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这夜况映留宿于玉津阁中,烛火亮了整夜不灭。二人秉烛夜谈,自静宁襁褓幼儿时说起,说不完牵念的情肠,也念起了十数年的旧情。他对她,终究是愧疚的。为了家国,小小年纪的静宁就嫁去了青诏,那距离几乎是横跨了整个国土,面对那么多部族首领利益交错,她居然也都撑了下来,还得到了世子的爱,稳坐了世子妃之位,这其中有多少难以对人言的艰辛。也难怪,从静宁帝姬出嫁之后素黎贵嫔对况映就淡淡的了。可是当时的情境下,能怎么办呢?将崇宁这个嫡长女许给青诏,是太抬举他们了。也不能不防着,再有属国、贡国求娶他的亲女——左右第一个出嫁的庶女,以后也好有由头堵别人的嘴。
原是况映这个做父亲、做皇帝的不好,若非素黎贵嫔知晓大义,只怕二人早就恩断情绝了。
次日素黎贵嫔严妆广袖,戴齐肩宽的玉琉璃等肩冠。她身量本就高,越发显得气度高华。素黎贵嫔在众人目送下登车,皇帝特此以正二品妃仪仗出宫,礼部尚书领随侍三百人,尚宫局服侍的宫人百人,另有护卫三千人,浩浩荡荡远赴青诏。
蓁嫔与慎才人依在一起,远眺良久,见仪仗都消失在尘烟袅袅中,这才带着淳宁、随宁两位帝姬回去了。
崇宁帝姬在高台上遥遥目送素黎贵嫔一行人迤逦离开,见众人都散了,眼中多了一丝哀伤:“宜如虽然联姻远嫁,但有生之年还能与母亲相聚。而孤生母离世,孤永远都是一个没有母亲的人了。”
辛沅轻轻握住她的手:“我听闻原本要嫁去青诏的是帝姬您,可是陛下与圣尊后都不舍,才让身为次女的静宁帝姬去了。如今陛下天恩,许素黎贵嫔远赴青诏与女儿相见,也算弥补她们多年母女分离之苦。而帝姬您,将来嫁到婆家,婆母若是宽和疼人,也是半个母亲。”
崇宁帝姬笑了笑,摇了摇辛沅的手,有些撒娇般道:“孤知道,若不是爹爹与皇祖母疼爱,孤身为长女,就应该承担起这个重担。孤只是看素黎娘子与宜如妹妹即将团聚,有些想念自己娘亲了。”
辛沅柔声道:“你放心,你是嫡长女,是国朝邦媛的颜面,留在京中,自有你担当的大任。”
二人絮絮闲话,不知不觉早已落在了人后。冯皇后初入宫时本欲对素黎贵嫔示好,但素黎贵嫔不只对她敬而远之,但皇帝也淡淡的。冯后觉着她们几个并无可用之处,便不愿再纡尊降贵讨好她们。从此二人并无什么交集,素黎贵嫔母女的事冯后更不放在心上。何况冯后身子弱,禁不得高台风吹,早早就下了楼台,諴妃上来殷勤扶着冯后臂膀,满面堆笑道:“素黎贵嫔真是有福气的人,此生还能出宫省亲去见女儿。听说这还是苏婉仪在陛下面前进言,陛下当下就允准了……”
丽妃不耐烦地翻了白眼儿,直接戳破她的心思:“諴妃,你不就是想说苏婉仪在陛下心中分量重,得陛下另眼相待么?这长了眼睛耳朵的人都知道了,何须你来皇后娘娘跟前说三道四。”
諴妃忙正色道:“陛下这是看重女儿,才许素黎贵嫔出宫。我是想到我也是有女儿的人,陛下如此宽厚,我也同感恩德而已。”
丽妃轻哼一声:“我只有皇子,没有女儿,不能感同身受。諴妃和我说也是白说。”
