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是个好天气,鸟鸣啾啾,唤来了晨起的清新气息。章贵仪前夜累着了,懒得梳洗,辛沅也跟着睡了会子回笼觉。待到起身,一早去拿早膳和糕点的枚儿和栩儿回来了。枚儿一见辛沅就拉住了她手,神神秘秘地巴在她耳边低声道:“姐姐还不知道吧?洒扫监从前那个管事的内监旺来死了,新换来的愚笨,我去和他说话,几句都说不清楚。”
“旺来死了?”辛沅一时没想到,还怔住了片刻,“前些日子我见他还活蹦乱跳的。”
枚儿一摊手:“呐,就是说他挺鬼精灵的,好好地就这么死了。”
初娘欠着旺来的债呢,这才还了五两。旺来一死,这钱还怎么还上呢,估摸着也不用还了。辛沅上了心,问道:“怎么死的?”
“说旺来是吃坏了东西——哦,是吃了宫中毒老鼠的点心。真是贪嘴活该。”
辛沅奇道:“他一个管事的内监,又不缺吃的,怎会馋上那个?”
枚儿说:“宫里这阵子在街廊上药老鼠呢,用的都是极香的糕点,就怕老鼠狡猾有防范,那糕点做的还不带重样的,老鼠药是夹在糕点里层的,并不是洒在糕点上——那容易让老鼠闻出味儿来。听说用这法子药倒了许多老鼠。许弄岔了吧。旺来可是出名贪吃的。”
“这种事也常有的。”初娘不知何时进来了,抢着说,“旺来素日是个嘴馋的,什么好东西都要尝尝。许是他命不好,误吃了。也是像枚儿姐姐说的那样,老鼠药若洒在表面,总有气味,夹在糕点里,老鼠都闻不出来,人更闻不出来。可不就贪吃误了性命么。”
“也是的。”枚儿应了一句,“左右咱们宫里没老鼠,不需备这些,只是出门要仔细,看见路边糕点别乱拿。”她说着,一阵风地赶进去,指挥小宫人们布置早膳。
辛沅正想说什么,初娘先愁云满面道:“这人一死,债倒没处还了。可怎么好呢?我最不喜欢欠人家东西。”
辛沅劝慰道:“旺来人走了,后事还要办。你手里凑得出多少银两,我也添一些,一起去洒扫监给他填上,就当尽了心意。”
“这样也好。”初娘点点头,“我刚还了他五两,还是各处凑了又支取了下两个月月银的,手头也没什么,就悄悄做些元宝纸钱,送他上路,当还到他阴司里用去了。”
辛沅思忖片刻道:“那也好。只这些东西犯忌讳,你悄悄躲在灶边做,别叫人发现了,贵仪要怪罪。”
晓彬自从上回侍宴回来受凉,提早来了月信,从此信期便不大准了。为着这个,她不能常到闻仙宫伺候,刚起来的恩宠就跟着落了下去。手上那明示身子不便未能侍寝的珊瑚珠戒指也断断续续戴着,尊贵的珠宝也成了添堵的物事,晓彬这脾气也跟着坏下去,在章贵仪面前还好些,一出了正殿,打鸡骂狗,训斥宫女,动不动就要她们罚站,看谁都烦心。往日一同当差的宫人,都吃了她不少狠话和嘴巴子。
章贵仪当着她的面只吩咐好生歇息,人后也是焦急,好容易扶起一个人来,自己在药事上糊涂,贪功冒进,急于求成,作践了自己,也是无可奈何。
