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川京的初冬来的很快,一夜间落起了雪子,第二日就成了雨滴夹着雪花,瀌瀌而落,不过三日,就大雪纷飞,宫道上积了薄薄的雪,还来不及扫清,又因雨水冻住了。路滑难行,冯后身子骨弱,本就不大愿意在寒冬里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花上两个时辰梳妆打扮,换上厚衣裳,离开暖和的寝殿到屡屡掀帘开门的正殿里端坐着接受嫔妃拜见。冯后素来珍重自己的身子,有这个功夫,情愿睡个回笼觉,因而早早就免了阖宫陛见。皇后如此,况映更不愿嫔妃们在冰寒天气里赶来赶去给自己和圣尊后请安,一来打断自己看劄子,二来也扰了圣尊后的清闲安逸。
因而嫔妃们都喜欢冬季,在自己阁中将炭火烧得旺旺的,早上晚起,和侍女们摸一会儿骨牌,用了午膳就睡上一觉,睡几个时辰都无人来管,多少有点猫冬的意思。妘妃还怕她们用饭不在正点上,有小厨房的嫔御厨子们都随时备着热饭热菜,还有铜锅子,想吃什么涮一涮,吃着滚烫,浑身都暖和。
辛沅窝了一个多月,深觉周宫的生活比在蜀宫里自在许多。除了嫔妃们怕摔着来往少了,日子真是又清闲又没负担,她一块帕子绣了半个月,连一个蝴蝶翅膀都没绣完,自己反倒嫌弃自己选了个那么麻烦的图样,简简单单用虚针绣绣朵兰花不就完了。
周宫里重视冬日补养,鹿肉羊羔,熊掌狍肉,都是温热厚腻之物,幸好来自新罗的慎才人盯着尚食局备下了些腌制好的泡菜,吃起来最能解腻。暖棚里烘养出来的新鲜瓜果也照例送到嫔妃阁中。
这样的日子是极惬意的,不用给皇后和圣尊后请安,侍奉君王的日子也不多。况映就这么几个后妃,不是出身大族有背景的,就是有资历的老人,再就是自己亲自挑选的心爱之人,他不愿意她们冒风雪受寒冻,有时候要人侍寝,倒是他到嫔妃阁中多,召她们去恒甯殿的少。
恒甯殿的宫女是近身侍奉陛下的,个个都是圣尊后、司宫令滕氏、两位尚宫莫氏、刘氏及谢尚仪同选的,姿容单薄普通,行事利落用心,口齿牙关闭紧的才能用,有正四品大侍御骆氏一人,掌恒甯殿事务;正五品小侍御二人白氏和洪氏:佐大侍御理事;正六品听宣与录事各四人:掌文书,处理宫中杂事。这般布置,与皇后所住的柔甯殿宫女数量一般。有她们乌泱泱一群人在,皇帝想和谁独处亲近,似乎都有些不大习惯。
这样的日子,让辛沅想起在蜀宫的冬天,每日给任赞请了安或者陪着用了膳,就可以随自己心意,在沈后的蓬莱殿与她一同消磨时光。
如今白日短,人也懒怠动弹,屋里暖洋如三春。也就是她们这些素日要好的嫔妃,才愿意冒雪出来,在彼此阁中一呆就是一天,打双陆、投壶、描花样子,再懒怠也要动弹动弹。犯困了就同在榻上打盹儿。日子过得很快,冬天也不难熬,一下子就过去了。
自从入了冬,冯后身子好一阵坏一阵,常病着不能出来。但初一十五嫔御进柔甯殿叩见皇后还是不能免的。
