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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梦貘

到了黄昏时分,果然下起了大雨。暴雨连天漫地,积水卷着落叶浮了上来,宫中低洼处都泛起了阴沟特有的腥臭味。晓彬没有求情,只是默默地跪了一炷香时分,见章贵仪毫不动容,只得撑着伞提着梆子去了。

拂杉望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声:“晓彬行事是过了。岑枳也笨,竟会听她的唆摆损毁贵仪赏的东西,如今打发去倒夜香了。”

这话分明是说给众人听的。辛沅默不作声,岑枳人一消失,她的铺盖细软立即被挪走了,像这里从来没这个人一般。倒夜香是处置宫人们的便溺,又脏又臭,是最低贱的活儿。章贵仪一声不响这么发落了岑枳和晓彬,连着门口的单棈都老实了许多,庆幸自己只需守门,不用受这些苦楚。

一整夜雨都没有停。那一长一短两块实心硬木棒,和着晓彬的喊声一同淹没在了巨大的雨声里。

铺子上窸窸窣窣的,谁都没有睡好。屋子里骤然少了个人,岑枳素日又是个叽叽呱呱爱热闹说笑的,现下登时冷清了许多。那些宫娥看辛沅的眼神多了几分畏惧退让,连睡觉时都尽量蜷缩着身体,多空出了一块,让辛沅睡得伸展舒服些。

枚儿辗转反侧了几回,脸贴得辛沅很近,呼吸都有热气扑上来。辛沅的一把青丝披解开了,散在枕上被上,发脚痒酥酥地戳着脸,辛沅挠了两下,枚儿便不安:“姐姐不睡?”辛沅知道她没心思安睡,自己也睡不着,索性披衣起来。

门一打开就有雪白的潮气铺天盖地弥漫进来,辛沅犹豫片刻,还是出去了。大雨有倾盆之势,哗哗地鞭打着世间万物,将它们无情抽落。

枚儿跟出来,掩上了门。二人站在廊下,轻声道:“今日的事岑枳这么害姐姐,姐姐别伤心。”

辛沅有什么好伤心的?岑枳充其量只和她住在一个屋里,算不上有多少情分,要害她也没什么了不得的。若是换做枚儿,她还会难过几分。说穿了,没有情谊,就论不上伤心。

枚儿有些惴惴的:“辛沅姐姐,虽说这次的事你毫发无损,可晓彬受了贵仪这等重罚,便是你和她撕破脸了。”

“我不想和她撕破脸。”辛沅吐了口气,徐徐道,“是她自己做的太无所顾忌,惹贵仪忌惮。贵仪和她之间到底是主仆之名,不好撕破脸,那就只能轮到我了。”

“岑枳到底是不是被晓彬指使的,也没有实据。如果……是晓彬蒙了冤,不知会怎样报复姐姐?”枚儿越说越是不安,那雨汽涌上她的面孔,湿漉漉的似沾着泪珠。

“蒙冤?”辛沅轻轻地抚摸着被断簪戳伤的手心。伤口不深,那隐隐的点点碎红只是提醒着她,差点儿伤的就不是手心,而是自己的性命。“岑枳给我下的安神药是贵仪所用,平时都是晓彬和拂杉看着,岑枳要弄到可不那么容易。这次能动贵仪的药,下回要在药里做什么手脚也简单。这次能毁贵仪赏的东西,下回就敢伤贵仪。这层道理,贵仪比我想得通透,也更害怕,所以才严惩了晓彬。”

枚儿搓着手指,倚在廊下的柱子上,踌躇道:“就是拂杉姐姐也罢了,偏是晓彬……她在兰林殿里,是半个娘娘。”

“就因为如此特殊,才分外尴尬。主子不算主子,婢子不成婢子的。若是有谦卑感恩之心便罢了,最怕的是未登高位先昭野心,那便坏了。” 她顿了顿,鼻息将湿润的雨汽带入干燥窒闷的胸腔,才稍稍缓和,“所以,贵仪才重罚晓彬提醒众人,也是提醒满宫里的人,许多事,未必要证据,譬如孙嫱媛落元水谋害的事,只要贵仪她认定了是孙嫱媛做的就是了。”