冯皇后眉头轻皱,这个表妹,三言两语,又被諴妃拐的来戳自己的心窝子。想着也不理二人,便紧了紧披风,快走两步,道:“本宫出来这么久,也不知晗如怎么样了,心里放心不下,还是传了轿辇快些走吧。”说罢也不理丽妃和諴妃,独自登上轿辇先行走了。
丽妃回过味来,也不生气,只是冷冷一笑:“諴妃,素黎贵嫔是有福气,那是女儿长大了能为国尽忠。你的善宁帝姬还小,还是细心养着吧,别一个不当心和延宁帝姬一般养不大了,姐妹俩都去阴司里做了伴,那你的后福可不知道要指望谁了。”
諴妃是出了名的随和好脾气好说话,只幼女延宁帝早夭一事,一直是她心头大痛。如今丽妃张口就来,毫不顾忌,冯后明明走在前面几步,应当是听见的,她却只作不知,显然是偏袒丽妃。諴妃恨得后槽牙咬紧,再不与她说话,兜上风帽,在丽妃放肆的笑声里疾步离去。
自从素黎贵嫔离开皇宫,蓁嫔和慎才人很听话,几乎每日都要到绿绮阁来坐坐,三人本就不熟,能聊的无非是估摸着素黎贵嫔这一路走到哪里了,与静宁帝姬母女相见后又是何等激动难言,再说说青诏风俗人情。慎才人见识不多,倒是很愿意听这个,每说到稀奇处,她都十分入神,最后少不得蓁嫔打断她,才又说起素黎贵嫔到了青诏可吃的惯住的惯,又感叹她在青诏呆上几个月总要回宫,终究还是母女分离。二人来时也并非每次都带上淳宁和随宁两位帝姬,毕竟身为国之邦媛,她们要熟习诗书礼仪,琴棋书画,偶尔还要去打马球、蹴鞠和骑射。这一点上,皇帝很公平,养女儿和养儿子是一样用心的。
辛沅与蓁嫔和慎才人并不算十分相熟,有时无话可说时,便去小厨房做点心,留她们两人说话更自在,自己也不必陪着无话找话。因顾着慎才人是新罗人,辛沅偶尔也会做些新罗特色的点心,这个时候,慎才人便会格外高兴,对辛沅做的家乡点心也赞不绝口。辛沅见慎才人长日无事,过得十分寂寞,便向她讨教新罗点心和菜色的做法。慎才人虽然不擅厨艺,但有特色的点心和菜色都能说的清楚,有时还会说起新罗风俗,很是念想。二人摸索着尝试做了几样,慎才人一尝,眼泪都流下来了,道:“虽然这里有新鲜的菜蔬鱼虾,菜式比新罗多一百倍还不止,可我不长进,老想着故乡的小鱼干小虾干还有辣水蓼酱泡菜。这……真是满足了我二十年的思乡之情了。”
新罗本是小国,物产也不丰富,唯一因靠山靠海,人参和鱼虾倒还挺多。人参珍贵,用于进贡为多。当地富家女子多食便宜一点的红参进补,又用红参水泡澡浸手浸脸,保持肌肤柔嫩。普通人家为了长久有鱼虾吃,往往舍不得吃新鲜的,而是晒成鱼干虾干长久储存,连蔬菜也是。因新罗国地寒偏远,冬季漫长,想吃新鲜的蔬菜很不容易,花椒和藤椒也多产,当地人不善烹饪,所以家家户户都用水蓼萃取辣汁和一种特辣的红酱腌制泡菜,只需一点点泡菜,就可佐餐下饭。
为此,蓁嫔与慎才人来得勤快。不过九泠也是常来的,她们与九泠的性子合不来,见过礼便也走了。待她们要离去时,辛沅便会备下一些新鲜软和的甜点,好带一些回去给两位帝姬。因辛沅做的甜点比尚食局的精致可爱,又不那么甜,很得那两位帝姬的喜欢。
