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紋飾精致，但細看卻難掩時光舊色，樓體木板粗糙，帶着歲月的痕跡。

這大概是一座可以移動的樓車。底座安在輪轂上，此刻停靠着，虛掩着的蓮花浮雕木門前擺着木制的幾級階梯。樓前的四匹黑馬安靜地喫着草，悠閒地甩着尾巴，偶爾還聽到幾聲犬吠。

奇怪的是，明明已是天亮，樓前的燈籠卻還燃着燭火。

微風拂動樓前刻着“蓮花樓醫館”的木制牌匾，屋檐下懸掛着的竹籃等雜物，也在隨風一起輕輕地晃。門口一側的小菜園子，擠擠挨挨攢着許多嫩綠的葉子，陽光下，浮動着朦朦朧朧的金光。

一派歲月靜好。

“這……難道是傳說中的蓮花樓？”白江鶉打量着這座造型奇特的小樓，說道。

“蓮花樓？”紀漢佛應聲，“傳聞能醫死人肉白骨的蓮花樓樓主李蓮花的蓮花樓！”

其餘幾人也打量着，尤其是看着那個明顯的醫館招牌。

“聽聞蓮花樓樓主有神祕的蓮花樓一座，可以由馬拉動行駛，想必這便是傳聞中的蓮花樓了吧！”雲彼丘掌管百川院察音閣，對於江湖消息了解頗多，也出言補充。

“對啊，聽說這個蓮花樓樓主李蓮花是個神祕的江湖遊醫，此人瘦弱膽小，偏愛離羣索居。”白江鶉邊說邊環顧周圍荒涼的環境，嗯，瘦不瘦弱沒看到，別的傳聞挺符合，確實偏愛離羣索居。

“醫死人肉白骨？這麼厲害呢！”方多病驚嘆，“真的能起死回生嗎？”

“江湖傳聞罷了，你還真信起死回生啊！”石水按捺下之前湧起的復雜心緒，開口朝方多病調笑幾句。

幾人在樓前交談着，喬婉娩依舊情緒低落。

這時，卻聽到樓內傳來了一道略有些熟悉的聲線。

“你醒了？你感覺怎麼樣啊？”

聽到這個聲音，幾人一致將目光投向方多病，雖然聽起來沉穩了許多，但明顯是方多病的聲音。

方多病自己早已愣住。

不待想明白，人早已經衝進了樓裏，虛掩的門板根本擋不住他虛無如遊魂般的身體，他幾個邁步，人已經站在依舊點着明亮燭火的蓮花樓樓內了。

樓內的空間有些逼仄，但家什物事擺放得井井有條，可以看出居住在此處的是個非常懂得生活的人。

幾人也跟隨方多病進了樓內。

一踏進樓裏，鼻尖便湧入一股輕輕淺淺的清苦藥香，彌漫在空氣裏。

他們雖然身體透明，但除了摸不着東西，別的感官並沒有受到影響。

此刻，六個人擠在進門的矮桌旁，聞着樓內的輕淺藥香，看向前方睡榻上應該是剛坐起身的人，恰巧就是之前遇到過的白衣人。

此刻他一身紅色內衫，披散着頭發，含着抹安適的笑意，側頭望着坐在榻邊的人。

榻邊坐着的正是方多病，甚至，穿着和身體透明的方多病一樣的那身碧落色衣服、戴着一樣的藍玉石銀冠！

“挺好啊。”榻上的人淡淡回了一句，仿佛有些嫌棄那個方多病的大驚小怪。

榻邊坐着的方多病卻沒有在意他的回答，一把拉過他的手腕，細細把脈，穩聲道：

“脈象倒是平穩了不少。”

言畢，略略舒出一口氣。接着，從腰側掏出了一顆丹藥。

這邊的方多病看着那顆熟悉的丹藥，不由喊出聲：“太歲大還丹！”天機山莊的祕藏藥，幾乎算得上千金難買。

果然，那個方多病也開口解釋：

“這個是我們天機山莊的太歲大還丹，雖然不能解你身上的毒，但或許能幫你撐一段時間。來，趕緊喫了！”

說着，將放着丹藥的手攤開在榻上人面前。

雖然還是二十來歲的樣子，但這個方多病，看起來沉穩許多，眉眼間已是刻上了江湖閱歷。但對着榻上人說話的語調，卻充滿了安撫的意味。

幾個人看看面前一臉稚氣的方多病，再看看榻邊坐着的方多病，一時都有些猶疑。

方多病自己也很意外：“我居然和這位先生認識啊？看起來關系還很親密。”