枚儿默默地点了点头:“就算如此,可贵仪是晓彬的主子,晓彬只有服气的份儿,还敢做什么,不过是拿我们出气罢了。”

辛沅倒是很淡定:“狼崽子没长大就想踹窝,贵仪是心明眼亮的人,从此不会多护着她的。且看王晓彬自己如何做人了。”

枚儿叹口气:“左右仇已经结下了,愁也没用。姐姐,快进去睡吧。”

雨水太大,飞溅四溢,早就弄湿了裙角。可不知怎地,她心里通透敞亮了许多。也许,比起害自己的人躲在某些阴暗角落里,明刀明枪,更便于防范和抵挡。

晓彬是在清晨时分回来的。那时她淋得全身湿透,像从金澄河里捞出来的一般。章贵仪正与诵完早经的阮太仪对坐着饮茶,没有许晓彬入殿,而是听着她在廊下风里吹着,回禀完一切。

到底是阮太仪不忍,说怕冻坏了晓彬的身子就缺人服侍章贵仪了,贵仪这才许叫进来。晓彬才进来,人都抖得跟打摆子一样了,着实可怜,哪还有半点往日里大宫女的脸面和神气。

阮太仪叹道:“晓彬啊,你乖巧千日,这一日不乖,你家贵仪便要存心教导你。”她含着意味深长的语气,“你要知道,贵仪不轻易教训人的,但凡教训,必含指望。”晓彬眼里一热便落下泪来。章贵仪只听阮太仪说,并不接口,只叫桢桢领了她去更衣梳洗。

晓彬心头一松,强撑着叩头谢恩,才走到门边,见辛沅和枚儿守着,她一时气不过,想着这遭惨状皆是因辛沅而起,便忍不住狠狠瞪了她一眼。

阮太仪眼力好,这便看得清清楚楚,不觉一哂。阮太仪见章贵仪闷闷的,知是这些日子烦心事多,难免心头不快,便侧首啜饮了一口茶汤,道:“今儿煮的茶汤里姜枣用的多了些,又甜又辣,有些冲口。”

章贵仪淡淡道:“下人们手艺不佳,下回我亲自煮给您喝。”

阮太仪笑得合不拢嘴,道:“贵仪做茶汤的手艺极佳,那我是求之不得了,难得我老婆子有这样的口福。”

章贵仪谦和一笑,旋即默然。

阮太仪举着小勺也不喝,只在那里撇着青瓷盏里的茶汤说道:“茶有真味,咱们蜀人喝茶遵循的是凉朝的风气,平时煮茶喜欢加薄荷、茱萸、桔皮、椒桂的都有,但那些东西只能是点缀,别抢了茶叶的风头就好。底下的人不懂事,总以为在茶里加的东西多,数味交陈就是好的。”

“您说的是。”章贵仪微笑。

阮太仪以为章贵仪听进去了,眼风儿一转,便落在不远处的辛沅身上:“你明白就好了。身边伺候的人不必太登样好看,否则容易生事。您瞧太后就知道了,她老人家为皇后的时候内宫里安宁,就是身边没用什么貌美心高的人。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内里安静了,才有功夫腾出手收拾外头的事。”

章贵仪顺着瞧了辛沅一眼,便只笑笑岔开话头:“教您瞧笑话了,我宫里能有什么可人儿。便是有一两个不大丑样的,可论起俏丽来,宫里谁比得过孙嫱媛呢。”她其实是个颇有主意的人,阮太仪虽这般提醒,她听出来了,也只一笑而过。

