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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兒啼

麗妃生的倒是個皇子,只是那孩子着實震驚了衆人。那孩子形貌依稀還似人,但渾身泛着濃濃的黃色,臉又扁又圓,似一塊揉開了的餅子,他的肚子高高鼓起,雙手十指有蹼,下肢更類水蛙。到底接生婆婆見多識廣,嚇得叫了一聲之後,連忙照常按流程拍打孩子屁股,讓他哭出聲來。幸好,孩子的哭聲倒還如常,也算響亮

孟御醫看了也嚇得面面相覷,只拿自己懂的先說:“小皇子皮膚濃黃,肚子鼓起,乃是膽汁淤積引起的黃疸腹脹,需立刻服藥排出體中黃氣。”說着另兩個御醫就開藥方,方子很簡單,就四味中藥:茵陳、虎杖、雞骨草、金錢草。

孟御醫道:“別小看這四味藥,都是利溼退黃、清熱解毒的好藥,三碗水煎成半碗水,給小皇子一日三次喂下去,服用後大小解和出汗都會偏黃色,漸漸轉爲正常就好了。”

豔紋看着疼昏了過去了麗妃,指着小皇子顫顫道:“可是小皇子的手和腳怎麼辦呀?娘子醒來要是看見了……還有陛下若是瞧見了……怕驚了聖駕。”

御孟醫沉吟片刻道:“手上的蹼可以修剪掉,但腿腳若水蛙,暫時伸不直,只怕還需時日正骨調養。”

楊御醫手一擺,道:“豔紋姑娘,您先別顧着小皇子了,麗妃娘子產後昏厥多時,咱們要扎針讓她醒來。還有接生婆婆,你快瞧瞧,娘子現在的惡露是什麼樣子。”

那接生婆婆忙不迭掀開被子去看,一下子人就呆住了,豔紋一顆心直直往下墜,手腳冰涼,只聽得婆婆用銅盆接了一小盆出來,那血水中摻雜着許多大小不一密密匝匝的水泡,氣味腥臭難聞,讓人避之不及。

幾位御醫的神色便不大好:“可是都接出來了?”

接生婆婆搖搖頭,低聲道:“並沒有,流出來的都是這些血沫子,而且止不住。”

幾個御醫相顧之下都有驚惶之色,還是孟御醫道:“這種血沫子表示胎裏有毒,不流盡了不能清胎毒。可若流多了,到底血氣流失,太傷根本。這樣,你們留一個人看着麗妃娘子,若等她惡露轉成鮮血,我再來調理。現在還是等胞宮內餘毒排出爲上。”

豔紋急了,顧不得身份,跪下道:“請各位御醫老爺明示,我家娘子有孕時萬分小心,怎麼會中毒?落得個胞宮內有餘毒?”

御醫們忙不迭躬身行禮,讓了豔紋起來,才道:“姑娘弄錯了。胞宮內有餘毒,乃是胎毒未盡,留在胞宮內所致。而這胎毒,就是造成小皇子現下這番模樣的根本所在。至於這胎毒何來?不是外人在飲食中下毒,而是母體未到最佳的孕育之時,或者平日裏好煙酒或是飲食特殊,沒把身體養好,才會如此。”

豔紋正要再辯,香白進來拉了拉她的袖子,恭恭敬敬向孟御醫道:“請孟御醫示下,我們娘子這個樣子,是扎針讓她醒來呢,還是索性補幾針讓她睡安穩些,先養足了力氣。至於孩子,請乳娘先喂奶再喂藥,看看黃氣能退多少。今兒雪大,大家暫且倒偏廂歇息一會兒,等下娘子醒了,再爲娘子調理。”

香白說的有理,麗妃痛得身體幾乎崩開,才生下這個孩子,不想模樣這般怪異,她若立時醒來看到,不知要受多大的打擊。與其如此,不如施針讓她安穩地多睡上幾個時辰。

香白又道:“娘子睡得時辰越長,精氣神越能補回來。”