諴妃这日听说蓁嫔和慎才人又在绿绮阁用膳,不觉冷冷一笑道:“宫中历来三足鼎立,薛氏和苏氏入宫后,也是两个无人瞧得上的异类。如今倒好,和潜邸的那三个旧人抱团一块儿了,她倒是惯会左右逢源的。”
锦缘没好气道:“那个慎才人不就是一个新罗婢,原是顶不中用的。尚美人还能跟着做个丽妃的应声虫呢,她连这个也不会,只是素黎贵嫔和蓁嫔资历又深,又育有帝姬,从来不和其他人走的近,连冯皇后百般拉拢都没有,如今倒成了苏氏沆瀣一气了。”
“这倒好,苏氏随口一句就让陛下答应素黎贵嫔出宫至青诏与静宁帝姬母女团聚,素黎贵嫔可不是要挖出心肝来和苏氏亲近了。”諴妃叹了口气,蹙眉道,“也怪我不好,见这些年素黎贵嫔不得宠,自己又一心想生个皇子,没有细细体察陛下的心情,他其实对静宁帝姬远嫁的事一直觉得愧对素黎贵嫔,所以这次苏辛沅一提,陛下就同意了。否则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一个嫔妃要出宫?那也只能是青诏那边静宁帝姬夫妇来京中问安。”
大周刚刚有意一统天下时,虽然三国顺服进奉,但许多地方仍仗着山险水势,称王称霸的也有,闹匪贼的也有,更有边民不服教化的。况映亲领二王出征,铁骑所到之处,平定贼乱,不扰百姓,对边民也大加安抚,这样江山才渐渐平定下来。何况青诏原本与蜀地相连,奉蜀地为尊,要不是段粹媚之死伤了和气,西蜀也不会嫁出琼王的女儿到青诏各部族。可说白了,这些孤女一般的郡主就算成了平妻,也抵不过段粹媚在青诏的影响,所以到后来青诏和西蜀只是勉强维持关系,青诏各部为强大势力,也联合成一个大部落。当时北周国力日渐强盛,又有皇太弟之女远嫁联姻成为世子正妃,西蜀势弱后,青诏恐怕也不会那么快归顺。
因此素黎贵嫔这一路走得很顺畅,按照况映的意思,一路上每遇山民村户,都要送上米粮、盐巴和大量布匹,供应民生。要知道对于百姓而言,肉食荤腥可以通过打猎捕鱼得到,盐巴却不能没有,是百姓人家最为珍贵要紧之物。到了青诏,大周连锦绣署的织机都抬了上百架,织工四百人,加上静宁帝姬出降时的陪嫁,已有六百之数。这些人分为三批,一批教会了青诏女子织百姓穿的寻常布匹,一批专教织上等丝绸供应贵族和出售换钱,另一批则学习当地女子擅长的织锦缎和各族特色绣花,好带回去丰富织院所藏。这样,青诏百姓感念教化,自然更忠心于朝廷。
因素黎贵嫔离开,蓁嫔和慎才人性子又软弱,三人越发聚得多起来。皇后的妾媵们最不喜辛沅成日想些猪肉菜色,动了自己膳桌上的菜。这日丽妃众人便借口諴妃自延宁帝姬去世后不事打扮,又逢风和日丽,正好嫔御们聚在一起想些新样发髻与妆容。琳嫔和珮嫔再三再四地出面去邀请了辛沅,辛沅也不好多推脱,只得来了。
諴妃见了辛沅便含笑道:“这本是司饰、典饰们的事,却有劳你了。”说着愁道,“自从安如离世后,我一直心中难过,将养不过来,气色也不好。我知你的手巧,我们又是旧相识,这才来劳烦你。”
辛沅听她隐约提起当年的情谊,心中五味杂陈,却实在说不上来什么,只得道:“妾为諴妃娘子梳妆吧。”
