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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暫別離

果然這夜況映留宿於玉津閣中,燭火亮了整夜不滅。二人秉燭夜談,自靜寧襁褓幼兒時說起,說不完牽念的情腸,也念起了十數年的舊情。他對她,終究是愧疚的。爲了家國,小小年紀的靜寧就嫁去了青詔,那距離幾乎是橫跨了整個國土,面對那麼多部族首領利益交錯,她居然也都撐了下來,還得到了世子的愛,穩坐了世子妃之位,這其中有多少難以對人言的艱辛。也難怪,從靜寧帝姬出嫁之後素黎貴嬪對況映就淡淡的了。可是當時的情境下,能怎麼辦呢?將崇寧這個嫡長女許給青詔,是太抬舉他們了。也不能不防着,再有屬國、貢國求娶他的親女——左右第一個出嫁的庶女,以後也好有由頭堵別人的嘴。

原是況映這個做父親、做皇帝的不好,若非素黎貴嬪知曉大義,只怕二人早就恩斷情絕了。

次日素黎貴嬪嚴妝廣袖,戴齊肩寬的玉琉璃等肩冠。她身量本就高,越發顯得氣度高華。素黎貴嬪在衆人目送下登車,皇帝特此以正二品妃儀仗出宮,禮部尚書領隨侍三百人,尚宮局服侍的宮人百人,另有護衛三千人,浩浩蕩蕩遠赴青詔。

蓁嬪與慎才人依在一起,遠眺良久,見儀仗都消失在塵煙嫋嫋中,這才帶着淳寧、隨寧兩位帝姬回去了。

崇寧帝姬在高臺上遙遙目送素黎貴嬪一行人迤邐離開,見衆人都散了,眼中多了一絲哀傷:“宜如雖然聯姻遠嫁,但有生之年還能與母親相聚。而孤生母離世,孤永遠都是一個沒有母親的人了。”

辛沅輕輕握住她的手:“我聽聞原本要嫁去青詔的是帝姬您,可是陛下與聖尊後都不舍,才讓身爲次女的靜寧帝姬去了。如今陛下天恩,許素黎貴嬪遠赴青詔與女兒相見,也算彌補她們多年母女分離之苦。而帝姬您,將來嫁到婆家,婆母若是寬和疼人,也是半個母親。”

崇寧帝姬笑了笑,搖了搖辛沅的手,有些撒嬌般道:“孤知道,若不是爹爹與皇祖母疼愛,孤身爲長女,就應該承擔起這個重擔。孤只是看素黎娘子與宜如妹妹即將團聚,有些想念自己娘親了。”

辛沅柔聲道:“你放心,你是嫡長女,是國朝邦媛的顏面,留在京中,自有你擔當的大任。”

二人絮絮閒話,不知不覺早已落在了人後。馮皇後初入宮時本欲對素黎貴嬪示好,但素黎貴嬪不只對她敬而遠之,但皇帝也淡淡的。馮後覺着她們幾個並無可用之處,便不願再紆尊降貴討好她們。從此二人並無什麼交集,素黎貴嬪母女的事馮後更不放在心上。何況馮後身子弱,禁不得高臺風吹,早早就下了樓臺,諴妃上來殷勤扶着馮後臂膀,滿面堆笑道:“素黎貴嬪真是有福氣的人,此生還能出宮省親去見女兒。聽說這還是蘇婉儀在陛下面前進言,陛下當下就允準了……”

麗妃不耐煩地翻了白眼兒,直接戳破她的心思:“諴妃,你不就是想說蘇婉儀在陛下心中分量重,得陛下另眼相待麼?這長了眼睛耳朵的人都知道了,何須你來皇後娘娘跟前說三道四。”

諴妃忙正色道:“陛下這是看重女兒,才許素黎貴嬪出宮。我是想到我也是有女兒的人,陛下如此寬厚,我也同感恩德而已。”

麗妃輕哼一聲:“我只有皇子,沒有女兒,不能感同身受。諴妃和我說也是白說。”

馮皇後眉頭輕皺,這個表妹,三言兩語,又被諴妃拐的來戳自己的心窩子。想着也不理二人,便緊了緊披風,快走兩步,道:“本宮出來這麼久,也不知晗如怎麼樣了,心裏放心不下,還是傳了轎輦快些走吧。”說罷也不理麗妃和諴妃,獨自登上轎輦先行走了。

