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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延寧策

上川京的初冬來的很快,一夜間落起了雪子,第二日就成了雨滴夾着雪花,瀌瀌而落,不過三日,就大雪紛飛,宮道上積了薄薄的雪,還來不及掃清,又因雨水凍住了。路滑難行,馮後身子骨弱,本就不大願意在寒冬裏從溫暖的被窩裏出來,花上兩個時辰梳妝打扮,換上厚衣裳,離開暖和的寢殿到屢屢掀簾開門的正殿裏端坐着接受嬪妃拜見。馮後素來珍重自己的身子,有這個功夫,情願睡個回籠覺,因而早早就免了闔宮陛見。皇後如此,況映更不願嬪妃們在冰寒天氣裏趕來趕去給自己和聖尊後請安,一來打斷自己看劄子,二來也擾了聖尊後的清閒安逸。

因而嬪妃們都喜歡冬季,在自己閣中將炭火燒得旺旺的,早上晚起,和侍女們摸一會兒骨牌,用了午膳就睡上一覺,睡幾個時辰都無人來管,多少有點貓冬的意思。妘妃還怕她們用飯不在正點上,有小廚房的嬪御廚子們都隨時備着熱飯熱菜,還有銅鍋子,想喫什麼涮一涮,喫着滾燙,渾身都暖和。

辛沅窩了一個多月,深覺周宮的生活比在蜀宮裏自在許多。除了嬪妃們怕摔着來往少了,日子真是又清閒又沒負擔,她一塊帕子繡了半個月,連一個蝴蝶翅膀都沒繡完,自己反倒嫌棄自己選了個那麼麻煩的圖樣,簡簡單單用虛針繡繡朵蘭花不就完了。

周宮裏重視冬日補養,鹿肉羊羔,熊掌狍肉,都是溫熱厚膩之物,幸好來自新羅的慎才人盯着尚食局備下了些醃制好的泡菜,喫起來最能解膩。暖棚裏烘養出來的新鮮瓜果也照例送到嬪妃閣中。

這樣的日子是極愜意的,不用給皇後和聖尊後請安,侍奉君王的日子也不多。況映就這麼幾個後妃,不是出身大族有背景的,就是有資歷的老人,再就是自己親自挑選的心愛之人,他不願意她們冒風雪受寒凍,有時候要人侍寢,倒是他到嬪妃閣中多,召她們去恆甯殿的少。

恆甯殿的宮女是近身侍奉陛下的,個個都是聖尊後、司宮令滕氏、兩位尚宮莫氏、劉氏及謝尚儀同選的,姿容單薄普通,行事利落用心,口齒牙關閉緊的才能用,有正四品大侍御駱氏一人,掌恆甯殿事務;正五品小侍御二人白氏和洪氏:佐大侍御理事;正六品聽宣與彔事各四人:掌文書,處理宮中雜事。這般布置,與皇後所住的柔甯殿宮女數量一般。有她們烏泱泱一羣人在,皇帝想和誰獨處親近,似乎都有些不大習慣。

這樣的日子,讓辛沅想起在蜀宮的冬天,每日給任贊請了安或者陪着用了膳,就可以隨自己心意,在沈後的蓬萊殿與她一同消磨時光。

如今白日短,人也懶怠動彈,屋裏暖洋如三春。也就是她們這些素日要好的嬪妃,才願意冒雪出來,在彼此閣中一呆就是一天,打雙陸、投壺、描花樣子,再懶怠也要動彈動彈。犯困了就同在榻上打盹兒。日子過得很快,冬天也不難熬,一下子就過去了。

