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辛沅回到鴛鸞殿,夙芳已經挑了幾個榲桲(1)清洗幹淨了,色澤金黃,看着喜人。
夙芳道:“我們蜀中常見此物,沒想到御花園中就有。婢子不費勁就摘了十幾個,先用這幾個,其餘的來日可曬幹或存進冰庫用。”
趁着說話的功夫,辛沅將着在外頭的大袖褙子換成了家常方便的窄袖褙子。她因素日常見皇帝,本就梳着一個簡便的發髻,前頭頭發中分,左右各編一條長長的細辮子互相繞過腦定,多餘的辮子梳進剩下的頭發,平直向後梳成橫髻,再用餘發盤上幾圈,顯得後腦勺特別圓潤飽滿。此刻她摘下左右一對紅寶石寶相鬢花和一對長長垂落的金絲珍珠流蘇簪,拿起深紅綢帶束緊腦後發髻,再直貫一根桂花釵,那釵形制頗長,貫通平直的發髻,這樣綢帶有了受力的支撐,發髻不易松散。那桂花釵以黃玉點點做桂花,紅水晶爲蕊,十分精巧,映着翠竹色垂密密珍珠墜角的綢帶,很是得趣。除此之外,她只留着前頭中分發樣上一枚豎在蓬起的發絲中的青玉梳,梳背上立着一對嬌小亮色的黃鶯兒,紅翡喙兒銜着一顆滾圓翠綠的碧玉珠。
辛沅於梳妝之事爛熟於心,不過三兩下,就更置完畢,看得春絛眼花繚亂。她有些黯然地想,一個人已經夠美了,還那麼會梳妝打扮令自己更美,真是老天注定的,沒有辦法。
辛沅左右看看,覺得利落清爽了,便取過銀刀和兩個榲桲,熟練地將榲桲割開頂子,切去頂蓋,再以細長的小刀子細心剔去子,剜去穰肉,只剩一個圓形的皮囊。
青葙道:“這榲桲雖然挺香,但是不值錢的東西,娘子拿這個玩麼?”
“不值錢的東西也有好東西。比如南方的花香氣格外濃醇,皆可合香,如茉莉、闍提、佛桑、渠那花 ……這榲桲原也是南方多產,後來各處都有種了。榲桲得名源於‘馧馞’,本意爲香氣濃鬱。你說它挺香,古人便以榲桲果實初熟時置衣笥中,其氣芬馥(2)。”
辛沅命青葙將從香藥局取來的各種香料中挑出檀香、沉香、金顏香些許,碾爲細末,用那白色細紗布細細篩過後再碾,這回加入麝香少許,一同碾磨。等這些完全成了細粉末,便倒進切開挖空的榲桲,重新蓋上頂蓋。
夙芳燒熱了小廚房的竈火,過來請命,辛沅已經將原割下頂子蓋着,快手快腳地拿粗針線將頂蓋與皮囊密密地縫了起來,再以麻縷將兩個榲桲系定,用生面一塊裹榲桲在內。才交給夙芳去蒸軟。她見青葙一臉疑惑,便道:“榲桲是果實,容易蒸得皮肉發軟,若頂蓋不縫上,在蒸時歪了,香氣漏逸,所得之味便不純了。”她說着,起身不時去看,夙芳守着竈火,慢火灰燒,以黃熟爲度,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夙芳取出榲桲,用筷子輕輕一戳,果然皮肉已爛熟。
辛沅去面不用,道:“放在通風處俟其冷卻就好。青葙,你去拿玉臼和玉杵來。”
青葙摸不着頭腦:“娘子,我們是要搗藥麼?”
辛沅笑了笑,青葙又問:“娘子要那榲桲冷卻,爲什麼不放冰水裏,冷得更快?”
辛沅忍不住道:“貪快就能成事?你來侍奉前,女官沒教你?”
