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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封號之爭

那日辛沅尚在午睡,暮春時節的天氣,已有了薄薄的暑意。那暑意像是蜀中新貢的珠綾,浮着淡淡金黃的明珠柔光,叫人不自覺地軟倦了身子,愜意睡去。睡意朦朧間,仿佛是誰在身前佇立良久。她雖進宮晚,卻是後宮裏與皇帝相處最多的女子,自然知道是誰,於是含了幾分嬌意,只是故意不肯睜眼。

良久,只聽風聲綿軟穿拂花間,連他呼吸的起伏亦靜謐可聞。她心中柔波婉轉一漾,不自覺含了笑,驀然睜眼道:“陛下如今會使壞了。”

因是午睡醒來,況映只穿着家常的白龍金紐子團福綾衫,望着雲鬟輕斜的她只是笑盈盈的,“不過看你午睡而已,也不曾擾你,如何就成使壞了?”

辛沅亦不起來見禮,索性託腮斜躺着,嬌嗔道:“陛下慣會挑人毛病,知道臣妾睡着時難看,還立了這樣久,是盼着臣妾夢中磨牙打呼呢。”

況映在她牀頭坐下,憐愛地攏一攏她睡得微蓬的鬢發,溫言道:“朕今日在前頭倒是挑了幾個御史的毛病,倒是一肚子氣,只是回來想找個撒氣的地方,卻左看右看只覺得你很好,挑不出毛病來。”

辛沅心裏“咯噔”一下,已經曉得是爲了什麼事,不由自主便坐起身來,自矜地掠一掠鬢發。早有何能探了消息傳進來,今日早朝,又有言官御史進諫,指稱況映偏寵亡國廢妃,冷落中宮,致使後宮尊卑顛倒,宮人離心。

自從邵妘晴謀害練瑩玉,被廢爲庶人。同在妃位的德妃已經成了十足享清福的閒人,常要出宮去的,宮務皆由辛沅打理。只是爲着馮皇後的面子,讓璹貴嬪也一並管理。辛沅早知璹貴嬪與馮皇後不是一路人,又擔了一份辛苦,還只在貴嬪位上,便建議況映進璹貴嬪爲妃,一則當是給皇後的面子,二則妃位上明着是她和德妃,其實常在宮裏只她一個人,連個可商議的人也沒有。

況映對璹貴嬪雖無甚恩寵,但一直對她的才華極爲欣賞。也想着從前諴妃的翔鷫殿才住了沒多久,就被廢爲庶人遷出宮去。偌大新建的宮殿就這麼空着沒了人氣,不幾年就會腐壞。當即就下旨遷璹貴嬪爲正二品璹妃,與慧妃同理後宮事。同日,慎才人遷慎嬪,“樂昌夫人”封號不變。

這樣的旨意,除了璹妃自己不甚在意,也是幾家歡喜幾家愁。喜的是德妃和蓁貴嬪、慎嬪自然是高興的,璹妃爭不搶,靜心好學,是人人敬佩的才女。慎嬪也是熬了多年,終於成了嬪位。愁的是璹妃雖然是皇後的陪嫁,可極少幫着馮後做事,她一不會在宮務上偏心自家,二也不會和慧妃分寵,反而兩人極爲投緣。至於慎嬪,也不是自己這一邊的,多年來熬成了嬪位,而自己身邊的琳嬪和珮嬪卻毫無晉升的動靜。

後宮妃嬪擢升之後,況映才在朝廷上笑稱:“中宮持重,喜好靜思;慧妃承蘭心,秉蕙質,朕每常與她談論詩詞,甚覺精到。璹妃也是飽讀詩書的才女,朕心敬愛。若以偏寵論,未免失實。”

御史陳進見況映不聽諫言,出列愈加相勸,“中宮持重,陛下更宜多加親近,而非重才色禍水,任其恃寵生驕,勢逼皇後。”

