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刻意要下中宮的臉面,此番任贊所幸的女子,在宮中所擔差事都格外下賤,一個是馬房洗馬喂草料的粗使宮人刀晚晚,一個是司仗司捧唾盂的使女錢鈺兒,都封了衛仙,給予嬪御名位。
這一來連曉彬都忿忿不平,叉着腰斜坐着低聲斥罵:“一個馬房洗馬喂馬的賤奴,君上也不嫌她一股味兒。”
正趕上齊御婉來蘭林殿探視章貴儀,本是要拿這些出出口怨倒倒苦水,正逢章貴儀午歇,她憋了一肚子氣無處說,聽得曉彬這句,不由得眉眼放光:“王霞帔說得很是,君上就算不喜歡皇後這樣自視清高的,也不該將那些低賤的下等婢子全拉進了聞仙宮。那可是聞仙宮,可不是妖精賤貨都能進的。” 齊御婉見辛沅蹲在地上,搗弄着一瓜棱盒中赤金色藥油模樣的物事,便用足見朝她點了點道:“蘇內人,聽說是你頂了王霞帔從前侍奉貴儀的差事,那定是個有見識的,你說是不是?”
辛沅原本聽她們說話,言語粗鄙,立定了心思不幹己事不開口。可是眼下問到了自己,只得停下手中活計,訕笑道:“什麼低賤下等,婢子不懂。倒是聽說昨夜御膳監趕着炸臭豆腐進奉,有人掩鼻子跑,有人卻吸大氣連說好香。”
辛沅所指,乃是昨夜孫珠珠起了興致,催着御膳監做民間小食油炸臭豆腐,任贊進得極香。齊御婉雖然嘴碎,卻不敢說寵妃的不是,只好充耳不聞。曉彬熟練地朝辛沅翻了個白眼,大爲不滿,卻也不願當着齊御婉的面斥責辛沅,平白落個不賢的名聲。
齊御婉望望曉彬脂粉也掩不住的蠟黃面色,十分不值地搖頭道:“話說君上該封衛仙也是你爲先,怎麼說你是蘭林殿的人,伺候君上又早,怎地落了下乘呢。”
曉彬一口氣堵在胸膛,無言可對,便道累了,起身回去躺着。
許是爲了堵曉彬和齊御婉那樣的閒話,任贊賞賜了刀晚晚千裏馬一匹,飾以五彩纓絡,頸縛紅綢大花,讓她在金明苑騎馬繞行三圈。而錢鈺兒呢,則是賞了一個赤金多寶唾盂,上飾珊瑚、珍珠、瑪瑙、翠玉、松石、碧璽,寶氣琳琅,珠光滿目,讓她成日抱着隨侍身後,任贊需吐痰時便捧上,實在令人咋舌。
曉彬聽聞,想着素日自己侍寢後所得賞賜不過衣食之流,不值幾何,更是連個正經的嬪御名位都沒撈上。她越是動氣,身上越是不好,氣血湧動,下紅更多,總是淋淋漓漓的不淨。但凡這時候,曉彬便急得氣性上來,大罵醫女無用,可在章貴儀眼皮子底下,拂杉也一屋住着,她也怕這些話傳到章貴儀耳中,嫌她輕佻沉不住氣,於是嘟囔幾句也不敢多言了,誰教是自己根醫女討藥種下的禍根。只是難爲了初娘,總被曉彬嫌湯藥濃了淡了,一遍遍地淘澄,又要顧着外殿的差事,還要隨着辛沅熬煮發油,實在辛苦異常。
可這樣辛苦,初娘還是愉快的。說起來比起灑掃監的活計,已是輕松太多,而且無債一身輕,到底也不怕什麼了。
這幾日章貴儀沒精神,又道頭痛如針刺,落發又多起來,總是懨懨欲睡。辛沅趁着她歇息,調制新的金主百合發油,那是以蜀國所產的杜鵑花,和着沉香、零陵香、覆盆子、佩蘭、訶子肉、旱蓮臺洗淨曬幹,炒制成黑,再搗成粉末,以三錢藥浸入三錢菊花葉子泡的香油內泡煮,爲使藥性發揮,還得以蠟燭大小的細火苗慢慢炙烤。
那是細究功夫,最考眼力和定性,辛沅和初娘輪流看拂,以長柄裹了藤草的白鋈勺輕輕攪動,不停潎去浮沫,隔兩個時辰再用細潔的白紗布濾去沉渣,保持油脂清亮,那發油熬煮越久越是濃厚稠密,有如蜜糖,赤紅中泛着金亮,舀一勺高高澆下,如絲如縷。待得涼透,在瓷盒中以厚油紙密封,用時以象牙梳摩頂梳發塗在發絲上,可使發黑如漆、烏紺香滑,令撫摸者愛不釋手。
