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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諴妃

皇帝如此隆而重之對待諴妃母女,可見對諴妃的看重,倒是諴妃始終鬱鬱不樂,錦緣知她心事,便勸道:“娘子可是不喜這諴字爲封號?若論起來,涼朝憲宗定下惠諴華麗四妃的封號,您的位次是在麗妃之前。可是宮中誰不說您賢惠得人心,便是將‘惠’字給您爲封號,您爲正二品妃之首也是應當啊。”

“諴”是一個相當貴重的封號。前代多朝,皇後之下爲貴淑德賢四妃並尊爲正一品,後涼朝中興之主憲宗不滿此四妃封號延用年久,只保留貴妃爲正一品之位,其下便是就是正二品妃位,而妃位之中,有封號比無封號的高上半階。惠、諴、華、麗四妃次序爲前,其餘封號則隨帝心而定,並不似四妃封號這般貴重。

諴妃臉色陰沉得似要滴出水來,指尖狠狠掐在掌心,又覺得這樣弄疼自己殊無必要,強忍着緩和了神氣道:“能得封惠妃自然好,可便是如此,不也一樣是正二品妃。我心中難受的是諴字雖好,可是那日陛下的話你也聽着了,在陛下心中,我始終不過是明敬皇後和氏的婢女,連這封號都要與和氏攀上淵源。”

錦緣如何不知這是諴妃的一塊心病,當日雖因此獲幸,可時日越久,心中越不舒暢。她正不知如何勸解,倒是諴妃自己心思回轉過來了,長嘆一口氣,苦笑道:“所謂成也蕭何,我既是因明敬皇後提攜而得以侍奉陛下,如今身份也已越過當年陛下身邊舊人,嫁女去青詔的素黎貴嬪是聖尊後的養女,更是比馮皇後的表妹、生下皇子的麗妃都略勝一籌,那何不抓緊了聖尊後的好處,爲己所用呢?”

錦緣最佩服的便是自己的主位從來不自怨自艾,總是能巧借東風,便是不能,也會想方設法不惜一切破繭逆出困局,只須跟着她,何愁來日不得同享富貴?想到此節,錦緣越發死心塌地,道:“還是娘子殺伐果斷,知道延寧帝姬養不大,又會分心拖累您掌六宮宮務,不如有個決斷,換來今日榮華。從此宮中,除了病秧子皇後娘娘,便是麗妃也不能奈何您幾分了。”

諴妃望着微黃的銅鏡中自己一張平靜如水的面容,輕輕攥緊了拳頭。她從來都知道,自己沒有高貴的出身,沒有明豔的容貌,有的只是比旁人多一分的細心與狠心。她沒有什麼可依靠的,能靠的不過是自己一腔子什麼都舍得出去的決心,才有今日。說實在的,流淚傷心了這些天,其實她並不在意失去一個注定養不大的女兒,只要御醫調理得當——不,哪怕不是自己生的,終久她會得到一個皇子,母憑子貴,遠遠凌駕於那些從前瞧不起她的人之上。

她有這分耐心,她等的住,也等得起。

妘妃獲封號“諴”字,尊爲諴妃,位次在麗妃之前,原本情理之中最該生氣的人當是秦麗妃。可麗妃居於藏樂閣中聞知莫尚宮來報時,只顧低頭剝着檳榔喫得津津有味,見莫尚宮來了叫小黃門端了小杌子讓她坐下,又叫吩咐香白抓了一把顆顆雕成拇指大的柿子模樣的“柿柿如意”金錁子。莫尚宮也是見過世面的,見那錁子手工精巧,意頭也好,握在手裏沉甸甸的,原想着這趟差事指不定怎麼受氣,不想還有這樣的賞賜,可見麗妃家底闊綽,明裏暗裏,皇帝又給了不少體己。

麗妃見了莫尚宮便開玩笑:“哎喲,妘姐姐進宮比本位久,早該有個封號了,陛下就是偏心,老惦記着人家是明敬皇後的侍女出身,生怕過於抬舉了,教素黎貴嬪、蓁嬪、慎才人這般都是明敬皇後身邊的舊人心裏過不去。要本位看,這些年妘姐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都在妃位上了,吝嗇個封號做什麼!”她笑着丟開了手裏的檳榔,拾過豔紋遞來的帕子拭手,“不過陛下賞賜了諴字爲封號,一時之間叫本位送什麼賀禮好呢?”她託着腮,故作嬌俏道,“送鹹菜鹹肉好不好?聽聞妘姐姐從前逃難,一頓飽飯都喫不上,送上鹹菜鹹肉請她佐餐,食可下咽,這份心意她一定明白。”