這話過於激烈了,朝中一時靜默,況映卻不動怒,只是含笑,“聽聞愛卿新納一妾,娶自京都伎家,頗以美色聞名。愛卿愛其色便寵冠後院,不理正室怒發衝冠。朕得慧妃,是上天垂愛,中宮亦十分體諒,每每勸慧妃多侍奉朕左右。慧妃亦愛慕璹妃才華,請求朕給了璹妃妃位。皇後厚德,嬪御和睦,愛卿卻非以中宮冷落論之,豈非傷了中宮賢德之名。”

陳進聞得這話,一時臉色煞白,不覺有五雷轟頂之感,不知不覺便已冷汗涔涔如漿,溼透衣背。一衆朝臣面面相覷,深知這位天子戎馬上得江山,粗中有細,如今連羣臣閨閣之事都了如指掌,誰還敢有所矯飾?於是又揀過其他朝政商論不提。

窗下一掛湖水色薄綾簾子被風吹動,偶爾柔軟地一觳漾起如水波皺,晃得眼前微微發暈。心中不是不震悚的,前朝降妃,即便得皇後寬待,君上垂愛,日子何嘗不是過得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人言可畏啊!

辛沅望着眼前笑容溫和的男子,靜靜伏上況映胸前。況映伸手回抱住她,手掌輕輕拍着她不贏一握的肩頭。辛沅心中一軟,忽然生了無限委屈與悲憐,熱熱地湧上心頭,激得人眼眶發酸。她緊緊擁住他,仿佛溺水的人擁住唯一可以依靠的木板。她這差點被積毀銷骨的一生,還好有他的懂得與相惜。

他是天下之主,原是她的衣食父母,終身所靠。何況,她如此愛這個男人,所以,她也不敢過於依靠他。

她所能依靠的,唯有他的真心和自己的慧意。

她手指緊緊地扣在他衣襟上,聽得他心跳沉沉入耳。她低低道:“陛下於妾有情,妾甚欣喜。只是妾心中,相契比有情更難得。”

皇帝溫言道:“情是一時,彼此投契相伴是一世。”

天長日久,惟願他,肯這樣待她好。

至少這一刻,跟前是彼此。

馮後本因跪了罪婦祠後,羞愧難當,又常夜夢到麗妃索命,形狀駭人,身體益發一敗塗地下去,最後連起身都難,只能躺在牀上安養。

如此一來,中宮之位如同空置,宮裏高位的妃嬪也只有正二品的德妃、慧妃和璹妃。司宮令滕氏來見過皇帝和聖尊後,認爲最好是三人中選一個爲正一品的貴妃,主持宮中事。

以年資和功勞來看,德妃最合適;但以與皇帝的情分和掌理六宮嫺熟之狀,自然是慧妃合適。

德妃知曉此事,忙忙跑去推辭。她心裏可明白,若是她做了貴妃,哪裏還能那麼逍遙,時常出宮看望女兒,一住就是十天半個月。必須得守着宮規,規規矩矩地做她的嬪御之首,可不是又成了籠中鳥了?

內廷上下倒是意見一致,都是推舉辛沅爲貴妃。倒是辛沅自己搖頭:“妾做過了舊蜀的貴妃,又來做大周的貴妃,好沒意思。”

朝堂上文武百官分成兩派,一派以宰相爲首,認爲慧妃兩度爲貴妃,有傷名節,就應該謙卑讓位才是,不如封璹妃爲貴妃,她既是皇後陪嫁,自然能更好地輔佐皇後。一派以昭王、弘王、程篤和駙馬都尉們爲首,認爲慧妃賢德,掌理後宮有序,自進宮後做了不少有利民生之事,封爲貴妃深得民心。

況映當下也沒決斷,只是剛回恆甯殿,璹妃已經等在那兒了。見了況映便長篇大論一番,總而言之,自己剛從貴嬪晉封爲妃,若再封貴妃,實在太快。二則自己當個妃子都勉強,要做貴妃掌理所有宮務,她哪有時間翻閱書籍,那可不是斷了她最大的樂趣。既然無趣,這個貴妃是斷不能當的。三則對自己晉封爲妃之事,馮後心裏已有不滿,再進貴妃,她與馮後之間恐怕難相處了。說到底,馮後心中只有自己,貴妃之位僅次於皇後,馮後怎能不忌憚?

