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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新生

辛沅被况映抱进帐中时,半身都是鲜血。况映的一颗心悬着,如果她救不得了,自己这半生该如何过下去。心痛之下,竟恨不能以身相替。

随侍的御医和宫人赶紧清洗了伤口周围,一旦鲜血干涸,黏住了就更容易撕扯到伤口。夙芳、春绦和青葙拿着剪刀迅速地剪开伤口边的衣服。接下来拔箭的事谁也不敢动手,只能是况映亲手拔下了那支箭——万幸,况昀懒于弓马,这箭偏了,射在辛沅锁骨下一寸,入肉也不算很深。况映这边厢看辛沅性命无忧,那边厢正要责问济王,却是济王妃臧氏哭得梨花带雨进来了,跪下道:“陛下——不好了——济王气绝了!”

这下子就无法问罪了。到底是济王突然气绝前无知识地射出了那一箭,还是射出那一箭后觉得难辞其咎,突发了症候气绝。也许,永远都是一个秘密了。

军中外敷内用所用的金创药极有效用,辛沅现在这样也不敢给她喂食汤药,只能靠着外用的膏药和粉末,涂了膏药后用一个极小的勺子将粉末撒在膏药上,在最外缘搅和在一起。一切听天命,只能凭着她身体的底子慢慢地好起来。

辛沅被小心翼翼从围场抬到鸳鸾殿时,乐昌夫人和郗嬍遭就在了。德妃和蓁贵嫔都从宫外的帝姬府赶来了,要不是她们按着,只怕这会儿帝姬、皇子都围了一圈了。四个人听得辛沅有了快三个月的身孕,不能喂药,只能靠伤口外敷膏药,都惊得变了颜色,蓁贵嫔和乐昌夫人都要哭出来了。还是郗嬍镇定,问道:“不用服药,只用外敷,是不是元妃腹中胎儿就会没事。”

御医小心翼翼道:“金疮药都有活血化瘀的成粉,但外敷直接用于伤口,对体内胎儿影响要小许多。”

乐昌夫人啜泣道:“影响小许多,那还是有影响了。”

郗嬍忙拉住她道:“你别急,到这会儿元妃都没事,应该不会伤到孩子。且你再想想,元妃的身子本不能有孩子的,如今居然上天都给了她一个孩子,又怎会经不住一点外敷的药粉就保不住呢。”

乐昌夫人念了几句佛,道:“我此刻就去宝华殿跪着,为元妃祈福。”

德妃和蓁贵嫔担心辛沅的伤势,她俩又生养过,索性在偏殿住下不走了,三人轮流看着她,也好主持宫中事务。

圣尊后痛失爱子,哭得已然晕厥过去。但谁都怪不了,连王妃臧氏都说,况映是耽溺于酒色,掏空了身子,才会突然气绝的。

至于辛沅的伤,为了幼子最后的颜面,也只能说是临死前病发误伤。宫里闹得这样厉害,小冯氏在王府里也闹腾个不停,还要哭着来柔甯殿见她的堂姐。圣尊后深知小冯氏得宠,素昔连臧王妃都不看在眼里,深恨她缠着儿子况昀,儿子壮年气绝,自然是她害的。圣尊后正愁找不到出气之人,立刻下令将小冯氏绞死,给儿子殉葬。

幸而到了次日夜里,辛沅便醒了,因为伤口的缘故,她疼得厉害,不敢动弹,又发着烧,见况映陪在身边,心下了然,只能说是济王误伤,并不是冲着她来的。

有她这句话,哪怕围场上许多人都看到况昀用箭瞄向女眷台,也遮掩得过了。要知道,亲王意图当众刺杀皇帝宠妃,乃是宫中和国中大忌。甚至会动摇军心,引起反叛。然而辛沅细看况映双眼通红,似乎哭过,不觉又疑惑之色,何缓忙道:“当时济王病发,难以自持,随意放了一箭,误伤了娘娘。谁知他自己也坠下了马,当时就没了气息。”

辛沅自然是对况昀有杀心的。他们之间的恩仇太多了——娇子、钰儿、姚茜,还有他对任赞的凌辱,对自己的轻薄。却原来济王也是这么恨她,自觉身体大不如前,就要一箭射杀了她——反正他是得不到辛沅的,也要教她死在自己手里。最后,还是她命大。

辛沅倚在况映膝上,隐隐约约听得况映道:“你的伤务必得仔细,不能喝寻常人一般用药。因为……因为你有了身孕了。”

辛沅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她怔了许久,眼中热热地流下泪来,直到看到德妃和蓁贵嫔连连向她点头,连郗嬍也来了,商议着要赶着做小衣服了,她才相信,原来自己喝下过汤药坏了的身子,竟然有了快三个月的身孕。