諴妃云尖巧额,是将额发盘成朵云状,横列于额上,朵云数为三,饱满而开阔,每一云朵上贴一朵水晶蝴蝶花钿,两鬓各撑小金凤一支,那是薄薄的金片打成,也无宝石镶嵌,只是式样玲珑别致。諴妃产后本就发际线高,这样一来,倒显得额发丰盈了。
辛沅跟着要转身,丽妃笑吟吟挽留道:“听说苏婉仪在旧蜀宫中曾为恭肃贤妃章氏梳发髻、制脂粉花钿,还会做发油,那不是和我们这儿尚服局司饰司的司饰、典饰、掌饰一般,做些下人的活计。”
琳嫔笑吟吟接口道:“丽妃娘子此言差了,司饰、典饰、掌饰都是有品级的内人,宫中女官。婉仪虽是嫔御,可还不入品秩呢,和我们当年是一般人儿。”她瞄见丽妃略露厉色的眼风,立刻转口道:“当然,往事已矣,如今便有高下之别了。”
丽妃瞄了琳嫔一眼,很赞许她这般转了话锋,便道:“也是。司饰是正五品,典饰、掌饰依次而下,如果本位哪日要劳动苏婉仪来梳个发髻,也不算什么吧。”
琳嫔掩口笑道:“那是自然了。且苏婉仪年轻轻时便伺候梳头妆容这些事,定然服侍得更为妥帖呢。”
次日,琳嫔便约了尚美人邀辛沅到自己的叠琼阁中为她们梳头弄髻。尚美人这个人其实简单得很,就是因为家世最没有根基,因而在一众陪嫁的媵妾里说不响嘴。她又不爱费脑子,平日里怕落了单,就爱跟着珮嫔、琳嫔她们说东道西,闲聊家常。至于谁得宠了,谁升了位分,左右她一直都还未承幸,时间久了,也完全不上自己的心了。成日里按着自己应有的份例该吃吃,该喝喝,天黑就睡觉,一点儿争宠的心思都没有。
琳嫔做主,拉着尚美人要辛沅对着两头青丝一时梳起一时拆散,试了各色发髻,末了又嫌辛沅手重,扯痛了头皮,难免出言怪责。
尚美人见辛沅劳碌了许久,很是愧疚道:“都怪我们不好,苏婉仪久不做这些伺候人的事了,我们非把她弄来。”
琳嫔长长地“哦”了一声:“那么苏婉仪定然心中不喜了。”
辛沅忙了半日,累得不轻,面上却不能露出来,只得道:“自然不是的。”
尚美人笑着拉住手道:“那我们先别梳髻了,蜀宫时兴什么花钿,也做些给我们瞧瞧。”
琳嫔点头笑:“尚美人这个主意好,就这么定了,劳烦苏婉仪今夜赶制些蜀宫的时兴花钿,明日给我们拣选。”
“明日?”辛沅不动声色。
琳嫔娟秀的眉毛挑起来,和她这副脸容不甚相配:“怎么?来不及么?还是不肯?”
辛沅淡淡道:“自然是可以的。”
琳嫔打了个呵欠:“我也乏了,那就明日再与尚美人选看苏婉仪亲手制的花钿吧。”
辛沅回到阁中,已然天黑,她陪站了一日,没有进食,此刻腹中饥肠辘辘,如火烧一般。夙芳忙让人端了膳食热了一遍送上来,辛沅坐在那里,腰膝酸痛,双手乏软,拿筷子也腕酸,随便吃了几筷子便也没胃口了。
夙芳担忧道:“婉仪还要挑灯做花钿么?也不知做什么式样的,琳嫔和尚美人才欢喜,是不是要多做几样供她们择选?”
辛沅不答,只命夙芳备下了热水浸双手驱乏,倒头便睡了。
次日一早她双手空空去见两位娘子,琳嫔大为不悦:“花钿呢?一个都没有?果然我们驱使不动苏婉仪呢。”
辛沅谦和道:“蜀宫妃子爱的花钿过于奢侈,我不敢做,是怕上位们见了不喜。”
“呵,别以为我们孤陋寡闻就好糊弄。”琳嫔似笑非笑,“不是也有鱼骨、彩纸、花瓣、蝶翅所做的花钿么?”
