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淵帝想着這片大陸難以飛升,許是時機未到,而被神族鎮壓,是他預料中最差的一個。
萬萬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忘淵帝不得而知,而現在重啓的鑰匙在蘇和體內,他覺得這是一個機會。
想到這裏,忘淵帝從納戒中拿出一個暗紅色的瓷瓶交給蘇和,“每日服用一粒,不可多服,不可少日,等喫完了再來找我。”
蘇和接過:“帝尊還會煉藥?”
柳妄淵心想我什麼不會?
蘇和當下就喫了一粒,只覺得心脈處好似永無止盡的磨人疼痛一下子消散下去,不由得驚嘆於藥性之醇厚。
“這東西即便由我來封印也好不到哪裏去。”忘淵帝看他細細穿好衣服:“你也是大膽。”
“總得搏一搏,若我身隕能爲帝尊開拓大道墊一石塊,保我大陸後來者無數,那也算證了我的道。”蘇和淡淡。
忘淵帝端詳片刻,又說:“我會盡全力保你性命,若天道不允,你可有其它要求?”
“這就是我此行的最後一個目的了。”蘇和淺笑,“若真到了那天,還望帝尊跟仙君能幫我照顧昭秦,那孩子看似頑劣,實則心地善良,本性端正,又天賦過人,若細細調教定成大器。”
誰知忘淵帝聞言接了句:“交給我,你也放心?”
蘇和:“?”
宿問清:“……”原來帝尊對自己的認知還是清晰。
宿問清正欲說什麼,又見忘淵帝饒有興致地身體微微前傾,透着股鋒利,皮笑肉不笑:“你家那個小崽子什麼心思不用我明說吧?”
宿問清:“帝尊……”
蘇和看看宿問清再看看忘淵帝,很是個無語:“昭秦就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年,帝尊這個醋也喫?”
“我不僅喫,我還想揍他。”忘淵帝滿臉認真。
蘇和:“……”傳聞中的心懷六界神性悲憫呢?
離開這裏,蘇和走在空曠寂靜的小路上,想到剛才忘淵帝的樣子,沒忍住輕笑出聲,隨着笑聲越來越大,竟然帶着幾百年來難得的暢快。
挺好的,蘇和心想,他自從跟荒山解籍,對於所謂的“唯一”就不怎麼相信,畢竟荒山迎他回魔界時說的比唱的都好聽,也是初次動心,不知怎的稀裏糊塗就應了,結果不必多說,六界笑柄中定有一個是關於他蘇和仙尊的。
但是無妨,蘇和合道後超脫紅塵,對那些曾經耿耿於懷的往事早已不在意了,他將一份真心沉沉壓住,化作對六界對衆生的牽掛,直至見到問清仙君跟忘淵帝,才得以感嘆世間當真有如此情誼,看着就讓人覺得美好跟舒暢。
現如今蘇和細細想來,他跟荒山早已斬斷紅塵,當初的耿耿於懷只是出於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一腔熱忱化作烏有。
不甘心百年相知相伴,竟然會輸給一個相識不過數月的兔妖。
但又有什麼不甘心的呢?一顆心變了就是變了,他讓開路,成全別人,也省得污了自己。
衣袂在夜風中飛揚,快到自己院落時,蘇和聽到了爭吵聲。
“滾啊!我都說了我師父不在!”昭秦真的沒見過比荒山跟他身邊那個兔妖還不要臉的,偏打又打不過,只覺得堂堂魔尊,簡直丟人至極!無恥至極!
蘇和加快步伐,很快出現在院落中。
“師父!”昭秦眼瞅着都要哭了。
蘇和抬起手臂,將氣紅眼的少年納入懷中,在他肩上輕輕拍打兩下以示安撫,然後眸色清冷地看向荒山:“魔尊當真以爲本座好欺?”