莫尚宮聽得臉都白了,都知麗妃仗着是皇後表妹,又育有皇子,聖眷隆厚,難免任性,不想言語舉動這般戳人心窩子。她陪笑着道:“麗妃娘子真會開玩笑,這一時之間送鹹貨去算什麼呢,諴妃娘子宮裏哪裏就缺這些了。”

麗妃慵懶懶一笑道:“也是的。本位不過白說着玩兒罷了。”說着又嗔香白,“你好沒眼色,見莫尚宮捧着金錁子說話多不方便,還不拿個荷包來裝着。”

麗妃話音才落,香白已經取出一個五福雲錦荷包來,替莫尚宮將金錁子一顆顆收好。莫尚宮心裏暗暗吶喊,金錁子也罷了,麗妃隨手賞人的竟是舊虞最出名昂貴的雲錦。這樣好的錦緞,在她手裏,也不過是做個荷包而已。諴妃雖然掌着六宮宮務,可這樣的差事和位置最易被人盯緊,雖然銀兩如流水在手裏過,卻是一分一毫都錯不得。也難怪諴妃素日打扮素淨溫雅,少見錦衣華服,珠翠滿頭。這麼看來,這諴妃做的,真還不如麗妃自在寬裕。

豔紋雙手捧了一個紅漆倭角長盤,裏頭放着金玉兩柄如意,都雕刻着“諴安”兩字,此外並五個精工手作的素色雲錦荷包,各個式樣不同,連綴着的流蘇都是翠玉、白玉、綠玉髓、藍寶、珍珠等,絕無一點紅豔之色。豔紋笑吟吟道:“這是我們娘娘爲諴妃準備的賀禮,因在延寧帝姬喪中,我們娘子膝下養着皇子,忌三房,就不過去了。請莫尚宮與香白同去拂雲閣中,替本位敬賀諴妃娘子。”

莫尚宮見麗妃如此,也算周到,忙起身告辭,與香白同去了。待閣中人都散淨了,豔紋見麗妃神色淡淡的,心中也沒個底,便挪過來一個十香花妃紅浮光錦隱囊靠在麗妃背後,取過一套銀嘴象牙水煙默默點上,服侍她躺下抽了幾口。麗妃嬌豔欲滴的面龐在乳色的煙霧中柔和了許多,豔紋這才小心翼翼地問:“諴妃這樣得陛下抬舉,位次都趕在您前面了,您若心中不痛快,大可和婢子說。”

麗妃深深吸了一口水煙,暢快了許多道:“陛下抬舉她,是因爲可憐她。誰教她等了多年,盼了多年,皇子生下來是個死胎,活下來的只是個病痛纏身的小女兒,養了半年還是短命夭折。原以爲我表姐這個皇後夠喪氣了,生下的皇子沒了氣息,好容易又有了身孕,生下的長寧帝姬是一半奶一半藥喂大的,母女倆都弄了個多愁多病之身。諴妃的年紀比我大,要再有妊怕也不容易,能得封諴妃已是到了頭了。”她停下來,敲了敲水煙竿子,那篤篤聲在靜謐的閣中顯得格外刺耳,耳垂上一對金鑲碧玉寶蟬的耳環晃得厲害,那碧玉顏色既濃又勻,如夏日最茂盛的梧桐葉,連帶着她欺雪般的肌膚都映出一片幽幽的綠影。她沉聲道,“而我還年輕,暫時屈居四妃之末又如何,諴妃出身低微,頂多止步於此,這還是賠上一個女兒的性命才換來的。表姐身子孱弱,坐在鳳座上力不從心。我生的了一個皇子,就能生第二個,來日正一品貴妃位也是唾手可得。表姐若真是不濟了,只看皇子份上,也知曉要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便安安心心等着,等着這中宮柔甯殿空出來,換我住進去。”

這日正是延寧帝姬頭七,諴妃帶着女兒善寧帝姬一身縞素在寶華殿祭禱。崇寧帝姬一身素衣相陪。

事畢後諸人解下額頭素布,素衣是來不及了,要回閣中去換,誰知迎面就撞上了一身紅紫的麗妃,麗妃大是皺眉,啐道:“好不晦氣。”

諴妃知道這樣一行人渾身縞素行走於宮中有些理虧,自然不好回嘴、

崇寧帝姬稟中和之正氣,浩然向麗妃道:“諴娘子爲人母,麗娘子亦如是。安如幼妹新喪,宮中皆舉哀,麗娘子還在此啐罵,難道不知禽獸亦愛子,有憐憫之心麼?”