丽妃身在妃位,又是皇后表妹,理所当然的迈步在前,在凤座侧首加了一把桃心木雕芍药椅上坐下了。她今日梳着高大的盘福龙髻,髻式作大而扁状,亦称卧髻。想来这般早起,丽妃还想回去睡个回笼觉的,所以梳了这个既有气势又能回去倒头就睡的发髻。果然她神色懒懒的,满面红晕,不必说,况映昨夜定是歇在她的藏乐阁。幸而丽妃发量多,青丝油厚一把,围饰着七宝珠翠、犀角花朵冠梳,左右各两对螭虎钗,钗身为一螭一虎盘旋,钗梁刻做牡丹花,不同于寻常所见的款式只在簪头打枚怒放的金牡丹,底下一朵朵含苞的牡丹渐次簇拥开放,重重叠叠,顺着发髻盘旋而上,华美无比,与她胸前一粒拇指大的珍珠串一粒同样大的牡丹花颈链相映生辉。她身着大红柿织金纱柿蒂形翔凤褙子华美艳丽,暗绿色鱼油锦折枝云雁飞旋纹,颇有一种富贵凛然不可侵之意。比起冯后的体弱多病,丽妃体格丰腴,颇有凉朝女子余韵,此刻脂粉轻染,黛眉长飞入鬓,眉心一粒红碧玺装饰,两爿用胭脂勾画莲花盛开之状,一番打扮,比平常就多了几份雍容华贵。
若不是她坐在侧首,几乎教人以为她才是皇后。
琳嫔好奇道:“丽妃姐姐今日的裙子好别致,是什么料子,我等入宫多年,竟没见过。”
丽妃巴不得有人来问一声,偏妘妃只顾着乳母怀里的延宁帝姬,也不多看她一眼,便得意洋洋道:“凉朝会真年间女王国进贡的龙油绫和鱼油锦,据说是用龙油、鱼油浸泡的缘故,文彩尤异,入水不濡湿。只可惜,如今岁月隔长,龙油绫是早没有了。女王国也早国破了。这几批鱼油锦还是莒国公夫人献给本位的,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滴水不沾。”
妘妃这才抬头笑道:“莒国公夫人合该早些送给丽妃妹妹,那时三皇子尿急,一个不留神尿在你裙上,就可知道是不是真的滴水不沾了。”
琳嫔素来亲近丽妃,便掩袖笑道:“妘妃真是心心念念惦记着小皇子,可惜偏女儿缘深。都说女儿是爹娘的小棉袄,如今妘妃娘子两件贴身棉袄穿着,可暖和极了。”
妘妃虽与丽妃同在妃位,可她素日低调不张扬,今日只着一件雨过天青彩绣碧鸾绫齐胸长裙,一枚成色普通的双玉环禁步,外披一件竹青色及膝宽袖丝棉褙子,不滚边不饰彩,只在肩头和及膝盖处绣了了几朵淡粉色的杏花,像极了风吹花落的写意。头上也简简单单梳一朝天髻,以金勒束缚,再缀以浅粉色花钿。人靠衣装,妘妃在丽妃面前,无端就低凋了一等。
丽妃心中得意,笑吟吟道:“当日妘妃怀娠,看着肚子人人都说像是皇子。可是一朝产下延宁帝姬,皇子却是胎死腹中。皇子梦虽破了,幸而妘妃久居深宫,应对得体。发觉不是皇子,立刻开窗举誓,表明无夺嫡之心。这般急智,我真心佩服。”
此事宫中之人在妘妃生产后慢慢传开,但因言语中涉及嫡庶,从无人敢在宫中提起。如今事过半年,丽妃当着众人的面骤然提起,连一向沉静稳重的璹贵嫔都微微变了脸色。
妘妃面不改色:“我是说过这样的话。”
丽妃并不打算结束这个问题。当表姐的皇后未至正殿,这儿只有自己生有皇子,位分最尊。辛沅心中默默想: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丽妃有心在皇后的柔甯殿压倒与自己同样是正二品妃的妘妃,言语间便愈加肆无忌惮。
“妘妃发誓都发得那么及时,不像我蠢笨,生了显成郡王只顾着欢喜,哪里想到夺嫡这件事上去。”丽妃拍了拍手,轻声道,“我一个媵妾,随皇后表姐嫁入宫中,只知要为皇家开枝散叶,兴盛苗裔,哪里想得到什么夺嫡不夺嫡的事儿啊。我看就是妘妃心思太重,一颗心呀也挤巴地窄了,所以尽想着这些不相干的事。”
妘妃不想丽妃今朝这般伶牙俐齿,想来这话颠来倒去在她肚子里许多遍了,想得极周全了,此刻才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妘妃暗暗冷笑一声,旋即慢悠悠道:“我生了两个女儿,将来有两个贴心的驸马,都说一婿顶半儿。这么一凑,一个儿子也就有了,那可是最好。只消孩子来日有福,我这个为娘的就没什么不安心的了。”