麗妃回過味來,也不生氣,只是冷冷一笑:“諴妃,素黎貴嬪是有福氣,那是女兒長大了能爲國盡忠。你的善寧帝姬還小,還是細心養着吧,別一個不當心和延寧帝姬一般養不大了,姐妹倆都去陰司裏做了伴,那你的後福可不知道要指望誰了。”

諴妃是出了名的隨和好脾氣好說話,只幼女延寧帝早夭一事,一直是她心頭大痛。如今麗妃張口就來,毫不顧忌,馮後明明走在前面幾步,應當是聽見的,她卻只作不知,顯然是偏袒麗妃。諴妃恨得後槽牙咬緊,再不與她說話,兜上風帽,在麗妃放肆的笑聲裏疾步離去。

自從素黎貴嬪離開皇宮,蓁嬪和慎才人很聽話,幾乎每日都要到綠綺閣來坐坐,三人本就不熟,能聊的無非是估摸着素黎貴嬪這一路走到哪裏了,與靜寧帝姬母女相見後又是何等激動難言,再說說青詔風俗人情。慎才人見識不多,倒是很願意聽這個,每說到稀奇處,她都十分入神,最後少不得蓁嬪打斷她,才又說起素黎貴嬪到了青詔可喫的慣住的慣,又感嘆她在青詔呆上幾個月總要回宮,終究還是母女分離。二人來時也並非每次都帶上淳寧和隨寧兩位帝姬,畢竟身爲國之邦媛,她們要熟習詩書禮儀,琴棋書畫,偶爾還要去打馬球、蹴鞠和騎射。這一點上,皇帝很公平,養女兒和養兒子是一樣用心的。

辛沅與蓁嬪和慎才人並不算十分相熟,有時無話可說時,便去小廚房做點心,留她們兩人說話更自在,自己也不必陪着無話找話。因顧着慎才人是新羅人,辛沅偶爾也會做些新羅特色的點心,這個時候,慎才人便會格外高興,對辛沅做的家鄉點心也贊不絕口。辛沅見慎才人長日無事,過得十分寂寞,便向她討教新羅點心和菜色的做法。慎才人雖然不擅廚藝,但有特色的點心和菜色都能說的清楚,有時還會說起新羅風俗,很是念想。二人摸索着嘗試做了幾樣,慎才人一嘗,眼淚都流下來了,道:“雖然這裏有新鮮的菜蔬魚蝦,菜式比新羅多一百倍還不止,可我不長進,老想着故鄉的小魚幹小蝦幹還有辣水蓼醬泡菜。這……真是滿足了我二十年的思鄉之情了。”

新羅本是小國,物產也不豐富,唯一因靠山靠海,人參和魚蝦倒還挺多。人參珍貴,用於進貢爲多。當地富家女子多食便宜一點的紅參進補,又用紅參水泡澡浸手浸臉,保持肌膚柔嫩。普通人家爲了長久有魚蝦喫,往往舍不得喫新鮮的,而是曬成魚幹蝦幹長久儲存,連蔬菜也是。因新羅國地寒偏遠,冬季漫長,想喫新鮮的蔬菜很不容易,花椒和藤椒也多產,當地人不善烹飪,所以家家戶戶都用水蓼萃取辣汁和一種特辣的紅醬醃制泡菜,只需一點點泡菜,就可佐餐下飯。

爲此,蓁嬪與慎才人來得勤快。不過九泠也是常來的,她們與九泠的性子合不來,見過禮便也走了。待她們要離去時,辛沅便會備下一些新鮮軟和的甜點,好帶一些回去給兩位帝姬。因辛沅做的甜點比尚食局的精致可愛,又不那麼甜,很得那兩位帝姬的喜歡。

諴妃這日聽說蓁嬪和慎才人又在綠綺閣用膳,不覺冷冷一笑道:“宮中歷來三足鼎立,薛氏和蘇氏入宮後,也是兩個無人瞧得上的異類。如今倒好,和潛邸的那三個舊人抱團一塊兒了,她倒是慣會左右逢源的。”