辛沅垂着头,也将阮太仪的话充耳不闻,照旧挂着薄薄的笑守着规矩侍奉着。

枚儿听不出内里的文章,只顾欢喜得很:“没想到我也有今日,终于可以正式在内殿当差了。”晓彬犯错,岑枳被赶出去后,章贵仪见枚儿还伶俐顺服,宁可外殿少一个宫女,也将她调入了内殿侍奉。这是枚儿日夜所求,心愿得偿,如何不喜。可是想到降位了的单棈,赶出去倒夜香的岑枳,她又欢喜不了多久。说到底,进了内殿,谨慎犹重,一步都错不得的。

尤其是晓彬受罚后,蜀宫上下都对着看似失势的兰林殿再度敬畏起来。孙嫱媛到底没有谋害章贵仪的真凭实据,只是被君上冷落。没有重罚便不能立威,章贵仪令晓彬大雨之夜步行宫中警醒众人,更有敲山震虎之意。只要有一丝不恭和异心,便是贴身宫人也好,自己一手捧去为君上侍寝的也好,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的。

晓彬受了大雨和夜风,寒气侵体,回来便发了高热,烧得脸跟熟透的虾子一般,又红又烫。照例宫女病了,先得自行歇息一阵,实在熬不过了才要医女看治,章贵仪也不会为晓彬破这个例,只教她自己歇着,命桢桢不时为送姜汤去驱寒发热。单棈和晓彬接连出事,内殿却少不得人伺候,辛沅便和枚儿正式归了内殿为宫娥。是夜,辛沅又复了值夜的差事。

雨水接连数日未曾停歇,浸泡得蜀宫如漂在汪洋中的一叶浮舟,晃晃荡荡。巨大的殿宇被积水泡得墙根都翻露出虚弱的灰白色,看着丧气得很,一如西蜀与北周的邦交,一直恶化下去,不可收拾。四国之中,北周兵力最强,但有更北方游牧打猎的乌斯漠族人生性彪悍,会在粮草缺失时厮扰边境,不大安宁,虽然乌斯漠力量弱于北周,但常年扰境,总不是安心事,使得北周总无法全力腾出手来征伐其余三大国;南越偏僻最弱,但四季如春,水稻果蔬海鲜都丰富,只是立国以来,南迁的汉民与本土骆族的族民难以相洽,争端不断,皇室之内则萧墙为祸,忙着手足相残争夺帝位。李定恭的父亲李敞血染皇袍才夺得帝位,因此格外防范宗室男子和有军能有兵权的武将,十数年间逐一加诸罪名杀之,连嫁与西蜀为后的福妲公主多番写信劝说留兄弟子侄性命,李敞也置之不理。福妲公主未嫁前是南越皇室里唯一的女孩儿,于皇位无碍,颇得兄长李敞爱惜,手足有情。出嫁后又系着西蜀的两国姻亲,所以李敞对她也颇重视。可于皇权事上,李敞当然是什么也听不进去的,久而久之,南越无人,国力也一蹶不振。末了李敞常梦见冤魂索命,病吓而死。父亲中年暴毙,儿子李定恭十七岁登基,就尽顾着享乐了。东虞沃土千里鱼米之乡最富,虽然帝位才传了三代,但先帝丛伯言死后,今主丛嘉光私爱皇后金氏,二人情投意合,金氏也每常劝说丛嘉光要爱民如子,丛嘉光便诏令减免税收、免除徭役,劝农耕桑,与民生息,希望借此缓解国难。可一朝新政,开国时好行,国中却难,只因新旧势力交错,新制颁行后,触犯旧人豪族官僚的利益,屡遭抵制,遂以失败告终。丛嘉光心性软弱,受此挫败,心志低沉,又逢金氏盛年夭往。不过一年,金氏的小妹金幼琴借着安慰姐夫丧妻之痛,两人私下有了情意。又一年,金幼琴登临后位,人称小金后。丛嘉光便只一味沉溺于夫妻恩情,终日与小金后画眉为乐。幸好东虞家底丰厚,稻麦丰收,极目青青垄麦齐。蚕桑养殖遍及江淮,故有“旷土尽辟,桑柘满野,国以富强”之谓,丝帛稻米盈仓,若不及早分赐百姓,上贡北周,就要腐烂在库里了。再者东虞又有茶业、盐业、织业、造船业,织业尤为发达,云锦和吴绫、杭绸盛名,不下蜀锦。尤其东虞京都金陵,有长江天险,船业格外重要。此外造纸业、金银器、铜器、瓷器都在东虞国主力倡下发展疾速,原是为宫廷所用,渐渐融入百姓家,可作商贸交易,民家更是富庶,兵戈之事少有耳闻。而北周对贡事恭谨的东虞也格外厚待,只要供应丰厚,轻易不侵兵犯,北周寒凉,粮食匮乏些,便要求东虞除岁贡之外加献“丝绢万匹,岁给赡军盐三十万石,米粮五十万石”,虽然数目多了些,但能换得平安,在丛嘉光看来也无甚要紧。