辛沅與初娘彼此試用,都覺無可挑剔,才進與章貴儀。章貴儀見了是歡喜的,只是渾身乏力,只道:“如今滿宮裏都在看皇後娘娘的笑話,本位偏不是那樣的人,絕無輕慢中宮之心。你們費盡心力做出這個來,就先送去蓬萊殿,以表對皇後娘娘的尊重。”
章貴儀雖然自己勢頭不比從前,但到底是嬪妃中位列前茅之人,她做出榜樣來,下面的人也不敢太輕慢才解了禁足不久的沈後。
辛沅明白章貴儀心意,特意命楨楨和枚兒捧了金主百合油隨後,一行三人前往蓬萊殿送禮,再替章貴儀向沈後問安。
入了蓬萊殿,殿中諸人都如往常模樣,各安所勞,並無一絲因得罪君王而驚慌失措之態。
藤蘿蔭翠的綺窗下,沈後着一襲梅花玉版紋素衣,鋪陳良紙,潤筆作畫。見了辛沅,她也未放下筆,只是脣角微翹,暈出柔軟的笑意:“你來了。”
辛沅恭恭敬敬道:“婢子新調了發油,名金主百合油,貴儀特命婢子送來與皇後娘娘一試。”
“上回的香潤綠雲膏很不錯,你的手很巧。”沈後雖貴爲六宮之尊,言談間卻全無居高臨下之意,連贊許都字字懇切,毫無敷衍。
辛沅日常侍奉章貴儀,無一不盡心,卻也深恐哪裏做得不好,會惹章貴儀不滿。此刻皇後稱許,她心中唯有感動,口中卻是訥訥無言。
沈後看她這般呆立,溫然而笑:“你很會磨墨,再來幫本宮一回吧。”
辛沅忙點頭上前,挽起衣袖,侍立磨墨。
沈後身邊立着擁雪懷霜二人,都是清冷淡泊的面孔,舉動間有幾分似皇後飄逸之意,想是日久朝夕侍奉,也耳濡目染。辛沅心中生了一絲羨慕之情,都說皇後母儀天下,麗色冠絕後宮,卻孤傲無寵,倍受冷落,卻在這紛雜嘈錯的宮中,留有一方如此清靜自在之地,不似金華殿死寂沉悶,不似蘭林殿一點點墜落卻要盡力挽回的無奈與急切。這兒的人,都是從容而溫鬱的。
沈後見她神色,不覺問:“在想什麼?”
辛沅徐徐往硯臺裏注入清水,調出濃淡相宜的墨色,備着爲沈後畫墨竹所用。她手腕用力,口中道:“婢子覺得,宮人如水,跟着的人是什麼顏色,自己也容易染成什麼顏色。”
擁雪笑道:“辛沅是說,跟着什麼主子就是什麼奴婢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是這個道理。”
沈後微微頷首,又擺首:“話是這麼說,可又有不同。”
辛沅凝視着硯臺出神道:“水無形,置於碗中則圓,瓶中則方,於江河湖海則隨地勢流轉,不能自主。可人,總是有自己的想法和底線。”
沈後解頤:“你說的很是。宮中雖有尊卑之分,可人無論是否讀書識字,都應當有自己的主意,不可人雲亦雲,從衆失己。”
辛沅低頭,細細咀嚼沈後的話,心中深爲觸動。她仰起臉,沈後正取筆蘸墨,揮灑下數痕竹竿,見她望過來,不覺寧婉微笑。辛沅道:“皇後娘娘喜歡畫松竹而非尋常花草,就是疾風暴雪之下,花草柔弱易折,松竹直立不改,寧折不彎。”
沈後輕柔頷首:“當然,你身份處境不同,不可過於剛直,也可以學疾風勁草,風來避閃,風過依舊,來保全自身。”
辛沅繼續添水,青衣奉墨,道:“那婢子還是喜歡水多一些,遇寒可化冰刃護人,遇熱也可有溫度些,作爲回應,那才好呢。”
懷霜亦笑:“蘇內人就是這些古古怪怪的念頭,所以皇後娘娘愛和你說話。”
說着,衆人都是一笑,便專心看沈後落筆灑脫,畫就墨竹,又添一株勁松。