丽妃娇滴滴的,小心地摘下镂金嵌珠护甲,伸出柔荑在延宁皱巴巴的面孔上温柔抚摸着,“妘妃想得也忒长远,这生下延宁帝姬都几个月了,瞧她皮肤黄黄儿的可怜模样,手脚也不伸展,看着弱的很。妘妃呀,我在想是不是你那日一生产完就只顾着剖心表白,结果风扑着了延宁帝姬,教她受凉,这才总病病歪歪的。你呀先别想着女婿了,只顾着眼前女儿康健要紧。”
妘妃被丽妃一顿抢白,脸色虽然不好,但勉强维持着得体温婉的笑意。她不喜丽妃待延宁帝姬这般轻蔑模样,抬眼看了乳母一眼,口中道:“安如的的嗽症总不见好,天寒季节容易加重,请御医再来瞧瞧。”乳母答应了一声,匆匆抱着延宁帝姬对着空着的皇后凤座跪下行了一礼,旋即带走离了妘妃视线。妘妃对这小女儿的病痛并不放在心上,辛沅看延宁帝姬一副没长开的样子,小儿病痛多难医治,容易夭蕙,但看妘妃也视这女儿并未多么上心,多半因为她怀胎十月盼了十个月的皇子胎死腹中,只生下一个病怏怏的女儿,一朝美梦落空的缘故。
丽妃这般讽刺妘妃,旁人便罢了,曹大侍御心里过了两遍,始终难以咽下这口气,只因冯皇后所生的长宁帝姬小字晗如,,面黄肌瘦,格外瘦小孱弱,和她多病的母亲一般,一点都没有康健的样子。
几位帝姬都着家常裙衫,纹绣细密流丽,不失清雅精致。她们皆梳梳双丫髻,用珍珠头绳勒着,垂下各色宝石璎珞,红红绿绿,蓝蓝黄黄,晶莹可爱。
几位帝姬都现朝着冯皇后空着的凤座拜了,又与嫔妃们见了礼。
丽妃这才对着崇宁帝姬笑逐颜开道:“过了年帝姬就十五岁了,是及笄之年,可选驸马都尉了。到时宫中多桩喜事呢。”
崇宁帝姬显然不喜欢听人公开论婚嫁之事,淡淡转过头道:“希望孤嫁人时,不要带什么媵妾,白白便宜了驸马,又在府中多生事非。”
话音未落,丽妃已然面红耳赤,这里除了妘妃、素黎贵嫔、蓁嫔、慎才人、辛沅和薛九泠,其余几人都是冯皇后的媵妾,为了巩固冯皇后在宫中地位才陪嫁过来的。
妘妃和颜悦色道:“本位侍奉明敬皇后与崇宁帝姬多年,如今帝姬长大,明敬皇后一定很欢喜。及笄之礼时虽然明敬皇后看不到了,有本位做个见证也好。”
崇宁帝姬对着生母昔日的贴身侍女态度要好很多,道:“妘妃娘子,这是皇祖母与爹爹和母后该议的事,孤不该多听,时辰不早,孤得回慈甯殿习字了。”
未多久,长宁帝姬也面色更差,乳母说她受不住春气还寒凉,便抱进去添衣了。众人也习惯了冯皇后卧床不出,对着的空凤座行了礼,妘妃亦带着善宁帝姬起身回阁了。薛九泠更是不愿坐着多敷衍,立时拔腿就走,不屑与众人言语。
曹大侍御恭送了众人立刻柔甯殿大门,回到寝殿,方才沉下脸色,对着病榻上的冯后道:“丽妃娘子也太过分了,您不出去,她真把自己当柔甯殿的主人了。”
冯后斜靠在姜黄色富贵团花大迎枕上,没有上妆,头发只随意挽着一窝丝,插一根翠玉掠儿,越发显得蜡黄的的一张脸没有什么血色。冯后并不很在意,问道:“她是打扮僭越了呢,还是言语举止僭越了?”
曹大侍御翻了个白眼儿:“她的性子您还不知道,自然是样样都僭越了。”
冯皇后漫不经心地道:“随她去吧。谁教她是本宫的亲表妹,三皇子的生母,陛下的宠妃,由她作些威势,压压下面的人儿也好。”
“您呀!就是太纵惯丽妃了!”曹大侍御关切地嗔着,“妘妃生了那么久,搭上了自己半条性命,还陪葬了一个皇子,结果生了个病猫儿帝姬,哭都哭不出声音,丽妃还要压着谁去!她也够得意了!”