楊御醫頷首:“你們每隔一個時辰給娘子喂一次益母草桃仁湯,催動惡露盡快排下,無事口中就含着山參片,只等惡露不再出沫子,就可喚醒娘子,進食藥補。”

豔紋連聲答應了,轉過身兩腿發軟,坐在了牀前的腳踏上,煞白着臉對香白道:“今日的事幸好你有主張。我一見那孩子,人都嚇傻了。我……我……”

香白和她並肩坐下,沉聲道:“今日小皇子這般情形,你我看見尚且如此,若娘子看見,豈不跟挖了心肝一般。”

豔紋悻悻地道:“左盼右盼是個皇子,卻偏偏是這樣一個皇子。我總想着難看點也是有的,可也不能這樣嚇人啊。我真擔心娘子……”

香白拍拍她的手背:“別怕。說不準等娘子醒來,小皇子服了藥,身上黃氣都退了,白白淨淨很可愛,至於手上的蹼,遲早得剪掉的。還有腿,不就彎着麼,我們倆輪班,給小皇子抻直了腿,總會好的。”

豔紋含淚笑出來:“看你平日裏沒嘴的葫蘆似的,要緊時候還真能寬慰人。”她忽地想起一事,“對了,皇後娘娘不是派了曹大侍御來了麼?她老人家可瞞住了?”

香白憂色忡忡道:“這麼大的事能瞞着她老人家麼?就算我們不說,她在那兒坐鎮,御醫和接生婆婆也是要去稟報的。”

豔紋駭然道:“這怎麼成……”

香白忙按住了她道:“這件事必須成。小皇子已經成了這樣,如果沒有皇後娘娘撐腰,只怕娘子連自己這關都過不去。咱們倆是近身伺候娘子的,想要不落罪,必得先想個理由,說出小皇子爲什麼成了這樣。”

豔紋以手捶掌,默默出神:“咱們能想的,就是妘嬪母女背地裏詛咒。”

香白不置可否,只朝着窗外一指:“今夜雪下的大,慧妃的暖轎停在萃逸閣外,想是和璹貴嬪一同睡下了。”

雪花撲在窗紙上,簌簌作響,豔紋定了心思,只望着窗外出神。

到了後半夜,麗妃生下皇子有異的事,皇後、聖尊後就都知道了。馮皇後是頭一個知道的,曹大侍御是親見了剛生下的孩子,慌得冒雪回了柔甯殿稟報,把馮後嚇得一怔一怔的,絕不敢相信道:“麗妃好歹與本宮是親族,我們族中從未生下過這樣的孩子。”

曹大侍御卻明白:“麗妃自生下皇三子,這些年來水煙和檳榔不斷,兩者一起用,定會損傷身子的。婢子聽過,民間是有這樣的產婦,生下來嬰孩是十不全的也有。”

馮後銀牙微咬,卻是笑了:“那就先去稟報聖尊後。陛下睡了一夜,醒來自會去看麗妃和那孩子的。”

聖尊後知曉後,驚得後半夜都沒睡着,連夜召了麗妃貼身的侍女豔紋和接生婆婆去問話,孩子有異是千真萬確的了。可爲何如此,連楊御醫都說不出個所以然,豔紋卻捧着一個肚兜跪下哭了:“聖尊後娘娘明鑑,我家娘子母子不安,生下這樣的皇子,乃是被人詛咒之過。求娘娘聖裁。”

聖尊後蹙眉道:“這肚兜是……”

豔紋請下一把剪子,細心剔開針腳,絲緞的肚兜夾層內,用更薄的細黃綢子在手舞足蹈的男幼童背面用朱砂畫了幾個鬼畫符似的圖樣。聖尊後看不懂,遞給司宮令滕氏一看,她經歷兩朝,資歷深厚,立刻明白了,忙回話道:“回稟聖尊後,上面是巴蜀山民用來詛咒人斷子絕孫的畫符。”

聖尊後將信將疑:“巴蜀山民?就算是慧妃所做,她也不是山民啊?”