沈後道:“竹子太過剛勁,有松數爲伴,也很好。”
辛沅心中被她語意染上平靜安樂之情,情不自禁道:“皇後娘娘今日着的玉白縐衫,繡銀線梅花,與畫上松竹,正合歲寒三友,彼此相伴,風雪不改。”
沈後轉眸凝視辛沅,微微頷首:“你淡妝素面,容色明麗,再着杏子青衫裙,倒有幾分松竹淡雅翠意,與本宮今日的畫作很相宜。”
辛沅得了沈後這般言語贊許,面上微紅,“婢子粗陋,能得皇後娘娘這般贊許,是婢子的福氣。”
沈後淺淺一笑,依舊專注落筆,只是道:“本宮不過是看到什麼說什麼罷了。”
沈後天姿沉凝,言止簡默,平素待嬪御與宮人皆淡淡的,喜怒極少形於顏色,便是對陪嫁的擁雪和懷霜,也不過分親切,如此厚待辛沅,真是人所未見。便是等在外頭的楨楨和枚兒聽辛沅這般得皇後歡喜,也極是歡喜。
離開蓬萊殿時已近黃昏,春時日暮遲遲,天際是幽明的深藍與淺藍交錯,一丸落日渾圓,如飽蘸了胭脂的絲棉,微微洇開朱紅的暈。不知怎地,辛沅腦中含含糊糊,只循着記憶中的舊路挪步,唯記得分明的是蓬萊殿假山上數十株薜荔翠莖碧蘿光滑垂落,展着心形的華葉,被灩灩霞光一淹,那簇簇片片都是紅豔豔的一捧真心,殷紅如血的真心。
楨楨和枚兒跟着辛沅走了一段,只見前頭明黃御駕迤邐而來,三人忙緊緊貼牆屈膝,等候御輦經過。那本是等閒事,誰知輦上任贊瞧見了辛沅,看方向似從蓬萊殿歸來,不知怎麼就吩咐了諸犍駐足。
他心底似風起波瀾,頗爲內疚:那日這樣丟下皇後離開,皇後一定很尷尬吧。
任贊想問,又無從問出口,只看着行禮的辛沅,頑笑道:“你哪裏當差回來?心情這般好,兩腮若桃花蘸水,粉撲撲好看。”
任贊這樣調笑無忌,她滿臉發窘,十分不安。她退後兩步以表尊敬,低首應答:“婢子從蓬萊殿皇後娘娘處歸來。”
“怎地又去了蓬萊殿?你來往皇後跟前,倒是勤快。”他的語調聽不出歡喜還是惱怒。
辛沅只得字字陳述事實:“章貴儀得了新制的發油,用着頗好,貴儀不敢一人獨用,特送兩罐請皇後娘娘一試。”
任贊這才點了點頭:“章貴儀還算有心,敬重皇後。”
辛沅忙道:“是。貴儀待人一心,行事做派不拜高踩低,跟紅頂白。”
任贊戲謔地微眯了眼:“你倒忠心,時時刻刻說你們貴儀的好話。”他頓一頓,“朕記得你,你叫蘇辛沅。”
辛沅不卑不亢道:“婢子微名能讓君上記住,是婢子榮幸,也一定是君上關切貴儀,順帶記住了婢子這個侍奉之人。婢子多謝君上,更替貴儀多謝君上。”
“你倒是滴水不漏。”任贊饒有興味,“說話滴水不漏,往來蘭林殿和蓬萊殿也滴水不漏,真是個難得的機巧人兒。”
他說話時似笑非笑的,仿佛隨口一蕩的玩笑,辛沅也慣了他這樣脾氣,並不上心,行了禮便目送他離開。枚兒輕輕戳一戳辛沅,暗示她看行仗之後,果然一宮裝女子雙手捧七寶唾盂,面有得色,招搖過市,正是新寵錢鈺兒。
楨楨連連搖頭:“面目也不過中上之姿,還能得封衛仙,難怪王霞帔氣憤難平。錢衛仙的運氣也實在太好了。”
辛沅正色道:“人各有運,沒什麼可羨慕的,走吧。”
枚兒便笑:“姐姐說話做事,越來越像皇後娘娘近身的人了。”
回到蘭林殿,章貴儀氣色好了些,一壁喝藥一壁叫拂杉陪着說說曉彬的病況。辛沅進來,揀要緊的回稟了蓬萊殿中事,章貴儀聽了並不十分在意,只頷首示意她出去,獨留了楨楨說話。楨楨一字不落,細細言明,連人色神情都分毫不差。章貴儀越聽越是住了神,整張臉都沒盡了殘墜的深紅嬌紫的霞光裏。