錦緣沒好氣道:“那個慎才人不就是一個新羅婢,原是頂不中用的。尚美人還能跟着做個麗妃的應聲蟲呢,她連這個也不會,只是素黎貴嬪和蓁嬪資歷又深,又育有帝姬,從來不和其他人走的近,連馮皇後百般拉攏都沒有,如今倒成了蘇氏沆瀣一氣了。”

“這倒好,蘇氏隨口一句就讓陛下答應素黎貴嬪出宮至青詔與靜寧帝姬母女團聚,素黎貴嬪可不是要挖出心肝來和蘇氏親近了。”諴妃嘆了口氣,蹙眉道,“也怪我不好,見這些年素黎貴嬪不得寵,自己又一心想生個皇子,沒有細細體察陛下的心情,他其實對靜寧帝姬遠嫁的事一直覺得愧對素黎貴嬪,所以這次蘇辛沅一提,陛下就同意了。否則哪有那麼容易的事……一個嬪妃要出宮?那也只能是青詔那邊靜寧帝姬夫婦來京中問安。”

大周剛剛有意一統天下時,雖然三國順服進奉,但許多地方仍仗着山險水勢,稱王稱霸的也有,鬧匪賊的也有,更有邊民不服教化的。況映親領二王出徵,鐵騎所到之處,平定賊亂,不擾百姓,對邊民也大加安撫,這樣江山才漸漸平定下來。何況青詔原本與蜀地相連,奉蜀地爲尊,要不是段粹媚之死傷了和氣,西蜀也不會嫁出瓊王的女兒到青詔各部族。可說白了,這些孤女一般的郡主就算成了平妻,也抵不過段粹媚在青詔的影響,所以到後來青詔和西蜀只是勉強維持關系,青詔各部爲強大勢力,也聯合成一個大部落。當時北周國力日漸強盛,又有皇太弟之女遠嫁聯姻成爲世子正妃,西蜀勢弱後,青詔恐怕也不會那麼快歸順。

因此素黎貴嬪這一路走得很順暢,按照況映的意思,一路上每遇山民村戶,都要送上米糧、鹽巴和大量布匹,供應民生。要知道對於百姓而言,肉食葷腥可以通過打獵捕魚得到,鹽巴卻不能沒有,是百姓人家最爲珍貴要緊之物。到了青詔,大周連錦繡署的織機都抬了上百架,織工四百人,加上靜寧帝姬出降時的陪嫁,已有六百之數。這些人分爲三批,一批教會了青詔女子織百姓穿的尋常布匹,一批專教織上等絲綢供應貴族和出售換錢,另一批則學習當地女子擅長的織錦緞和各族特色繡花,好帶回去豐富織院所藏。這樣,青詔百姓感念教化,自然更忠心於朝廷。

因素黎貴嬪離開,蓁嬪和慎才人性子又軟弱,三人越發聚得多起來。皇後的妾媵們最不喜辛沅成日想些豬肉菜色,動了自己膳桌上的菜。這日麗妃衆人便借口諴妃自延寧帝姬去世後不事打扮,又逢風和日麗,正好嬪御們聚在一起想些新樣發髻與妝容。琳嬪和珮嬪再三再四地出面去邀請了辛沅,辛沅也不好多推脫,只得來了。

諴妃見了辛沅便含笑道:“這本是司飾、典飾們的事,卻有勞你了。”說着愁道,“自從安如離世後,我一直心中難過,將養不過來,氣色也不好。我知你的手巧,我們又是舊相識,這才來勞煩你。”

辛沅聽她隱約提起當年的情誼,心中五味雜陳,卻實在說不上來什麼,只得道:“妾爲諴妃娘子梳妝吧。”

諴妃雲尖巧額,是將額發盤成朵雲狀,橫列於額上,朵雲數爲三,飽滿而開闊,每一雲朵上貼一朵水晶蝴蝶花鈿,兩鬢各撐小金鳳一支,那是薄薄的金片打成,也無寶石鑲嵌,只是式樣玲瓏別致。諴妃產後本就發際線高,這樣一來,倒顯得額發豐盈了。

辛沅跟着要轉身,麗妃笑吟吟挽留道:“聽說蘇婉儀在舊蜀宮中曾爲恭肅賢妃章氏梳發髻、制脂粉花鈿,還會做發油,那不是和我們這兒尚服局司飾司的司飾、典飾、掌飾一般,做些下人的活計。”