冯后看了她一眼,曹大侍御才觉着自己说错话了,自家冯后所生的长宁帝姬也是一生下来就体弱,还淘尽了母亲的身子骨,闹得冯后一年里有三四个月起不了身。冯后身上披着一袭雪青色绣千叶莲插宝瓶重锦丝棉褙子,咳了两声,似有些受不住那衣裳的重量似的,道:“晗如换了个方子吃着,可有好些么?”
曹大侍御一说起长宁帝姬便笑道:“好多了,帝姬夜里睡觉安静,很少有惊着了。白日里话也多了。咱们帝姬的脾性可好静了,就喜欢认字,跟着璹贵嫔问了两回字了。”
冯后欣慰地颔首:“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国之邦媛是要有点墨水在肚子里的。璹贵嫔左右也是闲着,她一肚子咏絮之才,教给晗如一些倒也不错。只一件,晗如身子弱,不许久学认字伤神。”
曹大侍御忙答应了“是”,又道:“璹贵嫔是个老实安分的,不会带坏了帝姬,由她教帝姬识字也好。您呀自己好好养着,御医说了,再调养个三五年,您还有生养的机会。”
“是么?”冯后并没有什么高兴的神气,“这话本宫就当一半真一半假的听着吧。”
曹大侍御见她并无当日出嫁时的高傲心气,欲言又止,到底是忍了下去。
妘妃今日被丽妃当众言语刺拨,虽然表足了她拥立嫡长的态度,可是望着病弱如一团冻嗦了毛的小猫般的女儿延宁,想起当日言行,实在是迫不得已。身为嫔妃如何不想要一个儿子可以傍身?自小父母对兄弟们的态度,她便明了一切了。
宫中民间,都是以男子为贵。否则一个皇帝怎会有那么多嫔妃,妘妃侍奉皇帝多年,只生了善宁一个女儿,以前尚可说天下未定,皇帝要四处征战,与嫔御们亲近得少。如今皇后和丽妃入宫才几年,相继生养,长宁帝姬和显成郡王也眼看着大了。
宫里多少有些声音,说她妘妃到了年纪,生延宁这一胎已经受尽搓磨,不似从前强健。冯皇后也是体弱多病。明敬皇后早逝,三位皇子里只有皇三子显成郡王生母丽妃尚在,显成郡王也养得活泼健壮。在朝臣眼里,这也是一个路子。可唯有妘妃,千盼万盼,受尽怀娠的苦楚,最后一台双生,死了珍贵的皇子,生下的却是病猫儿似的女儿,和冯皇后的女儿没有两样。
真是天不遂愿,天意不遂人愿了!
还好服侍的宫人锦缘和锦斑贴心,锦斑着乳母抱开了延宁帝姬,请御医到暖阁来看。锦缘劝慰妘妃道:“娘子,帝姬胎里弱,格外可人疼,陛下又知道您对和皇后留下的嫡子忠心,少不得多来看看您。至于皇子么,您都生了两胎了,还怕以后没得生?常言道先开花后结果,看谁的福气在后头呢!”
福气?眼前妘妃是不敢想的。这宫里的女人,看着金尊玉贵,是黄金堆砌白玉筑就的光辉出身,可从踏进了宫门,就没一个人是能安安乐乐享福起的,面上带着笑,嘴里含的却是黄连,就得那样吞苦强笑地活着。
妘妃压抑住紊乱的思绪,静了静神问:“安如的药吃着怎么样?怎么本位瞧着黄气都一直未褪干净的样子,看着黄兮兮皱巴巴的,又总是咳嗽不止,不讨人喜爱。”
“已经在喝褪黄气的药了,主要是帝姬肝胆衰弱,又没胃口,喝不下奶水,按说喝的多排的多,就不必用什么药了。至于帝姬的嗽症……”,锦缘贴心地说道,“那时娘子一生完就立刻开窗下跪剖白心意,当时陛下就守在外头,怎会不觉得您一片赤诚,而疑心丽妃仗着有子生了不臣之心呢。”
妘妃有些怅然:“可我细瞧着,陛下并没有露出这样的心思来。”
锦缘压低了声音,恳切道:“陛下是谁呀?若心思都被婢子这样的蠢物知道,那还是陛下么。总归陛下心里是有娘子的,否则不会常来看延宁帝姬,比对长宁帝姬还上心。这不就是女凭母贵么!”
