲中宮皇後,竟敢詛咒家國社稷?”
沈後從容跪下,仰面道:“妾不敢!妾是憂心家國社稷,懇請君上切勿忘了身上的重擔,力保蜀國疆土。妾已知曉,這回捐出的延慶州有貴儀章氏的族田。下一回咱們再退讓,可要連咱們的祖陵都難保了?”
她白淨的面容坦然之下深有隱憂,卻無一絲心虛與畏懼。任贊望着她,竟說不出半句話來。帝後僵持了良久,他倒先苦笑起來,“你總是覺得朕無用,但朕可以做什麼?北周國富兵強,厲兵秣馬,強行借道東虞直攻南越。我們大蜀能借着蜀道艱難偏安一隅,已是我們的運氣。”
沈後搖頭:“運氣總是會用完的。東虞以爲有長江天險,都城金陵虎踞龍蟠、易守難攻,上至君主下至平民,無一不安逸自得了百餘年。結果呢,北周兵臨,說要借道,金陵王氣黯然收,東虞也唯有俯首稱是。君上,若想在北周面前有底氣,必得勵精圖治,老成護國。”
“勵精圖治,老成護國?你一個女子紙上談兵當然容易。不是我蜀國不肯抵御北周,大興徵伐,不過是因爲怕傷國本,捐出區區延慶數州,不過是割讓一點蠅頭小利,不值什麼。”
他的話裏張着虛弱的聲勢,早被沈後看透了。
“君上久未早朝,眼中看到的是朝臣上表的祥瑞,耳中聽到的是官員的阿諛。一切都是天花亂墜虛空。君上難道真的不知麼?便是這幾年非旱即澇,霜凍疫病,便是天降之災。這災與腐,早已將大蜀這王朝大廈侵蝕得千瘡百孔,搖搖欲墜。”
他的氣息深長,如沉伏而即將暴起的獸:“天災難抵,有何可說?難道還要朕下罪己詔(1)嗎?”他氣勢咄咄,“皇後博聞廣識,是要朕學漢安帝,自雲朕以幼衝,奉承洪業,不能宣流風化,而感逆陰陽,至令百姓飢荒,更相啖食。咎在朕助不逮(2);還是要朕責罵自己朕德不類,不能上全三光之明,下遂羣生(3)?”
“天災是不能抗,只能盡力賑災,事後不救。但人禍呢?民冤不能理,吏黠不能禁;輕用人力,繕修宮宇,出入無節,喜怒過差……(4)漢明帝知此理,君上不知?以上種種,君上恐怕比漢明帝更甚。君上久久不朝,朝中官員如何,吏治如何,民情如何,君上一無所知吧?且不說別的,只一個腐字,貪腐榨民,以叔王瓊王爲首,身邊圍了一圈黨羽,皆是貪官酷吏,這些腐肉,一生十,十生百,底下還有多少?”
“何處官不貪,何朝吏不腐?哪個君王又真正做到過朝中無一人貪腐,朕也無能爲力。再說我大蜀物華天寶、魚米豐足,朕有國庫萬金,國庫不夠,還可以徵收賦稅。朕的大蜀有錢,有錢就可換兵馬糧草,足以抵御北周。如今不過是一時之弱……”
“國以人爲本,聞有災當亟救之(5),可是大蜀的國庫早已空虛。至於賦稅,十年前就已徵到了百年後。百姓口無餘糧,家徒四壁,賣兒鬻女,屍骨埋地。若白骨能換錢糧,西蜀國土千裏,倒是累累黃金。”
“錢呢?錢都去了哪裏?”他目光切切,呼吸紊亂。
沈後目色悽憫,反問道:“君上自己不知道嗎?光查抄一個瓊王府就有如斯富餘,百姓手中還有幾多?蜀國天府之地,歷代積累,算得物阜民豐,可再多金銀財富,都經不起奢靡虛耗,經不起捐供北周,君上可以問誰?”
“那人呢?我大蜀天府之國,人強馬壯,足以御敵!”他厲聲喝道。
“官員貪腐,橫徵暴斂,百姓無家無田,無親可依,人不堪其苦,室十有九空。我蜀國子民,不是死在了蜀國,就是逃亡東虞和北周,早已不存其半。誰爲兵馬,誰替您陣前擋敵?”
任贊神色昏黯,身子虛晃,幾乎支撐不住,“所以……朕已經無兵無馬,無人無錢?那朕的大蜀,還有什麼?”
沈後從來溫和憫柔,此刻眸中有着罕見的堅毅與銳利,她攬衣行禮,莊重而懇切:“若您還有一點王心,那就是蜀國僅剩之物了。”
“早知如此,朕要這瓊樓玉閣,要這日夜朝暮的歡歌夜宴做什麼?”任贊坐下,闔目長嘆。
沈後眸中有清淚:“妾也想知,您爲了這些耗盡了國力民心,到底所爲何來?”