趁着这机会,孙珠珠又站稳了脚跟,便是蓬莱殿,任赞也去得不多。辛沅和初娘这几日在一块儿,按着古法新制了一个洗头的香润绿云膏出来。宫中女子长发,五七日才洗一次,洗完后用篦子一一梳通发根,再用厚纱布毛巾吸水渥干头发,在阳光下自然晒干,若到阴雨天,洗了头发不易干,拖的日子更久,平时都用香花发油掩盖未洗头的气味。
章贵仪精神略好些,宫人们便挽着她头发替她冲洗,这活计非四个人伺候不得。章贵仪仰面躺在专为洗头的床架上,一个捧着头发中端,一个捧着头发尾段,一个用水冲洗,一个专涂发膏,断不能弄一点子花了她脸容,更不能将泡沫沾进眼睛里。一次洗头下来,别说伺候的人,便是章贵仪也累得直喘气。所以这难得一次的洗头是算大事,用的发膏也极具心思。
雪白的瓷罐子打开,便是褐黄色的发膏,那香味不争不显,不会夺了日后发油的气味。用的是皂角、草乌、山柰、佩兰草、侧柏叶阴干细研为末,加以鹿角菜煎煮滚沸,冷后即成胶凝。
那鹿角菜不好得,生长在沿海潮间带风浪平静的岩石上,东虞和南越多产,在西蜀根本是罕见之物。还是初娘在水边长大,想到此物用于虚劳之症,可软坚散结、扶正祛邪,更便于发膏凝成胶状储存。辛沅更是连在洗头烧的水里都动脑筋,掺了姜片、白芷和甘松,洗时不涩发丝,长久下来还可令头发厚密乌亮。这几样东西不难得,宫中上下都试过,又教了蓬莱殿宫人们用。天下女子谁不爱美,人人都喜欢得很。
章贵仪洗完了头发,终于大松一口气,转头见盆里洗过的水碧清,没几根落发,心神越发轻盈欢喜。她的头发已经一根根篦通了,湿漉漉披在肩上,肩头搭着厚厚的柔软白布,桢桢和枚儿帮着拢好头发吸水。
章贵仪闭着眼睛想想,打发辛沅道:“这香润绿云膏不错,往蓬莱殿送几罐,皇后娘娘会喜欢的。”
辛沅依言送去,往来蓬莱殿的活计她已经做惯了。这一回去,却不妨任赞也在。辛沅原是要回避的,然而沈后似乎对这香润绿云膏颇有兴致,命她入内,等着她分说清楚。
辛沅平日出入蓬莱殿,因颇喜那沉木香草的清淡雅致之味,人也舒展自如。可这回因着任赞在,她不得不低眉敛神,连呼吸都敢重上一分。
说来元秀帝任赞与皇后沈氏同处一室,是辛沅入宫后头次见到的奇景。她随拥雪入闻仙宫,只敢侍立门边。凉阁之内,任赞对着一盘时新樱桃,手握一对黑白玉球把玩。那是早熟的樱桃,是南越所进,储存在竹节空心罐里保鲜,快马加鞭连赶,两日内务必送到,否则就失了新鲜的甜润。
任赞本来就格外纤白瘦弱,单手握着那白玉球,肤色与玉色无异,显得那黑玉的颜色格外触目。他今日穿得并不似往日那般艳,是一件青蓝色交领锦衣,佩以玉带,并无过分华丽的纹饰,无端让人想起诗经里那一句“青青子衿”。