妘妃沉吟片刻道:“那祛黄气的药要快快服了,再开些开胃的方子,让乳母多多喂奶,等黄便排尽,眼白与肤色不黄了,那便是好了。至于那嗽症,不用那么快见好,用些最平和地药吃着,且让陛下多心疼心疼这个小女儿吧。”
锦缘会意道:“陛下心疼小帝姬,就是心疼娘子您。”
妘妃颇有些自怜:“我接连生女,始终没能养活一个可以依靠的皇子,陛下就算心疼,又有多少。何况新人入宫已经半年,陛下更是分身无术了……”
锦缘翻了个白眼儿:“薛氏和苏氏那两个女人算得什么?样貌冶艳,名声也坏了,满宫嫔御除了那个书呆子璹贵嫔谁还和苏氏来往?薛氏更不用说了,她们还有什么将来么?”
妘妃沉吟道:“本位瞧着,崇宁帝姬和苏氏很亲近,又公然维护她。”
锦缘嗤地笑了一声,道:“崇宁帝姬再护着苏氏,她也不过是个皇女,且很快就要出成婚离宫,能护苏氏几时?娘子的两位帝姬才是亲生的,是一生一世的依靠呢。”
妘妃这才稍稍宽心,露出一丝笑意。
“婢子瞧着陛下要了薛氏和苏氏,不过是借她们俩折辱两位降臣国公,毕竟他们俩不像莒国公一般不动一兵一卒便顺服和降了。”锦缘沉下声音,低低道,“左右明敬皇后仙逝了,只留下两位郡王。现下凤座上那位是个病秧子,能活多久,更别说指望她能生出个嫡子来。”
妘妃沉吟道:“皇后的身子如何她自己最清楚,否则不会对丽妃的儿子那么上心,大有要拿过来养的意思。”
“那也不中用。”锦缘隐秘一笑,“明敬皇后是元配,生的是嫡长子。冯皇后是继后,再过继一个庶子为嫡子,到底都是降了一肩的。婢子眼皮子浅,只等着冯皇后病死了,谁继登后位,名正言顺推举昭成郡王为太子,太子自然知恩,奉她为母后皇太后。且在太子眼里,是从小服侍他的娘子您更亲近呢,还是那骄横奢傲,恃子生骄的丽妃更可亲呢?”
妘妃浅浅一笑,露出一点慈母之色:“那是不用说的。”她微微有些黯然,“生不出皇子,我也只有这点指望了。”
一层冬雪一层寒,延宁帝姬的身体越发不好,日夜咳嗽不止。妘妃觉察着不对,立时让御医将平和的汤药换成药性猛重的汤药。谁知延宁帝姬喘症已成,遇着变天或是寒天,病情就加重。如今冬寒漫长,对她一个襁褓婴儿来说甚是煎熬。妘妃虽然不疼这孩子,但到底是自己生的,这时也急了起来。况映命御医成日守着,轮番开药,也是无用。终于在一个冬天的夜里,延宁帝姬停了喘息,也停了呼吸。
可怜这孩子胎里弱,来世上不过都没走完一遭春夏秋冬,便早早撒手去了。
延宁帝姬安如因病夭蕙,妘妃久盼生子,对这个女儿的出生很是失落,不欲理会,加之这孩子自落地就病怏怏的,她也不甚在意。如今延宁帝姬蚤薨,她为生母,免不得也起了爱女深情,心痛异常之下,抱着孩子凉透了的身体怎么也不肯撒手,只是一味哭泣不休。况映见妘妃如此,亦十分难过,好言好语哄得她放开了延宁,除了上朝,守在妘妃身边两日两夜,连劄子都挪到了妘妃阁中批阅。
妘妃伤心之余只叹自己德小福薄,擅居妃位,才会多年来只生了一个胎死腹中的皇子,连所生的幼女也胎里带病,无福早夭。况映见她如此,如何不怜惜,拥着她温言安慰:“你跟着朕多年,要不是因为继后携媵妾入宫,委屈你在德仪之位,与裴氏、凌氏等人混迹一流,早就该进封。如今你在妃位,温柔驯顺,处理六宫事处处为朕与皇后分忧,德配其位。只是你一直未有封号,与比你晚入宫的丽妃稍逊一等。”
妘妃含泪泣道:“陛下,妾怎能与丽妃妹妹相比,丽妃妹妹是嫔御中唯一诞育皇子的,早得妃位,又有封号,都是情理之中。”