琳嬪笑吟吟接口道:“麗妃娘子此言差了,司飾、典飾、掌飾都是有品級的內人,宮中女官。婉儀雖是嬪御,可還不入品秩呢,和我們當年是一般人兒。”她瞄見麗妃略露厲色的眼風,立刻轉口道:“當然,往事已矣,如今便有高下之別了。”

麗妃瞄了琳嬪一眼,很贊許她這般轉了話鋒,便道:“也是。司飾是正五品,典飾、掌飾依次而下,如果本位哪日要勞動蘇婉儀來梳個發髻,也不算什麼吧。”

琳嬪掩口笑道:“那是自然了。且蘇婉儀年輕輕時便伺候梳頭妝容這些事,定然服侍得更爲妥帖呢。”

次日,琳嬪便約了尚美人邀辛沅到自己的疊瓊閣中爲她們梳頭弄髻。尚美人這個人其實簡單得很,就是因爲家世最沒有根基,因而在一衆陪嫁的媵妾裏說不響嘴。她又不愛費腦子,平日裏怕落了單,就愛跟着珮嬪、琳嬪她們說東道西,閒聊家常。至於誰得寵了,誰升了位分,左右她一直都還未承幸,時間久了,也完全不上自己的心了。成日裏按着自己應有的份例該喫喫,該喝喝,天黑就睡覺,一點兒爭寵的心思都沒有。

琳嬪做主,拉着尚美人要辛沅對着兩頭青絲一時梳起一時拆散,試了各色發髻,末了又嫌辛沅手重,扯痛了頭皮,難免出言怪責。

尚美人見辛沅勞碌了許久,很是愧疚道:“都怪我們不好,蘇婉儀久不做這些伺候人的事了,我們非把她弄來。”

琳嬪長長地“哦”了一聲:“那麼蘇婉儀定然心中不喜了。”

辛沅忙了半日,累得不輕,面上卻不能露出來,只得道:“自然不是的。”

尚美人笑着拉住手道:“那我們先別梳髻了,蜀宮時興什麼花鈿,也做些給我們瞧瞧。”

琳嬪點頭笑:“尚美人這個主意好,就這麼定了,勞煩蘇婉儀今夜趕制些蜀宮的時興花鈿,明日給我們揀選。”

“明日?”辛沅不動聲色。

琳嬪娟秀的眉毛挑起來,和她這副臉容不甚相配:“怎麼?來不及麼?還是不肯?”

辛沅淡淡道:“自然是可以的。”

琳嬪打了個呵欠:“我也乏了,那就明日再與尚美人選看蘇婉儀親手制的花鈿吧。”

辛沅回到閣中,已然天黑,她陪站了一日,沒有進食,此刻腹中飢腸轆轆,如火燒一般。夙芳忙讓人端了膳食熱了一遍送上來,辛沅坐在那裏,腰膝酸痛,雙手乏軟,拿筷子也腕酸,隨便喫了幾筷子便也沒胃口了。

夙芳擔憂道:“婉儀還要挑燈做花鈿麼?也不知做什麼式樣的,琳嬪和尚美人才歡喜,是不是要多做幾樣供她們擇選?”

辛沅不答,只命夙芳備下了熱水浸雙手驅乏,倒頭便睡了。

次日一早她雙手空空去見兩位娘子,琳嬪大爲不悅:“花鈿呢?一個都沒有?果然我們驅使不動蘇婉儀呢。”

辛沅謙和道:“蜀宮妃子愛的花鈿過於奢侈,我不敢做,是怕上位們見了不喜。”

“呵,別以爲我們孤陋寡聞就好糊弄。”琳嬪似笑非笑,“不是也有魚骨、彩紙、花瓣、蝶翅所做的花鈿麼?”