司宮令滕氏道:“慧妃蘇氏本是舊虞姑蘇人氏,幼年隨父遷居蜀地山中避禍,後入舊蜀瓊王府,瓊王暴戾兇殘,無所不用其極。後來慧妃才入舊蜀宮中蘭林殿服侍恭肅賢妃,再爲舊蜀末帝嬪御。”

寥寥幾句話,將辛沅的來歷說的一清二楚。

聖尊後變了臉色,將那肚兜丟到滕氏懷中,道:“去請陛下看看麗妃和那孩子,再叫慧妃來慈甯宮問話。皇後也別閒着了,自己表妹的事,總要起身管管。”

天色未亮,雪就停了,況映素來有早起的習慣,他記掛着麗妃,聽說孩子生下來了,稟報的人卻語焉不詳,一時心急,便往藏樂閣來。經過萃逸閣時,見辛沅的暖轎停在外頭,不知怎地心頭一暖,便道:“慧妃睡在了璹貴嬪這裏?”

何緩道:“昨夜下雪了,估摸着不方便,慧妃娘子就在璹貴嬪這兒歇下了。”

況映“唔”了一聲,“昨夜上頭生孩子,也不知有沒有吵着她?”

何緩心裏暗笑況映偏心,轉頭看萃逸閣裏燈火昏暗,便道:“這個時辰,兩位娘子約摸正好睡呢。”

況映脣角不覺含笑道:“兩個人都是通文墨愛詩文的,在一起作伴也好。朕就怕慧妃寂寞,沒個伴兒。

何緩笑道:“陛下放心,慧妃娘子聰慧心善,與人交好,從前素黎妃和蓁嬪、慎才人不理事兒,如今不也和慧妃娘子親近麼。”

辛沅和璹貴嬪頭並頭睡得正香,二樓的寢閣裏供着燻爐和火盆,樓下又通着地龍,暖洋洋的。天還沒有全亮,因雪停了,閣中格外的靜謐。辛沅先醒了過來,迷迷蒙蒙看着描金山水的帳子,才想起來自己身在何處。璹貴嬪素日裏文靜,睡覺卻並不老實,一彎雪白清瘦的臂膊壓着深青綢緞被面,越發顯得白玉似的。閣內只燃着一對紅蠟,燒得只剩了一半,燭淚累累垂垂地積在黃銅雙鶴燭臺上,像流不盡的紅淚似的。她怕璹貴嬪着涼,替她把被子翻上來蓋住手臂,這才瞧見她手臂上有一點極小的嫣紅痣,如白雪皚皚裏一瓣紅梅,真是明媚極了。

辛沅心想,璹貴嬪平日這麼寡淡素服的一個人,其實是有着極姣嬈的身段。

她正想着,只見璹貴嬪翻了個身,低低夢囈了一句,似乎在說什麼“定榮國公可疑”,便再沒了動靜。辛沅聽着璹貴嬪的呼吸,該是睡得正沉,她睡覺時解開了發髻,一把青絲逶迤在腦後,比自己的頭發留得還長。辛沅見她好睡,想着昨夜麗妃生產喊得厲害,她們都睡得晚了些,索性就繼續再睡。誰知才閉上眼不到幾息,只聽得空曠裏一聲尖銳的女聲刺破天際:“不!這不是我的孩子!抱走!抱走!滾!”

辛沅和璹貴嬪同時睜開了眼睛,一下子坐了起來。

兩人穿戴整齊趕到藏樂閣的時候,況映面色如金紙,微微喘息着,與乳母懷中那襁褓裏露出來的孩子的臉幾乎是一個顏色。麗妃已然醒來,披頭散發地呆呆坐着,淚流滿面,香白端着一碗溫熱的湯藥守在一邊,豔紋拿了帕子不斷地替麗妃抹淚,勸慰道:“娘子,月子裏哭不得,傷眼睛的。”

況映勉力支撐着道:“孩子不好,先治着再說,哪有你這樣賭氣不要他了的。便是將來真的手腳不齊全成了殘廢,宮裏養着他還是養的起的。”

辛沅與璹貴嬪悄悄向況映行了一禮,況映擺擺手,示意她們起身站着。

麗妃如蓬頭鬼一般,閣中炭火燒得火熱,因爲剛生產完,門窗都是緊閉,閣中隱隱透出一股子腥臭味。乳母見此情形,縮的遠遠的,璹貴嬪拉了拉辛沅,不聲不響地打開襁褓一看,驚得倒退兩步,低聲道:“這……這是鬼胎?”