荒山只覺得蘇和跟昭秦這種姿勢礙眼極了,他想說一句“那是小孩子嗎?!”又驚覺自己跟蘇和早已解籍,沒立場質問什麼。
“不是。”荒山深吸一口氣:“百年未見,草霜想來拜見你,所以我……”
“是這兔妖境界不得突破,壽命將至,你來跟我套近乎,還要我的血?”蘇和冷冷打斷,他乃已經消亡的藥王谷出身,自小跟着師父遍嘗百草,曾經服用過一株靈芝,導致血液有延續壽命的奇效,加之他修爲高深,更是堪比靈丹妙藥。
可該給的蘇和早就給清了,他跟荒山解籍的時候化神後期,每一滴血都很珍貴,而爲了跟荒山劃清界限解開因果,蘇和直接給了一滴心頭血,爲此前後閉關六百年。
“仙尊。”草霜低聲,他的情況肉眼可見的不好,臉色蒼白如紙,身上的披風似乎能將他的身軀壓垮,說一句話都要咳嗽好幾聲,“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
“既然知道又爲何要出現在本座眼前?”蘇和懶得跟他們廢話,“魔尊你聽好,除非本座身死,否則你休想再從本座這裏拿到一滴血,你的道侶你想怎麼救就怎麼救,與本座無關,本座與你的因果早已斬斷,前塵往事不必再提!若是關乎六界,本座願意聽上一兩句,除此以外,本座同你無話可說。”
昭秦終於解氣了,罵道:“滾啊!”
“蘇和你怎麼這樣?”荒山聽他語氣冰冷,說着這些界限分明的話,心中很是個不痛快。
蘇和聞言直接祭出本命法器,是一根通體泛着幽藍瑩光的笛子,此音一響,萬古絕唱。
荒山眼底露出忌憚,見蘇和將笛子抵上脣畔,就知道他是來真的,草霜若是被笛音打到怕是頃刻間就要筋脈斷裂,荒山一臉憤憤,連說三聲“好”,帶着草霜趕緊離開。
“呸!”昭秦朝着他們的背影狠狠一口唾沫。
蘇和有些嫌棄地推開他,“教你的禮義竟是全忘了。”
“沒忘!”昭秦追上蘇和,一個勁兒跟他解釋:“禮義廉恥是對着君子好人,那一魔一妖,委實不配享有師尊教我的。”
蘇和眉眼間一片溫和,其實昭秦護着他,他很開心。
當年離開魔界,他是一個人,魔族中雖有人不齒荒山這般行徑者,但到底不是同族,自然不會同心。
回頭想想,天道茫茫,得一兩個知心好友,一個乖巧徒弟,足矣,何必拘泥於一個爛人。
“仙尊想必恨死我了。”房間裏,草霜伏在牀上費力咳嗽,他淚眼汪汪地看來,語氣哀戚:“我只想陪尊上更久點兒,若是仙尊不願意相幫,我便以死謝罪吧。”
“你有什麼罪?”魔尊心頭湧現不悅,草霜的罪就是他的罪,但荒山從不承認自己錯了,修真界三妻四妾的多了去了,何至於此?說到底,一個仙尊的面子大過一切,是蘇和沒有容人的度量。
荒山扶住草霜,燭光下忽然覺得這張臉有些陌生。
或者說幾百年來荒山覺得草霜越來越陌生,他曾經的道侶看似溫和,實則堅不可摧,荒山嫌棄他的強硬,卻在面對草霜這股子柔弱太久後,忽然乏味起來。
他又想到蘇和,雖然給出一滴心頭血導致功法行岔蒼老了十歲,但仍是……仍是讓他有些移不開眼。
“尊上?”草霜眼神閃爍,有墨色流淌。
“你好好休息。”荒山起身,“我一定會找到醫治你的辦法。”
荒山這顆萬年不動搖的廉恥心難得湧現出幾分愧疚,他覺得再找蘇和有點兒沒臉,但草霜不得不救,爲了這只兔妖他被魔界多少同族戳着脊梁骨,跟蘇和解籍,代價太大,與其說救草霜,倒不如說他在不遺餘力地救回自己的面子。
三個月前瞭望首跟他一戰,原本打得不分上下,誰知這魔頭回去聽說了他跟草霜的事,再見面一邊罵他不是個東西不配魔尊之位,一邊將他打入魔域地窟中,整整三日才爬了上來。
羞辱意味明顯,荒山豈能容忍?
他只能拼了命證明自己對草霜是真愛,當年所行全是出於一顆真心,如此才能好受些。
對,魔修爲了所愛可以不惜一切,他荒山何錯之有?!