“舊蜀已亡,亡國人用的飾物,怎敢再獻與新朝的娘子們呢?恐怕貼面也是不吉。就如梳髻,又怎及尚服局司飾們所制的冠子時新方便呢?”辛沅不卑不亢。

琳嬪一時啞然無言,半晌才氣哼哼道:“說來說去,你只是不肯侍奉我們罷了。我與尚美人品級在你之上,你一個婉儀,又比宮人高貴了多少。”

尚美人聽琳嬪聲氣不好,輕輕地拉了拉她袖子,卻被琳嬪一把甩開了,朝她直皺眉,尚美人便低下頭去不敢做什麼了。

“我很願意侍奉二位娘子的,也願意在娘子們臉上試試技藝,看看有未退步。”辛沅嘆了口氣,無限哀惋,“只是我在舊蜀時侍奉的恭肅賢妃,早已香消玉殞多年,那時擅長的妝容,都已不是現下的時新妝容。哦,倒是恭肅賢妃入殮時,最後一次理妝的是我,若是將來……”她淚眼盈盈,不說下去了。

琳嬪氣得柳眉倒豎:“你敢詛咒我早死?”

辛沅忙拭淚道:“豈敢豈敢。我只是提起舊事,想起亡人傷心罷了。”

尚美人看事情簡單,也不願生出風波,拉住琳嬪的手勸道:“算了算了。她爲死人梳妝理容過,別再叫她來了,實在不吉利。”

琳嬪像瞅着傻子似的瞅着尚美人:“人家說你就信哪!你哪只眼親眼看見了,人家敷衍你幾句,你全都當真。”

辛沅道:“我待人以誠,尚美人信之以誠,有什麼不對。就怕有人心思太細太多,成了亂麻。那我就算再會梳髻,也不會梳心啊。”

琳嬪說不過心願,又不敢將事情鬧大,讓麗妃怪她無用,只得悻悻讓辛沅走了,再不來找她梳妝。這回倒是徹底清寧了。

比起在周宮裏,薛九泠劍拔弩張,處處尖銳如一只防備的刺蝟。蘇辛沅便把日子過得很隨遇而安。

其實況映勤政,雖然常進後宮看望後妃兒女,與嬪妃們也是家常般相處,但留下過夜或是宣侍寢的日子不多。況映於女色上很理智,少有以貌取人,所以多半兒的嬪妃不過是中上之姿。跟舊蜀美人爭奇鬥豔的景象大不相同。便是麗妃姿容出衆,脾性也驕些,但舊虞和舊越的後宮是什麼樣子,都有一枝獨秀、六宮無顏色的寵愛人兒。除了這次遴選繼後,其餘的嬪御也不太看重出身,只要人安分就是。因此宮中雖然妃嬪不過十人,各有派別,但極少明面上有爭鬥,更多是安安靜靜的,安穩度日,絕不似從前舊蜀、虞、越三國般成日“朱門沉沉按歌舞,華音不斷麗色濃”般荒唐嬉鬧着過日子。除了偶爾彈琴奏笛怡情,歌舞笙簫也不會從任何一個宮妃的殿閣裏飄出來。這樣的後宮生活,只要沒有人存心起岔子,倒是難得的寧和安謐。

所以處在這樣的後宮裏,她的眉宇間全然沒有一個亡國廢妃、寄人籬下的降臣妻室那種惴惴不安、如履薄冰。而自從況映隨意出入綠綺閣,常有留宿之後,辛沅舉止言語間也少了從前爲國公夫人時的處處自抑退讓,取而代之的是在綠綺閣中安之若素的生活,偶爾出來,也是落落大方,目光溫和中不見一絲失落與局促,笑容恬靜亦無有對境遇數次變化的不滿,落落大方,淡然處之,讓她周身都透着從容溫潤之意。

“九儀”本是先帝宣祖爲誕育子嗣而設。選九名女子,住在與自己臨近的閣中,若得生兒育女再行封妃。後來聖尊後桓氏爲制衡宮中派別所用,地位最低,衣衫顏色多爲淺淡的偏色,梳的發髻不能過於高大,平時可用珠花、絹花、鮮花和簪釵妝飾,但不可用名貴之物,尤其一條,簪釵上不許用超過一寸長的流蘇。這一點,便是到了嬪位,簪發的簪釵壓鬢的流蘇才能及耳。