他的神色如孩子一般無措,“朕……不過是想快樂一點。人生無百年,誰知身後如何,朕是死裏逃生過的人,只想眼前快活一點。誰知連這眼前都難保了。”他的睫毛都在顫動,有一滴淚似要滾溢而出,卻凝住了,“皇後,你爲何要與朕說破這些?朕與你之間,除了剛大婚那些時候,後來仿佛都不能多片刻的快樂,連一點糊塗的快樂都不能。”
“人人都哄着您快樂,哄着您糊塗,任着您的子孫黎民不保。可妾是您的皇後,您的妻子,不能如此……妾進言君上,整頓吏治,安頓百姓,減稅賦徭役,免苛捐雜稅,發放銀兩、歸還豪強所圈田地,讓百姓休養生息。真的,老百姓沒什麼大願望,就想有屋住、有田耕。君上,安撫民心便是守住江山啊。”
“你是個好皇後,好妻子,總是朕配不上你……”他頓一頓,“你總是這麼清醒地提醒朕的。”
任贊愧然,不願與沈後多作言語,步履沉重走出殿來。這番大鬧,諸犍嚇得魂飛魄散,見任贊這麼丟了半個魂似的晃出來,也不敢教他見太後,只得迎上去扶住了關切問:“君上去哪位娘娘那兒坐坐,她們都是溫柔脾性呢。”
任贊叫諸犍這麼一問,半晌無言。他思來想去,滿宮如花笑靨,他卻沒有一個想見,沒有一個可以說說話,哪怕是默然靜坐都好。這坐擁天下,其實不過是孤家寡人,無處可去,寂寞透頂。
太子衆聖保坐在偏殿內,聽得隔壁爭吵,嚇得噤聲良久,那乳梨糕碰也不碰,只敢抬着眼皮看擁雪:“擁雪阿娘,是不是我說錯了話?才惹母後父皇生氣?他們……我好久沒見他們坐在一塊兒,一時高興得忘了形……”
他面前的乳梨糕還冒着絲絲熱氣。那是宣城所產的乳梨,皮厚而肉實,汁水清甜。如今在春,梨花盛開,當然不是乳梨的季節。那都是秋日豐收,選個大味長的,貯存於寒室冰窖之內。要喫時,榨取梨汁,與米粉和就,不用半點蜂蜜糖霜,純用梨汁與米粉的甜香,蒸出來色白晶瑩,若凝霜堆雪,入口輕軟如綿,是太子最愛的糕點。
衆聖保揉着肉肉的小手,一臉迷茫不安:“父皇待我是很好的,母後待我也很好,可是爲什麼父皇和母後好不了很久?”
擁雪說不出什麼,將乳梨糕往前推了推:“太子別想這些了,快趁熱喫吧。”
衆聖保捏了一塊乳梨糕想喫,又悶悶地放下:“再好喫的東西,沒有父皇和母後一起陪我喫,都變得不好喫了。”
辛沅朝着擁雪低低道:“太子也不是頭一回瞧見君上和皇後起爭執了吧?”
衆聖保點點頭,默默不說話。辛沅看着可憐,將乳梨糕喂到衆聖保口中。
擁雪看着衆聖保,向辛沅低聲嘆息:“唉,君上和皇後和睦時少,冷臉時多。便是當着太子,有時也爭執,難爲太子了,這小小年紀,實在嚇得可憐。”
衆聖保百思不得其解:“爲何父皇從不與別的娘娘們爭吵,只和母後粗聲大氣?蘇內人,我瞧見父皇對章娘娘是很好的,是不是?”
辛沅柔聲道:“章娘娘身子不大好,君上自然不會對她發脾氣。”
擁雪贊許地看辛沅一眼,連忙幫着道:“君上是個慈心人,不忍對病人動氣的。”
“那孫娘娘呢?”衆聖保忽閃着大眼睛追問。
他實在是個漂亮的孩子,讓人不忍心拒絕回答他任何問題。可是大人世界的問題,孩子怎麼會懂,便是大人自己,或許也不明白吧。
擁雪與辛沅互視一眼,都萬分爲難。還是衆聖保自問自答:“孫娘娘會對着父皇那樣笑,拉着父皇的手搖啊搖,母後不會。”
他澄澈的眸子哀傷又迷茫。其實他的這雙眼睛,並不似任贊,也不似沈後。任贊是飛鳳桃花眼,眼角細長外翹,略帶粉暈,眸中水光盈盈,顧盼間有迷離似醉之色,偶爾如朦朧欲睡,生在男子身上多了一種媚好之態。沈後是最端正不過鳳眼,莊明澄定中自帶三分溫柔,望之可親可敬。太子卻是圓滾滾的葡萄眼,虎虎有神,若再添一副白裏透紅的桃腮,穿上紅裝,就是極明快靚麗的公主樣,偏他又體格健壯,就似一個圓滾可愛的大阿福。
說小孩子不明白,其實他也明白,也許長在宮廷的孩子,生來就比民間的孩子多了些思慮敏銳,添了察言觀色之能。
衆聖保不說話了,他將面前的乳梨糕推給辛沅:“蘇內人,給你喫吧,我喫不下。母後說過,一飲一食皆是物力所耗,太子也務必節儉,喫不下不可靡費。”
辛沅謝過,但見衆聖保這般愁容不展,心中不忍,便道:“乳梨糕是太子喜歡的喫食,便是賞賜婢子,婢子也喫不了這許多。您若想君上早些平息怒火,不如每日進獻乳梨糕至聞仙宮,或許君上會看着您的面上,不再與皇後娘娘置氣。”
衆聖保聞言欣喜:“當真麼?”
