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沅被況映抱進帳中時,半身都是鮮血。況映的一顆心懸着,如果她救不得了,自己這半生該如何過下去。心痛之下,竟恨不能以身相替。
隨侍的御醫和宮人趕緊清洗了傷口周圍,一旦鮮血幹涸,黏住了就更容易撕扯到傷口。夙芳、春絛和青葙拿着剪刀迅速地剪開傷口邊的衣服。接下來拔箭的事誰也不敢動手,只能是況映親手拔下了那支箭——萬幸,況昀懶於弓馬,這箭偏了,射在辛沅鎖骨下一寸,入肉也不算很深。況映這邊廂看辛沅性命無憂,那邊廂正要責問濟王,卻是濟王妃臧氏哭得梨花帶雨進來了,跪下道:“陛下——不好了——濟王氣絕了!”
這下子就無法問罪了。到底是濟王突然氣絕前無知識地射出了那一箭,還是射出那一箭後覺得難辭其咎,突發了症候氣絕。也許,永遠都是一個祕密了。
軍中外敷內用所用的金創藥極有效用,辛沅現在這樣也不敢給她喂食湯藥,只能靠着外用的膏藥和粉末,塗了膏藥後用一個極小的勺子將粉末撒在膏藥上,在最外緣攪和在一起。一切聽天命,只能憑着她身體的底子慢慢地好起來。
辛沅被小心翼翼從圍場抬到鴛鸞殿時,樂昌夫人和郗嬍遭就在了。德妃和蓁貴嬪都從宮外的帝姬府趕來了,要不是她們按着,只怕這會兒帝姬、皇子都圍了一圈了。四個人聽得辛沅有了快三個月的身孕,不能喂藥,只能靠傷口外敷膏藥,都驚得變了顏色,蓁貴嬪和樂昌夫人都要哭出來了。還是郗嬍鎮定,問道:“不用服藥,只用外敷,是不是元妃腹中胎兒就會沒事。”
御醫小心翼翼道:“金瘡藥都有活血化瘀的成粉,但外敷直接用於傷口,對體內胎兒影響要小許多。”
樂昌夫人啜泣道:“影響小許多,那還是有影響了。”
郗嬍忙拉住她道:“你別急,到這會兒元妃都沒事,應該不會傷到孩子。且你再想想,元妃的身子本不能有孩子的,如今居然上天都給了她一個孩子,又怎會經不住一點外敷的藥粉就保不住呢。”
樂昌夫人念了幾句佛,道:“我此刻就去寶華殿跪着,爲元妃祈福。”
德妃和蓁貴嬪擔心辛沅的傷勢,她倆又生養過,索性在偏殿住下不走了,三人輪流看着她,也好主持宮中事務。
聖尊後痛失愛子,哭得已然暈厥過去。但誰都怪不了,連王妃臧氏都說,況映是耽溺於酒色,掏空了身子,才會突然氣絕的。
至於辛沅的傷,爲了幼子最後的顏面,也只能說是臨死前病發誤傷。宮裏鬧得這樣厲害,小馮氏在王府裏也鬧騰個不停,還要哭着來柔甯殿見她的堂姐。聖尊後深知小馮氏得寵,素昔連臧王妃都不看在眼裏,深恨她纏着兒子況昀,兒子壯年氣絕,自然是她害的。聖尊後正愁找不到出氣之人,立刻下令將小馮氏絞死,給兒子殉葬。
幸而到了次日夜裏,辛沅便醒了,因爲傷口的緣故,她疼得厲害,不敢動彈,又發着燒,見況映陪在身邊,心下了然,只能說是濟王誤傷,並不是衝着她來的。
有她這句話,哪怕圍場上許多人都看到況昀用箭瞄向女眷臺,也遮掩得過了。要知道,親王意圖當衆刺殺皇帝寵妃,乃是宮中和國中大忌。甚至會動搖軍心,引起反叛。然而辛沅細看況映雙眼通紅,似乎哭過,不覺又疑惑之色,何緩忙道:“當時濟王病發,難以自持,隨意放了一箭,誤傷了娘娘。誰知他自己也墜下了馬,當時就沒了氣息。”
辛沅自然是對況昀有殺心的。他們之間的恩仇太多了——嬌子、鈺兒、姚茜,還有他對任贊的凌辱,對自己的輕薄。卻原來濟王也是這麼恨她,自覺身體大不如前,就要一箭射殺了她——反正他是得不到辛沅的,也要教她死在自己手裏。最後,還是她命大。
辛沅倚在況映膝上,隱隱約約聽得況映道:“你的傷務必得仔細,不能喝尋常人一般用藥。因爲……因爲你有了身孕了。”
