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秦朝定都鹹陽,喫食上也比先人講究一些,便有了漿水,後來鹹陽改名長安,涼朝歷代都定都長安,漿水就這麼傳下來,用料愈加豐富,口味也更好。
到了涼朝,國都也定於此,對於當地人而言,漿水是解暑的好東西,做好後味道酸甜可口,不僅百姓喜飲,皇室中人也極愛,無日不飲。
到了涼朝末年,藩鎮割據,蜀、周、越、虞四國相繼建立,卻無人再用長安爲帝都,周定上川京,蜀定錦都,虞定金陵,也可算是古都。如此百年下來,長安的氣勢便漸漸沒落安靜下來,像一條蟄伏安靜的睡龍,不再輕易覺醒。而百姓也因長安是數代古都,連年興修,宮殿燦若羣星,便是由藩鎮犯上佔領長安,也不敢毀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也許是涼朝末年人間慘況百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不算,災荒之年易子而食也是常事,天下人總覺得長安不宜再爲帝都。
臧嫺都是土生土長的虞地人,從未見過漿水,更未喝過,傅珪從此要她制作漿水伺候,她實在不會,府中庖廚也不敢教她。臧氏試着連做了三天,都不合傅珪口味,白白每日挨了十鞭,身上慘痛,夜間也不好服侍濟王。濟王心中不忍,又不敢公然違背王妃,便悄悄爲臧氏塗了藥,再去傅珪那裏睡下。
到了次日一早,濟王又怕嫺都疼得睡不好,草草用了早飯就要去看她。傅珪冷着一張臉道:“爲了個二嫁之女,飯食都不好好用了。”說罷看了眼侍女,道,“臧側妃身上帶傷,得敗敗火,接下來半個月不許動葷腥,只許喝白粥。”
濟王一肚子氣,又不敢發作,只說軍中有要務,要即刻就走。他特意繞道嫺都門前,想問她傷勢,卻連一絲呻吟也不聞,他只怕是出了什麼事,推門進去,見嫺都一夜都咬脣忍着,嘴脣都咬破了。濟王心疼不已,道:“疼就叫出來,別憋壞了身子,將內毒積在心裏。”
嫺都勉強笑道:“是妾侍奉不好王妃,王妃肯調教妾,說明妾還不算是個無用之人。”說罷又握住濟王的手,“大王盡管去忙,後院之事,自有王妃做主,別爲了妾與王妃生疏了。”
嫺都如此知進退,便是傅珪知道了也說不出什麼,便是“狐媚”兩字用在她身上都是不合適的。傅珪的氣性無處可發作,越是對嫺都苛刻,嫺都越是恭謹受着。人人都說嫺都賢惠隱忍,傅珪除了摔東砸西,叫囂辱罵,實在也是無可奈何。
辛沅聞得臧嫺都窘境,便與蓁嬪閒聊道:“濟王妃到底還是心軟,這樣連個漿水都做不好的女子,侍奉不了主母,光打有什麼用。依本位看,不如罰到軍中浣洗七日將士的衣裳,讓她好好喫喫苦,長長記性。”
傅珪從旁人口中得知辛沅的主意,甚以爲美,一大早就趕了臧嫺都去軍營。誰知道臧氏的馬車抵達時,辛沅已穿好的廚娘裝束,在軍營廚房門口等着一臉愁容的她了。
辛沅見了她便笑:“天下第一等的賢惠人兒來了。”
臧氏一見之下,頗爲愕然:“不是要我來洗衣服的麼?怎麼你倒穿上廚娘衣裳了”
辛沅道:“洗衣服是假,教你做漿水是真。你心靈手巧,七天必學會了。”
臧氏嘆口氣,一臉苦相:“慧妃娘子說我學會了,可王妃不認,又有什麼辦法?”