自從入了冬,馮後身子好一陣壞一陣,常病着不能出來。但初一十五嬪御進柔甯殿叩見皇後還是不能免的。

麗妃身在妃位,又是皇後表妹,理所當然的邁步在前,在鳳座側首加了一把桃心木雕芍藥椅上坐下了。她今日梳着高大的盤福龍髻,髻式作大而扁狀,亦稱臥髻。想來這般早起,麗妃還想回去睡個回籠覺的,所以梳了這個既有氣勢又能回去倒頭就睡的發髻。果然她神色懶懶的,滿面紅暈,不必說,況映昨夜定是歇在她的藏樂閣。幸而麗妃發量多,青絲油厚一把,圍飾着七寶珠翠、犀角花朵冠梳,左右各兩對螭虎釵,釵身爲一螭一虎盤旋,釵梁刻做牡丹花,不同於尋常所見的款式只在簪頭打枚怒放的金牡丹,底下一朵朵含苞的牡丹漸次簇擁開放,重重疊疊,順着發髻盤旋而上,華美無比,與她胸前一粒拇指大的珍珠串一粒同樣大的牡丹花頸鏈相映生輝。她身着大紅柿織金紗柿蒂形翔鳳褙子華美豔麗,暗綠色魚油錦折枝雲雁飛旋紋,頗有一種富貴凜然不可侵之意。比起馮後的體弱多病,麗妃體格豐腴,頗有涼朝女子餘韻,此刻脂粉輕染,黛眉長飛入鬢,眉心一粒紅碧璽裝飾,兩爿用胭脂勾畫蓮花盛開之狀,一番打扮,比平常就多了幾份雍容華貴。

若不是她坐在側首,幾乎教人以爲她才是皇後。

琳嬪好奇道:“麗妃姐姐今日的裙子好別致,是什麼料子,我等入宮多年,竟沒見過。”

麗妃巴不得有人來問一聲,偏妘妃只顧着乳母懷裏的延寧帝姬,也不多看她一眼,便得意洋洋道:“涼朝會真年間女王國進貢的龍油綾和魚油錦,據說是用龍油、魚油浸泡的緣故,文彩尤異,入水不濡溼。只可惜,如今歲月隔長,龍油綾是早沒有了。女王國也早國破了。這幾批魚油錦還是莒國公夫人獻給本位的,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滴水不沾。”

妘妃這才抬頭笑道:“莒國公夫人合該早些送給麗妃妹妹,那時三皇子尿急,一個不留神尿在你裙上,就可知道是不是真的滴水不沾了。”

琳嬪素來親近麗妃,便掩袖笑道:“妘妃真是心心念念惦記着小皇子,可惜偏女兒緣深。都說女兒是爹娘的小棉襖,如今妘妃娘子兩件貼身棉襖穿着,可暖和極了。”

妘妃雖與麗妃同在妃位,可她素日低調不張揚,今日只着一件雨過天青彩繡碧鸞綾齊胸長裙,一枚成色普通的雙玉環禁步,外披一件竹青色及膝寬袖絲棉褙子,不滾邊不飾彩,只在肩頭和及膝蓋處繡了了幾朵淡粉色的杏花,像極了風吹花落的寫意。頭上也簡簡單單梳一朝天髻,以金勒束縛,再綴以淺粉色花鈿。人靠衣裝,妘妃在麗妃面前,無端就低凋了一等。

麗妃心中得意,笑吟吟道:“當日妘妃懷娠,看着肚子人人都說像是皇子。可是一朝產下延寧帝姬,皇子卻是胎死腹中。皇子夢雖破了,幸而妘妃久居深宮,應對得體。發覺不是皇子,立刻開窗舉誓,表明無奪嫡之心。這般急智,我真心佩服。”

此事宮中之人在妘妃生產後慢慢傳開,但因言語中涉及嫡庶,從無人敢在宮中提起。如今事過半年,麗妃當着衆人的面驟然提起,連一向沉靜穩重的璹貴嬪都微微變了臉色。

妘妃面不改色:“我是說過這樣的話。”

麗妃並不打算結束這個問題。當表姐的皇後未至正殿,這兒只有自己生有皇子,位分最尊。辛沅心中默默想: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麗妃有心在皇後的柔甯殿壓倒與自己同樣是正二品妃的妘妃,言語間便愈加肆無忌憚。

“妘妃發誓都發得那麼及時,不像我蠢笨,生了顯成郡王只顧着歡喜,哪裏想到奪嫡這件事上去。”麗妃拍了拍手,輕聲道,“我一個媵妾,隨皇後表姐嫁入宮中,只知要爲皇家開枝散葉,興盛苗裔,哪裏想得到什麼奪嫡不奪嫡的事兒啊。我看就是妘妃心思太重,一顆心呀也擠巴地窄了,所以盡想着這些不相幹的事。”

妘妃不想麗妃今朝這般伶牙俐齒,想來這話顛來倒去在她肚子裏許多遍了,想得極周全了,此刻才一股腦兒倒了出來。

妘妃暗暗冷笑一聲,旋即慢悠悠道:“我生了兩個女兒,將來有兩個貼心的駙馬,都說一婿頂半兒。這麼一湊,一個兒子也就有了,那可是最好。只消孩子來日有福,我這個爲娘的就沒什麼不安心的了。”