麗妃冷笑連連:“好個嫡長帝姬,說話如此難聽,我若是禽獸,你父皇又算什麼?”

崇寧帝姬自悔失言,不覺面上一紅,不意未來的駙馬都尉沈璩今日被皇帝召見,才出來便見此情形,便一一行過禮,淡然微笑道:“拾花弄鳥,養貓逗狗,人之常情。”

“好熱鬧!好個未來的駙馬都尉!好生夫妻恩愛!”麗妃面皮紫漲,旋即傲然道,“崇寧帝姬,你別以爲諴妃侍奉過你生母,你就對她分外青眼有加。你這幼妹不是男兒身,又在腹中就迫死了同胞皇子,自小不得諴妃寵愛,說不定就是她自己捂死了延寧帝姬,順帶做個慈母樣子,換個諴妃封號!”她啐一口,“什麼諴妃!分明是拿親女兒性命換個封號罷了。”

崇寧帝姬自小尊貴,不知宮闈惡鬥事,聞言駭然道:“麗娘子慎言,事不眼見,怎可胡言?”

諴妃聞言,落淚泣涕道:“崇寧帝姬與小沈相公爲我分辯,我感恩不盡。只是麗妃……今日是安如的頭七,何必再與她起爭執!”

沈璩此時站到了崇寧帝姬身邊,擋在帝姬跟前,有意回護。

“我當然沒說錯!”麗妃蔑然道,“可你算計過了我算什麼,有本事你拿女兒的死找蘇氏做文章,如當年武媚娘誣陷王皇後一般,讓陛下廢棄了蘇氏,我才算佩服。”她冷笑一聲,又作哀戚道:“左右我來這個宮裏,就是被我那親表姐害的,什麼倚仗扶持,親姊妹猶如此,有兒有女的人加一塊兒還不如那亡國廢妃呢。”

崇寧帝姬聽不得這樣的話,正色道:“麗娘子若潔身自好,安分守時,自能在宮中好好度日,何必這樣妒氣衝衝,牽扯蘇小孃與當今母後,言行舉止太過難看。”

麗妃雖傲,卻也不敢和嫡長女爭辯。她見崇寧帝姬有心回護諴妃,而諴妃母女只默默流淚,越發覺得晦氣難言。恰此時,國舅桓穆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與衆人見了禮後,便笑:“今日也沒喫酒,麗妃娘子便醉了。”他又與諴妃道了傷心,說今日入宮正是因爲延寧帝姬頭七,特來安慰聖尊後的。

麗妃卻偏不給他面子,道:“國舅爺,你是爲你那繼子求娶淳寧帝姬不成才進宮向聖尊後訴苦的吧。”桓穆又嬉皮笑臉道:“玩笑!玩笑!犬子年幼,不急着求親。左右陛下是我外甥,求娶哪個帝姬都容易得。娶不到這個帝姬,還有別的帝姬麼。我就從不生氣,惱自己做什麼呢?”說罷一陣風似的,催着麗妃走了。衆人便也散了。

周朝皇帝按例稱呼嫡母爲“母後皇太後”或“慈殿”,生母爲“聖母太後”,去一“皇”字,表將按例依昭穆降一等。況映等兄弟都是聖尊後一母所出,血緣親濃,手足情深,一切就簡單了。然而聖尊後以爲三位國公之母皆曾爲太後之尊,因而不喜“太後”稱呼,由禮部改奉爲“聖尊後”。

這一年到了年下時,聖尊後爲表對三位降臣國公府老夫人的尊親之意,連離世的李定恭和叢嘉光生母都一律冊封正一品誥命夫人,加贈“慈親夫人”。

麗妃一聽說這懿旨就笑得直彎腰:“什麼慈親夫人,說得好似我們要與他們做親似的。聖尊後也太抬舉那幫降臣家的老婦了。”