西蜀凭借蜀道天险最安。日渐强大的北周,有英主挥斥方遒,有铁蹄征战四方,远交近攻,除了大口吞下南越国土之外,也一点一点蚕食着邻近的西蜀和东虞。这些年来,南越国政腐坏,代代君王皆耽于享乐,不思进取,面对北周强国,只能俯首称臣,大片割出国土,境线越来越向南退,只留下邻近国都的方圆百里,南越国称名存实亡。太后本是南越公主,自然忧愤不堪,先帝在时尚有与北周争雄之心,太后看在眼里,也还曾游说先帝意图与南越、东虞联手合攻北周,可东虞只顾自己安乐,不肯得罪北周,开战伤及民生,宁可年年加岁贡。唯南越和西蜀勉力维持了两次联攻,不仅南越溃不成军,西蜀也节节败退,最后只得赔地贡锦献粮,再无抗衡之力。

国运气数如此,其实宫中上下都知道,只不过自太后与任赞起,都宁可掩耳不闻,求神拜佛求得安宁,宫人们自然也假充不知,得过且过。一到雨季,宫人们操持劳务增多,除了日常侍奉之外,还要收拾漫进低洼处的雨水,越发也顾不上其他,实在是满腹苦水,怨声载道。

其实宫中殿宇在京中地势高处,收拾一下还算能过。可百姓居处低洼,早已水淹屋梁,更别说京都外水患成灾。

这几日众人都格外辛苦,然而送来的膳食却减了好些。辛沅心中奇怪,便悄悄问枚儿:“贵仪主持六宫事,并未要求减免膳食啊。君上这些日子忙着前朝事也顾不上后宫,这诏令出自太后宫么?”

枚儿摇了摇头,遥指蓬莱殿方向:“皇后娘娘虽然禁足,还是下了凤诏,要后宫减省一半的用度,用以赈此次水灾。”枚儿一脸苦相,“咱们在宫里还好,外头可淹死了不少人呢,真是可怜。”

辛沅有些恍惚,在宫苑久了,如处仙境,久不闻外间事,那些饥馁困苦,贫寒难捱,听起来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总有些遥远的不真切,何况是自幼长于深宫妇人手的任赞,更不知民间疾苦为何物了。倒是皇后,那位从不曾一见的皇后,竟有如此怜孤悯下的慈心。

她寻思片刻问:“为何要从后宫俭省?国库呢,国库没有银钱了么?”

枚儿抹了把脸上的汗,将蓑衣挂在墙上,任它上头的水滴滴答答淌下,口中道:“这些年国库早就虚空了,咱们后宫出的都是内囊——君上自己内库的金钱,这可是累世君主的内藏呢。”

辛沅心中有数了,“那皇后要俭省,只怕内库都所剩无多了。”

枚儿点点头,又叹气:“幸好我们是在兰林殿,听说底下那些嫔妃们那儿,日子已经不好过了。”