辛沅簡直不敢相信是真的,她怔了許久,眼中熱熱地流下淚來,直到看到德妃和蓁貴嬪連連向她點頭,連郗嬍也來了,商議着要趕着做小衣服了,她才相信,原來自己喝下過湯藥壞了的身子,竟然有了快三個月的身孕。
德妃不住地念佛,道:“原本御醫說你的身子不好,喜脈也是搭了許久才出來的。天可憐見,定是你每常爲大家做溫補調理身體菜餚和補湯,自己也一一試過了,這才溫養好了身子,能有如此大喜。不過你這是頭一遭有孕,你又生育得晚。我和蓁貴嬪商議了,直到你生產,我們都暫時不出宮了,陪着你安心生產,仔細照看好你和你腹中的孩子。”
是呢,辛沅三十二歲了,若在民間,都可以做祖母的年紀了。蓁貴嬪嘟囔着掰着指頭算,前朝吳貴妃是年過三十有孕的,趙康妃是四十歲才生的頭胎,都是母子平安的先例。
辛沅乍驚還喜,不敢相信,生怕診錯了胡亂驚動人,落得一場空歡喜。畢竟還不到三個月,御醫也不敢完全斷言,她囑咐了御醫先別聲張,照例隔幾日來請脈,看看月信是否會來,看看脈象是否會更強勁有力。御醫卻很篤定:“娘娘太小心了,定是喜脈無疑。臣若連這個都驗不出來,以後不用喫行醫這碗飯了。”
辛沅歡喜得說不出話來,滿眼都是對上蒼的感激,只能對着況映笑着,流下淚來。
御醫道:“幸好胎兒三個月就能坐穩了。皇元妃娘娘是大幸,再過上七八天,孩子就坐穩了。您的傷口開始愈合了,到那時候再喫幾貼安胎藥,想來是無礙了。”
辛沅喜極而泣,況映見她如此,越發舍不得,道:“朕高興極了!沒想到咱們還能有孩子,也算舊蜀那瓊王解了些冤孽了。你不許大喜大悲的,也不許太激動,免得傷口又裂開。”
辛沅低聲道:“不要計較濟王的罪,免得濟王妻兒和聖尊後面上不好看。臧王妃是一個弱女子,不僅要照顧自己的三個孩子,還有前王妃的一兒一女。她驟然失了丈夫依靠,官家必得厚待臧王妃母子,也好斷了外頭的揣測。”
濟王的喪事是要好好辦的,也是爲了安慰聖尊後,最終還是追封了他最想要的“皇太弟”,諡號“衝簡”,正妃臧氏之子保穆郡王成年後繼爲濟王,保恭郡王爲大司馬。前王妃傅珪所生之子保靖郡王過繼給深王爲嗣孫,女兒涼山郡姬許配給郗嬍族中今年考上來的一位榜眼郗沉,郗沉雖然家世低了些,奈何極其俊俏,涼山郡姬對他一見鍾情,聖尊後和臧王妃都不薄待她,陪嫁了不少,夫妻倆住在京中等待成婚,也鬧不出什麼。
外廷辦着白事。聖尊後哭得不能自已,她年邁痛失孩子,除了況昀不保養自己,也查不出什麼,越發痛惜他年未至四十就暴斃,哭得支撐不住,躺下了。
倒是馮皇後知道辛沅有了身孕,忽然扎掙着要起來,要穿上皇後冠服,主持內廷事宜。
何緩將此事稟明,況映對馮後已經厭煩到了極點。自她爲皇後,襟懷狹窄,做事爲人都不能讓人服氣,如今見辛沅倒了,撐着一口氣還要來爭最後的名位。
況映沒好氣道:“何緩,你去拜見皇後,替朕問她一句話”
何緩去了,一路上他想起諴妃,當年她被趕出宮,皇帝也不願見她,只讓自己帶話過去。如今濟王死了,元妃有孕卻受了傷。何緩走近陰沉沉的柔甯殿,許是有兩年沒人來看望馮後了,宮裏的侍女敷衍,打掃得並不幹淨,還是曹大侍御不改往日,精心照顧着馮後。
見了馮後那一刻,何緩也嚇了一跳,如今眼前這個人,雖然穿着皇後冠服,可人瘦得骷髏一般,只有死氣,沒有活氣。
馮後睜眼看了半天,才道:“陛下沒來,是何都知來了。”
何緩不欲再這般陰晦的宮殿久留。說白了,柔甯殿和恆甯殿、慈甯宮一樣,是地氣最好的位置,地氣養人啊。馮後生不了皇子,偏還歪了心思,越發把自己逼到窮巷裏,這可怎麼說呢。
馮後虛弱地歪在曹大侍御身上,問道:“陛下可有什麼旨意?”