這些都是難不倒辛沅的,她服侍恭肅賢妃和欽烈王後妝扮多年,要挑個不出錯又自己喜歡的衣着發飾根本不是難事。她安下了一顆心,在周宮裏度日,喫得下睡得着,每日用紅棗、核桃和芝麻做成糕點養氣血——這都是她份例裏該有的,不值錢,宮中人嫌物賤,也都不大愛喫。辛沅喫得一把頭發油光水滑,黑緞子似的,梳什麼發髻都好看。尤其不能梳高髻,她就在腦後垂鬟上做文章,層層疊疊,如盛開的花瓣一樣,再用鮮花點綴,每日長新。連薛九泠都看呆了,嫌自己的發髻不新式,便大喇喇來辛沅閣中坐等,等着辛沅爲她梳各種發髻,編了辮子累累集於頭頂,再用發冠。梳成之後,她便在御苑裏招搖過市,越發顯得那些簪釵滿頭的周朝嬪妃發髻妝容都落了俗套。

有時候薛九泠問她:“陛下顯然是喜歡你的,可聖尊後把你按在九儀的位行裏,分明是打壓你。不能好好梳妝打扮,高髻珠釵,活着還有什麼心氣兒?”

辛沅倒是挺自信:“我好好梳妝打扮了呀。哪怕今日我還是國公夫人,穿着規制約定的禮衣,妝容花冠與人無異,願不願泯然衆人,還不是我自己拿主意。”

薛九泠粲然笑起來:“你這樣的心思,就對上我的胃口了。還以爲你是那唯唯諾諾的人,我就瞧不上了。”

“你是說學規矩,本來四國各有禮儀,如今一統,按着《禮記》傳統稍有變化,也挺好的。否則禮崩樂壞,不就是禍亂之始麼?”

薛九泠不搭話,只望着鏡中美豔無儔的自己出神,半晌才說:“我知道你好讀書,跟宮裏那個什麼書貴嬪差不多。但你的話可不是她那學來的麼?”

辛沅鄭重道:“我從前在蜀宮,時常跟欽烈王後作伴。她對我親厚如姊妹,教導太子禮數卻格外嚴苛,我也是耳濡目染。”

“她對兒子嚴格,對你卻放任?”薛九泠皺眉問。

辛沅說“是啊”,又道:“欽烈王後在時常說,世間禮法常束縛女子,從頭到腳,無一不被人框起來,然後恨不得以鐵鐐纏身。而對男子,且越是地位尊貴的男子越是放任。她的兒子是太子,將來要爲國君的,所以欽烈王後在禮儀之道上格外嚴格。”

辛沅將自己收拾得利索,何況佩上細金流蘇或滴珠流蘇,舉止就得規行矩步,以防發簪和耳墜垂下的流蘇掃上臉頰,少了閨閣氣韻。她難得那樣閒,多花上一盞茶時間打扮自己也不過分。

珮嬪私下裏向麗妃嘀咕:“瞧綠綺閣那位,比我們還慣於宮中的生活呢。”

麗妃冷笑一聲,左挑右揀摘了一枚葡萄喫了,道:“人家入宮幾年,你入宮幾年?她是連貴妃的虛名都得過的,眼下不過是從這個宮裏搬到那個宮裏,換個地方而已,一樣做嬪妃,她都慣了。再說了,蘇氏在舊蜀不算寵冠六宮,前前後後多少美人分寵,只是她命好,跟欽烈王後交好,得了貴妃的虛名,掌的卻是六宮的實權,熟悉宮中規章。不比那薛氏,在舊越寵冠專房慣了,也驕橫無禮慣了。”

珮嬪不服氣:“薛氏這樣的人,總得給個下馬威才好。”

麗妃畫得細細的眉毛一挑:“那是真的。別說薛氏,那個蘇氏便是老實安分,也得一並壓制了。要她知道,舊蜀名義上的貴妃,到這兒來也只配從九儀做起。就算陛下喜歡留宿她那裏,她也不得升遷位分。”

麗妃看璹貴嬪陪坐了半日不吭聲,心下便有些不滿:“又想你那滿腦子字啊畫啊的呢,都快成書蠹了,快聽聽,珮嬪不服氣哪!”

璹貴嬪被問上臉了,湖水般靜謐的臉上波瀾不驚道:“咱們不服氣,也不能去當這個出頭錐子。合宮裏看不上眼薛娘子的多的是,要立威訓導,且看聖尊後吧。”

麗妃大樂,撫掌笑道:“還是你聰慧,不枉讀了這麼些書。是了。薛氏這樣子聖尊後眼裏能揉沙子才稀奇呢。”

本章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