璹妃到底是飽讀詩書之人,條條框框說得清清楚楚。連況映對覺着,若封璹妃爲貴妃,那就是太強人所難了。

況映本不欲再提此事,可惜前朝官員鬧得厲害,說妃位上只該兩個人,從前諴妃、德妃、慧妃並立,就出了諴妃設計陷害慧妃之事。若皇帝不曾將蘇氏從婉儀躍封至慧妃,也不至引起諴妃妒恨,毀了甚至要求慧妃自降位分,居於德妃和璹妃之下。

況映實在覺得好笑,道:“朕封慧妃已許久,現下無端端要她降位,竟然是因爲她成了妃位被人陷害的緣故,真是倒反天罡,滿腹混賬。既然你們一半人兒都反對朕立慧妃爲貴妃,那也罷,往後朕的後宮只有慧妃侍奉朕,朕再不納嬪妃一人。”

還有臣子不服:“陛下三思,皇嗣繁盛,才是國之吉相。陛下如今膝下只有三子,還是應該廣納嬪御,綿延子嗣才是。”

“兒子多便好麼?”況映輕哼一聲,“要是一門子敗家子,還不如不清淨些。朕膝下已有長成的皇子,帝姬也康健,兒女雙全,無論蘇氏是否再有所出,太子之位都已有人選,無須多慮。你既不喜歡蘇氏晉位貴妃,那也罷,朕心中也覺得蘇氏的位分與封號也不可再與前人相同,須得特立不同。”

言官柏蓀激動道:“蘇氏在舊蜀已是貴妃,嬪妃之首。在我朝也是正二品妃,陛下還要如何恩顧於她?以愛幸而登尊位,萬萬不可。”

“不做貴妃也罷了,名號而已。”駙馬都尉沈璩道,“臣倒以爲正一品貴妃不足以稱慧妃之德行,不若仿涼朝故事,於正一品貴妃上再設一‘宸妃’。”

況映對這大女婿甚爲滿意,很快程篤便出列道“臣以爲,宸妃名號已是舊例,不如就稱皇元妃,可好?”

況映問道:“何解?”

“舊虞曾有‘皇貴妃’之稱,位階高於貴妃,禮同副後。而‘元’有‘首’‘始’‘善’‘吉’之意,比之‘皇貴妃’,又不用與‘貴妃’同用一‘貴’字。便稱皇元妃。”

況映聞言大喜,拊掌道:“甚好,甚好。皇元妃,後宮獨此一人爲尊。”

“陛下不可,萬望三思。”還有一二官員要出列反對。

況映肅然道:“朕詔令,設皇元妃於正一品貴妃之上,克副宮教,敬修壺職。以往諸閣份嬪御稱娘子,以後皆廢,朕與皇元妃彼此夫妻相待,如民間一般,娘子之稱獨皇元妃所用。哦,民間稱丈夫爲官人,也獨皇元妃可這般稱朕。”

況映性子敦肅,不苟言笑,從無在臣下面前有親暱後宮的言語,衆人聞言面面相覷。

還是回到後廷,辛沅笑着喚過了“官人”,略略思量道:“官人不怕臣子笑話,我也該知曉進退,民間宮中當略有區別。”她略略思忖,“我曾記蔣濟《萬機論》言‘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皇帝兼三、五之德,我便稱陛下爲官家如何?”