“旧蜀已亡,亡国人用的饰物,怎敢再献与新朝的娘子们呢?恐怕贴面也是不吉。就如梳髻,又怎及尚服局司饰们所制的冠子时新方便呢?”辛沅不卑不亢。
琳嫔一时哑然无言,半晌才气哼哼道:“说来说去,你只是不肯侍奉我们罢了。我与尚美人品级在你之上,你一个婉仪,又比宫人高贵了多少。”
尚美人听琳嫔声气不好,轻轻地拉了拉她袖子,却被琳嫔一把甩开了,朝她直皱眉,尚美人便低下头去不敢做什么了。
“我很愿意侍奉二位娘子的,也愿意在娘子们脸上试试技艺,看看有未退步。”辛沅叹了口气,无限哀惋,“只是我在旧蜀时侍奉的恭肃贤妃,早已香消玉殒多年,那时擅长的妆容,都已不是现下的时新妆容。哦,倒是恭肃贤妃入殓时,最后一次理妆的是我,若是将来……”她泪眼盈盈,不说下去了。
琳嫔气得柳眉倒竖:“你敢诅咒我早死?”
辛沅忙拭泪道:“岂敢岂敢。我只是提起旧事,想起亡人伤心罢了。”
尚美人看事情简单,也不愿生出风波,拉住琳嫔的手劝道:“算了算了。她为死人梳妆理容过,别再叫她来了,实在不吉利。”
琳嫔像瞅着傻子似的瞅着尚美人:“人家说你就信哪!你哪只眼亲眼看见了,人家敷衍你几句,你全都当真。”
辛沅道:“我待人以诚,尚美人信之以诚,有什么不对。就怕有人心思太细太多,成了乱麻。那我就算再会梳髻,也不会梳心啊。”
琳嫔说不过心愿,又不敢将事情闹大,让丽妃怪她无用,只得悻悻让辛沅走了,再不来找她梳妆。这回倒是彻底清宁了。
比起在周宫里,薛九泠剑拔弩张,处处尖锐如一只防备的刺猬。苏辛沅便把日子过得很随遇而安。
其实况映勤政,虽然常进后宫看望后妃儿女,与嫔妃们也是家常般相处,但留下过夜或是宣侍寝的日子不多。况映于女色上很理智,少有以貌取人,所以多半儿的嫔妃不过是中上之姿。跟旧蜀美人争奇斗艳的景象大不相同。便是丽妃姿容出众,脾性也骄些,但旧虞和旧越的后宫是什么样子,都有一枝独秀、六宫无颜色的宠爱人儿。除了这次遴选继后,其余的嫔御也不太看重出身,只要人安分就是。因此宫中虽然妃嫔不过十人,各有派别,但极少明面上有争斗,更多是安安静静的,安稳度日,绝不似从前旧蜀、虞、越三国般成日“朱门沉沉按歌舞,华音不断丽色浓”般荒唐嬉闹着过日子。除了偶尔弹琴奏笛怡情,歌舞笙箫也不会从任何一个宫妃的殿阁里飘出来。这样的后宫生活,只要没有人存心起岔子,倒是难得的宁和安谧。
所以处在这样的后宫里,她的眉宇间全然没有一个亡国废妃、寄人篱下的降臣妻室那种惴惴不安、如履薄冰。而自从况映随意出入绿绮阁,常有留宿之后,辛沅举止言语间也少了从前为国公夫人时的处处自抑退让,取而代之的是在绿绮阁中安之若素的生活,偶尔出来,也是落落大方,目光温和中不见一丝失落与局促,笑容恬静亦无有对境遇数次变化的不满,落落大方,淡然处之,让她周身都透着从容温润之意。
“九仪”本是先帝宣祖为诞育子嗣而设。选九名女子,住在与自己临近的阁中,若得生儿育女再行封妃。后来圣尊后桓氏为制衡宫中派别所用,地位最低,衣衫颜色多为浅淡的偏色,梳的发髻不能过于高大,平时可用珠花、绢花、鲜花和簪钗妆饰,但不可用名贵之物,尤其一条,簪钗上不许用超过一寸长的流苏。这一点,便是到了嫔位,簪发的簪钗压鬓的流苏才能及耳。
这些都是难不倒辛沅的,她服侍恭肃贤妃和钦烈王后妆扮多年,要挑个不出错又自己喜欢的衣着发饰根本不是难事。她安下了一颗心,在周宫里度日,吃得下睡得着,每日用红枣、核桃和芝麻做成糕点养气血——这都是她份例里该有的,不值钱,宫中人嫌物贱,也都不大爱吃。辛沅吃得一把头发油光水滑,黑缎子似的,梳什么发髻都好看。尤其不能梳高髻,她就在脑后垂鬟上做文章,层层叠叠,如盛开的花瓣一样,再用鲜花点缀,每日长新。连薛九泠都看呆了,嫌自己的发髻不新式,便大喇喇来辛沅阁中坐等,等着辛沅为她梳各种发髻,编了辫子累累集于头顶,再用发冠。梳成之后,她便在御苑里招摇过市,越发显得那些簪钗满头的周朝嫔妃发髻妆容都落了俗套。
有时候薛九泠问她:“陛下显然是喜欢你的,可圣尊后把你按在九仪的位行里,分明是打压你。不能好好梳妆打扮,高髻珠钗,活着还有什么心气儿?”