何緩站直了道:“陛下聽聞皇後娘娘精神好些了,便讓奴婢來問一句話。自濟王封壽簡皇太弟,娘娘怎麼就急着把你一個堂妹送給他做次妃?攀附之心,未免太明顯了些。”
馮後登時臉色蒼白,搖搖欲墜。
何緩道:“其實奴婢也有一句話想告知娘娘。您那位堂妹小馮氏因勾引濟王壞了身子,被聖尊後下旨爲濟王殉葬了。”
馮後兩眼發直,直厥厥地昏死過去了。曹大侍御拼命喊着“請御醫”,可如今外廷內廷都亂着呢,誰管她呢。
這樣熬了三四日,馮後憂懼加深,沒了氣息。
因着濟王過身,皇後薨逝,宮中接連喪事,幸好德妃和蓁貴嬪在宮裏,又請出了宣順皇後這尊大佛,到底也敷衍過去了。
聖尊後只傷心幼子的死,這幾日下來,看着一下子老了二十歲不止。她對這個兒媳並沒多少好感,況映來請教聖尊後如何辦理馮後名位時,聖尊後不耐煩道:“隨便給個尊號就罷了,莫拿此事來煩哀家。”
況映思來想去,只給了一個“謹”字,可這樣不成體統,明敬皇後的先例擺在那裏呢,諡號定爲“明謹”也可以。可況映偏不許這個“明”字,最後禮部絞盡腦汁,給了“順謹皇後”的名號。可況映還是不滿意,順者,從也;謹者,慎也。這兩個字,馮後從來也爲做到過。
辛沅聞知,知道再換下去,也沒有更好的諡號了。人已薨了,給個美諡,總是算全了夫妻之情。
辛沅勸道:“官家,面子上過得去便罷了,馮氏的事宮外不曉得,傳出去也不好,別讓臣民怪您苛刻,夫妻無情。且多少看着長寧帝姬的面子。”
縱使如此,比之明敬皇後的喪儀,順謹皇後的喪儀還是按皇後禮一半舉喪。馮氏族中雖然有不滿,但陪嫁的秦氏暴斃,沒有追封,其中緣由難以揣測。何況如今陪嫁女中尚氏封爲“溫珉宗姬”,郗嬍爲女師,整個郗氏一族都在京中,馮氏已無人爾。且長寧帝姬因馮後病着,多半在聖尊後身邊養着,許久沒見娘,都有些不大記得了。聖尊後又擔心她身子弱,經不得風吹,行過大禮後便早早把她護進了內殿。
日子一天一天過下去,傷心總比喜悅消亡得更快。何況辛沅腹中,還有着七個月的期待。
孩子的胎動是在一個月之後。這四個月裏,期盼和等待於她是那樣焦灼而激烈,有時候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腹中會有一個小生命。
那是一個平常的午後,陽光裏帶着溫熱的花香,似是梅花的氣味。她起身時覺得慵倦,御醫來請平安脈的時候,她腹中似乎有蝌蚪遊動,然後是軟糯糯的一腳,輕輕地震動了她的小腹。
“孩子動了,會動了!”她激動的眼淚都要下來了。皇帝在她身邊,忙把手輕輕搭在她小腹上,良久,又是一動。
呵,是個好動的孩子呵,應該會很健康吧。
況映喜得不知如何才好,道:“等你生下孩子,無論男女,朕都要立你爲皇後。”
辛沅道:“官家不必如此,妾卻是侍奉兩朝,若官家執意要立後,只會讓朝廷紛爭不斷,孩子被人這樣盯着長大,也會折了福壽。官家待我如妻,孩子生下來,我們夫婦高興,好好養育她長大要緊,其他都是無謂之事。”
她覺得很安心,腹中有一個小生命在成長。她曾經嫉妒過,嫉妒過他身邊那麼多人可以爲他誕育孩兒,唯有她毫無動靜。她也曾真心疼愛孩子,譬如如今已經襲爵的寶珏。現下,她滿足極了。深愛的人就在身邊,她知道他是待她好的,靜夜裏緊緊用她在懷,便是她怕他臂酸悄悄挪開,他也會在睡夢裏伸出手來,牢牢捉住她的手,與她十指交纏,不肯有片刻分開。
一個男子是不是真心待一個女子,那個女子,心中最分明。
這是辛沅第一次那麼盼着身體裏有一個小生命,和這個自己熾烈愛着的男人,骨血交融,脈絡相承。她迫切地需要一個明證,她那樣愛況映,他也愛她,哪怕他們倆在這世間腐朽消逝了,還有人延續着他們的生命,知曉他們那樣深切地互相倚賴相愛過。
就好,就好。
慧妃蘇氏,姑蘇人氏,父爲夫子,頗識教習,少有才色,納於蜀主任贊。主與後皆嬖愛之,封貴妃。蜀滅,蘇氏入周,事太祖,妃性機巧,婉豔且慧,韶悟過人,且善詩書,言談機變,後宮諸妃無可比者。妃又善書記,助帝抄彔文書,推進益民之大事,宮人百姓常受其惠澤,懷恩於心。
帝心愛之,故先進妃,以“慧”爲號,特承寵異,愛重逾於諸嬪妃。後馮氏失德病重,帝欲立蘇氏爲貴妃,羣臣以妃出身舊蜀亡國妃嬪,曾爲貴妃,不敢以卑同尊。帝一意決,於貴妃之上改稱“皇元妃”,專呼“娘子”。皇元妃則如民間妻子呼夫“官人”,改稱“官家”。皇元妃禮秩比皇後,情實如夫妻。
——《周·太祖實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