沈后亦是家常的梨花淡妆,两靥点着辛沅上回送来的云母花钿,随她展颐而柔光明灭。沈后云鬓如绿雾,拢作惊鹄髻,簪一二新鲜海棠花为饰,不着金玉,发尾若展翅欲飞的惊鸿双翅,仿如皇后身姿一般,飘飘然欲凌仙而去。她此刻侧身而坐,淡淡海棠红罗衣晕在她皎洁面容上,仿佛初夏新荷合拢的花瓣,从洁白里透出脉脉清柔的浅绯,有种奇异难言的动人。她衣领上疏疏落落绣着浅玉色梅花,下着郁金色丝裙。其实这个时节烟花繁锦,梅花是错了季节,不合时宜的。皇后却不大顾这些,左右红与黄是皇后面君时最不出错的颜色。她身形柔美,独自落子思索,眉目间似又点点淡若无物的清愁。任赞捡了一枚樱桃欲送至沈后唇边,又怕扰了她深思,略有不忍之色,到底是又放回了果盘中。辛沅自见任赞,并未少见他眉宇间温柔神色,可少有这般爱惜与珍视,生怕呵口气便吹化了皇后的如细瓷般脆薄的宁静。
太子众圣保着一袭明蓝团福纹锦袍,头结总角,立于二人跟前读《尚书》。
众圣保还小,读起书来童音软糯:“天道若不神,何以惊物而惧人。君道若不神,何以号令鼓万民。故对人以是而设教,奄有四海,为天下君。”
任赞看着这个唯一的儿子,举止飘逸,容貌俊秀,十分得意,一时拊掌大赞,亲手喂了他两粒樱桃,夸赞道:“我儿越来越颖悟。”
春日里天朗气清,和畅的惠风拂过高卷的珠帘悠悠然入室,曳动窗外花影婆娑,落在棋盘上纵横旖旎,一室内皆是清绵温和的春息。
众圣保乖乖地吃了樱桃,将核放置空盘中,眼珠子骨碌碌转,有些茫然疑惑,奶声奶气道:“父皇,母后,何为四海?”
沈后捏着手中的白玉棋子,侧脸在光下有婉然的弧度,笑意若红棱窗下一枝袅娜的蕙兰:“所谓决九州,距四海。古云以中原大地四境有海环绕,各按方位为东海、南海、西海和北海,但此说法因时而异,《诗经·尔雅》中所言的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
“皇后纵使博学,与小孩子家掉书袋做什么?”任赞拣了一个硕大的樱桃亲又喂到众圣保嘴里,慈爱地为他抹去唇角的汁水,“概而言之,乃天下疆土,无分山海,都是我们的。”
众圣保努力思索了片刻,稚声稚气地问:“那父皇是天下的君上,疆土无分山海都我们的,为何我们没有海?母后,我只见过长江和大湖,未见过我们有海啊。”
这问题一时问住了众人,天下四分,西蜀不能拥海,少了许多物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句话,于东虞、西蜀、南越、北周哪一国都是不相宜的。太子年幼天真,这句话却是戳了王者的痛处了。
拥雪含笑陪着小心道:“太子说得真好,太后母国是南越,可以见海。将来太子出使南越,便可看海上风光。”
众圣保好奇:“为何大海是南越的,不是我们的?”
沈后摸了摸众圣保的头,柔声道:“好孩子,等你长大了,你可以去看遍四海,一统疆土。让天下不再分了你我彼此,少了纷争战乱。”
任赞“唉”了一声,有些气馁,丢下手中把玩的玉球,“你和孩子家说这些做什么?一统疆土,那得多难。朕与列祖列宗都做不到的事,何苦去为难一个孩子?”
沈后还是那样清明平和的沉静模样,谈吐间皆是平心和气:“为人所不能为,才是身在皇家的职责。天下事,再难也要有人去做、有人去担,君上说是不是?”