辛沅倒是挺自信:“我好好梳妆打扮了呀。哪怕今日我还是国公夫人,穿着规制约定的礼衣,妆容花冠与人无异,愿不愿泯然众人,还不是我自己拿主意。”
薛九泠粲然笑起来:“你这样的心思,就对上我的胃口了。还以为你是那唯唯诺诺的人,我就瞧不上了。”
“你是说学规矩,本来四国各有礼仪,如今一统,按着《礼记》传统稍有变化,也挺好的。否则礼崩乐坏,不就是祸乱之始么?”
薛九泠不搭话,只望着镜中美艳无俦的自己出神,半晌才说:“我知道你好读书,跟宫里那个什么书贵嫔差不多。但你的话可不是她那学来的么?”
辛沅郑重道:“我从前在蜀宫,时常跟钦烈王后作伴。她对我亲厚如姊妹,教导太子礼数却格外严苛,我也是耳濡目染。”
“她对儿子严格,对你却放任?”薛九泠皱眉问。
辛沅说“是啊”,又道:“钦烈王后在时常说,世间礼法常束缚女子,从头到脚,无一不被人框起来,然后恨不得以铁镣缠身。而对男子,且越是地位尊贵的男子越是放任。她的儿子是太子,将来要为国君的,所以钦烈王后在礼仪之道上格外严格。”
辛沅将自己收拾得利索,何况佩上细金流苏或滴珠流苏,举止就得规行矩步,以防发簪和耳坠垂下的流苏扫上脸颊,少了闺阁气韵。她难得那样闲,多花上一盏茶时间打扮自己也不过分。
珮嫔私下里向丽妃嘀咕:“瞧绿绮阁那位,比我们还惯于宫中的生活呢。”
丽妃冷笑一声,左挑右拣摘了一枚葡萄吃了,道:“人家入宫几年,你入宫几年?她是连贵妃的虚名都得过的,眼下不过是从这个宫里搬到那个宫里,换个地方而已,一样做嫔妃,她都惯了。再说了,苏氏在旧蜀不算宠冠六宫,前前后后多少美人分宠,只是她命好,跟钦烈王后交好,得了贵妃的虚名,掌的却是六宫的实权,熟悉宫中规章。不比那薛氏,在旧越宠冠专房惯了,也骄横无礼惯了。”
珮嫔不服气:“薛氏这样的人,总得给个下马威才好。”
丽妃画得细细的眉毛一挑:“那是真的。别说薛氏,那个苏氏便是老实安分,也得一并压制了。要她知道,旧蜀名义上的贵妃,到这儿来也只配从九仪做起。就算陛下喜欢留宿她那里,她也不得升迁位分。”
丽妃看璹贵嫔陪坐了半日不吭声,心下便有些不满:“又想你那满脑子字啊画啊的呢,都快成书蠹了,快听听,珮嫔不服气哪!”
璹贵嫔被问上脸了,湖水般静谧的脸上波澜不惊道:“咱们不服气,也不能去当这个出头锥子。合宫里看不上眼薛娘子的多的是,要立威训导,且看圣尊后吧。”
丽妃大乐,抚掌笑道:“还是你聪慧,不枉读了这么些书。是了。薛氏这样子圣尊后眼里能揉沙子才稀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