麗妃嬌滴滴的,小心地摘下鏤金嵌珠護甲,伸出柔荑在延寧皺巴巴的面孔上溫柔撫摸着,“妘妃想得也忒長遠,這生下延寧帝姬都幾個月了,瞧她皮膚黃黃兒的可憐模樣,手腳也不伸展,看着弱的很。妘妃呀,我在想是不是你那日一生產完就只顧着剖心表白,結果風撲着了延寧帝姬,教她受涼,這才總病病歪歪的。你呀先別想着女婿了,只顧着眼前女兒康健要緊。”

妘妃被麗妃一頓搶白,臉色雖然不好,但勉強維持着得體溫婉的笑意。她不喜麗妃待延寧帝姬這般輕蔑模樣,抬眼看了乳母一眼,口中道:“安如的的嗽症總不見好,天寒季節容易加重,請御醫再來瞧瞧。”乳母答應了一聲,匆匆抱着延寧帝姬對着空着的皇後鳳座跪下行了一禮,旋即帶走離了妘妃視線。妘妃對這小女兒的病痛並不放在心上,辛沅看延寧帝姬一副沒長開的樣子,小兒病痛多難醫治,容易夭蕙,但看妘妃也視這女兒並未多麼上心,多半因爲她懷胎十月盼了十個月的皇子胎死腹中,只生下一個病怏怏的女兒,一朝美夢落空的緣故。

麗妃這般諷刺妘妃,旁人便罷了,曹大侍御心裏過了兩遍,始終難以咽下這口氣,只因馮皇後所生的長寧帝姬小字晗如,,面黃肌瘦,格外瘦小孱弱,和她多病的母親一般,一點都沒有康健的樣子。

幾位帝姬都着家常裙衫,紋繡細密流麗,不失清雅精致。她們皆梳梳雙丫髻,用珍珠頭繩勒着,垂下各色寶石瓔珞,紅紅綠綠,藍藍黃黃,晶瑩可愛。

幾位帝姬都現朝着馮皇後空着的鳳座拜了,又與嬪妃們見了禮。

麗妃這才對着崇寧帝姬笑逐顏開道:“過了年帝姬就十五歲了,是及笄之年,可選駙馬都尉了。到時宮中多樁喜事呢。”

崇寧帝姬顯然不喜歡聽人公開論婚嫁之事,淡淡轉過頭道:“希望孤嫁人時,不要帶什麼媵妾,白白便宜了駙馬,又在府中多生事非。”

話音未落,麗妃已然面紅耳赤,這裏除了妘妃、素黎貴嬪、蓁嬪、慎才人、辛沅和薛九泠,其餘幾人都是馮皇後的媵妾,爲了鞏固馮皇後在宮中地位才陪嫁過來的。

妘妃和顏悅色道:“本位侍奉明敬皇後與崇寧帝姬多年,如今帝姬長大,明敬皇後一定很歡喜。及笄之禮時雖然明敬皇後看不到了,有本位做個見證也好。”

崇寧帝姬對着生母昔日的貼身侍女態度要好很多,道:“妘妃娘子,這是皇祖母與爹爹和母後該議的事,孤不該多聽,時辰不早,孤得回慈甯殿習字了。”

未多久,長寧帝姬也面色更差,乳母說她受不住春氣還寒涼,便抱進去添衣了。衆人也習慣了馮皇後臥牀不出,對着的空鳳座行了禮,妘妃亦帶着善寧帝姬起身回閣了。薛九泠更是不願坐着多敷衍,立時拔腿就走,不屑與衆人言語。

曹大侍御恭送了衆人立刻柔甯殿大門,回到寢殿,方才沉下臉色,對着病榻上的馮後道:“麗妃娘子也太過分了,您不出去,她真把自己當柔甯殿的主人了。”

馮後斜靠在姜黃色富貴團花大迎枕上,沒有上妝,頭發只隨意挽着一窩絲,插一根翠玉掠兒,越發顯得蠟黃的的一張臉沒有什麼血色。馮後並不很在意,問道:“她是打扮僭越了呢,還是言語舉止僭越了?”

曹大侍御翻了個白眼兒:“她的性子您還不知道,自然是樣樣都僭越了。”

馮皇後漫不經心地道:“隨她去吧。誰教她是本宮的親表妹,三皇子的生母,陛下的寵妃,由她作些威勢,壓壓下面的人兒也好。”

“您呀!就是太縱慣麗妃了!”曹大侍御關切地嗔着,“妘妃生了那麼久,搭上了自己半條性命,還陪葬了一個皇子,結果生了個病貓兒帝姬,哭都哭不出聲音,麗妃還要壓着誰去!她也夠得意了!”