辛沅神祕一笑:“你只管學,旁的我會替你打算好了。”
辛沅跟着皇帝來過軍營十幾回,每次都不過是打點些喫食,眼皮子都不帶往上抬一眼的。這幾天日是本是一年裏難得的回南天。被褥睡了一夜還有些潮溼。牆上更不必說,有一夜辛沅起來,閣中只亮着一二燈盞,她喝了口水潤潤喉,正準備沿着牆根兒走回去。這一觸手,真是嚇得心也涼了半截,滿牆壁都是顆顆冰涼的水珠。
夙芳聞得聲音點了對大蠟燭來,果然牆壁上水珠自上往下滑落,似斑斑淚痕,哀戚無盡。夙芳訝異道:“原以爲只有過了長江之南才有回南天,咱們蜀中崇山峻嶺,溼氣也重,沒想到上川京也會有這樣的日子。”
辛沅道:“上川京雖說在北邊,但也是在中原腹地,黃河之濱,南風吹得烈,回南天也會有幾天的。”
辛沅不知怎麼動了往事心情,這一夜再沒有合上眼。
夙芳在蜀宮時處理過這些宮務。若要去溼也好辦,況映身上有舊傷,遇上潮溼天氣就會痛癢難耐,便是興王、濟王和手下愛將都是一樣。因而況映是厭惡潮滑喜歡幹爽的,、宮中除了點燻爐,就是在室內各角落所放的裝了大量竹炭灰的炭包來吸除溼氣。等大塊沒份量的炭包變的沉甸甸時,便是該換新的了。
因而這次來軍中,怕士兵們睡營帳潮溼會得了風溼痛,所以每座營帳和宮各處都一樣布着足量的竹炭來吸附空氣中的溼氣。除此之外,每日要喝一碗祛風溼的湯藥,免得老了受苦。
嫺都是辛沅想辦法送去濟王府的,自然不能眼睜睜看她受苦。她來時,辛沅就在廚舍準備好了各種適宜用的新鮮菜蔬。
漿水源自秦朝末年,因秦朝和涼朝都以關中一帶爲都城,因而飲食口味相近。做漿水用的是時令菜,隨時節變化而有不同選擇,如燈籠芥菜、油菜、芹菜、蔓菁最易出好漿水,菘菜、紫芸苔、芽菜也不錯,水靈靈味道微甜的蘿卜纓、蓮花菜最好,曲曲菜略苦,民間百姓喫得多。不過既然是爲傅珪制作,曲曲菜就可以不用了。
漿水是將粟米煮熟後,放在冷水裏,浸上五、六天,味道變酸,面上生白花,取水作藥用。但浸至敗壞,則水有害,所以一定要時刻注意幹淨。這是做漿水的關鍵,嫺都試了好幾次才做到完美。
做漿水的盛具,最好是陶罐。漿水的主要原料是用蔬菜來漚制。將蔬菜洗淨後,也可切絲切片或是大片放入罐中均可,然後澆入煮沸的清面湯。待其涼後,加入引子。所謂引子,就是舊漿水或找一團白面放酸了也行。倒入引子後,不用密封,蓋上蓋即可。
漿水制成後呈淡白色,氣味甘酸,調中引起,開胃止渴。要喝時直接舀出飲用,若加以少許白糖或蜂蜜,便更甘甜些,若把漿水用花椒和蔥用油熗過,再加進拉面或手工面條,就成了一碗地道的漿水面。
到這一步,漿水已經制好,但如何保存也是個問題。制好的漿水千萬不能隨手用器皿直接去到漿水罐裏伸進舀出,一定要用專一專用的器皿舀子。使用前最好用開水燙一遍再舀。這主要是防止其他細菌侵入,致使發酵好的漿水被感染。用蘭州人的說法是漿水起“白花”了,如果被其他細菌感染,你會看到漿水上了起一層形如白泡沫的東西,那漿水也就該倒掉了,因爲漿水受到了污染,已經壞掉了。如果漿水味道已經明顯沒有酸味,漿水也就該倒掉了。
視當地氣溫而定,漿水要常用常換新。若天氣熱就要換新的快一點,大約每旬更新一次;反之可以保存半月有餘。所謂換新,就是撈掉泡了一段時間的菜,放入新菜重新再加水泡制。撈出來的陳菜,又叫漿水菜,可以直接涼拌或爲烹炒食用即可。
辛沅教了嫺都,剩下的就要看她自己熟習和把握。況映閱軍回來,閒着無事,便與辛沅登上城牆,遠眺風景。
上川京因多年來與烏斯漠有徵戰,京都屢屢成爲戰場第一線,因而城牆砌得特別結實,護城河也是挖得又深又寬。聽聞宣祖剛登基時,烏斯漠來攻,圍了上川京五個月,百姓的口糧都喫光了,便喫樹皮草根和觀音土混的雜食,好容易熬得烏斯漠也沒了糧食,只能退兵。
從此上川京中糧庫屯糧必供三年所有。辛沅摸着城牆冰涼的石塊道:“妾在舊蜀被圍時曾與欽烈王後查閱古籍,尋找可以修築城牆和作爲食物之物。沒想到當時慌急中沒找到,後來在珍書閣看到,有種城牆的磚石叫蘿卜磚。”
況映好奇道:“什麼蘿卜磚?”