那豔紋本姓焦,生母白氏曾爲北周宮人,那年恰逢先帝萬壽節開恩,放出一批適齡的宮女,務必出嫁成婚,讓百姓以此爲榜樣,不斷繁衍人口,來日打仗種田就都有勞力。

白氏出宮後很快成家生下了一個兒子,第二年又生了一個女兒,就是豔紋。接連兩年生育,又有男丁,官府獎勵酒一壺,豚一只,雞兩只,雞蛋一籃。從此之後,白氏養好了身子就生,一口氣生到了四十五歲,爲夫家生有九男八女,官府屢屢封賞,還減免稅賦,惹得國都中的女人都羨慕,競相生產,以求官府獎勵。

白氏不僅善生養,兒女活下來的也多。要知道那年月,嬰孩嬌貴,往往一場風寒就能要了他們的姓名。白氏到底是宮裏出來的,雖然不懂醫術,但一有錢看病,二出宮時偷偷見了相熟的御醫,背了幾個方子出來。饒是這樣,最後剩下的,也只有六男六女。白氏對他們悉心教導,想着最壞兒子也能去個高門大戶當個掌家管事的奴僕頭兒,或者女兒跟着顯貴官家的小姐做個陪房。

麗妃等人本就是媵妾,馮後不喜她們再帶陪嫁,無端讓北周後宮的宮人們分了派別,也怕她們有人依靠商量,與自己生分,生了異心。像尚氏等人出身中等人家,更不敢私下採買。麗妃卻是仗着自己是馮後親眷,到了北周後由家人親自選買心腹,爲的就是幫她適應北周宮廷習俗。彼時豔紋已經三十歲,一則一直沒有生養,受夫家嫌棄;二則一場疫病奪走了父母和丈夫一家人的性命,她不願高齡產子,索性不再嫁人。秦家初來乍到,也知曉了豔紋的名聲,見她對宮規熟識,人也老到,姿容更是平常,不會引起帝王注意,便被看中送到了麗妃身邊。豔紋早不喜宮外平常人家生活,日夜盼望能和母親一般入宮服侍,最好是服侍個寵妃,自己也跟着榮華沾光。她跟着麗妃後,察言觀色,細細揣摩,往往麗妃一個眼神,她便明白其意,不消數月就摸清了她的脾氣好惡,深得麗妃歡心,是片刻不能離身的。

此刻聽麗妃笑話,豔紋忙跟着道:“聖尊後給她們這個封號,未必就沒有這一層意思,各王府裏還有好幾個待嫁的宗姬、郡姬、縣姬,國公府裏也還有沒成親的舊國公主,要配我們這兒的王爺或郡王、鎮國將軍。彼此做下親事,消解冤仇,總是好的。”

“那些舊國公主,配個鎮國將軍也夠體面了。”麗妃聽她話語老道分明,不覺揮着帕子掩脣格格笑起來,“別說咱們這些郡王還小,就說要配王爺,咱們的王爺都娶親了,她們想來,做妾吧。本位就想看誰有福分去了那有母老虎傅珪坐鎮的濟王府中,咱們就日日有好戲看了。”

豔紋左瞧右瞧,見四下伺候的人早退出去了,方抿嘴一笑,附耳道:“您還不知道吧,這回濟王膽子可大了,去舊蜀押解君臣嬪妃入宮時,悄悄藏了舊蜀主的寵妃一個在外頭,金屋藏嬌呢。”

麗妃聞言立時來了興致,連檳榔也不嚼了,瞪大了一雙描畫精致的明眸追問:“當真?可是那舊蜀有名的燕氏?說是死了,是不是被濟王私藏了?”