馮後看了她一眼,曹大侍御才覺着自己說錯話了,自家馮後所生的長寧帝姬也是一生下來就體弱,還淘盡了母親的身子骨,鬧得馮後一年裏有三四個月起不了身。馮後身上披着一襲雪青色繡千葉蓮插寶瓶重錦絲棉褙子,咳了兩聲,似有些受不住那衣裳的重量似的,道:“晗如換了個方子喫着,可有好些麼?”

曹大侍御一說起長寧帝姬便笑道:“好多了,帝姬夜裏睡覺安靜,很少有驚着了。白日裏話也多了。咱們帝姬的脾性可好靜了,就喜歡認字,跟着璹貴嬪問了兩回字了。”

馮後欣慰地頷首:“雖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可國之邦媛是要有點墨水在肚子裏的。璹貴嬪左右也是閒着,她一肚子詠絮之才,教給晗如一些倒也不錯。只一件,晗如身子弱,不許久學認字傷神。”

曹大侍御忙答應了“是”,又道:“璹貴嬪是個老實安分的,不會帶壞了帝姬,由她教帝姬識字也好。您呀自己好好養着,御醫說了,再調養個三五年,您還有生養的機會。”

“是麼?”馮後並沒有什麼高興的神氣,“這話本宮就當一半真一半假的聽着吧。”

曹大侍御見她並無當日出嫁時的高傲心氣,欲言又止,到底是忍了下去。

妘妃今日被麗妃當衆言語刺撥,雖然表足了她擁立嫡長的態度,可是望着病弱如一團凍嗦了毛的小貓般的女兒延寧,想起當日言行,實在是迫不得已。身爲嬪妃如何不想要一個兒子可以傍身?自小父母對兄弟們的態度,她便明了一切了。

宮中民間,都是以男子爲貴。否則一個皇帝怎會有那麼多嬪妃,妘妃侍奉皇帝多年,只生了善寧一個女兒,以前尚可說天下未定,皇帝要四處徵戰,與嬪御們親近得少。如今皇後和麗妃入宮才幾年,相繼生養,長寧帝姬和顯成郡王也眼看着大了。

宮裏多少有些聲音,說她妘妃到了年紀,生延寧這一胎已經受盡搓磨,不似從前強健。馮皇後也是體弱多病。明敬皇後早逝,三位皇子裏只有皇三子顯成郡王生母麗妃尚在,顯成郡王也養得活潑健壯。在朝臣眼裏,這也是一個路子。可唯有妘妃,千盼萬盼,受盡懷娠的苦楚,最後一臺雙生,死了珍貴的皇子,生下的卻是病貓兒似的女兒,和馮皇後的女兒沒有兩樣。

真是天不遂願,天意不遂人願了!

還好服侍的宮人錦緣和錦斑貼心,錦斑着乳母抱開了延寧帝姬,請御醫到暖閣來看。錦緣勸慰妘妃道:“娘子,帝姬胎裏弱,格外可人疼,陛下又知道您對和皇後留下的嫡子忠心,少不得多來看看您。至於皇子麼,您都生了兩胎了,還怕以後沒得生?常言道先開花後結果,看誰的福氣在後頭呢!”

福氣?眼前妘妃是不敢想的。這宮裏的女人,看着金尊玉貴,是黃金堆砌白玉築就的光輝出身,可從踏進了宮門,就沒一個人是能安安樂樂享福起的,面上帶着笑,嘴裏含的卻是黃連,就得那樣吞苦強笑地活着。

妘妃壓抑住紊亂的思緒,靜了靜神問:“安如的藥喫着怎麼樣?怎麼本位瞧着黃氣都一直未褪幹淨的樣子,看着黃兮兮皺巴巴的,又總是咳嗽不止,不討人喜愛。”

“已經在喝褪黃氣的藥了,主要是帝姬肝膽衰弱,又沒胃口,喝不下奶水,按說喝的多排的多,就不必用什麼藥了。至於帝姬的嗽症……”,錦緣貼心地說道,“那時娘子一生完就立刻開窗下跪剖白心意,當時陛下就守在外頭,怎會不覺得您一片赤誠,而疑心麗妃仗着有子生了不臣之心呢。”

妘妃有些悵然:“可我細瞧着,陛下並沒有露出這樣的心思來。”

錦緣壓低了聲音,懇切道:“陛下是誰呀?若心思都被婢子這樣的蠢物知道,那還是陛下麼。總歸陛下心裏是有娘子的,否則不會常來看延寧帝姬,比對長寧帝姬還上心。這不就是女憑母貴麼!”