“蘿卜磚自然是用蘿卜做的城牆磚石。”辛沅莞爾一笑,“陛下別不信。不拘紅白蘿卜,洗淨蒸熟,和糯米糊糊拌在一起。糯米黏性極強,二者混合後既可以糊在牆上加固城牆厚度,也可做成牆磚層層疊上,十分牢固。遇到圍城飢荒,就鑿下蘿卜磚用熱水衝成糊糊,用以充飢。當然還有一種芋頭磚,做法一樣,也可抵用。”
況映笑道:“既如此,回到軍中你就教那些廚兵,先做些試試,看是否牢固,能否充飢。”
辛沅又道:“京中糧庫寬廣,可以存放三年糧食,自然不懼。但其他小城,也要在豐年準備好耐飢丸。糯米雖然不好克化,但耐飢餓,紅棗可以補血。若將糯米炒熟,再取紅棗,蒸熟後去核,同倒入石臼中,用大杵把石臼裏的糯米和紅棗搗爛搗勻成糊狀,再團成半個雞蛋大的丸子,鋪在葦葉上曬幹,可以預備荒年充飢。”
況映問道:“這個你可試過?”
辛沅坦然道:“試過。”
況映笑道:“想必是你曾爲舊蜀用過,如今你歸了我大周,這法子自然也歸了大周。”
辛沅頷首道:“妾當年與父母逃荒至西蜀,路上喫過。如今想起來,只是不想再見到路有餓死骨。”
二人回到軍中,教給庖廚做耐飢丸和蘿卜磚,到了夜裏石臼還沒停歇,被大杵用來連夜碾紅棗。這也怪不得兵士們急着想嘗嘗,畢竟軍中幾乎不喫甜食,耐飢丸用的是上好的山東大紅棗,甜津津的很是開胃。
七日之期已到,傅珪隨濟王況昀,興王況景攜王妃同來軍中,辛沅因已住了幾日,便以主母身份招待二王與二妃坐下。濟王妃不見臧嫺都,便問辛沅道:“慧妃娘子,臧氏還在軍中浣洗衣裳麼?”
