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杉有些心事,吩咐辛沅:“你先回去歇一歇,再过来侍奉。”辛沅不安了一早上,巴不得这句,立刻点头往回廊转去。拂杉转头看着寝殿里,有些不放心:“贵仪的身子是越来越懒怠动了,也越发地喜静。年轻轻的,这么不爱热闹也不好。”
晓彬摆了摆手,拉过了拂杉贴耳细语:“这也罢了。要紧的是再找个能给贵仪梳头的人,否则不是事儿。”她伸手捶着自己的肩膀,“这么一趟下来,我都累得要散架了。这一天下来还怎么伺候贵仪呢。”
拂杉望了望碧蓝的天,翠绿的树影儿还是幽幽的,只是叶尖儿泛出一星黄色。
秋,快要来了。
拂杉叹一声:“可总得找个聪明伶俐的,若是笨手笨脚伺候不好,反惹了贵仪一场闲气。”
晓彬的右手捏着左手的关节,咯咯地松着,她皱着眉头:“有总比没有好。就算发落了几个笨人,也是显出少不得我们俩来。”
拂杉的眼角斜斜地飞着,那笑意浅浅一弯,凝不起来似的:“你这如意算盘打的,总是最聪明不吃亏的了,所以贵仪再离不得你,还是将你举荐给了君上。”
晓彬微微一怔,嘴角轻轻地抽动了一下,旋即一层红云飞上了面颊,她娇羞地转头,语声却有些凉:“拂杉姐姐又取笑我。我哪里能和你比呢?”
二人似在叽咕叽咕笑着,很快那尾音被沙沙的风吹树叶声掩住了。
辛沅回到房中,目光一扫,一切都未动过。她是最末一个离开,又最早回来,一大早人人忙着有工夫做,照例是无人会中途回来的。
那就还来得及。
辛沅细细翻查了一遍,昨夜所用的白瓷茶壶还在,她打开茶壶一看,里头隔夜的残茶已经一滴都不剩了。人人都在赶工夫,没有谁会有这闲情逸致先去倒了残茶。而昨夜她喝时里头分明还有大半壶,宫女们很少睡前饮茶,就怕起夜惊动人,误了第二天当差的精神。
辛沅正沉吟,一转头见岑枳立在门边,见她这般举动,登时一脸想进不敢进的模样。
辛沅立刻有数,似笑非笑地打量她:“怎么不进房来?怕有什么东西咬你么?”
岑枳一怔,忙转了甜笑走进来:“这个时候,你怎么回房了?我是吓了一跳,想怎么有人在呢。”
“这个时候你不也回房了?”辛沅拨着茶壶盖儿,“且我们日夜同住着,你见了我有什么好怕的?难不成还做了对不住我的事么?”
岑枳袖手立在辛沅旁边,强扯着嘴儿笑:“你这是什么话,我听不懂。”
“听不懂?”辛沅的目光在她身上锐利一旋,“你不就是看我回来,不放心才跟了过来么?”
岑枳脸上的笑再撑不住,她脸色难看起来:“这话说的,屋子是你一个人的么?进宫也有个先来后到,我先进的兰林殿,凭什么事事要看你的脸色,要揣测你的言语举动呀。”
辛沅一脸了然地看着她:“也是,大家都是一样的做人,为什么非要谁做出低人一等巴结谁的样子,还不是自己奴颜婢膝惯了。”
岑枳面上浮起恼躁的红色,又一阵发青。她登时恼羞成怒,伸手推了辛沅一把:“你说的什么胡话,我不明白!”
辛沅轻巧地闪身避开,反手一把拽住岑枳,在她膝盖窝里踢了一脚,摁住她脖子压倒在桌上,口中笑道:“那我说给你明白呀!”
“来人!救命!你做什么?你做什么!”岑枳的脸贴在木桌上,被挤得变了形。
辛沅心中恼恨,面上却笑吟吟道:“你叫呀!看看主使你那个人会不会来救你!”
岑枳百般挣脱不得,脸色变得恐惧:“你胡说什么!胡说什么!”