“你是指责朕没有承担起皇室之责?”院落清和,流金昼永,都在一瞬间被任赞突如其来的怒气惊破。
辛沅本就是蓬莱殿里的外人,他们夫妻间这样陡然一句话,她吓得心跳都要停了。她几乎是本能地望向沈后,无比担忧。皇后这样一个水晶玻璃心肝人儿,如何经得起这样一句话。
沈后面色波澜不惊,唯她身后数层皎色文采素罗的帷幄轻轻一颤,似被惊动了数痕清波。自从沈后少用鲛绡之后,殿中悬的都是吴中所产的上好吴罗,最是轻盈透亮,风动光移便如春水凌凌而皱,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声震。
午后的阳光澹澹若明霜皓雪,映得殿中一事一物都清清白白。阁中沉闷若深海底,周围虽有十数侍儿,个个面色都青白了下去,低首僵立,若无活气的木偶一般,不敢有半分声响。春深处静极了,鸟也昏沉欲睡,慵慵懒鸣。
众圣保察觉不对,退后了两步,将书藏到了身后。拥雪大约不是第一回见这种情形了,立刻抱过众圣保道:“君上,皇后娘娘,小厨房新做了乳梨糕,婢子带太子去偏殿吃吧。辛沅,你跟着来伺候太子用点心。”
辛沅正愁自己站着尴尬,听得这句,忙放下手中的香润绿玉膏,跟在了拥雪身后。任赞双唇紧抿,一言不发,眼中微有深沉怒气。拥雪连忙带着他们出来,人去尽了,沈后方立起身来谢罪:“君上,妾的话难听了。”
辛沅放心不下,却也不能停留,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别动不动就来你忠言逆耳那一套。”任赞气哼哼的,“提什么南越?北周快要攻到南越的京都了。兵临城下,南越即将不能保国,母后日夜为母国祝祷,你还说什么一统疆土,这些事北周都赶在我们前头做了。”
沈后还是那样静若沉璧的面容,不疾不徐道:“哦?那什么时候会轮到我们大蜀呢?”
“你放肆!”任赞暴怒,宽大的衣袖拂落满盘棋子,玎珰若惊雷,“你身为中宫皇后,竟敢诅咒家国社稷?”
沈后从容跪下,仰面道:“妾不敢!妾是忧心家国社稷,恳请君上切勿忘了身上的重担,力保蜀国疆土。妾已知晓,这回捐出的延庆州有贵仪章氏的族田。下一回咱们再退让,可要连咱们的祖陵都难保了?”
她白净的面容坦然之下深有隐忧,却无一丝心虚与畏惧。任赞望着她,竟说不出半句话来。帝后僵持了良久,他倒先苦笑起来,“你总是觉得朕无用,但朕可以做什么?北周国富兵强,厉兵秣马,强行借道东虞直攻南越。我们大蜀能借着蜀道艰难偏安一隅,已是我们的运气。”
沈后摇头:“运气总是会用完的。东虞以为有长江天险,都城金陵虎踞龙蟠、易守难攻,上至君主下至平民,无一不安逸自得了百余年。结果呢,北周兵临,说要借道,金陵王气黯然收,东虞也唯有俯首称是。君上,若想在北周面前有底气,必得励精图治,老成护国。”
“励精图治,老成护国?你一个女子纸上谈兵当然容易。不是我蜀国不肯抵御北周,大兴征伐,不过是因为怕伤国本,捐出区区延庆数州,不过是割让一点蝇头小利,不值什么。”
他的话里张着虚弱的声势,早被沈后看透了。
“君上久未早朝,眼中看到的是朝臣上表的祥瑞,耳中听到的是官员的阿谀。一切都是天花乱坠虚空。君上难道真的不知么?便是这几年非旱即涝,霜冻疫病,便是天降之灾。这灾与腐,早已将大蜀这王朝大厦侵蚀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他的气息深长,如沉伏而即将暴起的兽:“天灾难抵,有何可说?难道还要朕下罪己诏(1)吗?”他气势咄咄,“皇后博闻广识,是要朕学汉安帝,自云朕以幼冲,奉承洪业,不能宣流风化,而感逆阴阳,至令百姓饥荒,更相啖食。咎在朕助不逮(2);还是要朕责骂自己朕德不类,不能上全三光之明,下遂群生(3)?”
“天灾是不能抗,只能尽力赈灾,事后不救。但人祸呢?民冤不能理,吏黠不能禁;轻用人力,缮修宫宇,出入无节,喜怒过差……(4)汉明帝知此理,君上不知?以上种种,君上恐怕比汉明帝更甚。君上久久不朝,朝中官员如何,吏治如何,民情如何,君上一无所知吧?且不说别的,只一个腐字,贪腐榨民,以叔王琼王为首,身边围了一圈党羽,皆是贪官酷吏,这些腐肉,一生十,十生百,底下还有多少?”
