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亦闲突然抖得比雁景行更厉害。
雁景行终于缓缓松开了桎梏他的双臂,黑色的斗篷下是隐于黑暗的眼,惨白的脸和毫无血色的唇。
两人之间终于拉开了一丝缝隙。
辛亦闲退后了一步,那是雁景行无法忍受的距离,他紧随而上,像要随时将人生吞的饿兽。
辛亦闲凝视着他深黑沼泽般还覆着猩红的眼,那里面还氤氲着黏稠的湿意,“你再看看,我是谁?”
雁景行的心从浪尖之上一纵跃进了深不可测的潭底,他抿紧了唇,绷成了一条固执的直线。
辛亦闲翻涌的情绪静了下来,他将那令他彷徨痛苦的心疼和情绪强硬的压了下去,他听见自己清醒又残忍的说“我不是鱼不至。”
雁景行静立了很久,像一块化不开的墨,他出神的望着辛亦闲,很淡很轻的问“你是他,你若不是他,那他在哪里?”
他缓缓垂下头,黑色的衣袍仿似泅上了浓重的寒雾,再猛然抬首时,眼里全黑一片,带着毁天灭地的癫狂与恶意“我寻不回他,那这世间也不必存在!”
轰,铺天盖地的魔息,天地一片混沌。
……
厢房内,三人盘坐在蒲团之上。
恍惚间觉得整个人颤了一下。
就当三人以为出现了错觉时,却发现桌上尚未满杯的茶水,居然有几滴溅在了桌子上。
洞玄茫然道“刚刚是不是地震了?”
契雨大师轻轻皱了皱眉,那来自万万里地心的震动,像雁过不留痕,他缓缓摇了摇头。
青灵子向窗外望去,没有发现什么不同,于是又回到方才的主题“我真的成了鱼不至的师父?”
洞玄不耐道“你问第八遍了!”
青灵子搓了搓脸“哪怕之前言之凿凿,但其实心里是不相信的,一旦成真,就觉得没有真实感。”
洞玄沉思了一会“如果连你都这样,那雁景行……”
青灵子拧了一下眉“我对这个徒婿不怎么满意。”
契雨大师都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洞玄怅然叹道“其实洞微师兄早与我说过,当年他救下鱼不至时,就发现鱼不至秽气外溢,和亦闲体内的一样,可能也是因此,九婴和遮天蔽日绫才与他定了契,但我一直觉得这是巧合,我与你一样,潜意识里不希望他是鱼不至,别家的孩子吃再多苦,顶多可怜两句,但自家的孩子吃过那么多苦,想想就很心疼……”
他这话一出,青灵子更不愿意了,他噌的站起身,“不行,不能便宜了那个小王八糕子。”
他推开门便往外走,洞玄和契雨不得不跟上,怕他真闹出些事端。
哪知毗卢池中莲花依旧,池畔已经没有了人。
他们向四处探看,却看见那正殿之中,漆红大柱上的符纹铭刻被魔息裹得死死的,正中巨大的佛像之下,一个人正在那里燃香礼佛。
他于大殿之中,显得那么渺小,像被佛踩在脚底,偏偏那背影却透着一身目中无人的桀骜。
待三人近前,愕然发现,礼佛的居然是雁景行。
魔头拜佛,闻所未闻。
他却紧闭双目,双手执香。
那是无数次乞求上天垂怜,最终的偿愿。
却也是新夙愿的开始。
他睁开眼,抬眼凝视着佛的慈悲眼,明明不信、不屑,做出一个看似虔诚的姿态,却又带着审度的目光。
契雨大师接过雁景行手中的香插进香炉,叹道“礼佛要心诚。”
雁景行看向契雨大师“我一个魔头,不求其他,只想求一份天鉴地证的姻缘,这许多菩萨会帮我么?”
契雨大师看着他脸上尚还在游弋的天罚纹,迟疑道“佛说众生平等。”契雨大师不确定的想,魔修与道修能结侣盟誓么?他活这许多年,也没听说过,更何况,有一个还背负着毁誓的天罚。
“我是个魔,魔总是更贪心一些,我之前总求上天,只要他还活着就可以,可如今他活着,我却想要更多,我想要他永世与我不得分离,即便哪一日我死了,他也要随我而去不能独赴轮回,这样的心愿,佛能够成全我么?”
青灵子怒道“你想得美。”
雁景行轻笑一声“我得来的艰难,想的便多一些。我既害怕得不到,又害怕得到又失去,我如今惶惶不安,便想求佛为我指引一条明路。”
契雨为难的很“我佛有云,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雁景行微扬着唇,看似轻慢又不容置疑“我一生所求,无非一个人,且我的生命并不短暂,既然佛成全不了我,我只能自己成全自己。”
洞玄觉得有些不妙“亦闲呢?”
雁景行转过身,殿阶处,辛亦闲不何时站在了那里,垂着眼,带着一丝木然“我想回安宝华林。”
雁景行凝视他良久,微笑道“好。”
然后他缓缓向辛亦闲走去,临到眼前,他抬起手来帮他理好些许凌乱的发丝,将他的兜帽端端正正戴好,遮住他垂着眼睫不看他的眼。
他执起他的手,在所有宝相庄严的神佛眼下,将那手指无所顾忌的放置在唇边,用柔软的唇珠缓缓摩挲,轻声道“你要去哪里,我都陪你去。”
那呼出来的气炙烫灼人,辛亦闲的手指猛的蜷缩起来,他挣不出,逃不掉,无论他悲也好喜也罢,他注定只能是鱼不至。
是雁景行死也不会放手的人。
……
哗啦啦一片振翅的声音,异香鸟全部仓惶飞起,像遭遇了登徒子四散而逃的俏娘子。
九婴扑棱着翅膀像紧追不舍的小流氓。
林子里遍布齐膝的草叶,异香鸟喷涎时便喷在草叶之上,数名道人捏着小瓶子一边小心收集,一边同泉眼边坐着的辛亦闲说话“洞阴绝地什么样?有泉水么?”
辛亦闲拿下口中的长草“没有。”
“也没有树,也没有水,光秃秃的?”
“对。”
“那住里面的人怪可怜的。”
辛亦闲失笑,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