辛沅含糊道:“臧側妃正忙着呢。”
興王妃憐憫道:“軍中的衣裳可不好洗,沾了水拎起來就重,布又粗,連洗了七日怕手上的皮都要洗脫了。”
傅珪得意地笑道:“是該讓她歷練歷練,別以爲還在舊虞享福呢。”
軍中一向喫的簡單,粟米粥、各種帶了豬肉的葷素餡胡餅,加上鹽布或醋布調味。今日因有王妃來,便加了蘸醬菜、肉骨湯、燒嫩羊肉和一顆耐飢丸,倒也美味。
興王和濟王對其他菜也罷了,倒是對那顆耐飢丸極感興趣,掰了半顆放嘴裏咀嚼了,另半顆用熱水泡了喫。喫完兩兄弟都特興奮,都說這耐飢丸光做百姓的存糧太可惜了,完全可以做軍糧,攜帶方便,可幹喫可喝湯,滋味甘甜。比光喫鹽布和醋布調味好多了,說着就商議起來在軍中做大量耐飢丸儲存。
王妃們都此都不感興趣,興王妃還喫了一口嘗嘗,濟王妃卻是毫無興趣,只管喫自己面前的菜。
況映見兩位弟弟都如此關心軍務民生,自然高興,三兄弟商議定了,便暢快喝酒。
最後上的是一道漿水面,調好酸度的漿水用胡麻油熗得噴香,盛到大瓷碗裏,將煮好的蕎麥面盛入碗中,再配以胡麻油熗的韭菜、小蔥等佐料,再放上切碎炒香的醃菜等,一碗香氣四溢、熱氣騰騰、消暑解渴的漿水面就端到各人面前了。
傅珪方才喫了兩塊嫩羊肉,已有些飽,況映道:“濟王妃,面既上了桌,你好歹嘗一口,也不枉庖廚一番辛苦心意。”
傅珪答應了聲“是”,便拿筷子挑了幾根面線略嘗嘗,誰知這一嘗就嘗出了滋味,一口接一口停不下來。傅珪胃口大開,喫了整整一碗面,湯也喝盡了,撫了撫肚子,笑盈盈道:“今兒這漿水面不錯,漿水尤其調的好,臣妾都一氣兒喝撐了。”她向況映道:“陛下,這面和漿水是誰做做的?味道實在是好。就怕以後再饞,卻也難嘗到了。”
況映見況昀和況景喫得滿頭地汗,頭也不抬,不覺笑了,擱下筷子道:“王妃的意思是,看上了這個庖廚?”
況昀聞言停了筷子,拿帕子擦了擦汗,忙阻止道:“皇兄身邊也是難得有個好庖廚,你喫了他做的東西好,就想要。那誰服侍皇兄呢?”
傅珪坦然笑道:“陛下知道我小時在長安和洛城長大,念着這一口鄉情,王府裏也有擅做漿水和湯面的廚子,但和今日這位庖廚一比,卻是差遠了。求陛下看在妾思鄉情切的份上,將此庖廚送給妾吧。”
況映拊掌笑道:“那有什麼難的。一個庖廚而已。”說罷招手,何能便帶着一身利落簡裝的臧氏進來,笑道:“就是你們自己王府的人,跟在軍中跟慧妃學會了做漿水,你要回去也是該的。只一條……”他聲線微微發沉,“她在軍中待過,也受過朕和慧妃的訓導,你再帶回去,雖然可讓她侍奉你飲食,但不能薄待了她,知道麼?”
傅珪不知自己竟然親口又要來了臧氏,還答應不能薄待她,氣得一時怔住了。但話已經到了這個份上,也沒什麼可說的,只得勉強謝恩。
況映道:“臧氏,你盡心學習庖廚之道,爲的是侍奉好濟王和王妃,濟王平日裏不拘小節,濟王妃身子嬌貴,你更要在飲食上上心。”
臧氏應了是,濟王忙起身謝恩。況映又道:“臧氏學了廚藝,總不能按廚娘的身份相待。臧側妃若能幹,就讓她多服侍你些便是了,順道也把王府的雜務也管了。”
臧氏忙跪下行了大禮,謝了皇帝和辛沅,又謝了濟王和傅珪。
如此,便是傅珪再嫉恨,一時也不好下手,臧氏便又光明正大入了濟王府。