妘妃沉吟片刻道:“那祛黃氣的藥要快快服了,再開些開胃的方子,讓乳母多多喂奶,等黃便排盡,眼白與膚色不黃了,那便是好了。至於那嗽症,不用那麼快見好,用些最平和地藥喫着,且讓陛下多心疼心疼這個小女兒吧。”

錦緣會意道:“陛下心疼小帝姬,就是心疼娘子您。”

妘妃頗有些自憐:“我接連生女,始終沒能養活一個可以依靠的皇子,陛下就算心疼,又有多少。何況新人入宮已經半年,陛下更是分身無術了……”

錦緣翻了個白眼兒:“薛氏和蘇氏那兩個女人算得什麼?樣貌冶豔,名聲也壞了,滿宮嬪御除了那個書呆子璹貴嬪誰還和蘇氏來往?薛氏更不用說了,她們還有什麼將來麼?”

妘妃沉吟道:“本位瞧着,崇寧帝姬和蘇氏很親近,又公然維護她。”

錦緣嗤地笑了一聲,道:“崇寧帝姬再護着蘇氏,她也不過是個皇女,且很快就要出成婚離宮,能護蘇氏幾時?娘子的兩位帝姬才是親生的,是一生一世的依靠呢。”

妘妃這才稍稍寬心,露出一絲笑意。

“婢子瞧着陛下要了薛氏和蘇氏,不過是借她們倆折辱兩位降臣國公,畢竟他們倆不像莒國公一般不動一兵一卒便順服和降了。”錦緣沉下聲音,低低道,“左右明敬皇後仙逝了,只留下兩位郡王。現下鳳座上那位是個病秧子,能活多久,更別說指望她能生出個嫡子來。”

妘妃沉吟道:“皇後的身子如何她自己最清楚,否則不會對麗妃的兒子那麼上心,大有要拿過來養的意思。”

“那也不中用。”錦緣隱祕一笑,“明敬皇後是元配,生的是嫡長子。馮皇後是繼後,再過繼一個庶子爲嫡子,到底都是降了一肩的。婢子眼皮子淺,只等着馮皇後病死了,誰繼登後位,名正言順推舉昭成郡王爲太子,太子自然知恩,奉她爲母後皇太後。且在太子眼裏,是從小服侍他的娘子您更親近呢,還是那驕橫奢傲,恃子生驕的麗妃更可親呢?”

妘妃淺淺一笑,露出一點慈母之色:“那是不用說的。”她微微有些黯然,“生不出皇子,我也只有這點指望了。”

一層冬雪一層寒,延寧帝姬的身體越發不好,日夜咳嗽不止。妘妃覺察着不對,立時讓御醫將平和的湯藥換成藥性猛重的湯藥。誰知延寧帝姬喘症已成,遇着變天或是寒天,病情就加重。如今冬寒漫長,對她一個襁褓嬰兒來說甚是煎熬。妘妃雖然不疼這孩子,但到底是自己生的,這時也急了起來。況映命御醫成日守着,輪番開藥,也是無用。終於在一個冬天的夜裏,延寧帝姬停了喘息,也停了呼吸。

可憐這孩子胎裏弱,來世上不過都沒走完一遭春夏秋冬,便早早撒手去了。

延寧帝姬安如因病夭蕙,妘妃久盼生子,對這個女兒的出生很是失落,不欲理會,加之這孩子自落地就病怏怏的,她也不甚在意。如今延寧帝姬蚤薨,她爲生母,免不得也起了愛女深情,心痛異常之下,抱着孩子涼透了的身體怎麼也不肯撒手,只是一味哭泣不休。況映見妘妃如此,亦十分難過,好言好語哄得她放開了延寧,除了上朝,守在妘妃身邊兩日兩夜,連劄子都挪到了妘妃閣中批閱。

