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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明月何时照我还(四十五)

一群人眼里透着惊疑不定,直愣愣地望向满脸灰败之色的白江鹑和他身边满脸震色的纪汉佛。

“纪院主,你的意思是——相夷自己用过这以毒攻毒、延缓疯癫的法子?”乔婉娩直愣愣地望着纪汉佛,声音里满是颤抖。

“什么?!”方多病和石水同时惊叫出声。

纪汉佛和白江鹑一脸灰败的神色,却击碎了他们的侥幸。

不论他们如何惊愕,如何痛心,如何悔恨,客栈大堂里坐着的几人仍在继续他们已经开始冒着硝烟的对话。

关河梦言语中的不赞同再也难掩,语气也逐渐恶劣:“治病救人,若无十分把握岂可轻言。你如何保证,病人服下虎掌之后不被毒死?”

说完,他紧盯着对面依旧神色不改的人。

李莲花微微笑着摇头,置身事外般的淡定:“那自然是不能了。”

关河梦终于被他事不关己般的态度彻底激怒,猛地拍了一下桌面,怒气冲冲喝道:“你这是草菅人命!”

对面的李莲花仍是淡笑着喝了口茶,并没有被他的怒意激起任何情绪。

他轻轻将茶杯搁在桌面上,扫了一眼怒气冲天的关河梦,再瞥了眼身侧看他们争论得硝烟四起而有些不知所措的苏小慵。

“关大哥,”苏小慵看情况不对,虽然欣赏李大哥,但也不免关注自己义兄的情绪,“只要有人以至纯内力化解毒性,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冥思苦想许久,这个并不精通药理的姑娘只能按武者的思维来试着提供化解思路,试图缓和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当然,可能是关大哥一个人的紧张气氛,李大哥还是那么一脸平静的微笑表情呢。

关河梦侧头看她,虽然讨教这个病例是出于摸底和示威,但现如今,他已被真正逼出怒气:“这天下有几人有这种功力?至纯内力非扬州慢莫属,他有何本事让李相夷活过来!”

呃——

桌上这三个人没反应,周围这一圈七个透明的倒一时有些怔愣。

活过来的李相夷却没管那么多旁的,提起茶壶续了杯茶,继续淡定喝了几口。

关河梦满腔医者仁心已被李莲花这毫不管病人死活的态度激到极盛,出口的话也不再控制分寸:“这以命试毒的法子,如此残忍恶毒,你还替他说话!”

关河梦震怒至极的话语,没有激怒对面的李莲花,却惊得周围一圈透明的人几乎泪如雨下。

连笛飞声都不由带了些忧色,望着依旧微笑着喝茶的人。

以命试毒。

残忍恶毒。

若是用在旁人身上,确是如此。

可是,他是以身试毒啊,他是对自己如此残忍恶毒啊。

一身素色的人端坐在吵嚷的大厅里,噙着柔柔的笑意,静静地喝茶。

神志清醒、言行温雅,谁能知道这是一个深受碧茶荼毒十年之久的人呢。

癫狂、躁郁。

惊悸、失控。

这些统统与他毫无关系。

但真的毫无关系吗,还是他们毫无所知呢。

他为了维持住自己的清明,像虎掌这样的剧毒,像这样的以毒攻毒,在这十年里,尝试过多少次呢?

他们根本无从得知了。

除了偶然见过的那一身狼狈的少年剑神,再见的李莲花,已经把自己彻底收拾整理好,变成如今这般风骨内敛、淡泊闲静的样子了。

乔婉娩有那么一瞬间的瑟缩——即使离开此处,顺利找到了他,又能如何呢?

他用十年时间,把自己打磨成了如今的模样,又怎会轻易改变。

纷扰的人声渐渐淡去,再度恢复视野是在一处乔婉娩很熟悉的地方。

曾经的四顾门,如今的慕娩山庄,她居住的小楼里。

房内的乔婉娩发髻上戴了红玛瑙鎏金发饰,比平日里隆重得多,但应该是在试装,因为衣衫还是平日里的水红色绣花纱裙。

粉色衣衫的苏小慵和一身素白衣衫的李莲花并肩而来,应是刚才客栈那一幕的后续。

只是,大概出于遮掩之用,李莲花在脸上覆了半边古铜面具。

三人相互招呼过,苏小慵便笑着开口:

“乔姐姐,明日婚礼了,你可欢喜?”