“何处官不贪,何朝吏不腐?哪个君王又真正做到过朝中无一人贪腐,朕也无能为力。再说我大蜀物华天宝、鱼米丰足,朕有国库万金,国库不够,还可以征收赋税。朕的大蜀有钱,有钱就可换兵马粮草,足以抵御北周。如今不过是一时之弱……”
“国以人为本,闻有灾当亟救之(5),可是大蜀的国库早已空虚。至于赋税,十年前就已征到了百年后。百姓口无余粮,家徒四壁,卖儿鬻女,尸骨埋地。若白骨能换钱粮,西蜀国土千里,倒是累累黄金。”
“钱呢?钱都去了哪里?”他目光切切,呼吸紊乱。
沈后目色凄悯,反问道:“君上自己不知道吗?光查抄一个琼王府就有如斯富余,百姓手中还有几多?蜀国天府之地,历代积累,算得物阜民丰,可再多金银财富,都经不起奢靡虚耗,经不起捐供北周,君上可以问谁?”
“那人呢?我大蜀天府之国,人强马壮,足以御敌!”他厉声喝道。
“官员贪腐,横征暴敛,百姓无家无田,无亲可依,人不堪其苦,室十有九空。我蜀国子民,不是死在了蜀国,就是逃亡东虞和北周,早已不存其半。谁为兵马,谁替您阵前挡敌?”
任赞神色昏黯,身子虚晃,几乎支撑不住,“所以……朕已经无兵无马,无人无钱?那朕的大蜀,还有什么?”
沈后从来温和悯柔,此刻眸中有着罕见的坚毅与锐利,她揽衣行礼,庄重而恳切:“若您还有一点王心,那就是蜀国仅剩之物了。”
“早知如此,朕要这琼楼玉阁,要这日夜朝暮的欢歌夜宴做什么?”任赞坐下,阖目长叹。
沈后眸中有清泪:“妾也想知,您为了这些耗尽了国力民心,到底所为何来?”
他的神色如孩子一般无措,“朕……不过是想快乐一点。人生无百年,谁知身后如何,朕是死里逃生过的人,只想眼前快活一点。谁知连这眼前都难保了。”他的睫毛都在颤动,有一滴泪似要滚溢而出,却凝住了,“皇后,你为何要与朕说破这些?朕与你之间,除了刚大婚那些时候,后来仿佛都不能多片刻的快乐,连一点糊涂的快乐都不能。”
“人人都哄着您快乐,哄着您糊涂,任着您的子孙黎民不保。可妾是您的皇后,您的妻子,不能如此……妾进言君上,整顿吏治,安顿百姓,减税赋徭役,免苛捐杂税,发放银两、归还豪强所圈田地,让百姓休养生息。真的,老百姓没什么大愿望,就想有屋住、有田耕。君上,安抚民心便是守住江山啊。”
“你是个好皇后,好妻子,总是朕配不上你……”他顿一顿,“你总是这么清醒地提醒朕的。”
任赞愧然,不愿与沈后多作言语,步履沉重走出殿来。这番大闹,诸犍吓得魂飞魄散,见任赞这么丢了半个魂似的晃出来,也不敢教他见太后,只得迎上去扶住了关切问:“君上去哪位娘娘那儿坐坐,她们都是温柔脾性呢。”
任赞叫诸犍这么一问,半晌无言。他思来想去,满宫如花笑靥,他却没有一个想见,没有一个可以说说话,哪怕是默然静坐都好。这坐拥天下,其实不过是孤家寡人,无处可去,寂寞透顶。
太子众圣保坐在偏殿内,听得隔壁争吵,吓得噤声良久,那乳梨糕碰也不碰,只敢抬着眼皮看拥雪:“拥雪阿娘,是不是我说错了话?才惹母后父皇生气?他们……我好久没见他们坐在一块儿,一时高兴得忘了形……”
他面前的乳梨糕还冒着丝丝热气。那是宣城所产的乳梨,皮厚而肉实,汁水清甜。如今在春,梨花盛开,当然不是乳梨的季节。那都是秋日丰收,选个大味长的,贮存于寒室冰窖之内。要吃时,榨取梨汁,与米粉和就,不用半点蜂蜜糖霜,纯用梨汁与米粉的甜香,蒸出来色白晶莹,若凝霜堆雪,入口轻软如绵,是太子最爱的糕点。
众圣保揉着肉肉的小手,一脸迷茫不安:“父皇待我是很好的,母后待我也很好,可是为什么父皇和母后好不了很久?”