末了,章貴儀遣楨楨出去,對着拂杉幽幽然嘆了聲道:“此女穎悟,性子也莊重,君上來時都目不斜視,絕不行止輕佻。就算許她侍寢,也不會過於媚君惑主,欺辱主位,失了本位掌控。”
拂杉亦應:“或許可以一試了。”
日子這般平淡無奇地過了下去,蘭林殿裏因章貴儀和曉彬都在喫藥,那草藥的香氣愈重,辛沅亦在殿閣各處多添了收羅香草的香球和香包,那裏頭足足添了薜荔與蕙茝、白芷、杜蘅的氣味,閉上眼輕嗅,幹暖的暗香盈動,恍惚一個錯神,便是身在蓬萊殿中。風起,殿中垂落的輕綃吹得飄飄緲緲,隱隱添了一層霧意。
章貴儀端坐上首,將棋盤上的黑白玉子一顆顆收起,分別放進兩個青玉罐裏。她做得慢悠悠的,意態閒雅,也不讓辛沅幫忙,叫了她進來,也只是由她站在一旁。
章貴儀笑意幽深:“君上與本位說起過你兩回。”
辛沅一震,忙躬身道:“婢子微賤,不值君上聖口一提。”
“能叫君上記得你,且見你從蓬萊殿回來也無貶斥言語,你很不錯。”棋子叮一聲落在青玉罐裏,有悠長的尾音,夾着章貴儀淡淡的問語,“三日後是十六追月之夜,本位記得,應該不在你的信期。”
辛沅耳朵裏轟一下,有嗡嗡的餘音,仿佛章貴儀說了些什麼,可分明她沒有再說,嘴脣都未張動,只是用那樣幽涼的笑意對着她。她五內焦灼,明白了是什麼意思,卻不敢如實回答,只能說:“女子信期多無準數,婢子也不例外。貴儀要叫婢子有月信,婢子就能有;若不能,也可。”
她的話說得明白,她做不得自己的主,都聽章貴儀的。雖然那並非她的信期,可若要有,章貴儀自然可這麼回任贊,任贊也不能立刻查驗。再不濟,叫醫女來給一副活血催經的藥物就行了。
章貴儀顯然對這回答還算滿意:“順其自然,沒有也好。”她說的每一個字,落在辛沅耳中都如轟雷一般,“君上不會無故對人留心,你是聰明人,該知道的。”
她當然知道,只是心中含糊地驚痛着,自馬房的刀晚晚、司仗司的錢鈺兒之後,又要多一個自己了麼?她覺得背上爬上了什麼奇怪的蟲子,多毛的足癢癢地刺過她的肌膚,起了大片大片的雞皮疙瘩。任贊是要自己三日後侍寢麼?她暈眩得很,雙腿一軟就跪下了,“婢子不敢,婢子不敢。”
“有什麼敢不敢的?”章貴儀收好了所有棋子,慢條斯理地道,“人倫之欲而已,身爲男女,都有那一日的。”
“可是婢子……”她五內如焚,一陣陣不安定地焦痛着。
章貴儀一句話打斷了她,歪在錦茵榻上,倚着一個銀朱色十香花迎枕上,那樣明豔嬌紅的底子,映得她雙顴有種異樣的上浮紅。“本位選你,自然是覺得你合適。既然合適,你就無可推託。”她闔目慢悠悠的說,“帝後不睦,太後也願意見新人分寵,殺殺皇後的氣性。可是君上抬舉的都是些什麼人兒,太後個個都看不上,只是沒法自己打嘴。就是現擺着,也太下皇後的面子。你是本位宮裏出去的人,自然不比那些低賤不上臺面的,皇後也很中意你,此刻有你去侍寢——讓滿宮的人都知道,皇後喜歡的人君上也喜歡,那就彼此給了一個臺階下。而且……”她的目光斜斜瞟向偏院,“本位有心扶持曉彬,給了她霞帔女的名分,奈何她操之過急作繭自縛,自己壞了自己身子,於蘭林殿一點助益都沒有。那麼你呢,是否要袖手旁觀……”
章貴儀聲音不響,卻是字字戳在她心的軟弱處。她鼻尖酸酸的,像是要哭出來,卻沒有淚。辛沅心底是不情願的,可是駁無可駁。那股子憋悶淤在腔子裏,幾乎要嘔出血來,可是她不能,她對着一個久病的人,這樣入情入理地,半是說情半是脅迫,她哪裏有當面駁回去的資格。
