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羣人眼裏透着驚疑不定,直愣愣地望向滿臉灰敗之色的白江鶉和他身邊滿臉震色的紀漢佛。
“紀院主,你的意思是——相夷自己用過這以毒攻毒、延緩瘋癲的法子?”喬婉娩直愣愣地望着紀漢佛,聲音裏滿是顫抖。
“什麼?!”方多病和石水同時驚叫出聲。
紀漢佛和白江鶉一臉灰敗的神色,卻擊碎了他們的僥幸。
不論他們如何驚愕,如何痛心,如何悔恨,客棧大堂裏坐着的幾人仍在繼續他們已經開始冒着硝煙的對話。
關河夢言語中的不贊同再也難掩,語氣也逐漸惡劣:“治病救人,若無十分把握豈可輕言。你如何保證,病人服下虎掌之後不被毒死?”
說完,他緊盯着對面依舊神色不改的人。
李蓮花微微笑着搖頭,置身事外般的淡定:“那自然是不能了。”
關河夢終於被他事不關己般的態度徹底激怒,猛地拍了一下桌面,怒氣衝衝喝道:“你這是草菅人命!”
對面的李蓮花仍是淡笑着喝了口茶,並沒有被他的怒意激起任何情緒。
他輕輕將茶杯擱在桌面上,掃了一眼怒氣衝天的關河夢,再瞥了眼身側看他們爭論得硝煙四起而有些不知所措的蘇小慵。
“關大哥,”蘇小慵看情況不對,雖然欣賞李大哥,但也不免關注自己義兄的情緒,“只要有人以至純內力化解毒性,就不會有性命之憂。”
冥思苦想許久,這個並不精通藥理的姑娘只能按武者的思維來試着提供化解思路,試圖緩和兩人之間的緊張氣氛——當然,可能是關大哥一個人的緊張氣氛,李大哥還是那麼一臉平靜的微笑表情呢。
關河夢側頭看她,雖然討教這個病例是出於摸底和示威,但現如今,他已被真正逼出怒氣:“這天下有幾人有這種功力?至純內力非揚州慢莫屬,他有何本事讓李相夷活過來!”
呃——
桌上這三個人沒反應,周圍這一圈七個透明的倒一時有些怔愣。
活過來的李相夷卻沒管那麼多旁的,提起茶壺續了杯茶,繼續淡定喝了幾口。
關河夢滿腔醫者仁心已被李蓮花這毫不管病人死活的態度激到極盛,出口的話也不再控制分寸:“這以命試毒的法子,如此殘忍惡毒,你還替他說話!”
關河夢震怒至極的話語,沒有激怒對面的李蓮花,卻驚得周圍一圈透明的人幾乎淚如雨下。
連笛飛聲都不由帶了些憂色,望着依舊微笑着喝茶的人。
以命試毒。
殘忍惡毒。
若是用在旁人身上,確是如此。
可是,他是以身試毒啊,他是對自己如此殘忍惡毒啊。
一身素色的人端坐在吵嚷的大廳裏,噙着柔柔的笑意,靜靜地喝茶。
神志清醒、言行溫雅,誰能知道這是一個深受碧茶荼毒十年之久的人呢。
癲狂、躁鬱。
驚悸、失控。
這些統統與他毫無關系。
但真的毫無關系嗎,還是他們毫無所知呢。
他爲了維持住自己的清明,像虎掌這樣的劇毒,像這樣的以毒攻毒,在這十年裏,嘗試過多少次呢?
他們根本無從得知了。
除了偶然見過的那一身狼狽的少年劍神,再見的李蓮花,已經把自己徹底收拾整理好,變成如今這般風骨內斂、淡泊閒靜的樣子了。
喬婉娩有那麼一瞬間的瑟縮——即使離開此處,順利找到了他,又能如何呢?
他用十年時間,把自己打磨成了如今的模樣,又怎會輕易改變。
紛擾的人聲漸漸淡去,再度恢復視野是在一處喬婉娩很熟悉的地方。
曾經的四顧門,如今的慕娩山莊,她居住的小樓裏。
房內的喬婉娩發髻上戴了紅瑪瑙鎏金發飾,比平日裏隆重得多,但應該是在試裝,因爲衣衫還是平日裏的水紅色繡花紗裙。
粉色衣衫的蘇小慵和一身素白衣衫的李蓮花並肩而來,應是剛才客棧那一幕的後續。
只是,大概出於遮掩之用,李蓮花在臉上覆了半邊古銅面具。
三人相互招呼過,蘇小慵便笑着開口:
“喬姐姐,明日婚禮了,你可歡喜?”
