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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明月何時照我還(三十六)

禪房裏一大羣人,卻依舊靜悄悄的。

四顧門的四位故人,仿佛喉頭堵着什麼東西。

他們看着榻上靜靜盤坐的人,覺得短短幾步路就仿佛天塹一般,將他與他們之間狠狠地隔了開來。

方多病和何曉惠也沉默着,腦海中盤旋着無了大師所說的“心死之人”。

也許,自東海大戰後,活在世上的就是個叫“李蓮花”的遊魂吧。

他走過了曾經的李相夷未曾走過的人間,看過了曾經的李相夷未曾看過的風景,嘗過了曾經的李相夷未曾嘗過的苦澀。

那些早已將他拋在舊時光裏的過往,也終將被他所拋卻。

對比其他人,笛飛聲笛大盟主卻沒有那麼多的多愁善感。

在他眼裏,李相夷就是李相夷。即使李相夷這個人死了,他的劍一定還活着。

不知何處來的霧氣,在禪房裏蔓延。

很快,他們就看不見房間裏的人了。

接着,耳邊人聲鼎沸,來到了一處開闊的熱鬧場地。

所有人一怔——是百川院。

場地正中起了個高臺,高懸着一個碩大的紅綢花球。

臺子正中,一羣人正在你來我往的比試。

何曉惠眼睛一亮,發現了正在臺上的方多病——一身藕色勁裝,飄揚着高馬尾,正在臺上打得火熱。

“這是什麼情況?”方多病看着臺上的自己,而不遠處的看臺上,百川院的四大院主、肖紫衿肖大俠和喬婉娩喬女俠也正關注着正在比試的人。

聯系剛才無了大師提及的賞劍大會,喬婉娩心有所感,望向懸着紅繡球的高臺——果然,臺子正中放置了劍架,一柄劍正安置在架上,遠遠望去,依稀是少師的模樣。

她心中一滯,四下搜尋李蓮花的身影。

佛白二人也是第一次在場景中看到了自己,但看這情況,竟是真的在召開賞劍大會!

望着這如同兒戲般的場景,幾人不免心中暗恨,這不知門主在何處,若門主看到如此情景,這……如何收場?

就在幾人在人羣中尋找李蓮花時,便有一道淺青色的身影正從他們頭頂越過。

他應是被誰推了一把,正縱身往臺子方向飛去,同時出手極快地從身側一人的腰上撈了個面具扣在了自己臉上——正是剛剛在普渡寺見過的李蓮花。

掃向他的來處,正站着帶着半邊面具的笛飛聲。

沒想到,魔道首領竟是只身來到了正道的地盤。

李蓮花搖晃着落在臺上,此刻方多病正將其他人通通打落臺下,臺上便只餘他和李蓮花。

尚未站穩的李蓮花,腳步踉蹌着後退幾步,與臺上的方多病背對背相撞,正好將方多病撞落臺下,而那高懸的綢花也似乎被驚動,直直掉落,正好落進李蓮花懷裏。

於是,臺上便只剩了正一臉無辜地摸着腦袋的李蓮花。

這不僅是透明着身體的一羣人,現場見此情景的人也都有些意外。

被撞下臺的方多病原本還一臉不虞,轉頭見是李蓮花,卻下意識露出個笑:“李蓮花?你怎麼上來啦?”

說着,他滿臉疑惑地看着他臉上多出來的半邊面具:“還有你這個面具……”

臺上的李蓮花輕輕白了他一眼,顛着手裏的綢花沒有說話。

看臺上的幾位院主和兩位四顧門舊人,同樣很是意外地看着這個結果。

他們不約而同打量着這個身形清瘦的人,與其說是個江湖客,不如說更像是個病弱書生。

不同於其他人單純的打量,臺上的雲彼丘在看到李蓮花出現在臺上時,便已擰着眉頭看他,不知想到了些什麼。

而此時,計時的香已燃至最後,臺上的白江鶉高喊一聲:“香盡,落花有主!”

看到這個結果,透明着身體的幾位四顧門舊人不知道該不該松一口氣——不管怎麼說,至少少師沒有落於旁人之手。

可是,終歸是場兒戲。

他們遙望着臺上不知門主已至的自己,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

他們……能認出他嗎?

意外成爲一試少師之人,李蓮花只是抱着綢花,微微扯出個尷尬的笑。

臺下的方多病卻是滿臉驚羨,衝他喊道:“李蓮花!你踩了什麼狗屎運啊!”

李蓮花衝他撇了撇嘴:“狗你個頭啊。”

正在二人對話時,看臺上的幾位也完成初步打量,暫時按下了探尋的目光。

紀漢佛笑着招呼道:“這位朋友並非是四顧門的故友,未曾見過。敢問尊姓大名啊?”

此話一出,李蓮花心裏如何做想他們不知道,但透明着身體的佛白石幾人懸着的心終於是徹底死了。

抱臂在側的笛飛聲直接哼笑出聲:“李相夷的眼神果然是差得可以!”