“這種自欺欺人的弱智我已經許久未曾見過了。”忘淵帝解開問清的衣衫,嗓音嘲弄中又帶着幾分喑啞,“明日我們就回岐麓山吧?這裏好沒意思。”
宿問清略有情動,低低應道:“好。”
“不說他了,晦氣。”忘淵帝眼底只剩下這個人,將宿問清整個納入懷中。
燭影搖晃,又是一個長夜。
宿問清第二日自然沒醒來,忘淵帝以“顧潭”的身份去了史千秋所設的酒宴,萬器門那個老頭將他纏得夠嗆,只能一邊草草打發一邊想着等問清醒來就回家。
草霜坐在對面,倒是沒見荒山。
帝尊換了十幾個姿勢,也沒發現草霜比之蘇和,到底勝在哪裏,這樣的兔妖不是一抓一大把嗎?荒山這眼珠子是不是那哪次大戰給打瘸了?
一陣歡笑中,草霜忽然舉起酒杯敬向蘇和,“祝仙尊安康。”
愧疚?挑釁?不怎麼明顯,忘淵帝就覺得矯揉造作得辣眼睛。
蘇和自然不會爲難一個兔妖,在他眼中,草霜哪怕佔了他曾經的位置,也不過是一粒塵土。
兩人隔空一碰,都沒什麼神情地對飲。
似乎並無異常,但是不消片刻,草霜忽然悶哼一聲,在身側小侍的驚呼中捂着嘴脣,不多時鮮血順着指縫溢出,他臉色煞白,場面駭人。
而荒山進來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荒山疾步上前,一把將草霜攬入懷中,靈氣打入他的後背,着急問道:“怎麼了?!”
無人應答,草霜張了張嘴,卻只是嘔血,好似一口氣怎麼都上不來。
荒山猛地看向小侍,眼神兇狠:“讓你照顧好夫人,你就是這麼照顧的?!”
誰知小侍“噗通”一聲跪下,痛哭流涕:“是蘇和仙尊要跟夫人對飲,奴婢哪裏敢阻攔?”
荒山眼神如刀,射向蘇和,“你明明知道他身體虛弱,竟然讓他飲這種烈性酒?你……”
你真是心腸歹毒!忘淵帝在心裏補全後半句,看的只皺眉,媽的!都沒話本子精彩!
一個兩個的這一招都不膩的嗎?一個師傅教的?能不能長進點兒?!
蘇和眸色平靜,掃了草霜一眼,不爲所動,“是他敬我酒,在座諸位都是見證,我不想拂了魔尊夫人的面子,這才對飲。”
草霜這口氣緩過來了,他輕輕拽着荒山的衣袖,啞聲道:“是我的錯,與……與仙尊無關。”
蘇和神色冰冷,眼底的厭惡這次有些遮掩不住,他忽然很好奇,當年的自己是怎麼看上荒山的?
而這一眼,把荒山刺激得夠嗆。
昭秦第一個炸了:“你們惡不惡心?!”
“言出法隨”的某帝尊非常走心,沒忍住感嘆了一句:“惡心。”
衆人:“……”
史千秋看着也有些喘息困難,這孩子……平時瞧着好好的,怎麼關鍵時刻就……
荒山需要一個出氣筒,他驀然看向顧潭,強大的威壓滅頂襲來!身在其中靈力修爲皆被碾碎,更別說區區一個金丹期!
“魔尊不可!”史千秋喊道。
嗡——
威壓撞在法器上,產生令人幾乎目眩耳鳴的嗡叫。
顧潭祭出了他取得第一,前幾日才煉的法器,但很顯然法器雖好,但隨着主人的修爲,也只能抵擋金丹修爲,魔尊好說都是化神,罩住顧潭的樓閣輪廓頓時從牆根開始碎裂,一路蔓延而上。
噗——
是法器碎裂的響動。
而在這陣刺目的白光中,顧潭腳底抹油,誰也沒看到他的身形怎麼能那麼快,一溜煙跑到了殿外,聲音惡狠狠地傳來:“你敢弄碎我的法器!你等着我喊我師父來!”
荒山嗤笑,宿問清?他早想跟這片大陸所謂的大能們一戰了。
誰說顧潭只有一個師父?
不多時,劍鳴響徹六界,天邊雲霞匯聚熔成金燦燦的一片,低沉的嗓音悠然響起:“誰欺負我徒弟?”
蘇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