德妃不住地念佛,道:“原本御医说你的身子不好,喜脉也是搭了许久才出来的。天可怜见,定是你每常为大家做温补调理身体菜肴和补汤,自己也一一试过了,这才温养好了身子,能有如此大喜。不过你这是头一遭有孕,你又生育得晚。我和蓁贵嫔商议了,直到你生产,我们都暂时不出宫了,陪着你安心生产,仔细照看好你和你腹中的孩子。”

是呢,辛沅三十二岁了,若在民间,都可以做祖母的年纪了。蓁贵嫔嘟囔着掰着指头算,前朝吴贵妃是年过三十有孕的,赵康妃是四十岁才生的头胎,都是母子平安的先例。

辛沅乍惊还喜,不敢相信,生怕诊错了胡乱惊动人,落得一场空欢喜。毕竟还不到三个月,御医也不敢完全断言,她嘱咐了御医先别声张,照例隔几日来请脉,看看月信是否会来,看看脉象是否会更强劲有力。御医却很笃定:“娘娘太小心了,定是喜脉无疑。臣若连这个都验不出来,以后不用吃行医这碗饭了。”

辛沅欢喜得说不出话来,满眼都是对上苍的感激,只能对着况映笑着,流下泪来。

御医道:“幸好胎儿三个月就能坐稳了。皇元妃娘娘是大幸,再过上七八天,孩子就坐稳了。您的伤口开始愈合了,到那时候再吃几贴安胎药,想来是无碍了。”

辛沅喜极而泣,况映见她如此,越发舍不得,道:“朕高兴极了!没想到咱们还能有孩子,也算旧蜀那琼王解了些冤孽了。你不许大喜大悲的,也不许太激动,免得伤口又裂开。”

辛沅低声道:“不要计较济王的罪,免得济王妻儿和圣尊后面上不好看。臧王妃是一个弱女子,不仅要照顾自己的三个孩子,还有前王妃的一儿一女。她骤然失了丈夫依靠,官家必得厚待臧王妃母子,也好断了外头的揣测。”

济王的丧事是要好好办的,也是为了安慰圣尊后,最终还是追封了他最想要的“皇太弟”,谥号“冲简”,正妃臧氏之子保穆郡王成年后继为济王,保恭郡王为大司马。前王妃傅珪所生之子保靖郡王过继给深王为嗣孙,女儿凉山郡姬许配给郗嬍族中今年考上来的一位榜眼郗沉,郗沉虽然家世低了些,奈何极其俊俏,凉山郡姬对他一见钟情,圣尊后和臧王妃都不薄待她,陪嫁了不少,夫妻俩住在京中等待成婚,也闹不出什么。

外廷办着白事。圣尊后哭得不能自已,她年迈痛失孩子,除了况昀不保养自己,也查不出什么,越发痛惜他年未至四十就暴毙,哭得支撑不住,躺下了。

倒是冯皇后知道辛沅有了身孕,忽然扎挣着要起来,要穿上皇后冠服,主持内廷事宜。

何缓将此事禀明,况映对冯后已经厌烦到了极点。自她为皇后,襟怀狭窄,做事为人都不能让人服气,如今见辛沅倒了,撑着一口气还要来争最后的名位。

况映没好气道:“何缓,你去拜见皇后,替朕问她一句话”

何缓去了,一路上他想起諴妃,当年她被赶出宫,皇帝也不愿见她,只让自己带话过去。如今济王死了,元妃有孕却受了伤。何缓走近阴沉沉的柔甯殿,许是有两年没人来看望冯后了,宫里的侍女敷衍,打扫得并不干净,还是曹大侍御不改往日,精心照顾着冯后。

见了冯后那一刻,何缓也吓了一跳,如今眼前这个人,虽然穿着皇后冠服,可人瘦得骷髅一般,只有死气,没有活气。

冯后睁眼看了半天,才道:“陛下没来,是何都知来了。”

何缓不欲再这般阴晦的宫殿久留。说白了,柔甯殿和恒甯殿、慈甯宫一样,是地气最好的位置,地气养人啊。冯后生不了皇子,偏还歪了心思,越发把自己逼到穷巷里,这可怎么说呢。

冯后虚弱地歪在曹大侍御身上,问道:“陛下可有什么旨意?”

