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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明月何時照我還(三十七)

賞劍大會上荒唐的一幕又一幕,轉瞬被四起的濃霧遮掩,而不復見。

“百川院——果真是一年不如一年。”黑暗裏,是方多病在喃喃。

佛白石三位院主站在他的身側,聽得清清楚楚,卻只能苦笑——是啊,他們自己都恨不得說一句,確實是一年不如一年!

沉寂的黑暗裏,喬婉娩在回想。

回想當時看臺上的他們,是如何一副拒人以千裏之外的嘴臉。

她想起相夷被笛飛聲推上臺時,甚至還爲自己戴了個面具遮掩。

他似乎不願意與故人相認,可是,若是故人能毫不猶豫地將他認出呢?

想必……他也不會否認。

可是,她又想到初來此境時,見到的根本就毫無遮掩的李蓮花,可他們——不也是直到雲彼丘喊破,直到確鑿證據放在眼前,他們才敢確認——原來,真的是你。

相夷啊相夷,你看,即使你不戴面具,我們也認不出你。

我們——認不出你。

靜默裏,連眼淚劃過臉頰的聲音都如同東逝的江水般聲勢滔滔。

何曉惠沉默着。

笛飛聲也沉默着。

還當如何,不過是嘆一句世事何其荒唐。

眼前再度亮起,他們又來到了普渡寺熟悉的那個禪房。

依舊是那身淺青色寬袖長衫的李蓮花,罩着半邊面具,盤腿坐在榻上。

他雙眸緊閉,似在調息,臉色比剛剛在賞劍大會時蒼白了許多,連脣色都透着病態的白。

還是夏日的天氣,榻邊卻燃着一盆炭火。

透明着身體的一圈人,雖然觸碰不到,但依舊感受到了滾滾熱浪。

他們不由想起那日蓮花樓外燃了一整夜的篝火,仿佛再熱烈的火焰,都已無法給他帶來一絲溫暖。

這樣的身體,原就不適合到處奔波。

可是,他獨身一人,拖着一座小樓,獨行人間已十年。

“他又受傷了?”方多病仔細地看了看榻上人的臉色,打破沉默,猜測着,“還是因爲什麼又用內力了?”

其餘人依舊沉默,因爲他們有同他一樣的疑惑。

寂靜沒有持續太久。

有人跨門而入。

百川院的佛彼白三位院主魚貫而入,獨獨少了石水。

透明着身體的石水看這架式,知道他們這事情定是故意瞞着自己的。

想到此處,她不由哂笑,雖同爲四院之一,但自己在他們眼裏仿佛永遠還是個不解人事的小姑娘。很多事情,他們三人之間仿佛只要遞個眼神就能明白,而自己,卻單單被排除在外。

若非如此,又怎能將門主中毒之事生生隱瞞了十年!

透明着身體的佛白二人同樣愣愣看着自己進來,不知爲何,並沒有什麼期待,反而愈發湧起一陣恐慌。

這邊三人,紀漢佛、白江鶉走在前,雲彼丘抱着個劍匣跟在他們身後。

聽到動靜,李蓮花終於睜開了眼。

試圖用手撐榻起身,卻又跌坐了回去。

紀漢佛連忙阻止他起身,讓他不必多禮。

李蓮花也就順勢繼續在榻上盤坐,微仰頭,笑望着幾位別有意圖的百川院院主。

“既然知道李蓮花身體不好,那還做什麼來打擾他休息!”自琢磨出賞劍大會的可笑之處,再加上雲彼丘的下毒之事,現如今的方多病對於百川院早已失去了好感——不過是一羣在李相夷失蹤後依然不忘榨幹他最後價值的一羣虛僞小人罷了。