後來傅珪便是眼裏容不得人,幾次要將臧氏趕出去,奈何臧氏做漿水的手藝太好,誰也替代不了。傅珪一兩日喝不到,便要想着,只得留了人在府裏,除了要她站規矩,也沒得奈何了。王妃如此,自然再無人敢欺負她
皇宮與王府兩相往來頻密,皇帝與兩位兄弟也十分親厚,興王妃性子寬厚柔和,常帶着次妃和側妃入宮來走動的,如尋常親戚百姓家妯娌一般。濟王妃雖然不喜歡那些妾侍,但和興王妃總是要來往的。王府往往帶來民間盛行的梳妝打扮,而皇宮所盛行的,也因此流傳民間,百姓紛紛效法。
因臧嫺都得寵,她在王府,梳妝打扮多少還帶着當年舊虞宮中風氣。譬如她乃側妃,特許坐轎椅入宮。臧氏個子嬌小,一雙足穿着花靴,那花靴從鞋面到鞋底皆由萱草黃配銀朱紅二色合成,是乍眼的鮮妍明麗,後左右四只不同顏色的蝴蝶,蝶須上一粒琉璃珠,愈加明豔。鞋面一圈都繡着盛放桃花,花蕊釘子着真珠、花靴坡跟近兩寸,都垂着流蘇遮掩坡跟,那流蘇只有行走或有風時才會隱隱拂動,半露着一點點坡跟。鞋面上有收繩,緊緊裹縛着,收成一個蝴蝶結,墜着兩粒金珠。越發顯得她弓履纖纖,看起來像金蓮足一般。這一定不是尚服局的新款式,因若是尚服局做給某位嬪妃,辛沅早穿了,圖樣也留着底。可滿宮裏人想也沒想到這件事,可見是外頭風氣。
臧嫺都忙下來和辛沅見禮:“慧妃娘子安。”
辛沅忙扶住她道:“聽說你成日在府裏忙着做漿水,別動輒行禮彎腰,以後損傷了自己。”她說罷去看鞋子,“還穿這麼緊窄的鞋子,腳收緊了都不好走路,顫顫巍巍的,像是個小太婆婆。”
臧氏笑道:“旁的也就罷了。我個子小,有坡跟的花靴顯得我個子高些。至於這鞋的樣式,舊虞人都愛穿,因爲收得緊,行走時便弱柳扶風,惹人憐愛。”她略微神祕地說,“王爺也因爲這個格外寵愛我。”
辛沅大不以爲然,“東虞人都穿這鞋?多難受啊。”
“這算什麼難受?大金氏在的時候有個會跳舞的姑娘,爲求舞姿好看,特意纏足。娘子知道窕娘是如何纏足嗎?先用敲碎的瓷片放在足下,將大拇指壓到腳下,再用白布將雙腳緊緊纏裹,裹一層灑一層藥粉,腳背踩碎瓷片肯定流血流膿,那藥粉可使血肉萎縮,整雙足畸形變小,小如月鉤,以爲美觀。起舞時特別好看,叫窕娘。後來小金氏入宮,不忿窕娘得寵,把她趕走。不過民間都因此人人喜愛小腳,開始纏足,不纏足的也穿窄鞋。”
辛沅聽得驚愕無比:“你們瘋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怎可纏足?”
臧氏倒是不以爲意:“會有人這樣做的。宮裏做什麼,民間就時興什麼,向來如此。娘子沒聽說麼?莒國公夫人發賣的那些姬妾中,唯有窕娘過得最好。”
國朝之美,八字可概之:簡潔、清正、素雅、精致。
自辛沅入宮,曾爲其他妃嬪梳發髻也好,自己梳髻妝飾也好,都引導此風。畢竟前朝他國窮奢極欲亡朝滅國之事猶在眼前,但一味儉省,克扣用度,也不免寒酸,少了皇室上邦的莊嚴。
辛沅回宮便對皇帝說了此事,並懇請道:“但願國朝女子,永不會爲男子喜好和外界評價而受纏足之苦。”
況映道:“女子天足,才能行走跑路,做農活,顧家人。若都成了纏足,顫巍巍的路都走不穩,身體孱弱,如何生出康健的下一代,那是絕不能爲的。”