“你生性清慧,博聞廣識,想來那班老迂腐也無話可說。”況映轉首叮囑何緩,“皇元妃這般說,叫司簿記彔下來,明言前朝後宮便是。”

況映口諭稱了辛沅爲“皇元妃”,很快冊封詔書也下來了。

“特封蘇氏爲皇元妃”,“位亞坤儀峻陟,列妃之首”,“率九嬪以副母儀”辭藻華麗的贊美之語成篇累牘,辛沅並沒記住多少。要緊的是,他心中只重她一人。

辛沅自被稱做“皇元妃”,最蒙愛幸,侍御服飾鳳轎等同於皇後。馮皇後病重不能起身後,這些東西一切還如新,與其閒置,不如給皇帝心愛之人用,聖尊後亦無不允,宮中嬪御死的死,出家的出家,修行的修行。辛沅與況映形影不離,況映每有顧問,辛沅不飾曲媚,率性而答,言辭方雅,頗能諷諫;況映自馮皇後羞愧病重之後就再未起身,宮中亦無新添的嬪御,唯皇元妃蘇氏一人獨尊,無異於皇後。

因辛沅位分貴重,身邊服侍的人都是司宮令滕氏精挑細選的,四個出挑的宮女,口角剪斷,行事幹練,一個叫“百雨金”,一個叫“鹿韭”,一個叫“丹兒”,一個叫“案紅”,賜正六品聽宣。宮人的名字都是小事,偏況映看了一眼,那四個宮人相貌平平,不是惹事生非之人,大筆一揮道:“什麼百雨金和鹿韭,不就是牡丹。這般繞口,都改了,一個叫玉版,一個叫葛巾,一個姚黃、一個叫魏紫,都是牡丹的名種,伺候皇元妃最相宜。”

滕氏陪笑道:“歷來皇後宮中,也不過正四品女官大侍御一人,掌殿中事務,轄管正五品小侍御兩人,正六品聽宣與彔事各四人,皆掌文書,處理宮中雜事,以及正七品恭使、正八品長使無定數。陛下既覺得這四人好,以後再有遷升,哪還有正五品小侍御給她們。”

況映覺得羅嗦,道:“夙芳爲正四品大侍御,掌殿中事務。正五品小侍御一個給青葙,一個給春絛,若這四個好,就挑上來用。至於正六品彔事、正七品恭使、正八品長使也不要緊,減半就是。皇元妃不會在這些事上計較的。”

皇後不能理事,皇元妃爲尊,例比牡丹,可見況映對辛沅的看重。滕氏心中明白,再安排下去的宮女,均挑老實能幹的,名字也一律取了貴重祥瑞的,好與辛沅身份相襯。

即使有官員不允,連連反對,況映亦親譜《慧質同心曲》,以示恩愛長久,又令仙韶部頭待樂工歌姬奏此新曲,專爲辛沅所用,又賜龍鳳並蒂步搖一對,親手插於辛沅九龍四鳳冠邊。那九龍四鳳冠唯皇後可用,足見辛沅寵幸之隆,顯然已實居後位,宮中之貴,無人可比,左右滿後宮亦只有她一人。

況映再不新召嬪妃入宮,對聖尊後與諸外命婦道:“朕得皇元妃,情意相契,如得至寶。不可再有新人分寵傷情之事。”命婦中和政大長帝姬是況映姑母,再三勸他爲子嗣計,廣豐膝下兒女,況映笑道:“朕已過天命之年,兒女雙全,連孫兒都有了,何須再納青春少艾,在這四方宮城裏鎖閉年華,不如就由皇元妃與朕作伴,孤城中亦有夫妻之愛。

況映握着她的雙手:“世事如棋局局新,你有了新的身份,不必再囿於過往了。”

辛沅含笑道:“過往也並非都不好,過往裏有我們的初相遇。相去萬餘裏,故人心尚而!”(1)

況映笑着拉住她的手,反手將她擁入自己的懷裏,貼着她的耳垂道:“彼狡童兮,不與我好兮!(2)”

辛沅一指按住他的脣,輕笑着道:“誰是狡童(3)?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4)”

況映擁着她在榻上一倒:“那是最好,咱們一同歇息。”