況映大爲錯愕,抬頭問道:“什麼鬼胎?”

璹貴嬪容色沉靜,道:“妾在古醫書上見過記載,婦人腹大如鬥,一日血崩下血泡,若懷妊五六月,則內有物如蝦蟆子,若將足月,則產嬰孩渾身黯黃,手足類水蛙,婦人惡露因含胎毒,腥臭且有大量血沫,當時昏迷不省人事。”

孟御醫和接生婆婆在旁道:“璹貴嬪博學,麗妃娘子生產雖不在跟前,卻如同親見。”

麗妃渾身發顫,抓起一個軟枕就飛砸過來,辛沅忙伸手擋開了,麗妃厲聲喝罵道:“郗嬍,你這個賤人!我的孩子縱有不好,也輪不到你給他安上一個鬼胎的惡名。”

辛沅護住了璹貴嬪在身後,向況映道:“陛下,麗妃產後虛弱,不宜大動肝火,還是安睡養神要緊。至於那孩子……”她壓低了聲音,“麗妃可看過這孩子了?”

況映看一眼渾身篩糠似的麗妃,目光中流露出憐憫之色,“朕來之前,她已經看了一眼,嚇得暈厥過去,被御醫施針救醒了。”

辛沅仔細留神,從進門到眼下,都不曾聽到一聲兒啼,這孩子就算有病,也安靜的過於異常了。

辛沅使一個眼色,幾個力大的婦人上去七手八腳按住了麗妃,孟御醫趕緊施針,麗妃漸漸不掙扎了,昏睡過去。

豔紋趕緊過來,在芙蓉石蟠螭耳蓋爐裏加了一把安神香焚了,讓麗妃睡得更熟些。

辛沅低低道:“陛下也見過那孩子了?”

況映點了點頭,滿臉苦澀:“天意不祥,竟讓朕有了這樣的孩子。”

歷朝宮中若有畸形或殘疾的胎兒,多半是暗地裏處置了,絕不能丟了皇家的顏面。但看況映神色,頗爲心軟,大約還是想要養大這個孩子。

辛沅便問:“御醫怎麼說?孩子可治麼?”

況映道:“身上黃色若服藥得當,月餘可以褪去。手指上的蹼忍痛修掉,看長大手指能不能如常人彎曲,但是要行走如常,只怕是艱難了。”他略帶期盼地看着璹貴嬪問,“你博聞廣識,可知道這樣的孩子出了腿腳不便,還有什麼難處麼?”

璹貴嬪螓首微垂,思量片刻,還是直言道:“許多髒器上的毛病,一時看不出來,還得等大了再瞧。”

這話裏的意思,是孩子除了外表的不妥,內裏髒器怕也天生不全,要養大頗爲艱難。豔紋心中不服,她跟着麗妃,從未把璹貴嬪放在眼裏,此刻恨不能上去掀了她的嘴皮子,只礙着皇帝在跟前,不好動手罷了。

閣中默然一片,悶得幾乎要窒死人。只見簾子一動,是聖尊後身邊的結香阿娘來了,道:“慧妃娘子在這裏,叫婢子好找。聖尊後有口諭,請慧妃娘子即刻往慈甯宮一趟。”

辛沅大爲意外,這個時候,聖尊後召自己做什麼。璹貴嬪挽過她手道:“我正要去與聖尊後請安,正好和你同去。”

