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瑾還是很佩服自己的,只要忽略教室最後面那個筆直高瘦的身影,這一堂課她依然能保持春風化雨的穩定發揮,自然而不失邏輯,嚴謹而不失幽默,親切而不失端莊。所以一節課下來她全程沒有看向李熙晨,餘光裏她知道李熙晨的目光一刻都沒離開過她,但她很清楚,他沒有在聽課。
她是近視,但不是瞎。認真聆聽講解的眼神是靈動的,是如流雲舒卷一樣湧動着思考的情緒的。而李熙晨的眼神黑沉如深淵,沒有波瀾,也沒有光。
回到辦公室,她靠在椅背休息,任憑陽光穿過枝葉與玻璃,斑駁地濺在她的臉上。她深陷在一眼黑潭裏,暫時隔絕了外界的一切嘈雜。她回想着昨天到今天的每一個細節,反省着究竟誰更過分一些。
她在邁下講臺時看了他一眼,用最面無表情的表情。是的,他還望着她,和她對視的瞬間,眼神流露出無辜、坦誠、欲言又止。所以,她開始反省自己。
五年了,她還是沒有一點變化,沒有一點長進。每當懲戒學生稍顯嚴厲,就會於心不忍,就會反復衡量,總覺事出有因,總覺情有可原。畢竟他們還只是太過年輕的半大孩子。
黑沉的深淵裏浮現出一點光,漸漸清晰,是扯皺的衣領,是突兀的反射着光點的鎖骨。刺目的讓她如陷夢魘,無法睜眼。他和她,究竟誰更狼狽,從爲人師那一天起,面對學生她向來不願意變得猙獰失態。
“林老師,您不舒服嗎?”一個甜美溫柔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
林瑾睜開眼,看到一張年輕美麗的臉龐。學生?不對,她穿着便裝。
“哦,不是,我有失眠的症狀,所以白天反而容易困,打個盹。”她綻出一個友好的微笑,一邊解釋,一邊努力回想,終於想起來這是剛過實習期的年輕的歷史老師——小江,全名沒記住,但比她整整小十五歲。就坐在她對面。
“那不好意思,打擾您了!”小姑娘真謙遜,真把她當前輩尊敬。
“沒事,我正好要批改作業。”前輩的和藹也不能少。
林瑾將還剩一多半沒有批完的作業帶回來,吩咐韓佳下午來取。從作業來看,這個班的學生規矩、本分,思想不出格,想法很主流,可以想象趙信達的鐵腕管理和應試訓練是很到位的。
她又想到了李熙晨,這應該算一個另類吧,居然還是班長,是趙老師劍走偏鋒的一招嗎?
最後一本作業封皮上的名字正是李熙晨。和那張座次表上一樣的筆跡,但明顯沒那麼方正,更偏向行書的筆鋒。
翻開來,果然更加飄逸疏狂。來不及欣賞這漂亮的書法,林瑾就被氣笑了。
“感想是一個虛僞之至的命題,你不是真的想聽,我不能真的說出,答案只是假裝意外的約定……”
這就是他的一悟!
林瑾想:諷刺誰呢?自以爲是的家夥!
九月的白天炎熱並不會退去,尤其是下午兩點半,幹熱的空氣是夏暑最後的反撲。以前林瑾都會晚十幾分鍾到學校,錯開熙攘的學生羣。不登講臺的教師和其他行業部門上班的人員沒什麼兩樣,更適合獨行,置身於青春的羣體反而更加寥落。
今天下午她卻早到了二十分鍾,她要趕在韓佳取走作業前見她一面,向她了解一些情況。
她隨着三五成羣的學生走得目不斜視,偶爾有學生向她問好,她禮貌的回應,這感覺像夢一樣熟悉又遙遠。
恍惚來到辦公室門口,門敞開着,她毫不猶豫走進去,卻不想迎面一個人影襲來,她來不及剎住腳步,輕呼一聲,與一個人撞了個滿懷。林瑾下意識抬起手臂阻擋,似乎撞翻了一摞書本,聽到窣窣滑落之聲,同時,她自己腳步被逼退,身體向後倒去。
完了,一世英名要毀於一跤了。她不知道自己會以一個什麼樣的姿勢摔倒,原來身體失控的那一刻大腦也是一片空白的。
“老師!”頭頂碾過一把磁音,她的耳朵有瞬間失聰,仿佛這個聲音從很遙遠的隧洞傳來,又仿佛是直接從她的腦海響起。
林瑾定了定神,從驚恐中抬起眼,慌亂還來不及收起,就對上了一雙黑眸,深邃,微冷。
怎麼會離得這麼近,明明背着光,過分高挺的鼻梁有點刺眼,脣色淺淡,領口整齊,但突兀的喉結也似有點反光。
這個男孩真晃眼呢!
林瑾收了收手指,觸感是校服的纖維衣料下硬邦邦的手臂,她終於確定自己沒有摔倒,而是被一只修長有力的手臂及時挽住了,雖然這後仰的姿勢有點尷尬,但總算避免了五體投地的社死現場。當她意識到自己此刻正被這個大男孩攬着,慌忙站直退開一步。
“李熙晨,你——幹什麼?”語速極其不穩。
李熙晨左手還端着作業,只是大部分散落一地,手上只剩薄薄一沓。
“老師,我來送座次表,順便取了作業本。”他淺麥色的臉孔微微泛起緋色,目光依然坦誠。
“哦,你等一下,咱們聊聊。”林瑾一邊說一邊俯身去撿地上的本子。但剛一屈膝,就被一只手託住了手腕。
“老師,我來吧。”李熙晨手掌輕輕向上,林瑾就勢站直,看着眼前高大的男孩單膝跪地,利索的將一地散亂收起,很快再次站立在她面前,頂天立地。
林瑾走到她的位置,挪挪椅子卻沒有坐下。她已經想到仰着頭跟這個男孩說話是一種多麼沒有威嚴的情景。她靠窗站着面對李熙晨,距離遠一些,目光就沒那麼傾斜。
拿起端端正正放在桌上的座次表,紙張嶄新,內容照舊。她向對面的男孩指了指他的名字:“先解釋一下,這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