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着身體的幾人怔愣地看着他拎着排骨,帶着狗走遠。
待反應過來,轉頭對身後的矮胖男子怒目——
“你!”方多病怒喝一聲,卻也知自己根本不能拿他如何。
笛飛聲恨不得此時刀在手,可以一刀把眼前這個人殺了,讓他再不能口出狂言。
但幾人也顧不得浪費時間在這人身上,趕緊追李蓮花去了。
然而,當他們追上時,卻發現一羣江湖人圍在難得停在街市的蓮花樓旁,而李蓮花正被兩個人持刀架在脖子上。
方多病下意識地拔出了爾雅,想要衝上去。
何曉惠按住了他的手,提醒:“小寶,看着吧!”
畢竟,不管看到什麼,他們也都無力改變。
笛飛聲則是怒氣衝天,李相夷到底怎麼回事?連個小魚小蝦都能騎到他頭上!
就算只餘一成內力,他可不信李相夷會毫無自保能力。
“是風火堂。”石水常在江湖走動,看了看那些人的服飾,說道。
她滿臉都是止不住地怒意,恨恨地盯着那羣人。
“風火堂——他們要做什麼?”白江鶉看了看四周,這也不像是發現門主身份的樣子。
紀漢佛看了看李蓮花的表情,心下一定:“放心吧,應該沒事,門主心裏有數。”
雖然被兩個人持刀威脅,但看李蓮花的表情卻沒有絲毫害怕,甚至還有點意料之中。
喬婉娩則是注意到這羣風火堂的人推了個棺材過來,棺材蓋板掀開了部分,露出裏面躺着的人。
幾個人湊上去研究。
“神偷妙手空空?”白江鶉略打量,道出棺材中人的身份,“他這——”
“這人,死透了吧?”方多病看了看,覺得這人應該已是必死無疑了。
“歸息功。”笛飛聲掃過一眼,便閒閒開口,語氣裏滿是嘲諷。
“歸息功?”經笛飛聲提醒,紀漢佛等人湊得更近了些,重點觀察妙手空空的手勢。
除了方多病還不太明白之外,其餘幾個通過那標志性的手勢終於和傳說中的歸息功聯系到了一起。
“那他——這是假死?”白江鶉回想關於歸息功的傳聞,“據說這歸息功最多保持假死狀態三日。三日之內,需要在他的百會、羶中穴上施上三針才能將其喚醒。如若不然,就真要成個死人了……”
“那他肯定有接應的人吧?”方多病聽他們一通解釋,也明白過來這大概是一種自己沒有聽聞過的江湖祕法。
“接應的人——”石水喃喃,不知爲什麼,她把目光投向了自家正被挾持的門主。
街上平地起了風,剛剛的熱鬧街景瞬間遠去。
再次恢復清明,卻已身在一房間內,時間也由白天換作黑夜。
幾人打量陳設,看起來應當是家客棧的上房,空間極大,家具也較爲精致,但看起來就是死板的布置,沒有多少生活氣息。
雖然突地多了八個人,還是挺寬敞的。
不遠處有杯碟輕碰的聲音,幾人看去——
“旺福!”方多病和何曉惠驚呼,卻原來,正在茶幾處擺放茶水點心的正是天機山莊的小廝,打小就跟在方多病身邊的。
話說方多病來到此處之前,就是帶着旺福和離兒在逃家前往百川院的路上呢。
既然方多病的小廝旺福在這兒,那方多病也定在附近。
幾人正想着,有人正跨入門來。
在前的果然是方多病,那身衣服打扮和透明的方多病一模一樣——碧落色外衫,藍玉石銀冠,手裏同樣握着爾雅劍。
衆人翹首看向剛進門的方多病身後,果然看到了期盼中的人——還是剛剛街上時候的那身淺麻色長衫,發髻上插着雙頭枯色蓮蓬簪,披着半發。雖然人還是清瘦,臉色依舊蒼白,但總體看起來精神尚可。
兩人在茶幾前對坐,李蓮花抬手提起面前的茶壺,給自己斟了杯茶。
對面的方多病應是初入江湖,還是一身的大少爺脾氣——拿起桌上的點心,略聞了聞便滿是嫌棄的放了回去。
一旁立着的旺福很懂自家少爺,忙說:“少爺,點心粗鄙,我再去準備幾份。”說完,便端起點心離開了。
何曉惠看着自己兒子這副做派,簡直沒眼看:“方小寶,這就是你說的闖蕩江湖啊?”
經歷了這麼多,已經成長不少的方多病看到自己這個樣子,也有些羞窘,但若不是意外來到此處,這副表現也實屬正常。
那邊李蓮花放下茶壺,笑着說了一句:“實在是多謝方少俠了。”
方多病下意識地回道:“李兄無須多禮。”
說罷卻突然怔住,意識到了問題所在,驚奇道:“你怎麼知道我姓方?”