自辛沅爲皇元妃,領內宮事,處事公正,賞罰分明。又名查宮人籍彔,滿二十五歲皆放出宮自行婚嫁,宮中還贈與每人五十緡的陪嫁。宮人們無不歡喜,這般出身嫁入民家爲婦,如何不受夫家尊重,也再不用在宮中埋沒一生,與那些內監假鳳虛凰。若有無家可歸的,亦可繼續留在宮中侍奉,按年資品行,查看功過,按例進女官品階,也是一番榮耀顏面。而內監是無根之人,不是貧苦到了絕境不會行這條路。辛沅一一命察看家人是否還在的,若是又勞力在的,則賜上好的水田旱田各兩畝,果樹苗四十株,開耕自種;若無家人的獨個再宮中服侍的,後事亦都安排好,來日往生後由皇家寺院收攏安葬,收全屍首,求個來生做個完整人。

如此自正三品司宮令以下,宮中無不賓服。聖尊後看着也善,屢屢對辛沅贊譽有加。暗地裏亦對親近之人嘆息:若非蘇氏爲舊國降妃,這般品行,做個皇後也做得。

如此,辛沅登臨皇元妃之位理後宮事,聖尊後也無別話。宮中自馮後病重,辛沅以自己未有生育不懂教養爲名,不敢領教養皇子帝姬的職責,都送到聖尊後慈甯殿中,由聖尊後監督教養,曰:“論慈和清明,誰能與聖尊後比?論骨血相親,誰能比祖母親?妾愚魯之人,該避嫌才是。”

聖尊後欣然允了,終日含飴弄孫爲樂,看着精神更健旺了許多。只是名義上,三皇子元佶、善寧帝姬分別跟着慎嬪和蓁貴嬪,畢竟聖尊後年邁,不能事事都照顧到,還是得有名分上的養母的。

琳嬪與珮嬪見況映待辛沅如妻子一般,除卻中宮名分,一切都享中宮禮遇,更別說入後宮別處都不去,只在辛沅處,寵擅專房,一如夫妻。她二人本就不得寵,如今深宮寂寞,馮後倒了,沒了靠山,恩寵更是半點也無了。而且家中父母兄弟過世,也再無人了。她們又不願離宮向親戚族人乞憐,無奈之下,只得先後向皇帝自請出家爲女道士修道。況映原本不肯,耐不住兩人再四哀求,況映對她們本無情愛,不過爲充實後宮納爲嬪御,便送入宮中景雲觀做了女尊師,賜號“靈照仙師”和“通和仙師”,一切份例恩享皆從優。辛沅提議兩人家中有子弟的,也可先彔入爲官,免了國朝外戚少走仕途的衝撞,況映本就心中有愧,無不答應,於她兩人也是一番安慰。雖然失去了榮寵,但得以平穩一生,平淡度日,未曾不是一處好去處。

慎嬪則以“樂昌夫人”的身份,繼續管理粥廠和泡菜處之事,還有四季布施布料,另養育三皇子元佶,也是忙的腳不點地。此外,她還要預備着一年後以外命婦“樂昌夫人”的身份回到新羅,傳授庖廚和種植技藝,要待上三年後再回京中。

璹妃性好書卷,偶常得以陪伴君王身側,書墨爲伴。在辛沅進宮前,也曾於嬪妃中有過“恩遇滋深”的幾日,她只不耐煩與隨嫁媵妾嬪御中猜阻間起。璹妃心穎聰達,知宮中有皇後、麗妃、諴妃把持,“悟貴寵之難極,恐傾奪之生釁”,便鎮日讀書消磨時光。麗妃逝世,諴妃離宮後。璹妃因無子嗣,也漸感年老色衰。爲保全自身,請求不再侍寢。聖意既許,又以璹妃“才華超拔,性賦嫺靜”的緣故,特留璹妃於宮中,進封正一品“璹貴妃”,賞賜金帛,爲帝姬師,以增教化。又問家中可有讀書的兄弟,可格外超拔。