喬婉娩雖未開口,但臉上也是不贊同。

但是,房內的幾人卻並不會因爲他們的意見而改變主意。

由紀漢佛打頭,感謝李蓮花出手相助,不僅救了喬女俠還尋回了真正的少師劍。而他們爲了表示感謝,也特意將少師帶來,讓李蓮花一試。

周圍這羣透明的人一時不該說些什麼,這場面的滑稽程度已經超出他們的認知了。

喬婉娩看着李蓮花對着雲彼丘遞過來的少師,將下意識的握劍動作迅速改爲雙手接過,心頭苦澀難言。

少師劍鞘機括緊澀,沒有一定的內勁,無法輕易拔出。

李蓮花便以力氣不足爲由,推拒了一試少師鋒芒的機會。

原以爲試探到此爲止,沒想到佛彼白幾人竟是個個有備而來。

白江鶉疑惑李蓮花爲何不以真面目示人,被李蓮花的仇家論輕易避過。

雲彼丘言說李蓮花面目似曾相識,卻見李蓮花激動地從榻上起身,連聲詢問是否見過他自小離散的兄長,又爲自己編造了一個家境貧寒的身世。

透明着身體的一圈人,一時真的無法將這個巧舌如簧、能言善辯、演技至臻的人同李相夷這個名字聯系在一起。

沒看見這前來試探的佛彼白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的麼。

然,雲彼丘卻借機抓住他所謂的貧寒一說,道是結構奇巧、雕紋精美的蓮花樓價值不菲,既然家境貧寒,李蓮花又是從何得來。

李蓮花聞言,卻只是嘆了口氣,說多年前,見海上飄來一艘很爛的大船,他便用那船的木板,拼成了蓮花樓。

他跟前的佛彼白三人附和着點頭,算是勉強認下他的解釋。

而透明着身體的佛白石三人卻是回想起曾見過的最爲簡陋的蓮花樓——每塊木板上都帶着水漬過的痕跡,樓內還帶着股海水的鹹腥味。

“船?”笛飛聲聽到這,終於意識到爲什麼看蓮花樓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了,“原來如此。”

他看着李相夷跟前咄咄逼人的幾個舊部下,想到他這十年來的悽慘樣,怒極失笑:“李相夷啊李相夷,你就該好好看看你的好部下。”

雖然李蓮花口中關於身世的那幾句定是胡編亂造,但關於蓮花樓的來歷,估計就是他所說的那樣了。

旁觀的一圈人,見到的即使是最爲粗糙的蓮花樓,也已經有了後來蓮花樓的大體模樣。他們無從想象,他是如何從海邊一塊又一塊地撿拾木板,然後又如何一點一點拼湊成可供居住的樓車模樣。

他還中了毒。

他還受着傷。

若不是今日說起,誰能想單是蓮花樓的來歷便包含數不盡的苦楚。

其他的呢,那些他沒有說的呢。

而佛彼白竟還在追問,還在探究,還在揣測。

石水恨不得上前搖醒他們,厲聲問他們一句——你們知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誰?!

就在大家覺得既已問無所問,這場鬧劇該收場時,雲彼丘笑着,命手下送來了一碗花生粥。

喬婉娩滿臉不可置信,望着那個勸李蓮花趁熱喝了花生粥的雲彼丘——

“你怎麼敢?你打算做什麼!”

她高聲質問那個根本就聽不見她聲音的雲彼丘。

方多病本還奇怪爲何喬女俠爲何突然如此激動,卻聽她已經繼續說了下去。

“你明知道相夷有花生過敏之症!”

方多病悚然,望着推卻不過,接下花生粥正準備喝的李蓮花。

然後,眼睜睜地看他喝下!

看明白前因後果的何曉惠也是大驚:“這——他喝下去了,這過敏搞不好是要出大問題的!”

因着方多病從小體弱多病,何曉惠對於過敏這一塊也是格外注意,若有什麼小寶過敏的東西,那是根本不可能出現在小寶面前的。

“你們到底要讓他如何?”喬婉娩聲音沉痛,哽咽着,“讓他直接掀了這碗粥,承認自己是李相夷嗎!”

是啊,李相夷嫉惡如仇,李相夷從不原諒。

若是李相夷,既已知這是會過敏的花生粥,怎麼可能還會默默接下?!

所以——

那邊的佛彼白靜靜看着李蓮花喝下花生粥。

一顆心也仿佛花生粥入肚般安放下去。

看,他喝了,他也沒事。

他既不是李相夷,也不會花生過敏。

在一碗花生粥後,鬧劇終於完美收場。

周遭模糊起來,但又仿佛還在原處。

一派模糊不清中,白江鶉的聲音也模模糊糊地喃喃:“門主中了碧茶,其他毒素應該都不起作用了吧……”

那麼,前來試探門主的自己,爲何沒有想到這一點呢。

原來,這十年來,在我們心裏,真的早已當門主已經葬身東海,再也不會回來了啊。

既沒有人去尋門主這個人,也沒有人去研究碧茶之毒如何解,甚至連中毒之人有哪些症狀都不甚了解。

原來,我們心裏,早就沒有他了。

本章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