辛沅心中歡喜,忙下跪行大禮,懇求道:“陛下,妾曾爲東虞人氏,寄身西蜀,後歸北周。四國之中歷經三國,眼見天下四分,動蕩不安。今陛下平定四海,一統天下,但願善待黎民,一視同仁,莫使其顧念舊主,再生異志。”
況映道:“這個自然。周公吐哺,天下歸心。這天下再無東虞、南越、西蜀、北周,盡爲我大周所有。天下子民,無不一視同仁。朕亦會休養生息,使民生得以安樂。”
辛沅笑道:“陛下大善,妾誠心敬服。”
此後濟王更少見王妃,傅珪百無聊賴,不知聽了誰的言語,以華衣美服、奢華妝束來吸引夫君。從此出入便是華服高髻,戴巨大冠子,有長三尺者,登車檐都必得側首而入,冠子是象牙、犀角、鹿胎皮所制,殊爲難得不說,上頭還裝飾繁復,珠翠特髻,金玉排環,尤愛祖母綠、貓眼兒寶石爲流蘇,垂及雙肩,格外引人矚目。除此之外,衣裙皆織金塗彩,裙幅滿繡,遍綴金玉,幾乎不留一絲空隙,更以綴滿珍珠爲領的衫子爲榮。
傅珪閨闈寂寞,愈加出入宮廷頻繁,與宣順皇後和馮等人親近,常常一說話就是半天。她的打扮風氣,亦引入宮廷。琳嬪和珮嬪頭一個效法,宣順皇後也得了不少首飾。宣順皇後本是寡婦,但到底青春愛美,在自己宮苑中,也常常穿戴,聖尊後知曉了也不好說什麼。
聖尊後只能見了傅珪問起爲何衣飾如此華貴,傅珪也振振有詞:“大周平定南越、西蜀、東虞,他們上繳的綾羅綢緞玉器珠寶都用不完,堆着也白白爛了,不如用起來。另外他們跟隨入周的那麼多繡工、織工,爲皇室裁衣慣了,總不能閒着。且聖尊後一直尊養宣祖所遺後妃,尤其是兒臣的二姐宣順皇後,兒臣爲二姐進獻,派遣深宮寂寞,有何不妥麼?再者女爲悅己者容,兒臣打扮華貴,也是爲夫君長臉呀。”
聖尊後默然片刻,也是無言以對。
素黎妃因掛念女兒和外孫、外孫女,在青詔足足住了大半年,遊歷遍青詔各族,可謂大開眼界。素黎妃看百姓們都接受了種植蘋婆樹和沙棘樹,才安心回京。此時距離京時已逾一年多了。
一別經年,這一回來,宮中局勢大變。薛氏突發惡疾離世,去內命府封號,受封的是外命婦正一品“貞義夫人”,不再是周宮嬪御。辛沅一躍升了慧妃,素黎妃雖然知道以辛沅的恩寵,破例擢升是必然之事,但驟然進位至正二品妃,與自己地位相當,那還是很驚人的。再有一個,就是以賢德溫良聞名的諴妃,被降位爲妘嬪,閉門思過,也鮮少出來了。素黎妃回到閣中,見玉津閣已經裝飾一新,淳寧帝姬的駙馬都尉也有了人選,一是素黎妃母家遠親、禮部尚書杜履初的獨子杜瀚,二是令國公的嫡長子曹琿,三是太後的弟弟國舅爺定榮國公過繼的兒子桓燦。定榮國公因麗妃之事被貶
按況映的意思,去山東孔府時,大有意思與孔府結親。然一則孔府是清貴文人世家,不喜與皇家結親,二則況映細看了如此大族,便是帝姬嫁進去做兒媳,繁文縟節諸多,這日子怕也不好過。且淳寧性子弱,更是承擔不起這些,想想也便算了。
說起定榮國公,他雖是聖尊後的胞弟,可與聖尊後沉肅的性子相違,輕佻浮躁,宮中嬪妃沒有不厭惡他的。
妘晴有一回正與況映親近,那時她還是妘妃,況映喜歡她的本份溫柔,二人正私語喁喁,這是極難得的。卻見聖尊後身邊的宮女結香阿娘過來,行禮說國舅爺來了,在慈甯殿等着要見陛下。
好好的二人相處,就這麼被打斷了。妘晴面上不肯露什麼,心裏早就恨上了。
況映見母後身邊的阿娘來請,也不好拖延,便執手向邵氏道,“質如這幾日愛哭鬧,離不得你。快些回宮歇息吧。”