妘妃傷心之餘只嘆自己德小福薄,擅居妃位,才會多年來只生了一個胎死腹中的皇子,連所生的幼女也胎裏帶病,無福早夭。況映見她如此,如何不憐惜,擁着她溫言安慰:“你跟着朕多年,要不是因爲繼後攜媵妾入宮,委屈你在德儀之位,與裴氏、凌氏等人混跡一流,早就該進封。如今你在妃位,溫柔馴順,處理六宮事處處爲朕與皇後分憂,德配其位。只是你一直未有封號,與比你晚入宮的麗妃稍遜一等。”

妘妃含淚泣道:“陛下,妾怎能與麗妃妹妹相比,麗妃妹妹是嬪御中唯一誕育皇子的,早得妃位,又有封號,都是情理之中。”

妘妃因失女之哀,並不妝飾,一身月白素服,披着雪白的貂皮大衫,烏鴉鴉的圓髻只簪了一對素銀長壽菊簪子,襯得臉容越發蒼白,一雙明眸更是腫得如桃兒一般,眼底全是血絲,與素日從容溫婉的模樣全然不同,倒是愈加可憐可愛。況映念起多年情分,妘妃一直默默追隨左右,侍奉無不周到,亦是動容:“朕已想好了,特賜你封號爲‘諴’,尊爲諴妃。”

妘妃識字不多,況映見她神色,便道:“諴者,和也,誠也,安和誠心,既是爲了紀念蚤薨咱們的愛女安如,也是因爲你從前爲明敬皇後的侍女,明敬皇後姓和氏,和氏源爲寧氏,諴寧一意,且你爲人摯誠,待朕一片諴孚真意。因這緣故,此封號與你最相宜。”

妘晴聽罷,忙屈膝跪下要拜,況映立時扶住了,溫聲道:“你這些日子都沒歇息好,身子弱,又傷心太過,不必行此大禮了。”

妘晴勉強止了淚,眸光盈盈道:“妾謝陛下大恩,只是妾有一事相求。安如尚在襁褓之中,未多得父母之愛便早登極樂。妾身爲安如之母,此時得封號,不願張揚,更不願受宮中姐妹道賀,只需禮部與尚宮局知曉便好。”

況映最喜她這般溫平不生事的性情,心中越發愛重:“朕知你喪女心痛,無心應酬受賀,朕會明示宮中,更要緊的是給予安如身後哀榮。”

妘晴深知況映已在自己閣中逗留兩日兩夜,再陪自己下去,只怕誤了國事,聖尊後那邊反而對自己有反感之意,便再四苦勸,終於勸得況映回了恆甯殿。

況映猶嫌不足,還親下手詔予禮部,令以帝姬湯沐邑(1)所得的錢糧的三分之一數目在帝姬墓旁修建佛祠,祈禱往生。向例帝姬只有在婚嫁出降(2)或及笄禮時才有實封的封邑,但上回延寧帝姬病重氣喘,況映已賜帝姬湯沐,祈求降福祛病。前朝白居易雲:“近代有未笄年而或下降而賜湯沐邑者公主,可見榮寵重之。”如今延寧帝姬蚤夭,今上愛女,悼惜之甚,輟朝兩日。聖尊後不勝哀痛,哀哭久之。嫡長女崇寧帝姬率諸庶出帝姬服緦麻(3),以表哀思。諴妃更命延寧帝姬親姐善寧帝姬爲妹服喪百日,不茹葷腥,不事服彩。

因爲在愛女喪儀中,諴妃加封號的禮儀便沒有大辦,仿佛是承受了父親對夭折的妹妹的憐愛,活着的姐姐善寧帝姬又分加了河東十座城池爲湯沐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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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湯沐邑:源於周代的制度,是指諸侯朝見天子,天子賜以王畿以內的、供住宿和齋戒沐浴的封邑。後指國君、皇後、公主等受封者收取賦稅的私邑。而貴族受封的湯沐邑,則是一種食邑制度。

(2)出降帝王之女出嫁。因帝王位處至尊,故稱降。《舊唐書·方伎傳·一行》記載:“開元十年,永穆公主出降,敕有司優厚發遣,依太平公主故事。”宋代孟元老《東京夢華彔·公主出降》記載:“公主出降,亦設儀仗行幕,步障水路。凡親王公主出則有之。”

(3)緦麻:古代喪服名。五服中之最輕者,孝服用細麻布制成,服期三月。凡本宗爲高祖父母,曾伯叔祖父母,族伯叔父母,族兄弟及未嫁族姊妹,外姓中爲表兄弟,嶽父母等,均服之。《谷梁傳·莊公三年》“改葬之禮緦”唐楊士勳疏:“五服者,案喪服有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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