辛沅徐徐道:“我胡说?茶壶里的残茶呢?你在里头动了什么手脚?我昨夜才睡得那样沉。我问过枚儿,早上你起来最早,是要把残茶倒掉吧?我的簪子呢,也是你起早的时分磕断的吧?”她瞥着床铺下的石阶,“拿到石阶那儿神不知鬼不觉磕成两截,再放回我枕下,这一屋子的人,我未必会第一个疑心到你。毕竟离簪子最顺手的,是枚儿。”
岑枳不服,梗着脖子嚷着:“既然一屋子的人,你为什么要冤枉我?我瞧枚儿最可疑,平日里巴巴儿跟着你讨好,暗里安的都是祸心。”
“冤枉你?瞧你这小嘴儿巴巴的,为了脱罪冤枉起人来连眼睛都不眨。我要不知道枚儿跟我好,自然也会疑心她。可枚儿不是这样的人!”辛沅不笑了,正色道,“早起我戴着缠好的玉簪若无其事进内殿,一路上唯有你盯着我的头发看了几眼。除了知道玉簪断折的人,谁会这样留心?还有,你当值时偷偷回来,就是怕我早回来查到什么蛛丝马迹。毕竟你是受人指使,自己心思不够缜密,害怕出错,才会心虚。”
岑枳声音虚了,强挣着道:“这些算什么实打实的证据?”
辛沅清脆地笑了一声:“需要实打实的证据么?只要我说给贵仪听,贵仪信了,比什么都铁证如山都管用!”
岑枳不挣扎了,恐惧迅速地攫住了她的身体,令她不能动弹。她嗫嚅着道:“姐姐……辛沅姐姐,我知道错了。我求你……”
辛沅不为所动:“你是为饶命而求,不是为知错而求。”
岑枳见她如此坚决,也晃了神:“我知错了,我知错了!毁了贵仪赏赐的簪子是大罪,我一时糊涂了!”
“一时糊涂?”辛沅轻轻笑了,“你会在茶壶里下让我昏睡的药物,要我夜里听不到动静,估摸着看我喝了,才把混有药物的茶水都倒干净了不留把柄,又在石阶上敲碎了簪子放在靠枚儿那一边,想我第一个疑心她,或是以为自己睡相不好给压碎了,总之是与你无关。你这哪里是一时糊涂,分明是处心积虑。”她声色愈厉,“你不过是一个外殿宫娥,能有多少本事去弄这些药来?”
“我、我……”岑枳结结巴巴辩解,“贵仪病了那么久,有的是安神助眠的药。”
辛沅轻蔑地一笑:“哦?你就偷了用了?贵仪身边的药物可不是你轻易能偷盗的?我可值得你这么费尽心思么?”
岑枳不笨,她听出了辛沅疑惑里的逼问之意,一时奈何不得,只得撒泼似的哭起来:“我就是嫉妒你!大家一样是宫女,一样地穿衣打扮,做差不多的活计!凭什么你就那么出挑能得贵仪的美玉赏赐,能顶单棈的缺内殿侍奉。大家都一样不好么?你格外好了,谁能服你?”
“旁人服不服我不管!心里想的没做出来终究不是罪行。偏你那么笨,自己下了手。我便不明白了,旁人出息是旁人的事,要你这么嫉妒见不得人好儿干什么?难不成天下都得是一样的矮子,有个高个子就得被砍头了?”
岑枳呜呜咽咽的:“那……那大家没个高低贵贱不是很好么?我就是不喜欢你凌驾在大家头上,比我们谁都过的好儿。”
辛沅在她脸上拍了拍,年轻光滑的皮肉有清脆的响声:“说得你多公平、多大义凛然似的。若这个青玉簪子是你得的,你就不会这么想了吧?力不如人、智不如人就做出要追求公正的样子,其实心眼儿比谁都污糟。恨不得人人都和你一样在污淖里才好呢。”
岑枳放声哭起来:“我错了!辛沅姐姐,以前没人教我个乖,我才把心眼儿想窄了!求姐姐给我条活路!我真的知错了!”
岑枳又哭又求,满脸是泪,无比哀切。辛沅审视着她,正要说话,枚儿急急忙忙进来:“啊呀辛沅姐姐,你怎么还在这里?贵仪静坐毕了,咱们得预备起来伺候了。”她见辛沅按着岑枳,吓了一跳,“姐姐这是做什么?岑枳做错什么事了么?”