郗嬍其他都允了,只推辭了嬪妃之位,只道家中藏書頗豐,又見宮中有前蜀、越、虞各國藏書,未免蟲蛀毀壞,不如由她主持每年曬書保存,另選文刻印。除此之外,郗嬍在宮中設立女學,爲帝姬和宗姬等及女官之師,並掌管設立“女學”之事,選拔有學識的女子,與她一起雲遊察看各地女學教化如何。若是當地女學形同虛設,便可行責罰之權,

況映與辛沅都在,向郗嬍笑道:“如此該尊稱一聲‘郗大家’了,往後宮中諸位帝姬、郡姬、宗姬和女官都由你來教導,想來她們必有進益。若你還需助力,郗氏族人中大有飽讀詩書者,就自一同進宮爲朕解憂,開化皇室女子之智。”

郗嬍從未想讓家中男子依靠自己升官發財,倒是家中姊妹女侄輩不少。郗氏家風,以勤學爲好,故而女子個個肚中有墨水。如今郗氏女子都可進宮,一家子團聚,郗嬍如何不喜?何況她爲女師,教導適齡的皇女、宗室女、女官,官員聞之,都想將自家女兒送入宮中女學,以便得明師指點,可以抬高身份。郗嬍是何等聰明人,自然明白況映是不喜官員之女與皇女一同讀書,以免攀附勾連,且每日宮外女子出入,也容易有變故。所以在宮外另設一學堂,專收官員之女,只是進學堂前先要考試,郗嬍出題,與皇元妃同審試卷。辛沅自然明白,郗嬍是幫着自己,讓那些官員看在女兒面上,也不敢再彈劾自己。

自此以後,郗氏一族女子皆刻苦讀書,進宮爲帝姬、郡姬、宗姬、女官之女師,世世代代受人尊崇。民間見宮中都讓女子進學,家中略好過些的,都紛紛延請女師,教女孩子讀書寫字,不做個睜眼瞎子,肚中亦有才學。

此時德妃與蓁貴嬪兩位帝姬都已出降,在京中建了帝姬府,就在皇城近旁,要入宮與聖尊後和皇帝相見也很方便。但德妃和蓁貴嬪嫁女之後都倍覺孤獨,況映便特許她們入帝姬府與女兒同住,共聚天倫。德妃和蓁貴嬪雖是聖尊後養女,但這些年也不算得寵,與其在宮中一日日消磨下去,還不如和女兒相依爲命,將來含飴弄孫,何等快樂。

郗嬍見德妃與蓁貴嬪中年時得獲自由身,心中歆慕,不意自己還有這般境遇,更是大喜。郗嬍本就不喜宮中枯燥生活,不過傀儡一般被馮氏帶入宮中。她又不擅爭寵,偶爾況映與她多下幾盤棋局,論字品畫,麗妃難免醋妒;若況映要她侍寢,事後馮後必讓她喝蕪子湯,受盡苦楚。她實在忍耐已極。有此機會,雖不能離宮,亦還存留妃嬪名號,但從此不必侍寢,只安心教導未出嫁的皇女與宗室女便好,也落得一身輕松。

想到此節,郗嬍盈盈拜倒:“恕妾說句大不敬的話,當日馮氏挑選隨嫁媵女,妾也是無可奈何,不能推拒。想妾一生,一來只求全家平安,二來並未在敢兒女緣分上有想頭,只盼多讀點書,雖不能行萬裏路,也讀了萬卷書,總不叫人說頭發長見識短。所以妾一直在陛下跟前侍奉,多少有些怠慢,還望陛下恕罪。”

況映了然,扶起她來,回頭對辛沅一笑道:“這句話朕可聽明白了。可見天下女子,並非人人願意進宮的。”

辛沅秋水橫波,微微翻了個白眼兒,掌不住笑道:“官家可知道了?難得有情郎,不求富貴鄉。”

郗嬍微微含笑,落落大方:“陛下與元妃情深,妾等都看在眼裏了。怎麼還會願意沾個邊角,求人分享,情願獨善其身,做自己喜歡的事。”