枚儿说得不差,任赞后宫充盈,人数众多,有名位的妃嫔不少,光是每年脂粉衣裳钱,就是一笔庞大的开销。但其中有宠的不多,每宫每院若按份例开销,都是寅吃卯粮,绝不够用的。似莒歌和黄香儿如今得宠还好些,有些低位无宠的,或靠家中家中接济,或变卖首饰衣衫,苦熬度日的。便是阿窈,每回见了她惦记着吃的,也是骊场中的歌女舞姬,没有应召侍奉就无赏赐,只能白饭就着菜叶汤度日。

二人正说这话,拂杉伸了个懒腰出来,手里捧着个香炉,没好气道:“有力气说闲话,不赶紧去当差。”这几日值夜都是辛沅和拂杉轮班,拂杉管的时间久些,难免疲累,白日里体力不支,得抽空补觉。

辛沅认出那是章贵仪寝殿所用的缠金镶玉草香炉,忙问:“姐姐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拂杉将香炉往她手里一塞:“贵仪最近用着那宝鸭点白檀香饼,觉着这缠金镶玉草香炉上的鎏金褪了,得送去内府上上金。”

那缠金镶玉草香炉确是章贵仪最爱的,在任赞所赏的宝鸭香炉前,章贵仪是每日要用的——也是,宫里的香饼再好,总是烟熏火燎,让炉底过热,褪了金色。

外头都是积水污泥,出去一趟少不得脏了衣裳得换洗一次,是个苦差事。章贵仪跟前又不能离了拂杉太久,辛沅忙捧着去了。才到金明苑外头,觉着满地湿漉漉的,裤腿上沾满了雨水泥土,越走越沉,十分难受。这样去内府也很不像样子,她正要找个略干燥的地方抖下湿泥,却见莒歌身边侍奉的珈儿趴在泥水潮湿处,满手污泥挥汗如雨,正使劲探着头寻找什么。

辛沅看得好奇,走过去悄悄在她腰上一拍,笑得:“这满地雨水的,你找什么宝呢。”

珈儿不防有人,吓得叫了一声,看是辛沅,才笑了:“辛沅姐姐,你贵人事忙,怎么有空出兰林殿?”她拉着辛沅就要打听晓彬的事,宫里日常无聊,哪个宫院里有点风吹草动都值得大伙儿嚼一阵子,辛沅不愿说这个是非,才支吾过去,见珈儿手里抓了个粗瓷碗反手藏在身后,奇道:“你拿这个做什么?”她探过身子一瞧,更吓了一跳,里头竟是几条乌黑的水蛭滚圆肥胖,正一扭一扭蠕动着。

宫里少见这种东西,辛沅急道:“水蛭会伤人的,不吸饱了血不松口,你弄这个做什么?”

珈儿也有些急慌,眼珠子骨碌骨碌转着,嗐一声道:“就是怕莒卫仙出来走动时被水蛭伤着了,咱们做婢子的才要事事思虑在前,先把水蛭捉干净了。”

辛沅稍稍放心:“难怪莒歌那么信你,事事交由你做,总是你细心周到。不过既然捉到了水蛭,用香头烫死了才好,别误伤了自己”

珈儿连声答应着,便匆匆去了。

这样小事,辛沅虽有些奇怪,却也没放在心上。到了夜里,淅淅沥沥的雨水终于缓了。辛沅守在寝殿外,听着窗下风雨晦暝,凄凄如泣。

深夜独坐于寝殿外的阁子地上,唯有幽暗的一息灯火相伴,只影寂寥,外头值夜的内侍提着梆子警醒火烛,一击又一击敲出笃笃的脆声,余韵绵长。前半夜拂杉就实在支撑不住,嘱咐辛沅道:“我回去眠一眠,若有什么事,当康就在院中候着。”她顿一顿,“自从贵仪发觉烛台被人动了手脚,夜里越发惊觉不能安眠,也不喜人打扰。你听着动静就行,不得召唤。不用进去惊动贵仪。”