“岑枳么……”辛沅略略沉吟,“正告诉我昨晚你睡相不好,不小心砸落了贵仪赏我的簪子。”
“簪子碎了么?”枚儿惶恐起来,“我是睡相不大好,但不知道会闯出这样的祸。姐姐,这簪子是贵仪赏的,弄坏了您少不得一顿打还要逐出宫去。若真是我不好,我立刻去认,到时姐姐记着为我求几句情,别赶我出兰林殿就行。”
枚儿越说越急,满脸恨急焦灼。辛沅尚未张口,岑枳等不及地喊:“这事儿我亲眼见的,确是你的错。枚儿,你赶紧跟贵仪认错,说自己是无心之失就得了。”
辛沅心中澄明,已然有了计较,她转过脸望住岑枳:“你方才说,你知错了。”
岑枳听她有松动之意,连忙道:“我知错了,我的确知错了啊。”
“知错的人会担下错来,不会将错推到旁人身上。”她看枚儿,“岑枳故意砸断了贵仪赏的簪子,有心要害我,还要嫁祸于你。现下你看着岑枳,我去禀报贵仪。”
枚儿跟着辛沅这些日子一直顺遂,哪里能容得被人污蔑受罪,她登时恼起来,一把抓过枕头巾子团了塞进岑枳嘴里,塞得她腮帮子鼓起如蛙。辛沅帮着枚儿用床单裹住了岑枳不许她跑,一顿折腾下来,两人都是汗流浃背。辛沅这才嘱咐枚儿看着,自去寝殿里回话。
拂杉和晓彬在寝殿外忙碌着,想是章贵仪静坐已毕,锦帷绡纱尽皆挽起。初秋晴好熏冽的阳光涨满了室内每一寸,无遮无拦地轻盈着,蓬蓬的,像新弹过的白棉花,有种松软的甘香。
章贵仪仰起面孔,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心满意足:“这阳光真好闻啊。”
拂杉笑道:“贵仪这是要大好了。待午后用了膳,婢子陪您去金明苑走走消消食。”
章贵仪的笑意薄薄的,想要答应又有些倦怠。她微微侧首,发髻里的金钗银栉、簪花佩玉便闪着粼粼的艳碎的光。辛沅看得有些呆了,若不是身上若有若无的病气,以章贵仪的美貌,足以在蜀宫再称雄十年,无有敌手。
不过一呆,她心中有事,想着立即要禀报,足下便更快。
晓彬见她这样匆忙,便没有好气,在她脚腕上一踹,口中低喝道:“跑那么快做什么,也不怕惊着了贵仪?”辛沅扑一下就跪跌在了金砖地上,多年训练的本能让她膝盖骤然撞地时依然保持住了上身的稳当,没有整个人滚出去。有玉器落地的碎裂声珰琅作响,惊得心头肉都颤了颤,她顾不得手肘和膝头钻心地疼,转首去看晓彬,晓彬却是一脸地嫌恶,尖叫了起来:“你这个蠢丫头,居然跌碎了贵仪赏的青玉簪子!”
她的声音被就尖细,这么一嚷,划破了殿阁中沉凝的静谧,章贵仪果然蹙眉望了过来。
那青玉簪子从发丝间滑落,在断口外再度断成数截,再不能修复。辛沅的心凉了又凉,颤着手将那碎截一段一段爱惜地收在手心里。
拂杉扯了扯晓彬的袖子,低声道:“什么事值得这样叫嚷,也不怕惊了贵仪的静养。”
晓彬叉着腰,气愤愤地:“自从葛念绫出去,单棈犯事受罚,我以为这些小的都学了个乖,没想到还是一日不济一日地犯浑。兰林殿里真是连个规矩都没有了。”
辛沅将断簪都收好了,抬起头不卑不亢:“我若无规矩,还请晓彬姐姐耐心教导。动辄踹人,我不怕伤着,是怕姐姐弄伤了脚不能好生侍奉贵仪。”
晓彬低喝道:“你一个奴胎贱婢,我用脚踹你,都是抬举你了。”
辛沅轻声道:“都是爹生娘养的,我和姐姐一样是人,论不上什么贱不贱的。再说做奴婢的,被人骂贱人也罢了,若自己个儿也这么看自己,那就是自轻自贱了。”
“你倒会犟嘴!”晓彬从未被人这般顶嘴过,更见辛沅丝毫不怕自己,心头火旺,一把拧住了她的耳朵拖过来,“你可不要命了!贵仪赏的东西都敢跌断了,心里眼里可越发没有贵仪了!”