青葙吐了吐舌頭道:“婢子性子急,做事利索,這點內人們都誇贊呢。”
辛沅笑得止不住:“這個人,明明教她呢,她卻自誇起來,還亳不臉紅。”青葙不好意思地去取東西了。幾人說笑着,漸漸太陽也快落下去了。她看今日天涼,估摸着榲桲該冷透了,便叫夙芳取過來,取一個放進大一點的白玉臼,用白玉杵用極換極輕的手勢研磨如泥。青葙原以爲要研磨,肯定用汁液濺出,預先準備了腰圍,誰知辛沅只是讓她們爲自己系好襻膊,系好腰圍,露出一截皎潔手臂,那顏色幾乎與手中玉杵一般,看不出區別。青葙素知所跟的娘子善於保養,肌膚柔潤,可也知娘子常親自勞作,手臂能保養至此,甚是可嘆。她見辛沅手腕靈動,手勢輕柔,那汁液、香粉和方才挖出剔淨的果肉混在一起,乖乖地一點也不飛出玉臼。待她將臼中之物研如泥膏,再加入冰腦少許,與之和勻,取過花樣模子,一個個取了模子做成帶吉祥花紋的小餅。
辛沅讓宮人一一試聞氣味,有說香味淡了些的,有說果香清新溫暖的,有說燒起來香味有點像龍涎香的,更有說像梅花香的。
辛沅含笑道:“從前在蜀宮和欽烈王後同制沐雪春信和笑梅香,因爲欽烈王後非常喜愛梅花,舍不得用真梅入香,所以沐雪春信用的是梅花蕊上的雪水,笑梅香則是取榲桲果香。笑梅香制法也是把榲桲作爲容器與沉檀一起蒸制,春秋兩季時,欽烈王後甚愛用此笑梅香,夏季則喜用沐雪春信”她停一停,“至於嫌香味略淡的,可將麝香、金顏研極細,入膏內相和,研勻,以木雕香花子印脫,陰幹燒。(3)香氣會濃鬱許多。用香之道就是如此,增一分則濃,減一分則淡。其中每一種香料略有增添,香味便向梅花或龍涎兩種不同的香味發散開去。”
夙芳問:“那娘子想好爲陛下定什麼氣味的香了麼?”
“如今入秋,上川京涼得快,早晚更甚,可用溫甘的果香喚醒陛下,晨起可頭腦清醒,晚間此香可與安息香同用,助陛下安眠。等冬天來時,改用笑梅香,看看陛下能否辨出真假花香的不同。”
“一道香品而已,足以使陛下感受到您對他日夜用心,四季不忘。”
辛沅頗爲感嘆:“陛下待我,何嘗不是如此。”
上川京的秋日極爲短暫,芳蓮墜粉、疏桐吹綠的日子不過月餘,就已經入了冬。這段日子裏,辛沅忙碌不堪,晝夜忙着調和香劑,那配方雖簡單,但所用香料稍稍有所增減,氣味便有不同。況映雖然多在軍國大事上細心,於香料上不甚熟悉,但辛沅每次調出不同的氣味,他都有察覺,並樂於與辛沅一同探討。辛沅有時也想,這樣馬背上贏天下的人,居然也有心細如纖,趣味橫生的時候。
他的鼻子很敏感,平時嬪御用多一點香粉,他都有品評,此刻一心想制出一種新香來代替龍涎香,便更是沉浸其中。
大約用掉了兩筐榲桲來調試香度,最後定下用檀香半兩、沉香三錢、金顏香四錢,麝香二錢半,冰腦一錢,暫名爲榲桲香。
況映居然嫌棄那名字過於簡略,便對辛沅道:“從嘉光能與愛妻大金氏調制出名滿天下的鵝梨帳中香,我與你這番用心,難道就直不籠統地叫作榲桲香麼?”
辛沅瞥了眼他,道:“鵝梨帳中香也是用鵝梨爲容器,多用於帳中……”她面上飛紅,“我可不願意將閨閣中事來命名這道新香,不如簡簡單單。”
況映點頭道:“從嘉光與大金氏恩愛,恨不得宣告天下。可咱們也是光明正大辛辛苦苦做出的新香,用以簡樸,又可溫香補益,不好麼?”
辛沅莞爾一笑,神氣俏皮:“那我出了力氣,陛下就想想主意,爲此香取個名字。”
況映也不客氣,挑眉道:“我雖不以文才揚名,但爲香取個名還是可以的。不信你看我家女兒,封號與乳名都很不俗吧。”
這點辛沅是承認的。帝姬們不以出生排序敷衍,喚做幾娘,又無金玉花之類俗氣字眼,的確與衆不同了,何況那封號是一個丈夫的追念,一個父親的祝福,閨名也很用心,與她們各自性格相連。
況映案幾上的白玉盤裏供着金黃的榲桲相堆,從前不用的時候,那裏是供着佛手和金橘取其清味的。現下獸金爐裏點着榲桲香,殿中又供着榲桲,氣味暖中又清新之意,十分契合。況映道:“就叫榲桲百宜香。”
“啊?”辛沅不覺驚呆了,“這是個什麼名字?”
況映笑得很得趣:“旁人的香只宜帳中纏綿用。我們做的香藥哪處都宜用。那日我沐浴時試着點過,結果沐浴完擦拭更衣,香味沾衣,數日不去,卻不似龍涎香那麼濃鬱,淡淡的若有似無。我心裏就很滿意。我想這香藥取料簡單便宜,唯冰腦貴些,不用也可。一般人家哪怕如廁時也可祛味……”
辛沅忙用手堵上他的嘴,“求你了,知道此香百宜,也不用如此說出來麼?”