“婚禮?”這邊的喬婉娩有些驚訝,轉念卻想到了普渡寺中相夷說的那番話,“我竟真的放下相夷了……”
但出口,卻又覺得失言。
早在十年前,送出那封訣別信的時候,自己就已經決定放下他了啊。
只不過,一連串的變故,使得自己兜兜轉轉了十年而已。
旁邊幾個透明的人也在心上揣測,若是喬婉娩舉行婚禮,那麼對象也就是肖紫衿了吧。
這邊的喬婉娩被問及婚禮之事,雖有些羞澀,卻也坦然回答:“我自然是歡喜的。”
喬婉娩和其餘幾人,甚至向來冷眼旁觀的笛飛聲都把目光轉向了她對面的李蓮花。
但他們根本就不能從他一貫的柔和神情中看出什麼不同來,只聽他語調平和,帶着淺淡笑意,柔聲說着:“相知相守難得,恭喜喬姑娘了。”
同時,將右手中拿着的紅色小盒子遞出,緩緩道:“我帶了點喜糖作爲賀禮,不成敬意。”
雖然只是盒喜糖,但不知爲何兩個喬婉娩看着盒子的包扎方式都覺得有些親切。
那邊的喬婉娩雙手接過,笑着應了聲:“多謝先生,先生有心了。”
方多病望着李蓮花平靜的神色,不知他是如何平靜地接受這一切的。
但他就是接受了,雲淡風輕,恍若置身事外。
李蓮花微微頷首,笑容依舊:“久聞這個山莊景色不錯,不知在下,可否在莊中自行轉一轉?”
喬婉娩看出他應是不願繼續呆在女子閨閣,也就順水推舟:“李先生請便。”
微微躬身告別之後,李蓮花轉身緩步離開了此處。
衆人跟在他的身後,仿佛回到了東海歸來那一日。
那日,他也是一個人孤身回到了四顧門後院。
四下寂寥,孤身一人。
如今四顧門已不復在,慕娩山莊的景色卻是一如從前。
只是物是而人非,一切早都消散在過往雲煙裏了。
透明着身體的喬婉娩看着他一襲素衣,寬袖隨風而蕩,悠悠行在舊日景色之間。
步伐緩慢而虛浮,根本不似當年在廊間穿梭的張揚。
他走走停停,神情透出一絲懷念,眼神很是悠遠。
也只有在這種沒有旁人的時候,他的臉上才會泄露一兩分真實。
這個在舊居悠蕩的人影,忽而就和當年東海歸來那個踉蹌的身影重疊在了一起。
幾個四顧門舊人恍然意識到一個更沉痛的事實——
十年過去,當年那個二十的少年,身量再也沒有長過,卻比當初那個二十的少年更加消瘦了。
風拂着他的衣擺,拂着他的發絲,催着他在往事裏行走。
終於,眼前的場景再次和當初合二爲一——
他走到那個高懸着“氣貫長虹”的小院——他曾經的居所。
他靜靜推門而入,就像當初那個東海歸來的他,也是這般靜靜推門而入。
站在門口,定定望了眼室內的“湛湛青天”,掃一眼燈火通明、窗明幾淨,甚至還擺放着鮮花的屋舍,卻只是淡淡說一句:“還都是老樣子。”
他沒有再遲疑,踏入內室,從架上搬下一個烏木箱子。
在書案前坐定,沉思片刻,打開了箱子,從一堆雜物中徑直取出一個小盒子。
他也沒拿盒子的打算,只是將小盒子中的一小截香取了出來,收在腰封內側,便將一切歸了原位。
沒有任何留戀,他起身離開了。
畫面就此暗淡了下去,透明着身體的幾個人仿佛被什麼梗在了心頭,一種沉悶難言的情緒在內裏發酵。
雖然不知那香是何物,但想必是和單孤刀之事有關。
原來,他口中的“回一趟四顧門”,竟是以喬婉娩的婚禮爲契機的。
若不是爲了調查單孤刀之事,他應當再也不會出現在此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