辛沅不知自己是怎麼離開的暖閣,腳下溼漉漉地發滑,像是踩着厚膩的青苔。真的,明明是春陽輕散呢,她卻覺得自己渾身冒着擰不開的水汽。她沒有眼淚,也沒有哭的理由。這事落在誰眼裏都是喜事,又是章貴儀格外的寬容抬舉,她若一流淚,倒添了喪氣,也壞了章貴儀寬厚賢德的名聲。她走到院中,初娘領着小宮女們蹲在地上,一點一點仔細摳除磚石縫隙裏油綠的苔蘚,保持着青石與青石密密的拼接處潔淨無塵。瓦釜飛甍晴光流彩裏恢宏裏,那一點溼綠苔痕是說不得道不出的心事,水晶簾上染不得,白玉階下容不得,絲履羅襪亦沾不得。苔痕上心綠,唯有她是無比清晰地感知着那卑弱的陰冷潮意。
聞知章貴儀這樣的安排,枚兒簡直是大喜過望,拉着她的手轉了無數個圈,拿着顏色衣裳和珠花首飾就往她身上扯着比較,直論哪個好看。曉彬自然是惱恨的,可有章貴儀發話,她也不敢說什麼,只把自己關在屋子裏。至於旁人,蘭林殿中辛沅亦不是頭一個侍奉君上的,雖然背後議論,可也見怪不怪,只是見到她時,臉上又多增了一層笑容。辛沅恍若無事地照常服侍着當差,可人人都是客氣的,那客氣帶着未來可期的討好,像溼手沾了蜜糖,聞着香,只有自己知道有多粘膩,還無端招惹蟲蟻。
辛沅鬱悶難當,呼吸間總有一口血嘔不出來的憋屈,那種屈意,帶着血腥氣,聞久了細細辨去,是居室的木梁裏從芯子中散發出的腐木潮溼的氣味,帶着古舊的檐頭鐵馬的鏽氣,黃銅器皿的腥氣,沉重地壓着人抬不起頭來。
還是初娘最明白她的心意,無人時,悄然道:“阿姊不願意的,是不是?可人在檐下,有什麼辦法呢?章貴儀若不是病壞了身子,怕也不願意抬舉他人吧。”
誰願意把自己的寵愛堆倚在旁人身上呢?病中的章貴儀,怕也是無可奈何。所謂合適,所謂周全,不過是人人都撈着了些好處,又在可犧牲的範圍裏犧牲了一些。她只覺得愧悔無地,又是虛心,好像她真向往喜歡的蓬萊殿,是她有心湊上去邀寵的。她不願意這麼想,更不願意沈後有一絲這樣的念頭。
可是輪不到她去揣測沈後怎麼想,三日之期很快到了。
辛沅記得初娘剛到蘭林殿時,她手把手教着初娘怎樣剝百合,用小銀刀切除肥厚的根部,一片片掰下潔白甘潤的芽肉在清水底下反復衝洗。這樣甜白的果肉,細細品去其實有清寒的苦味。她舌底下全是那樣的澀味,由着拂杉帶人把她剝洗幹淨了,教年老的內人與她細說侍寢的規矩。所謂男歡女愛,在老內人面無表情的教導裏只有無聲的馴服和順從。她不帶任何聲色,不苟言笑,一字一句刻板地復述着說了無數遍的內容。不知辛沅之前的女子是如何聽從教訓的,她耳中一直嗡嗡的,像夏日芙蓉池潭的驚雷,遠遠地轟一陣又一陣。
去聞仙宮的路走了無數次,每回有命在身,都是心思明確,步履匆匆。從未如這回一般,足下酸軟,一步也難走。
頭回侍寢後,內府的陰令會着人送來止疼的湯藥。初娘魂不守舍地,一會子要去燒熱湯,一會子要去熱內府送來的止疼湯藥,總沒個定心。見拂杉命人將辛沅塞進小轎,更是滿腹憂心,一雙眸子盈盈望來,都是說不出的擔憂。她反復握辛沅的手:“阿姊不回來,我就不睡,我專等着阿姊。”她不安之狀,似比辛沅還惶然,最後她道,“不管阿姊侍寢後能不能高升,我總跟着阿姊。”
這話是定心丸,辛沅說不出的感傷,只得低低道:“我也想總在這兒,安分過我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