況映取下她的手緊緊握住,不容她抽走,道:“我想好了,今年新年元日,不賜葷素飲食,便賜各大臣榲桲百宜香粉一瓷盒,香丸十二丸。”
辛沅笑嗔道:“陛下好會偷懶,往年不都是賜寫‘福’字麼?”
“涼朝皇帝新年時愛賜手寫的‘壽’字,可朕的武將們爲朕戎馬幹戈,哪個不是一身傷病,不若賜予福氣,安生在家享福就好。當然,今年有了榲桲百宜香,再加‘福’字依舊,做臣子的很有賺頭了。”
辛沅故作嗔道:“做那麼多香粉香丸,我豈不累壞了?”
他的氣息在她耳畔溫暖輕拂:“此事你不用管,只把方子給香藥局就是,否則她們年下太閒了,或只知照舊做些舊香料,我可不許。”他再靠近一點,“你另有要事。”
辛沅面上發燙,殿中太暖了,她已經脫了褙子,僅着一件薄絲棉上襖,就沁出汗珠來。她身子微微後仰些,着意避開他些:“又要吩咐我做什麼?”
他牽過她的手同到長案前,他取筆蘸墨,在灑金紅紙上寫了一個大大的“福”字,又握住她的手寫了一個一般大小的“康”字。
辛沅忍不住一笑,丟開他的手道:“陛下好想頭,讓我寫那麼難的字。我寫的字又不好看?”
“你的字若說不好看,那就只有璹貴嬪敢這麼說了。當然,她是幼承庭訓,寫的比我都好,我就不和她並字賜予臣工了,否則顯得我的字太拿不出手。”
辛沅抿嘴笑着看他:“所以陛下要難爲我了?”
“你自幼學過書寫的,你父親是夫子,這點信心我還是有的。而且舊蜀宮中,誰不知你與欽烈王後沈氏形影不離,沈氏作畫寫字都有你相伴,我都有點妒嫉了。你的字,她定是指點過的。”
辛沅嘆口氣,微微紅了眼眶。不管沈儀蘅走了多久,她都是自己心上碰不得的傷口,永遠不能痊愈。
她承認得很大方:“是,我的字本來不過中人水準,在瓊王府受罪,連怎麼握筆都握不好了。一開始是我學着欽烈王後握筆的樣子,後來她告訴我我可以自己握筆握得很好,寫出很好看的字。她教了我幾年,連宮中賬本上的小字也教我寫得不錯。”往事歷歷如在眼前,那時與自己並肩寫字閒聊的人是沈後,不過世事流轉幾年,沈後已成了她心中最不能碰的痛,輕輕一觸便忍不住以袖拭淚。
況映擁住她:“是我不好,讓你想起傷心事。不過也奇了,我提到任贊,你不過爾爾,難得關心幾句,反而是對他母親李老夫人關切有加。而每每提到欽烈王後,你便傷心唏噓,追思不已。不知道的,還以爲曾經是你夫主的不是任贊,而是欽烈王後。”
辛沅坦然道:“侍奉棠國公,是我爲嬪妃的職責,無甚可說,也無甚樂趣。恭肅賢妃薨逝後,我一度想離宮,只苦於無處可去。後來是欽烈王後希望我留下,她親自勸我留下與她作伴。我們志趣相投,在偌大的蜀宮朝夕爲伴,她支持我,我安慰她,彼此扶持,是一對知心人。痛失摯友,當然會傷心一輩子的。”
“那這個‘康’字就當是寫給她的。她與任贊性子不同,定是盼望看到天下安康,百姓康健的,咱們的心願也一樣。”
辛沅止了淚:“我經過離亂之苦,受人欺壓之苦,當然希望陛下擁有王土之後,可以讓百姓福康安健。我願意寫。”
他在背後緊緊擁抱她:“我不會教你一個人寫,只要我不批劄子的時候,咱們就一起來寫。”他輕吻她面頰的淚,“慢慢寫不要緊,要緊的是一起寫。”
於是新年元旦日,羣臣進宮陛見時,便得到了用梅花竹紋紙包好的榲桲百宜香和皇帝親手所賜的“福”“康”二字。衆人私下議論:“這榲桲百宜香陛下明說是慧妃所制,但沒說這‘康’字誰寫的?”