況映亦不願呆在這裏,起身道:“朕也要去看望母後,咱們一同去罷。”

外頭雪停了,積雪卻頗深,衆人坐在暖轎裏,只聽得抬轎的內監的靴子踏在雪地裏吱呀有聲,也不知走了多久,終於停了下來。方才趕着去麗妃閣中,天色也暗,沒留神看四周情形。這會兒天放亮了,才曉得昨夜雪下得不小,將將覆蓋住了宮苑的琉璃瓦顏色,放眼望去,除了一抹慘然的紅牆,剩下都是白茫茫一片。

璹貴嬪身邊的倚墨的手腳很快,已經找來了當年爲尪娘接生的產婆,問了個清楚。

定榮國公的妾侍尪娘曾懷胎五月,流產一子,當時情形與麗妃生產極爲相似。尪娘流產後惡露帶大量血沫,腥臭無比。流掉的孩子足有五個月,已然成形。因孩子手腳類水蛙,手指腳趾間皆有蹼,渾身暗黃,民間稱之爲鬼胎。

至於尪娘有孕時是個什麼狀況,還得問尪娘自己。

麗妃大怒道:“這個尪娘是誰我不知,可她是五個月流產的。我的孩子雖未完全足月,可生下來是活的。”

璹貴嬪定聲道:“五個月的孩子,自然是活不了。可世上的事哪有這麼巧。偏麗妃你生的孩子,與定榮國公的妾侍所生的孩子症狀相似。”

珮嬪小聲道:“天下奇難雜症雖多,可是偶爾有一兩個撞在一起一樣的,也是有的。”

璹貴嬪淡淡道:“我讀過那樣多的書,知道鬼胎極其罕見,可就咱們這麼近的戚裏中出了兩個,不免叫人生疑。”她突然轉過臉看着馮後,“皇後娘娘,您是一國之母,定榮國公是國舅爺,請問您兩次懷娠時,定榮國公來看了您幾回?”

馮後肅容正色道:“定榮國公是本宮的長輩,曾數次送來補益之物,國公夫人也每月入宮探望,但國公因男女之防,並未私下單獨探望本宮。”

璹貴嬪嘴角微微下沉:“妾的住處在麗妃的藏樂閣之下,定榮國公再不願驚動人,可妾愛安靜,卻留意到人聲出入。麗妃懷娠,定榮國公私下探望了三回,每回送的補品都珍貴異常。”她說罷,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靜靜看着何緩,“中貴人,這宮裏你耳目衆多,這些事,你不會不知曉吧。”

何緩勉強笑道:“宮中多年不聞懷娠的喜事,國舅爺身爲聖尊後胞弟,關心麗妃娘子也是有的。”

璹貴嬪不急不緩:“是麼?只是一位國舅爺,連中宮皇後有娠時都不親自拜望,倒關心起一個小小宮妃,實在說不過去吧。”

話到此處,就算有心粉飾,也都人人覺出了不妥。聖尊後的面色難看的如鍋底一般,她素知這個胞弟從小被寵溺懷了,喫喝嫖賭無所不沾,尤其是女色上,是哄人的一把好手。便是家裏妻妾成羣,通房丫鬟更不勝數,他尤嫌不足。可那麼多妻妾,終究沒人能爲她生下一兒半女,她倒是聽說過有個妾侍有孕了,只是五個月就沒保住。因是妾侍落胎,她也沒過問,不曾想內裏還有這樣的文章。聖尊後越想越是不妥,右手緊緊抓住了鳳椅的把手,直抓得手背上青筋暴起。

聖尊後的嘴脣艱難地動了動,寒着嗓子道:“三次,說少不少,說多也不多。”她看着跪着的豔紋道,“你是麗妃的近身侍婢,定榮國公每回來,都與麗妃說了些什麼。”