喬婉娩急切地望着臺上的自己,但發現,那個自己只是微皺着眉頭似在沉思,卻也沒有出聲說些什麼。

果然——自己也是認不出他。

方多病和何曉惠算是置身事外,只是繼續靜觀事態發展。

只是——

方多病望着臺上的李蓮花,他的臉上依舊帶着抹笑,眼神卻是幽深,情緒難辨。

看過的場景越多,方多病便覺得他離自己越遠。

每當覺得自己已足夠了解時,他總會又露出新的一面來。

他就像是天上那輪遙遠的明月,世人總以爲伸手就能觸及。

可是,世人即使伸手,觸及的也只是明月在世間的投影而已——一觸,即碎。

然而抬頭,月亮還是遙遙掛在那裏,清輝依舊。

他注視着人間,卻不容於人間。

臺上的李蓮花聽得紀漢佛的問話,嘴角勾着笑,開口的話語裏帶着絲笑意:“哦,在下姓李。”

他沒有說更多,只是透了個姓。

他的眼神在臺上人身上一一掠過,嘴角笑容依舊。

這個熟悉無比的姓氏,明顯勾起了臺上六人的情緒——

石水同白江鶉相視一眼,最終還是撇嘴搖頭。

雲彼丘表情變作嚴肅,眉頭擰得更緊。

肖紫衿下意識地去看身邊的喬婉娩,表情說不上多好看。

喬婉娩同樣簇了簇眉峯,眼中帶着憂思。

剛剛笑着出聲的紀漢佛頓時收了笑,眼神猶疑,急切追問:“李?李什麼!?”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臉色有多難看,但是臺下透明着身體的紀漢佛卻看得清清楚楚。

那神色,根本就不像是期待。

於是,臺下的紀漢佛也皺起了眉。

看過臺上的自己難看至極的臉色,佛白石和喬婉娩一陣失神。

他們不約而同將目光投向依舊微微笑着,捧着紅綢的李蓮花。

一陣風揚起了他的發絲和衣擺,他就這樣靜靜地看。

眼神飛快掠過一圈,而後,他只是輕輕眨了一下眼。

嘴邊的笑意還凝着,眼裏的光卻在瞬間收斂,仿佛將什麼東西在瞬息間被他埋進了深不見底的東海。

他輕輕地、緩緩地,道出了完整的姓名:“李——蓮花。”

無形的空氣中仿佛有什麼東西被轟然擊碎。

看臺上的四顧門舊人瞬間卸下沉重,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看臺下的四顧門舊人瞬間表情凝重,心底又被一道冰涼劍氣洞穿。

一無所知的紀漢佛還在那兒朗聲大笑,一臉的放下心來:“哦,原來是李神醫啊,久聞大名。那今日試少師劍的機會,就落在你的身上了。”

在江湖上名頭極盛,甚至讓鼎鼎有名的百川院四院之首說出“久仰”的李神醫,淡淡笑了笑,有點隨意、有點無奈地開口:“呃,可是在下……不太會使劍啊?”

此話一出,周圍遺憾落選的武林人士紛紛高喊,抗議着讓李蓮花下臺。

李蓮花倒是沒什麼反應,依舊靜靜地站,靜靜地看。

一旁被擠下臺的方多病卻替他幫腔,說定下的規矩便是香盡爲號,怎可任意更改。

顯然是要維護李蓮花試劍之權。

最終,還是看臺上出神許久的喬婉娩拍了板:“李神醫與相夷同姓,也算緣分。”

她身旁的肖紫衿雖然從李蓮花出現便是滿臉的不耐,但也不忍讓喬婉娩失望,於是,作主高喊:“李神醫,試劍吧!”

衆人的目光終於投向被忽視許久的少師劍。

這把因它的主人而名震江湖的劍。

浮雕的睚眥首,流動的祥雲紋,漆黑的劍鞘將它所有光芒斂藏。

雕紋精致,宛然如新——

臺下透明的喬婉娩沉聲大喊:“這少師是假的!”

什麼?!

周圍一圈透明的人震驚得聽她大喊,眼神在她與少師之間來回轉換。

喬婉娩將目光從那邊假少師上收回,轉向一邊正走向劍架的李蓮花——

“相夷自十五歲得少師,劍不離手五年,而這少師劍柄上竟連一絲磨損都沒有。更何況……”她說着,想到了當初在白馬背上掛着的少師,少師微微磨損的劍柄在夕陽下依舊是熠熠生輝,“更何況,當年相夷和無憂劍客一戰,最後爲保全無憂性命,以劍柄抵住了他的殺招。但這劍,毫無痕跡……”

多可笑。

喬婉娩愣愣地想着,眼淚卻從眼眶裏不受控制地流下。

原以爲,當着舊主的面,將舊主的舊物當作賞玩之用已是可笑至極。

萬萬沒想到,事情竟能更可笑……

她望着臺上那一身淺青色衣衫的人。

他的臉上甚至還是那淡淡的笑。

——相夷,你的心裏,是不是在哭啊……

本章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