拥雪说不出什么,将乳梨糕往前推了推:“太子别想这些了,快趁热吃吧。”
众圣保捏了一块乳梨糕想吃,又闷闷地放下:“再好吃的东西,没有父皇和母后一起陪我吃,都变得不好吃了。”
辛沅朝着拥雪低低道:“太子也不是头一回瞧见君上和皇后起争执了吧?”
众圣保点点头,默默不说话。辛沅看着可怜,将乳梨糕喂到众圣保口中。
拥雪看着众圣保,向辛沅低声叹息:“唉,君上和皇后和睦时少,冷脸时多。便是当着太子,有时也争执,难为太子了,这小小年纪,实在吓得可怜。”
众圣保百思不得其解:“为何父皇从不与别的娘娘们争吵,只和母后粗声大气?苏内人,我瞧见父皇对章娘娘是很好的,是不是?”
辛沅柔声道:“章娘娘身子不大好,君上自然不会对她发脾气。”
拥雪赞许地看辛沅一眼,连忙帮着道:“君上是个慈心人,不忍对病人动气的。”
“那孙娘娘呢?”众圣保忽闪着大眼睛追问。
他实在是个漂亮的孩子,让人不忍心拒绝回答他任何问题。可是大人世界的问题,孩子怎么会懂,便是大人自己,或许也不明白吧。
拥雪与辛沅互视一眼,都万分为难。还是众圣保自问自答:“孙娘娘会对着父皇那样笑,拉着父皇的手摇啊摇,母后不会。”
他澄澈的眸子哀伤又迷茫。其实他的这双眼睛,并不似任赞,也不似沈后。任赞是飞凤桃花眼,眼角细长外翘,略带粉晕,眸中水光盈盈,顾盼间有迷离似醉之色,偶尔如朦胧欲睡,生在男子身上多了一种媚好之态。沈后是最端正不过凤眼,庄明澄定中自带三分温柔,望之可亲可敬。太子却是圆滚滚的葡萄眼,虎虎有神,若再添一副白里透红的桃腮,穿上红装,就是极明快靓丽的公主样,偏他又体格健壮,就似一个圆滚可爱的大阿福。
说小孩子不明白,其实他也明白,也许长在宫廷的孩子,生来就比民间的孩子多了些思虑敏锐,添了察言观色之能。
众圣保不说话了,他将面前的乳梨糕推给辛沅:“苏内人,给你吃吧,我吃不下。母后说过,一饮一食皆是物力所耗,太子也务必节俭,吃不下不可靡费。”
辛沅谢过,但见众圣保这般愁容不展,心中不忍,便道:“乳梨糕是太子喜欢的吃食,便是赏赐婢子,婢子也吃不了这许多。您若想君上早些平息怒火,不如每日进献乳梨糕至闻仙宫,或许君上会看着您的面上,不再与皇后娘娘置气。”
众圣保闻言欣喜:“当真么?”