況映心中對郗嬍是有愧疚的,因而格外敬重:“你既做了皇女與宗室女子的師長,往後便不是朕的嬪御,連朕也要改稱一句‘大家’或‘女師’了。”

辛沅道:“妾會讓尚服局爲郗大家趕制衣衫,尚宮局也會爲郗大家在珍書館旁另闢宮室,不再住後宮嬪御近處。”

至於尚美人入宮多年,家中早已無人,又從無承幸,便冊以“溫珉宗姬”之名,嫁與定靖大將軍賀誠爲續弦。

此詔一出,朝廷譁然。

況映含笑道:“定靖大將軍喪妻已滿三年,尚氏在宮中亦寂寞度日,難道不可再嫁麼?”

仍有古板的朝臣激烈反對:“可尚美人是陛下嬪御!”

況映溫和道:“那又如何?定靖大將軍爲朕浴血奮戰,發妻病故都不能趕回來看一眼,朕實在虧欠。至於尚美人,朕待她也不算什麼好夫君,她入宮多年,朕未曾一幸,與其再宮中恪守宮規虛度華年,不如嫁個會疼人的。”

衆人聞言無不震驚,雖然知道蘇辛沅進宮前皇帝最寵愛的莫過於麗妃與妘妃,但總還是愛惜馮後與璹貴嬪。那尚美人是馮後的陪嫁媵妾,竟沒想到皇帝不曾碰過她一指頭,可見這位皇帝心性堅定,不能隨便動搖。

況映的叔父梁王不悅,私下進諫道:“陛下要爲定靖大將軍擇妻,多的是好人家的少女,何必非得尚美人。恐怕是陛下只疼元妃一人,再顧不上旁人,尚美人當然寂寞。”

“朕是國君,國事繁忙,元妃稱心可意,才有時間稍稍相伴,若知趣不投,何苦白白浪費女子韶華?世上男女,皆可再嫁再娶,朕又有何不可?且朕以爲六宮嬪妃雲聚,便如秦始皇集留過美人。朕不願蹈始皇之禍,亦耗費女子青春。朕是皇帝,亦是男子,只求一心一意待自己的賢妻足矣。並不願多納嬪妃,虛耗內庫。聽聞民間富家三妻四妾,貧者無以成家。在朕看來,一妻一妾足矣……”他呵呵一笑:“皇叔年過六十,姬妾衆多也不是好事,還是善自保養自身爲好。”

他話音未落,簾後的辛沅撥了撥水晶琉璃簪上垂至耳鬢的紫瑛珠,微微一笑:“有妻則嫌妻不如妾有風韻,有妾則覺妾不識妻房大體。官家這話,倒是兩全,只是這樣一來,民間男女多寡不均,還是一夫一妻無妾的好。”

那梁王叔聽得滿面羞紅,趕緊去了。

辛沅輕言細語,況映卻聽得入耳,便道:“你說的是。戰場歸來,將士多已家園難覓,應當由兵部與戶部主持成親,成親五年未有生育,可請大夫診治,若是男方原因,可加補償,女子若願離開也可再嫁。若是女方原因,也不可休妻,只許納一妾延續香火。”

郗嬍聞言含笑,連連稱是。益陽族姬謝正宜道:“陛下此言,公正至極了。我大周女子幸甚。只是富貴功名人家,哪裏能受得了只有一妻一妾,不若稍稍寬松,放置通房,只數目不過二,不許過分便是。”

辛沅便笑:“程篤大人俸祿不少啊,怎地你家就養不起一個通房了。可別當本位不知道,別說是妾,你家連個通房都沒有。”正宜面上一紅,“我說好歹挑幾個漂亮丫頭,人來也好看些。偏那書呆子不肯,說自己讀書聽陛下教誨,沒得放幾個美人在旁分心做什麼?一個夫人還不夠分心麼?”

這種私房話說出來,正宜滿面嬌甜。看來這段姻緣,真算得良緣月圓。

本章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