“婚礼?”这边的乔婉娩有些惊讶,转念却想到了普渡寺中相夷说的那番话,“我竟真的放下相夷了……”

但出口,却又觉得失言。

早在十年前,送出那封诀别信的时候,自己就已经决定放下他了啊。

只不过,一连串的变故,使得自己兜兜转转了十年而已。

旁边几个透明的人也在心上揣测,若是乔婉娩举行婚礼,那么对象也就是肖紫衿了吧。

这边的乔婉娩被问及婚礼之事,虽有些羞涩,却也坦然回答:“我自然是欢喜的。”

乔婉娩和其余几人,甚至向来冷眼旁观的笛飞声都把目光转向了她对面的李莲花。

但他们根本就不能从他一贯的柔和神情中看出什么不同来,只听他语调平和,带着浅淡笑意,柔声说着:“相知相守难得,恭喜乔姑娘了。”

同时,将右手中拿着的红色小盒子递出,缓缓道:“我带了点喜糖作为贺礼,不成敬意。”

虽然只是盒喜糖,但不知为何两个乔婉娩看着盒子的包扎方式都觉得有些亲切。

那边的乔婉娩双手接过,笑着应了声:“多谢先生,先生有心了。”

方多病望着李莲花平静的神色,不知他是如何平静地接受这一切的。

但他就是接受了,云淡风轻,恍若置身事外。

李莲花微微颔首,笑容依旧:“久闻这个山庄景色不错,不知在下,可否在庄中自行转一转?”

乔婉娩看出他应是不愿继续呆在女子闺阁,也就顺水推舟:“李先生请便。”

微微躬身告别之后,李莲花转身缓步离开了此处。

众人跟在他的身后,仿佛回到了东海归来那一日。

那日,他也是一个人孤身回到了四顾门后院。

四下寂寥,孤身一人。

如今四顾门已不复在,慕娩山庄的景色却是一如从前。

只是物是而人非,一切早都消散在过往云烟里了。

透明着身体的乔婉娩看着他一袭素衣,宽袖随风而荡,悠悠行在旧日景色之间。

步伐缓慢而虚浮,根本不似当年在廊间穿梭的张扬。

他走走停停,神情透出一丝怀念,眼神很是悠远。

也只有在这种没有旁人的时候,他的脸上才会泄露一两分真实。

这个在旧居悠荡的人影,忽而就和当年东海归来那个踉跄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几个四顾门旧人恍然意识到一个更沉痛的事实——

十年过去,当年那个二十的少年,身量再也没有长过,却比当初那个二十的少年更加消瘦了。

风拂着他的衣摆,拂着他的发丝,催着他在往事里行走。

终于,眼前的场景再次和当初合二为一——

他走到那个高悬着“气贯长虹”的小院——他曾经的居所。

他静静推门而入,就像当初那个东海归来的他,也是这般静静推门而入。

站在门口,定定望了眼室内的“湛湛青天”,扫一眼灯火通明、窗明几净,甚至还摆放着鲜花的屋舍,却只是淡淡说一句:“还都是老样子。”

他没有再迟疑,踏入内室,从架上搬下一个乌木箱子。

在书案前坐定,沉思片刻,打开了箱子,从一堆杂物中径直取出一个小盒子。

他也没拿盒子的打算,只是将小盒子中的一小截香取了出来,收在腰封内侧,便将一切归了原位。

没有任何留恋,他起身离开了。

画面就此暗淡了下去,透明着身体的几个人仿佛被什么梗在了心头,一种沉闷难言的情绪在内里发酵。

虽然不知那香是何物,但想必是和单孤刀之事有关。

原来,他口中的“回一趟四顾门”,竟是以乔婉娩的婚礼为契机的。

若不是为了调查单孤刀之事,他应当再也不会出现在此处吧。

本章已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