這新年成了皇帝與慧妃同心同意,這就很值得玩味了。其中一個腦子轉得快的,一把拉住程篤,恭敬道:“程大人,您與慧妃娘子相熟,您看這字……”
程篤如今成了家,娘子謝正宜賢惠又不失情趣,他漸漸也收攏了一顆心,真心真意待自己的結發妻子。此刻他只顧着回家陪謝氏過元旦行街逛市去,草草看了一眼說:“是慧妃娘子的字,比十幾歲的時候寫的好多了,這一筆一劃很有我們陛下的風骨了。”
衆人默然,細細琢磨着這句話,程篤揮袖而去,只留下一句話:“我看這康字,像是兩人一同握筆寫的。好啊,天下同心,安能無康?”
北方的宮殿比他處建得更爲高大開闊。到了冬日裏雖然通了地龍,用了炭盆和火爐,可終歸有點涼意。辛沅在旁磨了會兒墨,便覺得指尖發寒。她到暖閣加了一件夾棉的雲錦褙子,也取過一件絲棉披風披在皇帝背上。
況映笑道:“你畏寒些,朕不怕冷。”
“陛下久坐批閱劄子,慢慢就會生出寒意。若等覺着冷了,就容易得風寒了。而且一件絲棉披風,沒什麼份量的。”
辛沅說着,又彎下身將梅鶴同春火盆上的銅絲網罩揭起,拿銅挑子重將熟炭撥了一撥,挑起些許火星,又埋了幾塊新炭添上。在隔層的銅盤上拈了兩塊用梅花汁蒸出來的香片放上,仍舊罩好,至況映跟前重剔亮了燈火,方才繼續磨墨。
況映道:“怎麼不用榲桲百宜香呢?”
辛沅搓着手道:“一則這幾日試香多了,聞得有些倦了。二則入冬了,用純梅花汁浸的香片點上,感覺梅花兒都開了。陛下批劄子聞着,也會覺得氣息清冽,提神醒腦。”
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辛沅伏在暖閣榻上睡着了。況映走近前去,見她長長的睫毛垂着,安心的像個小嬰兒。他悄悄拿了一件雲豹皮毯子給她蓋上,正逢御膳監要送膳食來,他輕輕擺手,示意等慧妃醒了再同喫。接着,便自去批劄子不提。
正旦的第三日,李老夫人隨命婦進宮謁見,順道到內宮看望辛沅。她如今氣色很好,李老夫人氣色也不錯,說話中氣十足,看來大家都適應了再上川京的生活。李老夫人也沒聊幾句閒話,只說了寶珏讀書用功,十分聽話,與他父親性情並不相似,是個好孩子;又說寶珏總擔心她在宮裏過得不好,直到這回收到榲桲百宜香,他喜歡的不得了。又認出那個“康”字有辛沅的筆韻,登時當寶似的貼進了自己房裏。
李老夫人怕辛沅聽多了傷感,拍拍她手背道:“你制的那個榲桲百宜香很好,中原一帶多長榲桲,因它耐旱耐貧瘠,遠至邊疆也長。早聽說宮裏這香慢慢傳開來,民間一時得不到,大家就去買榲桲聞香,那些種榲桲的百姓獲利不少,對你千恩萬謝。不過你放心,榲桲哪裏都有,他們也不能哄抬物價,所以人人都還買得起。聽醫者說:“榲桲果實、葉片、樹枝都可入藥,是溫中下氣、祛溼解暑的良藥,若家中有老人幼兒滯食的,喫了可以消食除脹,治好傷暑吐瀉,連對關節疼痛亦有好處。”
辛沅忙道:“上回是陛下賜予臣工,都有定數的。您和寶珏的在這裏。”她指着桌上幾大盒,“寶珏還小,他這份我減了麝香的份量,雖然麝香對孕婦胎兒不利,但那也得用久用多了才會如此。您的我用了麝香中的上品。這回陛下賞賜的,我原本問清了,凡是家中有正當年的女眷的,都沒有麝香這一味。”
李老夫人玩笑道:“啊呀,我用了這香丸,覺得用料樸實易得,的確是好,沒想到是你和陛下連這點銀子都要省下。這味百宜香裏只有麝香最貴重些。得了,也被你一筆抹去了。”
“以後民間凡用此香,制法簡單,原料不貴,人人可用與皇家相似之物,不必競價,那多好。說不得上川京家家都用,就得改稱香京了。”
李老夫人這些年在府中足不出戶,守着兒孫安生度日,心性也收斂不少,眉目慈和,握住她手道:“你是個有善心的孩子,做到了許多她想做而做不了的事。儀蘅在天有靈,會很欣慰的。”
那一刻,她的眼淚倏然流了下來,果然是曾經的母後,她是懂得儀蘅的,只是兩人道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