“這應該是我和李蓮花剛認識時候吧!”看着對坐的兩人連稱呼都帶着生疏,甚至還未互通姓名,方多病猜測着。
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從這兒離開,他真的很想馬上找到李蓮花。
其他幾人也是默默看着,照這情形來看,這場景發生的時間應當距離他們來此處的時間不會很遠。
李蓮花沒有馬上回答,淡定抿了口喝茶,微微笑着,語氣卻不那麼平和:“哦,敢將方尚書的獨子招入麾下,佛彼白石的膽子真是不小啊!”
一旁被點名的佛白石瞬間有種回到當初直面門主凌厲氣勢的時候,後背泛起了涼意。
方多病聽他道出自己來歷,激動地湊近了一些,問道:“你認識家父?”
李蓮花依舊笑笑,喝了一口茶,緩緩放下茶杯,開口,說的卻是別的:“方少俠,你這根劍穗——”
邊說邊指了指方多病擱在一邊的爾雅,上面綴着塊晶瑩剔透的美玉,他侃侃而談:“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它應該是難得一見的美玉寒生煙。去年呢,僅得一塊,在富玉樓標出了天價,被天機山莊拍得。方少俠的名頭說出來,可比刑探好使多了。”
聽他如此一番解釋,這邊透明身體的方多病下意識地摸了摸爾雅上綴着的玉石。
“李先生果然細心如發。”何曉惠贊嘆了一聲。
其餘幾人也有如此之感。
而且,自進入此方天地以來,他們還是第一次聽到李蓮花連着說了這麼大一段話。雖然細細聽着,語氣並不是那麼中氣十足,但至少也沒有明顯的氣虛。
語氣仍是緩緩的,語調卻比之前聽到的生動許多。
笛飛聲依舊滿是嫌棄:“裝神弄鬼。”對於宿敵如此不求上進的模樣,很是不滿。
“沒想到李兄雖然不會武功,這眼神倒是不差!”對面的方多病也是驚嘆,居然光憑一塊玉佩就能認出自己的身份,他也很是敬服。
李蓮花仍是笑了笑,沒有繼續說話。
“哎,”方多病嘆了一聲,低頭摸着劍穗,頗有些欲蓋彌彰地說道,“行走江湖,我本來不想太招搖的。”
“方多病,這都不算招搖啊?”那邊石水看着門主目前情況好多了,心情也稍微放松了些,衝着方多病說道。
方多病不太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喬婉娩眼中卻還是帶着憂色,畢竟,碧茶之毒一日未解,相夷便一日不得輕松。希望出去後能早些找到忘川花,找到相夷吧。他的身體狀況,即使如今看起來尚可,內裏隱患也定是頗大。
那邊兩人對話還在繼續。
李蓮花沒有接方多病的話,卻是問道:“方少俠,你應該是剛剛入的百川院吧?”
一提起百川院,對面的方多病眼睛都放光了。
而這邊的方多病則是微微失神——百川院啊,曾經的自己確實向往無比啊。
“沒錯,從小我便立誓,長大之後我一定要加入百川院,重振四顧門!”方多病一番話說得熱血沸騰,完全是個初入江湖的菜鳥樣。
他微微仰頭,眼神中滿是向往和期待:“所以我並不希望別人知道我是方相之子。”
“李蓮花這是在做什麼?”方多病一邊臉色發紅地聽着自己稚氣至極的言論,一邊驚訝發現李蓮花往茶壺裏放了什麼東西的動作。
其餘幾人也是訝異,不知道他是打算做什麼。
“這——應該是迷藥吧!”白江鶉定睛看着李蓮花的動作,猜測着。
笛飛聲嗤笑一聲,道:“果然是個蹩腳貨。”
反而作爲母親的何曉惠倒是心大,沒有什麼擔憂之色。畢竟,李蓮花的人品是肯定信得過的。他若下藥,那必定有他的理由。
況且——
何曉惠心想:江湖險惡,總要有人教會小寶這個道理的。李先生能親自教,那是小寶的福氣。
那邊的方多病卻絲毫沒有發現問題,還在那兒自鳴得意:“我只希望,別人記得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百川院刑探!”
李蓮花主動提起水壺給方多病倒了一杯水。
擱下茶壺,大聲贊嘆了一句:“好志向!”
聽在旁觀的七人耳中,卻明顯聽出一股滿滿的嫌棄。
對面的方多病單純多了,露出開心的笑,一臉自得。
透明身體的方多病越發覺得自己丟人,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我就喜歡你這一腔熱血的少年啊。看來我們倆真的非常地投緣。”李蓮花還在繼續空口大誇,“來,敬方少俠,敬百川院!”