晓彬下手颇重,这一记扯着耳垂上的银线珠耳坠,几乎要撕裂了耳垂一般。这痛来得猝不及防,辛沅下意识地捂住口不让自己发出痛呼,紧紧攥着手中的断簪,大声道:“我心中有没有贵仪,只看素日的忠心,不在姐姐一句话断定。”
晓彬气得几乎要捯过去,连连冷笑道:“好好,跌坏了贵仪的赏赐,我看你怎么收场。”
辛沅被她一把扯住肩膀上的衣裳拖行到章贵仪跟前,扑倒在地。因是在殿内歇息,章贵仪足上是一双象牙白绫帛攒粉色珊瑚珠子成越橘纹的软底宫鞋,鞋跟后有同色的丝绳系了个蝴蝶样的结子,落下两颗银质的锦铃子铃铛。她翘着一只足,那铃铛便有细微若雨的泠泠声,十分动听。那象牙白的颜色最经不起梅雨潮热的天气,过了一夏就易发黄,那鞋子就得铰了,拆下上头的珊瑚珠子另做他用。银铃铛也容易发黑,须得总用软布擦拭得闪闪发亮,否则就难看得很。她想,她和那双鞋子也一样,被人踩在足底拖来曳去,不过多久就扔了。
辛沅挽住的发丝散落下来飘在眼前,有种迷了眼睛的疼,反倒不觉着碎裂的簪身戳在手心里久了,几乎要攥出血来。
辛沅这样的不恭顺,连拂杉也有些不满:“跌碎了簪子那么不吉利,你还不向贵仪认错。”
章贵仪的目光在那断成数截的残簪上悠悠一荡,慢条斯理道:“这支青玉如意纹雀首长簪,做工古朴,玉质清透,虽不算上等好玉,但意头甚好,也合你身份。”她颇为惋惜,“只可惜,这好意头竟被你生生折了。”
章贵仪的话说得轻淡从容,可那责备之意丝毫不掩,令人闻之生寒。
晓彬气懑满胸,忍不住抢在前头道:“贵仪,前些日子您抬举这丫头,这几日因她做事不力略冷淡些,她便怀恨在心,拿您赏的东西出气,故意砸坏了这青玉簪子。如此,真是该死。”
晓彬一直以来嘴上不饶人,对辛沅更是刻薄,辛沅总作不闻,不与她费事。今日却是无论如何不能这样被她挑拨了章贵仪。辛沅张口辩解:“晓彬姐姐这话说的似亲眼看见婢子毁了贵仪的赏赐一般,连婢子的心事都想到了。”
晓彬在这兰林殿里颇有威势,便是拂杉也不会轻易驳她,今日被辛沅这般几回顶了过来,登时脸色难看非常。
辛沅伏在地上,双手将断簪奉上:“回禀贵仪,这簪子早就被人弄断了,婢子一早发觉心中畏惧,才以铜丝缠绕想做修补,谁知还是无望之功,白费心思。躲过了他人暗算,没躲过晓彬姐姐这一脚。”她心中有把握,将怎样发觉簪断,怎样捉住岑枳,怎样审问之事一一说了,一字也不漏下。
晓彬拉长了面孔道:“昨夜簪子断了,今早你就能捉住那个人,不知是你本事大,还是自己弄坏了簪子寻个替身?看簪子上缠着铜丝,指不定是你自己弄坏了还百般遮掩的。”
辛沅恳切道:“贵仪明鉴,婢子若是心怀怨恨有意毁坏,自然会百般掩饰不敢戴这簪子出来,希望不被贵仪发觉才好,怎会用铜丝缠好了还戴上在贵仪面前招摇,这不是自曝其短么?”
章贵仪轻轻吐出几个字:“欲盖弥彰,也是有的。”
晓彬忙接上道:“贵仪说的是,辛沅这般坏心坏嘴,婢子立刻就拿剪子剪了她的嘴,好教兰林殿上下的宫人们都懂个规矩。”晓彬说着,伸手就要去摸剪子。
那冰凉的利器在手,有星微锐利的寒光,当面刺过来。辛沅自知罪责难逃,但也不肯这样受晓彬的重惩,她避了避身子道:“晓彬姐姐侍奉贵仪多年,又是跟着君上的人,怎地动辄行事就要见血?”
晓彬冷道:“不见血不知规矩重。”
章贵仪轻哼一声,晓彬无奈,只得搁下手里的剪子,口中斥道:“那个岑枳,在兰林殿多年也没犯过什么大错,怎么就嫉妒上你做出弄坏簪子的事了。说到底,是你自己拿着贵仪赏的簪子四处招摇,惹来事端。”
“晓彬姐姐这么说可不对。所谓上行下效,贵仪是素性温恭谦和,乃礼仪人也。婢子耳濡目染,心存敬畏,怎会学得招摇过市。再者说,这回贵仪被谋害,难道也是炫耀皇恩惹人嫉恨?总不成贵仪被害还说是贵仪自己招的不是吧?”