璹貴嬪找個緣由悄悄把尪娘帶出來,將尪娘送到聖尊後身邊,由押班內監慶祺看着,有事一問即明。又叫莫尚宮去通報定榮國公,說麗妃難產死了,一屍兩命,沒的還是個皇子。

果然過了半日回來,莫尚宮回稟道,她在前門告訴定榮國公麗妃母子死訊,定榮國公立刻癱倒了,哭得如喪考批。慶祺也來回話,尪娘將當日產下鬼胎的情形一一明說,確是與眼下麗妃產下皇子的情形極爲相似。

聖尊後與況映聞言,臉色難看至極。馮後亦坐立不安,幾乎要背過氣去。

正膠着時,乳母急惶惶來報道:“不好了,不好了。小皇子從出生到現在只哭了一次,一開始喂他奶還喝了一點,現在卻怎麼也喂不進去。御醫開了褪黃氣的湯藥,他也喝不下只往外吐沫子,臉都憋紅了,就是咽不下去。”

辛沅道:“可叫御醫掰開嘴看了是何緣故?喉嚨也要細瞧。”

孟御醫是跟着乳母進來的,忙回稟道:“稟聖尊後、陛下、皇後娘娘,小皇子口舌喉嚨全是潰爛,只痛得發不出聲,因而吸吮不了人乳,也吞咽不下湯藥。”

聖尊後已經受不住第二重打擊,懨懨道:“怎會如此?”

孟御醫忙用袖子擦了額頭的汗道:“這口舌潰爛都是母胎裏帶來的……天生如此……”

璹貴嬪從袖中取出用帕子包裹的一物,打開道:“聖尊後,這是妾剛從藏樂閣出來時在暖閣裏看到收起來的,小皇子滿嘴潰爛,怕是與麗妃常年服食此物有關。”

衆人一看璹貴嬪雙手託着的,正是喫剩的幾片檳榔,馮皇後舒了口氣,有些嗔怪璹貴嬪多事的口吻道:“麗妃愛喫檳榔,你又不是不曉得。你與本宮、琳嬪、珮嬪都是荊楚一帶的人,愛喫檳榔也是常事。”

璹貴嬪看看珮嬪,又看馮後:“妾是不喫檳榔的,皇後與珮嬪、琳嬪要喫,也不過偶爾用一些慰藉思鄉之情罷了。不似麗妃一般,每日食用不斷,連生產前還在嚼用。”

珮嬪亦點頭:“咱們那兒的人和越地人都喜歡食用檳榔,就算喫到生前,這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璹貴嬪道:“可是貪喫檳榔多年的人會怎麼樣呢?你們都是見過的吧?”

馮皇後面色一滯,琳嬪還未察覺,脫口道:“我在鄉間時見過有些上了年紀的男人和女人,也是檳榔不離口,甚至當飯食一般喫的,後來口舌潰爛,有的厲害的,連臉頰都爛完了。”

“我若沒記錯,麗妃食用檳榔已足有五年,每回還用生石灰拌服,可想而知,對腹中胎兒影響多大。並且……”璹貴嬪眼皮一抬,“妾是幫皇後娘娘看過宮務的,麗妃閣中開支大,還因爲她偷偷用什麼?”

這下子馮後面色白了,雙拳緊握,身子不由得前傾。璹貴嬪緩緩道:“水煙。常年服食檳榔的人若再用水煙,對身子的毒害是加倍的。”

聖尊後大爲皺眉,一怒之下狠狠擊掌在紫檀座幾上,震得盛着參湯的瓷盞都顛了兩下,參湯瀝瀝地潑出來:“麗妃才幾歲,就用上水煙了,誰縱得她在哀家眼皮子底下這樣無法無天?哀家竟然一無所知。”

辛沅瞟了馮後一眼,況映亦不覺變色,轉臉向馮後問道:“六宮的事是你在總理,雖然從前有妘嬪打理,後來具體細務都丟給璹貴嬪和司宮令,可你不能說一無所知吧?何況麗妃是你表妹,你們倆又親近……”

