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米白的麻布長衫,袖子松松挽起,露出蒼白瘦削的一截手臂。
一支蓮蓬發簪挽着發髻,大概是爲了幹活方便,披着的半發在發尾處扎成了一束。
他蹲在那裏慢悠悠地澆水。
每一顆菜都被公平對待,肉眼看來,每次澆的水幾乎是等量的。
還好沒有人看見,要不然這一大羣人,三更半夜的在荒郊野外傻愣愣地看人澆水,多多少少有點奇怪到恐怖了。
七個人就這樣看他極有耐心地一株一株給菜澆水。
若非親眼所見,他們根本不敢相信正道魁首、武林第一人的劍神李相夷,有朝一日會如此認真嚴肅、專心致志地給菜地澆水。
不,他們根本沒想過,菜地會跟李相夷扯上關系。
笛飛聲覺得自己大概在夢裏——
他此生宿敵——武道巔峯、劍術通神、天下第一的堂堂四顧門門主李相夷,居然在那澆菜地!
他的劍呢!
他的腦子呢!
一羣人等了很久,他終於完成了細致周到的澆水任務。
將水瓢輕輕擲進水桶,然後在水桶把手上撐了一把,借力站起了身。
看天色已接近亥時,若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百姓,此時早已進入夢鄉。
但他好像還沒有去睡的意思。
回了一趟蓮花樓,沏了壺茶出來,然後在樓前支着的小桌前悠悠坐下。
桌上擺着個樹枝制成的燭臺,燃着昏黃的燭火。
火光跳動,照亮一方小小天地。
一人,一壺,一杯。自斟自飲,十足悠閒。
一羣人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經歷了這麼多,看着這樣歲月靜好的畫面,已算是安慰。
李蓮花也沒有說話。
他小小呷一口茶,微微抬眼望着漆黑的夜空。
他的眼神也很空,目光也無甚目的,只是在夜色與夜色間遊移。
整個人安安靜靜,周身只有山林間此起彼伏的蟲鳴和偶爾到訪的清風。
“門主……一向最喜歡熱鬧了。”石水喃喃着,望着無聲靜坐在無人山間的人。
紀漢佛和白江鶉聞言,亦是慨嘆:是啊,門主素來不喜寂寞。
可是——
他們看着獨坐悠悠天地間的人,再一次無比清晰的認識到,門主,是真的回不來了。
“這樣自由自在的,也好。”喬婉娩眼神專注,卻也終於想通了些什麼似的,不復之前的低落,“如果,能解了毒,這樣又何嘗不好……”
即使不再是親密戀人,但至少,她真心祈求他往後餘生平安順遂。
夜色漸深,李蓮花依舊小口小口地抿着茶。
一圈人就這樣圍站着,伴着蟲鳴與往來清風,也被那個獨坐的人帶入沉靜無比的境地。
不知不覺,李蓮花清瘦的背影逐漸模糊、隱去。
待得視線再次恢復清晰,卻發現,眼前依舊是那座熟悉的二層小樓。
只不過此刻是白天,蓮花樓也比之前看到的精致結實了許多,已經很接近他們最初看到的蓮花樓了。
樓內依舊沒人。
新添置的櫃子應是剛剛刷完木漆,空氣裏還殘留着明顯的漆味。
靠近前端的小廚房,殘餘着使用過的痕跡。
笛飛聲無意間一掃,發現了個熟悉的物什——
那墊在燒得烏漆抹黑的砂鍋底下的,不正是自己的贏珠甲麼!
合着這江湖至寶,在李相夷這兒只能混成個墊鍋底的啊!
笛飛聲無語地撇了撇嘴。
幾人在樓內略略看過,便出了樓。
雖然人是看不見,但主人不在,呆在樓內好像有些於理不合。
四下看了看,又是一處陌生的山林。
當下應是深秋時節,樹木的葉子都有些落盡了。
四下無人,但他們也不知往哪兒才能找到人,便只是在樓前靜靜站着。
終於,遠處傳來樹葉被踩過的沙沙聲。
只是來人腳步虛浮,並不像是習武之人,可能只是路過的行人。
腳步越來越近,間或夾雜着一兩聲咳嗽。
幾人抬頭——
來的卻是李蓮花。
毫無預兆的,腦海卻仿佛被重重一擊——
無了大師的話,在腦海中閃現。
不自覺地,有點兒控制不住眼角的淚。
他已經不是那個憑着深厚內力,衣不沾塵、雨不過身的天下第一李相夷了。
他看起來,仿佛就已經是個市井間普普通通的尋常人了。
不管這幾個透明的人怎麼想,李蓮花依舊邁着虛浮的腳步往蓮花樓走來。
他挎着一個木制的小藥箱,懷裏有些鼓鼓的,似乎揣了什麼東西。
透明的一羣人看他進了樓裏,隨意擱下藥箱,轉頭便在放置衣物的櫃裏翻找起來。
他找出一件陳舊的灰色衣衫,拿過一邊矮櫃上的淺底竹筐,把衣服團了團鋪在筐底。
最後,才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掏出來時就揣着的東西——一只淺黃色的小奶狗,無論怎麼看就只是一只普通的土狗。
笛飛聲簡直無法理解李相夷腦子裏在想什麼東西,他就打算這麼頹廢着跟個廢物一樣的活着了?!
他仿佛殺人般的眼光掃視着忙上忙下的李蓮花,恨不得搖着他的肩膀把他晃醒——這一天天的,功夫不練,盡浪費時間在這些無用之事上!
何曉惠倒是有些明白李相夷爲何最後會成爲那樣的李蓮花了——雖然從巔峯墜落山底,但他並沒有就此自暴自棄,似乎找到了其他的寄託,如今更是有些樂在其中了。
方多病則看着那只半死不活的小奶狗,最後只是說了句:“養只狗陪着他,也挺好的。一個人,實在是有些冷清了。”
李蓮花安置好這只因先天不足而被丟棄的奶狗,伸手輕輕撓了撓它毛茸茸的腦袋,看着它有氣無力的樣子,還是緩緩渡了點內力過去。
一通輕柔的撫摸之後,小奶狗明顯恢復了不少,甚至伸舌頭舔了舔李蓮花的手指頭,嘴裏嗚嗚地發出討好的聲音。
“揚州慢!”
透明着身體的幾個人驚呼出聲。
看着這有些熟悉的一幕,方多病回想片刻,突然道:“上次的那只鳥!難不成也是——”
經他提醒,幾人都想起當時看到李蓮花牽着馬走在夕陽下的那一幕,想到了那只被他輕撫後振翅高飛的鳥兒。
“自己都這個樣子了,還到處亂用內力!”方多病眼眶有些紅,他又想到了在關河夢藥莊裏的事——明明自己連命都要沒了,卻還不停地用內力救這個救那個,這個人怎麼就不能好好關心關心自己呢?!
李蓮花可聽不到他們的勸告,也看不到他們的憂心。
他看着恢復精神的小狗,微微勾出一個笑,點了點小狗溼乎乎的黑鼻頭,淡笑着說:“好啦小家夥,這麼鬼精鬼精的,就叫你狐狸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