妘妃因失女之哀,并不妆饰,一身月白素服,披着雪白的貂皮大衫,乌鸦鸦的圆髻只簪了一对素银长寿菊簪子,衬得脸容越发苍白,一双明眸更是肿得如桃儿一般,眼底全是血丝,与素日从容温婉的模样全然不同,倒是愈加可怜可爱。况映念起多年情分,妘妃一直默默追随左右,侍奉无不周到,亦是动容:“朕已想好了,特赐你封号为‘諴’,尊为諴妃。”
妘妃识字不多,况映见她神色,便道:“諴者,和也,诚也,安和诚心,既是为了纪念蚤薨咱们的爱女安如,也是因为你从前为明敬皇后的侍女,明敬皇后姓和氏,和氏源为宁氏,諴宁一意,且你为人挚诚,待朕一片諴孚真意。因这缘故,此封号与你最相宜。”
妘晴听罢,忙屈膝跪下要拜,况映立时扶住了,温声道:“你这些日子都没歇息好,身子弱,又伤心太过,不必行此大礼了。”
妘晴勉强止了泪,眸光盈盈道:“妾谢陛下大恩,只是妾有一事相求。安如尚在襁褓之中,未多得父母之爱便早登极乐。妾身为安如之母,此时得封号,不愿张扬,更不愿受宫中姐妹道贺,只需礼部与尚宫局知晓便好。”
况映最喜她这般温平不生事的性情,心中越发爱重:“朕知你丧女心痛,无心应酬受贺,朕会明示宫中,更要紧的是给予安如身后哀荣。”
妘晴深知况映已在自己阁中逗留两日两夜,再陪自己下去,只怕误了国事,圣尊后那边反而对自己有反感之意,便再四苦劝,终于劝得况映回了恒甯殿。
况映犹嫌不足,还亲下手诏予礼部,令以帝姬汤沐邑(1)所得的钱粮的三分之一数目在帝姬墓旁修建佛祠,祈祷往生。向例帝姬只有在婚嫁出降(2)或及笄礼时才有实封的封邑,但上回延宁帝姬病重气喘,况映已赐帝姬汤沐,祈求降福祛病。前朝白居易云:“近代有未笄年而或下降而赐汤沐邑者公主,可见荣宠重之。”如今延宁帝姬蚤夭,今上爱女,悼惜之甚,辍朝两日。圣尊后不胜哀痛,哀哭久之。嫡长女崇宁帝姬率诸庶出帝姬服缌麻(3),以表哀思。諴妃更命延宁帝姬亲姐善宁帝姬为妹服丧百日,不茹荤腥,不事服彩。
因为在爱女丧仪中,諴妃加封号的礼仪便没有大办,仿佛是承受了父亲对夭折的妹妹的怜爱,活着的姐姐善宁帝姬又分加了河东十座城池为汤沐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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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汤沐邑:源于周代的制度,是指诸侯朝见天子,天子赐以王畿以内的、供住宿和斋戒沐浴的封邑。后指国君、皇后、公主等受封者收取赋税的私邑。而贵族受封的汤沐邑,则是一种食邑制度。
(2)出降帝王之女出嫁。因帝王位处至尊,故称降。《旧唐书·方伎传·一行》记载:“开元十年,永穆公主出降,敕有司优厚发遣,依太平公主故事。”宋代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公主出降》记载:“公主出降,亦设仪仗行幕,步障水路。凡亲王公主出则有之。”
(3)缌麻:古代丧服名。五服中之最轻者,孝服用细麻布制成,服期三月。凡本宗为高祖父母,曾伯叔祖父母,族伯叔父母,族兄弟及未嫁族姊妹,外姓中为表兄弟,岳父母等,均服之。《谷梁传·庄公三年》“改葬之礼缌”唐杨士勋疏:“五服者,案丧服有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