妘晴低頭溫柔一笑,看見被他執起的右手,手腕上薄薄的素煙錦落下,露出那一彎下弦月似的暗紅胎記,道:“是。妾聽陛下的。”
妘晴目送了況映離去,脣角那濃濃的笑意漸次冷凝。服侍她的錦緣沒好氣道:“國舅爺三番五次來,能安什麼好心,又不知去哪裏弄了些妖媚女子來,一心想蠱惑陛下。”
妘晴微微咬了咬嘴脣:“國舅爺送來的女子,陛下未必看得上。多半也是聖尊後覺得後宮太清靜了沒人氣兒,國舅爺才會費這番工夫呢。陛下未必會領情。”
那會兒妘晴還是在往上走的妘嬪,自然不願得罪國舅爺。
這位國舅爺桓穆是聖尊後胞弟,封定榮國公,甚得聖尊後倚重。況映素知這個母舅沒什麼本事,所以登基後沒給任何實職,只是給了虛銜,以厚祿奉養。因此這定榮國公最能揣摩聖尊後心意。其實妘晴所言也不差,先皇後和氏在時,況映身邊也不過幾個侍妾,其中一個便是如今的妘嬪邵妘晴。先皇後和瓚瀴離世前,另一個侍妾尤杏兒便因難產大小俱亡,着實可惜。
偌大一個後宮,有名分的嬪妃連上皇後也才數人,難怪聖尊後覺得這後宮不成樣子,有意要爲況映再添幾個嬪妃,才默許了這個弟弟悄悄找自願入宮的貌美有德的良家子。
定榮國公是憑着姐姐做了聖尊後後得了蔭庇才有了個國舅爺做,爲了鞏固地位,也下了大力氣討好皇帝外甥,選了諸多美人入宮,可況映多半只看一眼,看兩眼的都是絕世美人了,然後無一例外,都送去了洛城行宮。
洛城行宮是涼朝遺留下來的,富貴奢華氣象還在,不比周宮小。送去那裏的美人,既未冊封,也見不到皇帝的面,就只能秋看涼月春賞花,夏日無事正好眠。住上一年半載後,聖尊後查閱簿子帝王無一得幸,便賜以錦緞財帛,完璧送還家中,許自行成婚。其中或有美色出衆的,定榮國公自己看上了,就收入房中,一點也不忌諱這些女子曾經是自己外甥名分上的宮人。
爲了定榮國公源源不斷挑選挑選女子給況映,宮中各嬪御暗裏多怨言,卻也無誰敢阻止,得罪這位國舅爺。
說來還是那時的麗嬪秦宜愛任性厲害,借着剛生了皇三子元佶這股大勢,去了行宮大鬧了一場,要趕走那些美人,正遇上國舅爺桓穆,也不顧輩分爵位,又是哭又是鬧,眼淚鼻涕都推搡在國舅爺身上。桓穆見了一輩子的美人,沒見過這樣撒潑發狠的,一時心裏又怕又稀罕。他被麗嬪的氣勢騰騰嚇得“好娘子”“好姐姐”“好妹妹”一通亂喊,麗嬪倒是被慪笑了。加之知道桓穆是受聖尊後之命來送美人歸家的,一口氣也就順了,就覺得此人口甜舌滑,況映這樣雖飽讀詩書但成日戰場廝殺的人,可就沒桓穆這麼說話好聽會哄人了。
秦宜愛自成了表姐的陪嫁妾媵隨嫁入宮,離了故土,做不得家中自由自在的大小姐,一百個不情願。表姐做了皇後,表妹何愁不能在當地望族做個正室夫人,非要來了這裏,起初那幾年連個妃子都不封,直接摁到末流的“九儀”裏,非要等皇後先有生養才能進封。生了兒子才正式封嬪,簡直毫無道理可說。
這一肚子委屈,只能藏在心裏,強顏歡笑對人,尤其對着鳳座上高高在上的皇後表姐。此刻行宮蒼涼,昔日繁麗褪去,叫人心生傷感。桓穆怕惹出什麼事來,只得好言好語哄着,再三再四地借着給皇三子送禮的名頭送了麗嬪無數南洋珍玩,一來二去,竟親近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