“试一试总是不要紧的。”辛沅安慰道,“人饿的时候容易发脾气,吃饱了就不会了。君上吃了太子送去的乳梨糕,感念太子的孝心是得益于皇后教诲,或许会好些。”
“是,是。”众圣保连连点头,“我读书饿了,也容易发脾气。”他跳起来,又觉得这样不够沉稳,理了理袍子,一叠声吩咐了拥雪去准备。
任赞自离开蓬莱殿,也无处想去,最后还是赌气把自己关进了闻仙宫御书房,谁也不见,自顾自翻起了早已堆积如山的奏折。奏折不看尚好,一看便是这里灾那里祸,不是要赈灾就是要济民,或是地方上告穷,税赋无论如何也征不上来,便是有些天降祥瑞歌功颂德的进表,细看看也是不经一问的荒唐笑话。任赞连看了一天一夜,千头万绪无从理起,许多政务从前虽通,但久不理政,到底生疏了。最后只免了几个州郡的赋税,下了几道赈灾开粮的旨意,也就无计可施了。这番乱忙之中,任赞除了太子进献的乳梨糕,旁的几乎不用。
任赞如此反常,很快宫内宫外都知道了沈后与任赞这一番大吵。太后气得不轻,连连拍桌子喝骂道:“这个皇后是什么脾气,总是顶撞我儿,一点也不知柔顺为妇人之德。得此儿媳,真是气煞哀家。”
阮太仪抚胸摸背劝解道:“太后莫气,皇后出身豪族,就是这么个直愣性子,您又不是头一日知道。”
这话犹如火上浇油一般,太后越发恼怒:“她沈氏出身豪族,哀家还是出身皇族,也不似她一般不知天高地厚。哀家瞧就是皇儿太过放纵,对她禁足不够,打发去行宫住上三年五载,脑子便清楚了。”
阮太仪道:“太后息怒,皇后哪有您这般知礼数明轻重,便是孙氏那些出身低的也不敢这样无礼。”
“呵……”太后冷笑一声,“她既然自恃出身顶撞皇儿,那就让懂尊卑尊君王的人去伺候。”
不消太后明示,任赞这样熬了几日,熬得双眼通红胸口郁闷,自己又气又恨,连道“自己做个明君也来不及了”。末了到底捱不住了,索性又拿出那方“风月常新”的印章,不理前次皇后进表,复又开始召幸新人。看来是决心将先头答应皇后上表再不临幸新人的事抛诸脑后了。
这是公然打皇后的脸面,然而皇后那边依旧安之若素,并无任何表现。
用孙珠珠的话说是—— 皇后虽然是六宫之主,可被君上打脸也不止这一回了。
这话是孙珠珠再度恩宠无双,施施然步出闻仙宫时所言的。她出来时正遇上捧着乳梨糕等候的太子,她倒不敢怠慢,行了应有的礼数,捏了捏太子肉嘟嘟的脸,笑吟吟道:“太子别等了,秋日乳梨所制的糕点拿到春天来吃,不合时宜呢。”
太子双手牢牢捧着糕点,慢慢向后退了一步,毫无表情地道:“孙娘娘,我是太子,你是嫔妃,庶母怎可捏嫡子的脸?”
孙珠珠颇为惊讶,见他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也有些怕,忙退开些,掩袖笑道:“好好好,太子尊贵,摸不得、碰不得。”
她悻悻然离开,袅儿扶着她,声音不大不小地传来:“宫中只有一个孩子,您多少让着他些。等您诞下了皇子,还怕谁呢。”
孙珠珠也不言语,只是有咯咯地脆笑声,随着她艳服广袖的绮云流仙罗衫摇落下来,在云英紫色的裙裾上流淌过金色明快的旋波。
帝后之间闹得如此难堪,任赞虽新宠了一二新人,但有太后的明示,亦有阮太仪的交好,孙珠珠娇媚宛转,哄着任赞及时行乐,饮酒歌舞,骑马投壶,令人见之忘愁,几乎得了专房之宠。章贵仪冷眼瞧着,一声儿也不敢劝,只是恨得双眼出血,口中还不过叹一声“渔翁得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