“那倒不是。燕氏剛烈,路上殉主,人人皆知。”豔紋壓低了聲音道,“婢子打聽到的是說乃後宮一個姓姚的嬪御,雖說位分不高,卻也長得極可人,要不然濟王怎麼能看中呢。濟王妃那邊還不知道呢。”

麗妃拊掌笑道:“蜀中歷來多美人,便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姚氏,便讓濟王敢偷着養在外頭了。濟王這色膽可真夠大的。”

“可不是。”豔紋淨了手,將檳榔送到麗妃脣邊,道,“聖尊後不是聖人,做娘的總是偏心小兒子。您瞧興王是何等循規蹈矩,一路押送人從舊越回來,路上差點讓那個薛氏拿住了。”

麗妃嚼了幾口,鄙夷道:“沒用的人才循規蹈矩。”

豔紋撇了撇嘴道:“濟王仗着軍功,是一年比一年放肆了。”

麗妃笑道:“傅珪這個濟王妃是出了名的醋妒悍婦,她把濟王治得服服帖帖,內闈清淨。我就不信了,一個前涼朝留下的太子之女,能拿捏新朝君王親兄弟一輩子麼?如今天下一統,濟王的尾巴就藏不住了。這才開了個頭呢,往後不知道有多少官司要打。多少年了,這宮裏真是無聊極了,如今一來可有趣了。”

春華再次降臨至上川京時,宮苑裏的草色煙柳只敢瑟瑟地冒出一點嫩頭來。綠濛濛的,真似早春的薄煙淺霧。辛沅便是願意在廊下賞春,也少不得披一件薄薄的貂絨披風,兜着風帽,手裏抱着一個銅絲纏枝花暖爐,外頭罩着一個自己繡的絨錦繡花兜子,感慨道:“都說北地春來晚,果然是晚。”

夙芳道:“聽薛娘子說,她們越地那兒四季都熱,碰上涼快點兒的天就算冬天了。所以民間男女衣衫都露着臂膊,曬得墨墨黑的,唯有宮裏府裏的貴人,才穿得起有袖子的透氣的長裙袍子。到了這兒,她可抱怨一年裏有半年跟凍貓兒似的。”

辛沅忽然想念起錦城分明的四季了,幽幽道:“我們那兒,夏天也熱,是溼熱,又悶又黏;冬天也冷,是溼冷,關節都冒着寒氣,不喫口燙的熱的麻辣的,整個人暖不起來。唯有春和秋特別分明,美得別具一格。到這兒,就只有冬和夏兩季最分明,春和秋一打眼就過去了。”

話是這麼說,可誰人不愛春天呢?花房裏齊聚了原來四國的能工巧匠,個個存着心思鬥着手藝,想要脫穎而出。

都說宮裏的女人想出頭,可世間男子不也一樣,都要爭個出人頭地、站穩腳跟的機會。因此,四國花匠齊聚上川京後,瓊琅苑的春天便格外綺麗芬芳,春色綿延了。

當新綠染遍了仙都宮,水八仙開始在綠綺閣抽芽的時候,花匠們送來的紅藥一溜兒圍滿了綠綺閣的庭院。紅藥又名芍藥,牡丹爲花王,芍藥則爲次,乃花相。二者相似,都是尊貴之花。辛沅便問:“皇後宮裏送去的可是牡丹?”

花匠並不隱瞞,春寒還有些薄薄的料峭,他們忙得滿頭大汗,道:“是,麗妃娘子那兒也是牡丹。”

這可是僭越了。辛沅問:“這是頭一年這樣送?”

那花匠規規矩矩地道:“回蘇婉儀的話,不是。皇後娘娘和麗妃娘子是表姐妹,所以是一樣的牡丹。您這兒的紅藥,是花苑新培的,各位娘子聽到有個藥子,多少有些忌諱,便選了月月紅去。璹貴嬪倒喜歡紅藥,可她已經先要了紫雲英了。陛下說,就把紅藥送來您這裏,您必定喜歡的。”

夙芳道:“綠綺配紅藥,大紅大綠的,挺俗氣。不過,俗也有俗的好看。”

辛沅覺得好笑:“俗語形容美人,立則芍藥坐則牡丹,言其有豐肌弱骨不堪衣之態度。”她取了色澤最紅最濃鬱的一朵用小銀剪子剪了,豐容嫣然,簪在發髻上。又見何能給花匠們發了賞錢都送出去了,方低聲道:“唐代的潘鹹有兩句寫芍藥的詩,閒來竹亭賞,賞極蕊珠宮。媚欺桃李色,香奪綺羅風。陛下送紅藥來,不過是暗合了我從前的封號和如今的閣名罷了,又取笑我……總在他面前立着說話。”

夙芳也笑了:“娘子也是的,多半兒總不肯坐着和陛下好好說話。都說薛娘子脾氣不好,我看娘子的硬骨頭才長在裏頭。”

辛沅微微一笑:“陛下才是硬骨頭呢……”

夙芳忍不住笑意:“陛下對着娘子也有軟和脾氣……否則金戈鐵馬的一個人,怎麼會想到綠綺紅藥什麼的?”