“你不是剛給我把過脈了嗎？都說挺好的，喫什麼呀，不用了。”榻上的人微微笑着推拒。

“不行，你今天必須把它喫了，快點！”方多病卻是不依不饒，態度堅決。

那人無奈一笑，只得將藥接過咽下。

方多病端起榻邊放着的溫水給他：“來，喝水！”

那人依舊很配合地喝了口水。末了，卻淡淡一笑，說道：“人無影則去，人去不留啊。”輕輕的尾音如影子般消散在空氣裏。

榻邊的方多病一瞬間表情充斥着悲傷，但依舊強忍着，倔強道：“我的爾雅劍連閻王都殺過了，你這點小命還是保得住的。”

那人依舊微笑，沒有說話。

“我這就去找關河夢，他一定還有辦法。”說着，便起身要走。

“等等。”那人出聲攔住了他，微微躬身從墊子底下拿出個皮套本子。

他的目光溫柔地注視着本子，開口卻是很隨意：“這本呢，是我做飯多年總結出來的菜譜，珍貴得很。我現在有一點餓了，你拿去給我做一頓飯喫，啊。”

方多病接過本子，卻在下一瞬出手如電，定住了那人。

那人愣在榻上：“方小寶你又要做什麼？”

方多病嘆了口氣：“我知道你要跑，誰都攔不住。但這一次，就當作是爲你自己的身體考慮，就別再想要偷偷溜了行嗎？我去去就回。”說着，便匆匆起身，將本子隨手放在桌上，準備去找神醫關河夢。

“方小寶，這也太不體面了，你給我回來啊。”榻上的人無奈地笑道，眼神卻很溫柔，低聲喃喃，“喂，方多病，你給我松開……”

聲音越來越低，溫柔清朗的聲音，但聽起來卻沒什麼氣力。這位先生，當然很有可能就是傳聞中的蓮花樓樓主李蓮花，一看就是身體不是很好的樣子。

隨着方多病的離開，樓裏漸漸轉爲安靜。

那人靜靜坐在榻上，臉上的溫柔神色逐漸彌散到空氣裏。

仿佛在他周身，充溢着一股溫柔的氣息，暖暖的，細細分辨，依稀是淡淡的藥香味。

六個人依舊擠在樓內。

方多病看着那個方多病急匆匆消失在門口，心裏卻有點悵然若失，仿佛他這轉身一走，便是相隔天涯似的。

從剛剛兩人的對話裏，幾人或多或少得到了一些信息。

對照之前的場景，這一幕可能發生在這人牽馬走在路上之前。也就是說，正如剛剛那個方多病提到的，他這次又是偷偷溜走了。

但他身體如此之差，又言及中毒，這不告而別，看起來仿佛就是永別了。

“人無影則去，人去不留。”喬婉娩低低重復剛才那人說過的這句，“他是在告別……”

來此處之前，他們從未認識這位蓮花樓主人。但是，而今經歷的幕幕場景，卻與這人密切相關。

“看來，我們來此處的關鍵，應當是在這位先生身上。”紀漢佛下了定論，卻依舊摸不着頭腦，“現在看來，方多病會與這位先生相識，或許，他與我們之間會產生什麼重要的聯系吧！”

白江鶉的關注點卻在別處：“中毒？不是聽聞此人能夠醫死人肉白骨麼，這爲何自己還會中毒？”他沒說的是，天機山莊的太歲大還丹可是不可多得的稀世好藥，連這丹藥都不能解的毒，世上也沒有多少了。

“或許是醫者不自醫吧，也或許這位李神醫的醫術並沒有那麼神奇。”石水淡淡補充，對於莫名來此處，莫名看到少師斷劍，她依舊心緒不平，言語有些尖銳。

雲彼丘默然無語，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中毒”二字在他心裏掀起的波瀾。

不知何時，還在樓內的幾人回過神時人已經又在樓外了。

犬吠聲很是急切，像是在急切地挽留什麼。

心念一動，衆人側首，卻發現剛剛還在榻上閉眸微笑的人，已經換上了那身他們熟悉的素白衣衫，背着一個素藍的包袱，手裏握着一把劍，正抬步離開。

他手裏的正是少師！

聽到似在挽留的犬吠聲，他腳步停頓，又側首回望了一會。

面容很平靜，但眸色極深，仿佛深不見底的湖水，蘊含着百轉千回的情緒。

他駐足良久，最終卻還是選擇了轉身。

“別走……”

喬婉娩和方多病不由得異口同聲。

然而，他們只能徒勞地看着那人越走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