未等況映說完,馮後已經戰戰兢兢起身,跪下道:“臣妾有罪,臣妾知道麗妃用水煙的時候她已經抽了兩三年了上了癮了,要戒也難。這丫頭性子大,做不來母親,把皇三子丟給了臣妾後自己又覺着悶,成日打雞罵狗,臣妾怕惹陛下生氣,還得替她遮掩。後來她迷上了抽水煙,性子便安靜些了。臣妾以爲水煙能治病,想着哪怕開銷大也不怕,只管給她用。妘嬪管着宮務時,一直都知道,也都縱着她。有時候她抽得兇了,臣妾也訓誡過她好幾回了,偏她還頂嘴。”馮後說着說着,眼眶就紅了。

聖尊後怒道:“皇後,你身子弱,管不了她,就該來回哀家。再不然也得告訴陛下。哪裏能縱得她如此無法無天”

馮後啜泣道:“麗妃從小被家裏嬌寵壞了,跟着臣妾離鄉背井的。素日愛喫個檳榔,就當是解鄉愁了,陛下也知道的。但是每次她有孕,臣妾都再四叮囑她不許碰檳榔了。誰知她這回這麼不聽話,明面上應着,私底下還偷偷喫。但是水煙這事臣妾敢擔保,她孕中絕對是沒有碰的。”

聖尊後並不看皇後,寒聲道:“你能擔保什麼?你這個皇後當得可真夠軟弱糊塗的。”

璹貴嬪冷冷道:“倒也不是皇後娘娘軟弱糊塗,是只怕皇後娘娘滿心滿意希望麗妃用着檳榔和水煙,兩下裏夾擊,自然不會長壽。那麗妃的皇三子,名正言順就歸了皇後娘娘抱養,如今皇三子不就已經一半兒養在柔甯殿了嗎?”

馮皇後被人戳破心事,幾乎氣了個倒仰。她指着璹貴嬪道:“本宮素日裏以爲你是個貞靜安詳、知書達禮的,不想如此會挑撥離間,污蔑本宮!”

璹貴嬪毫不變色,依舊柔順沉靜道:“聖尊後明鑑,若無皇後娘娘有意縱容,麗妃哪裏能有求必應,日日檳榔、水煙不斷呢。”

聖尊後與況映看向馮後的神色多了幾分厭惡,馮後身子一軟,癱坐在地,嚇得曹大侍御趕緊扶住了。

聖尊後冷冷道:“就算皇後有心縱容,也是麗妃自己不爭氣,好賴不分,不加節制,才惹出今日惡果。”

豔紋亦膝行上前道:“聖尊後娘娘明鑑,我們娘子再貪嘴糊塗,檳榔還嚼過幾次,但知曉有孕後,水煙是絕沒再碰了。”

璹貴嬪嘆口氣道:“妾記得麗妃知道有孕的時候,已經懷胎三月了,此時再停水煙,減少服食檳榔,殊不知前三個月對胎兒最爲要緊,禍根是那時就埋下了。如今小皇子進食困難,只怕是……”

璹貴嬪到底沒生養過,不敢再說下去,況映沉聲向御醫道:“先想辦法,務必要吊住這小子的命不可。”

況映這般口氣,大約心裏已經懷疑這孩子不是自己的。

聖尊後心念一轉,已經有了主意。這孩子不喝奶也不喫藥,命數不會太久,若想查個明白,只能盡快。這事兒難堪在親生兒子面上,就算是自己的親弟弟也顧不得了。她朝慶祺使個眼色,低聲問:“方才你去找尪娘,沒驚動定榮國公吧?”

慶祺忙道:“奴婢很小心,定榮國公在前頭和莫尚宮說話,一點也不知情。”

聖尊後頷首道:“好。你立刻接定榮國公進來,直接關進哀家的慈甯宮偏殿,嘴裏堵上木塞,不許給炭生火,更不許給喫喝飲食,叫他拿剪子剪破手指頭抄寫血書的《往生咒》超度麗妃母子,記得不要有任何人與他多言。”她轉臉看一眼瑞香,瑞香便明白:“婢子立刻去藏樂閣把孩子抱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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