何缓站直了道:“陛下听闻皇后娘娘精神好些了,便让奴婢来问一句话。自济王封寿简皇太弟,娘娘怎么就急着把你一个堂妹送给他做次妃?攀附之心,未免太明显了些。”

冯后登时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何缓道:“其实奴婢也有一句话想告知娘娘。您那位堂妹小冯氏因勾引济王坏了身子,被圣尊后下旨为济王殉葬了。”

冯后两眼发直,直厥厥地昏死过去了。曹大侍御拼命喊着“请御医”,可如今外廷内廷都乱着呢,谁管她呢。

这样熬了三四日,冯后忧惧加深,没了气息。

因着济王过身,皇后薨逝,宫中接连丧事,幸好德妃和蓁贵嫔在宫里,又请出了宣顺皇后这尊大佛,到底也敷衍过去了。

圣尊后只伤心幼子的死,这几日下来,看着一下子老了二十岁不止。她对这个儿媳并没多少好感,况映来请教圣尊后如何办理冯后名位时,圣尊后不耐烦道:“随便给个尊号就罢了,莫拿此事来烦哀家。”

况映思来想去,只给了一个“谨”字,可这样不成体统,明敬皇后的先例摆在那里呢,谥号定为“明谨”也可以。可况映偏不许这个“明”字,最后礼部绞尽脑汁,给了“顺谨皇后”的名号。可况映还是不满意,顺者,从也;谨者,慎也。这两个字,冯后从来也为做到过。

辛沅闻知,知道再换下去,也没有更好的谥号了。人已薨了,给个美谥,总是算全了夫妻之情。

辛沅劝道:“官家,面子上过得去便罢了,冯氏的事宫外不晓得,传出去也不好,别让臣民怪您苛刻,夫妻无情。且多少看着长宁帝姬的面子。”

纵使如此,比之明敬皇后的丧仪,顺谨皇后的丧仪还是按皇后礼一半举丧。冯氏族中虽然有不满,但陪嫁的秦氏暴毙,没有追封,其中缘由难以揣测。何况如今陪嫁女中尚氏封为“温珉宗姬”,郗嬍为女师,整个郗氏一族都在京中,冯氏已无人尔。且长宁帝姬因冯后病着,多半在圣尊后身边养着,许久没见娘,都有些不大记得了。圣尊后又担心她身子弱,经不得风吹,行过大礼后便早早把她护进了内殿。

日子一天一天过下去,伤心总比喜悦消亡得更快。何况辛沅腹中,还有着七个月的期待。

孩子的胎动是在一个月之后。这四个月里,期盼和等待于她是那样焦灼而激烈,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腹中会有一个小生命。

那是一个平常的午后,阳光里带着温热的花香,似是梅花的气味。她起身时觉得慵倦,御医来请平安脉的时候,她腹中似乎有蝌蚪游动,然后是软糯糯的一脚,轻轻地震动了她的小腹。

“孩子动了,会动了!”她激动的眼泪都要下来了。皇帝在她身边,忙把手轻轻搭在她小腹上,良久,又是一动。

呵,是个好动的孩子呵,应该会很健康吧。

况映喜得不知如何才好,道:“等你生下孩子,无论男女,朕都要立你为皇后。”

辛沅道:“官家不必如此,妾却是侍奉两朝,若官家执意要立后,只会让朝廷纷争不断,孩子被人这样盯着长大,也会折了福寿。官家待我如妻,孩子生下来,我们夫妇高兴,好好养育她长大要紧,其他都是无谓之事。”

她觉得很安心,腹中有一个小生命在成长。她曾经嫉妒过,嫉妒过他身边那么多人可以为他诞育孩儿,唯有她毫无动静。她也曾真心疼爱孩子,譬如如今已经袭爵的宝珏。现下,她满足极了。深爱的人就在身边,她知道他是待她好的,静夜里紧紧用她在怀,便是她怕他臂酸悄悄挪开,他也会在睡梦里伸出手来,牢牢捉住她的手,与她十指交缠,不肯有片刻分开。

一个男子是不是真心待一个女子,那个女子,心中最分明。

这是辛沅第一次那么盼着身体里有一个小生命,和这个自己炽烈爱着的男人,骨血交融,脉络相承。她迫切地需要一个明证,她那样爱况映,他也爱她,哪怕他们俩在这世间腐朽消逝了,还有人延续着他们的生命,知晓他们那样深切地互相倚赖相爱过。

就好,就好。

慧妃苏氏,姑苏人氏,父为夫子,颇识教习,少有才色,纳于蜀主任赞。主与后皆嬖爱之,封贵妃。蜀灭,苏氏入周,事太祖,妃性机巧,婉艳且慧,韶悟过人,且善诗书,言谈机变,后宫诸妃无可比者。妃又善书记,助帝抄录文书,推进益民之大事,宫人百姓常受其惠泽,怀恩于心。

帝心爱之,故先进妃,以“慧”为号,特承宠异,爱重逾于诸嫔妃。后冯氏失德病重,帝欲立苏氏为贵妃,群臣以妃出身旧蜀亡国妃嫔,曾为贵妃,不敢以卑同尊。帝一意决,于贵妃之上改称“皇元妃”,专呼“娘子”。皇元妃则如民间妻子呼夫“官人”,改称“官家”。皇元妃礼秩比皇后,情实如夫妻。

——《周·太祖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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