从前守夜,拂杉和晓彬都是在章贵仪床边榻下,同处寝殿,可如今却是只能在寝殿外的阁子里了,章贵仪再不许她们深夜贴身陪护。辛沅点头:“连茶水也不用送么?”拂杉点头,叹了口气,“贵仪的脾气原是很温和的,如今也难琢磨了。也是,日日提心吊胆怕为人所害,怎能不伤了心神呢。”

拂杉说罢,吹灭了阁子里烛台上几盏灯火,便出去了。辛沅想起寝殿里那被人落了元水的烛针,也有些心惊。原先那三对金错银貘兽烛台很是憨态可掬,招人喜爱,章贵仪也是近身使用,竟也毫无察觉地被人落了手脚。都是貘是吸食噩梦安枕助眠的神兽,却成了被人梦中害人的工具,何其讽刺。如今,寝殿是索性连烛台都不用了,只以青铜盏盛了真麻油,匀一点龙脑香,以一灯芯燃烧,取其微光,以避元水染烛针之祸。

辛沅琢磨得久了,脑仁便有些发沉,忽然里头咯噔一声,似是有人起身的动静。辛沅心下一警,揉了揉抱得发麻的膝盖,忙要爬起身来。铺天垂地的绣锦重帷层层叠叠坠落,那是来回绵密织了十数层孔雀妆锦,暗如孔雀蓝羽,唯有明光照耀时才泛起流波溢彩。放下时又厚又沉,隔开了阁子与寝殿两重光景,连微光都不可透出。殿中岑寂无风。她听着里头动静,似乎是铜器相互挫磨的声音,嘎嘎地喑哑,可又无任何召唤。她着实奇怪:到底是什么声响?

心中似有一只小鼠破洞簌簌而出,越爬越痒。深夜无眠起身的章贵仪,会在做什么呢?她念头一起,她越发地奇怪,发觉蜡烛有异的人是她,发觉是烛台有异的人也是她,若不是那几日忽然被调进寝殿当值,或许永远都不会发觉贵仪被谋害之事。而据说,那烛台被葛念绫动手脚也才几日——这发觉得太快,也太巧合了。

她越想越是惊怕,不觉倒抽一口冷气,双手颤抖着,如同揭开另一个世界沉重的隐秘,挑开了帘钩下最不易察觉的一丝缝隙。

素白色吴绫寝衣半披在章贵仪削瘦的骨骼突出的肩上。她披发垂肩,两个眼圈乌黯黯的,如夜行的女鬼一般。她赤着双足,两只软缎睡鞋一只丢在床架下,一个倒搁在地毯上。她的魂魄仿若离开了身体,一手握着青铜灯油盏,一手握着铜匙,两眼望着不知名的虚茫处,咯咯地机械地刮着。那青铜灯盏最质朴不过,只是一简单的圆柱,上作碗状,满盛灯油。眼下时在下半夜,那灯油燃了大半,灯芯焦卷,无力地歪着,火焰有气无力地跳着,虚晃着半空中缥缈的暗影。

章贵仪双眼发直,手中一下一下用力刮着,口中如梦呓一般:“刮干净了,都刮干净了。那元水只有一点点,害不了我自己的。”她伸出枯瘦的手爪,一下一下撕拉着自己蓬草似的头发:“是她们要害我,我不能这么活下去的”

章贵仪虚弱地呢喃着,喉头骨碌的声音一点一点地哑了下去,像是茫茫的原野深黑处,夜枭怪异的笑声,越飞越远最后一字便只剩得一口气,辛沅只觉得那声气入耳,半边身子都僵住了,她想收回手,却觉得头脑里一片冰冻,根本无法指挥自己冰凉的手足。她的心也如置冰冷的寒雨积水之中,惊惧交织,又是那样疑惑:难道是她自己下的元水?

辛沅脑中轰轰地,蓦然想起那日章贵仪的轻声慢语——欲盖弥彰,也是有的。原来,原来章贵仪是自己做过这样的事,才会那般顺理成章地揣测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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