兩人還非常默契地碰了個杯,頗有江湖豪情。
眼看着方多病毫無所覺地喝下加了料的茶水,所有人都沒眼看,卻又隱隱有些期待後面會如何發展。
李蓮花定不會做些無緣無故的事情。
果然,李蓮花將話題轉向了自己的目的:“對了,方少俠。不知道你打算怎麼處理妙手空空這個屍首啊?”語氣裏似乎只是單純的好奇,沒有多餘的意思。
方多病也沒在意,很是耿直地告知了接下來的打算:“我一會兒就飛鴿傳書給百川院,讓他們派人帶回去。”
何曉惠看着自己沒心沒肺的傻兒子,深覺丟人:“方小寶,你沒聽出來李先生在套你話麼?還混江湖,還好遇到的是李先生,要不然人家把你賣了你還給人數錢呢!”
方多病沒有反駁,這確實是事實。
幾人也沒錯過李蓮花話語中的關鍵——妙手空空。
看來,妙手空空之事果然有蹊蹺。
“難道……門主就是來救妙手空空的?”紀漢佛猜測。雖然不知如今過去幾日,但想必三日之期肯定快到了,難道妙手空空竟是機緣巧合結識了門主?要不然門主也不會無緣無故提起妙手空空。
“可能就是如此。”喬婉娩看了許久,也補充了自己的看法,“剛剛相夷也提到感謝方少俠,那麼,可能就是方少俠出手從風火堂手中解救了相夷。”
笛飛聲沉默,他對於這些事情毫無興趣,現在唯一的想法就是盡快離開此地,盡快找到李相夷,讓他恢復功力再和自己打一架!
幾人靜觀事態變化。
方多病說完打算,李蓮花也就放下了心,笑着點了點頭。
“對了,李兄,我倒是有一事好奇。”見李蓮花沒有接話,方多病也不在意,好奇地提出了自己的問題,“爲何風火堂的人一口咬定,你曾經將兩個死人救活呢?我可不相信什麼起死回生之術。”
李蓮花的表情瞬間變得有些深邃難懂。他微微笑着,嘆了口氣,語氣也變得有些微妙,態度卻是懶洋洋的:“這世上呢,當然有起死回生之術了。”
方多病震驚得瞪大了眼睛。
李蓮花盯着他的眼睛,繼續緩緩補充:“因爲有時候,死人——未必是死人啊。”
他這話一落,對面的方多病還沒什麼反應,透明着身體的幾個,除了還沒見過活着的單孤刀的笛飛聲,都感到一陣徹骨的冷意。
雖然說者無意,但這仿佛命運低語般的判詞,卻讓他們有些毛骨悚然——
當李蓮花發現那個本該是死人的師兄,卻不是死人的時候,他究竟該如何面對?!
“李兄,你這是何意?”迷藥終於起了效,方多病有些犯暈,出口的話迷迷糊糊的。
李蓮花在對面坐直了身體,抱臂看他。
這時候,他身上已完全褪去了無害遊醫的外在。
他微微歪頭,看着對面迷藥發作的方多病。
“這茶水——”沒什麼江湖經驗的方多病終於意識到問題,他努力晃了晃頭,試圖保持清醒,但毫無作用。
李蓮花微微閉眸,似是不忍再看,嘆道:“這麼多年沒遇到刑探,沒想到遇到第一個刑探,就是你這麼一個生瓜蛋子。”
說着,睜眼看看對面的生瓜蛋子,嫌棄地用手點了點,頗有些恨鐵不成鋼。
他長長嘆了口氣,語氣復雜地說道——
“百川院,可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話落,方多病還未如何,百川院的佛白石三位院主已經冷汗淋漓。
“李相夷這腦子還沒壞徹底啊!”笛飛聲在一邊補刀,“這確實是一年不如一年。”
方多病掙扎着試圖站起身,色厲內荏地大吼一句:“你到底是誰!”卻也只能無奈跌坐回去。
李蓮花搖了搖頭,撐膝緩緩起身欲走。
想了想,還是停下腳步轉頭面向方多病,語氣裏有着那個方多病還品味不到的真切教誨之意——
“這看在你出手相助的份上,我就多跟你說兩句。”
他頓了頓,語氣很平淡——
“你剛下山呢,就犯了刑探的第一個錯誤,太容易相信別人,該打。”
他注視着依舊試圖掙扎的方多病,繼續面無表情地補充——
“這第二個呢,就是驗屍不專業,還是該打。”
最後,他甩了甩袖子,嫌棄地總結——
“不是我說你啊,這個刑探真的不適合你,玩兩把就回家吧。”
往前走了兩步,又想到什麼,開口還是滿滿嘲諷——
“哎,對了,還有——出門還帶着丫鬟和僕從,真是太不招搖了。”
整個房間在方多病一句咬牙切齒的“你給我等着”之後歸於沉默。
李蓮花已推門離開,衆人想要跟上,卻發現周身已歸於黑暗,無法再寸進。
靜默中,笛飛聲倒是認真地看了看透明身體的方多病,淡淡說了句:“李相夷對你這個便宜徒弟倒是挺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