“試一試總是不要緊的。”辛沅安慰道,“人餓的時候容易發脾氣,喫飽了就不會了。君上喫了太子送去的乳梨糕,感念太子的孝心是得益於皇後教誨,或許會好些。”
“是,是。”衆聖保連連點頭,“我讀書餓了,也容易發脾氣。”他跳起來,又覺得這樣不夠沉穩,理了理袍子,一疊聲吩咐了擁雪去準備。
任贊自離開蓬萊殿,也無處想去,最後還是賭氣把自己關進了聞仙宮御書房,誰也不見,自顧自翻起了早已堆積如山的奏折。奏折不看尚好,一看便是這裏災那裏禍,不是要賑災就是要濟民,或是地方上告窮,稅賦無論如何也徵不上來,便是有些天降祥瑞歌功頌德的進表,細看看也是不經一問的荒唐笑話。任贊連看了一天一夜,千頭萬緒無從理起,許多政務從前雖通,但久不理政,到底生疏了。最後只免了幾個州郡的賦稅,下了幾道賑災開糧的旨意,也就無計可施了。這番亂忙之中,任贊除了太子進獻的乳梨糕,旁的幾乎不用。
任贊如此反常,很快宮內宮外都知道了沈後與任贊這一番大吵。太後氣得不輕,連連拍桌子喝罵道:“這個皇後是什麼脾氣,總是頂撞我兒,一點也不知柔順爲婦人之德。得此兒媳,真是氣煞哀家。”
阮太儀撫胸摸背勸解道:“太後莫氣,皇後出身豪族,就是這麼個直愣性子,您又不是頭一日知道。”
這話猶如火上澆油一般,太後越發惱怒:“她沈氏出身豪族,哀家還是出身皇族,也不似她一般不知天高地厚。哀家瞧就是皇兒太過放縱,對她禁足不夠,打發去行宮住上三年五載,腦子便清楚了。”
阮太儀道:“太後息怒,皇後哪有您這般知禮數明輕重,便是孫氏那些出身低的也不敢這樣無禮。”
“呵……”太後冷笑一聲,“她既然自恃出身頂撞皇兒,那就讓懂尊卑尊君王的人去伺候。”
不消太後明示,任贊這樣熬了幾日,熬得雙眼通紅胸口鬱悶,自己又氣又恨,連道“自己做個明君也來不及了”。末了到底捱不住了,索性又拿出那方“風月常新”的印章,不理前次皇後進表,復又開始召幸新人。看來是決心將先頭答應皇後上表再不臨幸新人的事拋諸腦後了。
這是公然打皇後的臉面,然而皇後那邊依舊安之若素,並無任何表現。
用孫珠珠的話說是—— 皇後雖然是六宮之主,可被君上打臉也不止這一回了。
這話是孫珠珠再度恩寵無雙,施施然步出聞仙宮時所言的。她出來時正遇上捧着乳梨糕等候的太子,她倒不敢怠慢,行了應有的禮數,捏了捏太子肉嘟嘟的臉,笑吟吟道:“太子別等了,秋日乳梨所制的糕點拿到春天來喫,不合時宜呢。”
太子雙手牢牢捧着糕點,慢慢向後退了一步,毫無表情地道:“孫娘娘,我是太子,你是嬪妃,庶母怎可捏嫡子的臉?”
孫珠珠頗爲驚訝,見他一副小大人的樣子,也有些怕,忙退開些,掩袖笑道:“好好好,太子尊貴,摸不得、碰不得。”
她悻悻然離開,嫋兒扶着她,聲音不大不小地傳來:“宮中只有一個孩子,您多少讓着他些。等您誕下了皇子,還怕誰呢。”
孫珠珠也不言語,只是有咯咯地脆笑聲,隨着她豔服廣袖的綺雲流仙羅衫搖落下來,在雲英紫色的裙裾上流淌過金色明快的旋波。
帝後之間鬧得如此難堪,任贊雖新寵了一二新人,但有太後的明示,亦有阮太儀的交好,孫珠珠嬌媚宛轉,哄着任贊及時行樂,飲酒歌舞,騎馬投壺,令人見之忘愁,幾乎得了專房之寵。章貴儀冷眼瞧着,一聲兒也不敢勸,只是恨得雙眼出血,口中還不過嘆一聲“漁翁得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