辛沅不覺莞爾:“那給我換衣裳,換一身綠綺羅褙子,山嵐色齊胸裙子,隨我去恆甯殿謝恩。”

夙芳服侍辛沅久了,深知她心意,手腳利索,就將辛沅打扮起來。

辛沅位在婉儀,位分低微,不可梳高髻,簪釵不飾長流蘇。她倒是不在意,任何發髻,撇開金珠裝飾,反而能梳得細巧精致,只須妝點些時新鮮花,便不落下乘。她這日着一身淡雅裙裝,正對鏡梳妝。她十指靈巧,再難的發髻也不在話下,今日懶怠了,只梳個簡髻,連發包都不用墊在真發裏了。就把自己的頭發大部分梳攏,繞着一根碧玉簪子慢慢盤到後面,只露出簪首一只玉喜鵲,這樣的發髻顯得後腦勺格外飽滿。

周朝人崇尚額發高福氣高,頭發要多密且黑,最宜高髻,尤其腦後頭發要梳得結實飽滿,才可在戴碩大的冠子,或滿飾各種珠花。

辛沅生來頭發挺多,前頭剩餘的頭發正好梳了一對鵲髻,小巧精致又不引人注目,真真是低髻了。因鵲髻用青絲梳成,烏鵲似乎不夠喜慶,辛沅從妝盒裏取出四朵暗紅琉璃梅花白珍珠釵間隔着戴,似霜雪點點,喜鵲登梅,雖說俏皮,卻更有意境,她左右一照,總覺得還缺點什麼,簪一朵紅藥,便添了幾分生氣。

夙芳取過一枚絲緞匣子來,道:“這是陛下新賞的簪子,婢子瞧着不像藍寶石那樣貴重東西,娘子今日發髻簡單,缺個壓髻的大簪子。您這就要去陛下宮裏,不如戴上這個。”

辛沅取出一看,也嚇了一怔,卻也沒多說話,隨手簪上。

辛沅梳妝停當,對鏡自照,頗爲滿意,帶着夙芳與何能正要往恆甯殿謝恩,但見春色滿苑,晴絲嫋嫋,一時不覺貪看住了。上川京的春光比舊蜀、舊虞和舊越都來得短暫,難得看到花事盛放,真生了“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1)之心。

辛沅貪看春色,足下也不急,嬪御們都要去謝恩的,她位分地位,恰好閒步攬春色,晚點去也無妨。

到了恆甯殿門口,何緩雖然着急等長了脖子,卻也不敢再這兒失儀,眼巴巴見辛沅落了步輦,忙一陣風趕到跟前扶住了攙下來。他朝辛沅一看之下,竟然呆住了。初看之下,她算是九儀裏打扮低調的。當年秦麗妃爲昭儀時,雖然也不用長流蘇,但紅藍寶石釵是用了不少,珠花也有做成手掌大的。可那些東西,哪及眼前這位戴着一枚不起眼的銀點翠鑲貝鈿青金石簪貴重。

何緩的呼吸有點重,周朝不產青金石,青色爲天,色如金星,青天金星,閃爍其華。這些青金石全部來自外蕃,因許多蕃國畫家畫畫所用,出產又少,爲用一點青金石顏料,不惜傾家蕩產爭相購買。所以無論是剛一統的周朝,還是曾經國力強盛幅員遼闊的涼朝,這都是極其難見的東西。尤其這顆青金石呈飽滿的水滴狀,好像一滴水欲落未落的樣子。它個頭大不說,質地又細膩,顏色從深藍中透出紫色來,上頭均勻地布灑着點點金星,實乃罕見。有這麼大一顆頂珠,後頭的螺鈿由夜光貝制成,夜晚才隱隱有光,與點翠相呼應,也許工匠認爲這樣色澤暗了,用了一顆小兩圈的珍珠爲底,珠光熠熠,這是一支日夜都能生輝的簪子。

況映身邊的嬪妃並不多,他平素也不甚放在心上。爲着辛沅的位分低,可況映有好東西,第一個總想着給她用,偏寵如此,他何緩追隨況映半生,也實屬罕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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