晓彬哑然无言,面色雪白,急忙朝着章贵仪跪下:“贵仪明鉴,婢子不是这个意思……”
章贵仪啜了一口软糯的银耳羹,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丝毫异样。
还是辛沅打破了这长久的寂静,叩首道:“婢子无能,不曾问出岑枳是自己作恶还是受人指使,只得教枚儿看住了她,别闹出什么恼羞自尽的事来。”
章贵仪这才搁下手中汤盏,微微点头。一旁的拂杉旋即明白:“婢子教当康去查问。”
拂杉转身离去,晓彬看着辛沅满心来气,嘴上发狠道:“岑枳这个见识短浅的东西,和你争什么气。这种蠢事,哪会有人指使她,定是她自己想不开。”
章贵仪瞟了她一眼,她立刻噤声垂首。章贵仪也不斥责晓彬,只是对着辛沅悠然叹了一声:“你这般聪慧周全,被人暗害了还能迅速查个明白,本位只赏你一个青雀簪子,倒是委屈你了。”她的目光清渺渺在她身上一荡,“以你的天资,做个鹓雏也不为过的。”
晓彬身子一震,目光久久胶凝在辛沅身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从前的人说,鹓雏天性高洁是和凤凰、鸾鸟同类的瑞鸟。辛沅读《庄子·秋水》,也知“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章贵仪这句夸赞,倒比劈头盖脸的责骂更令人悚然。
辛沅膝行到章贵仪跟前,低首顺服无比:“贵仪鸾凤之姿,华贵清胜,婢子侍奉贵仪左右,如一只咿呀扑翅的青雀,为贵妃衔叶取露,以报贵仪大德。贵仪您赐婢子用雀首簪发,是要婢子尽表追随忠心之意。婢子时时刻刻铭记在心。”
“哦。时时刻刻铭记在心的东西,也会如此不爱惜。兰林殿里已经出了一个叛徒,一个拜高踩低羞辱本位的人。你呢,是否也瞧着君上偏帮孙嫱媛,就要趁机藐视本位这个抱病之人?”
“贵仪息怒。这簪子的意头虽断,但婢子的忠心不会轻改。这簪子若是婢子糊里糊涂折断的,错在婢子,不用旁人分担。可若婢子来日发觉有人故意损毁贵仪对婢子的慈心,那婢子也不能忍,必会告知贵仪,反击此人。”
章贵仪面色淡漠:“本位许你分辩一两句,你倒有这么多话说。”
“青雀叽喳低微,得也得把想说的都与所追随的鸾凤主说尽了才好。暗藏心思卖弄手段这种事,婢子不会,也不屑于做。”
章贵仪拂衣起身,柔丽洒金的裙裾四散若流霞。她以淡然口吻:“先教送去内府修补得劳些,待修补好了,你若有福气,就继续戴着吧。”
辛沅听她这般说,这难关算是过了一半。兰林殿接连风波,章贵仪最介意被背叛和轻蔑。辛沅到底没轮上背叛重罪,至于这轻蔑,表明了忠心,算是逃脱一半,接下来要看自己有没有机会做些什么,受住章贵仪的考验。
章贵仪欲前行,晓彬伸出了手扶住,章贵仪却未搭上她的手背,只是目视前方,十分平静:“晓彬,你方才说到规矩,很对。入秋了天干物燥,要仔细夜火,宫中上下不可再那么松懈了。今夜你提铃于宫中行走三圈,提醒各宫各院小心火烛。”
晓彬脚下一软,险险跌倒,她硬生生挺住了腰身站稳,咬了咬嘴唇,极力笑着道:“贵仪理着六宫事,如今精神好了,婢子为贵仪做这些事也是应当的。”
她口中说着“应当”二字,声音却虚了。且不说偌大的蜀宫,从天黑时分走上三圈,到天亮都走不完,还要到各宫各院门口去提醒烛火之事,极费口舌,是个万分辛苦的活计,往日都是体壮的内监们做的。晓彬一个娇滴滴的掌事宫娥,又为君上侍寝过,这么做是极没脸了。这对晓彬这不算明面儿上的责罚,更像是一种警醒,晓彬的种种所为,章贵仪是看在眼里,疑心她指使岑枳的。便是没有指使,在章贵仪面前对下人又踹又骂,也是过于跋扈了。
辛沅出来时半边身子都发软了,枚儿在廊下候着,赶忙迎上来扶住了。
辛沅问:“岑枳呢?”
枚儿低低道:“当康公公过来问了几句,岑枳招了是晓彬姐姐挑唆的。当康公公二话没说就带了岑枳出去,我也不知她去哪了。”
辛沅点点头:“贵仪和拂杉姐姐必定有所处置,这不是我们能问的了。”
枚儿朝窗格里头努了努嘴:“贵仪对晓彬的责罚我都听到了。”
“贵仪心细如发,又时常对晓彬留着心,什么能瞒过她呢?”辛沅叹了口气。
她说着,仰头看了看天色。明明早起是好天气,这时却昏沉沉的。将雨未雨的天气,云翳浓一层淡一层,空气黏稠到发闷。
“晚上会下大雨呢,晓彬可有的受了。”
辛沅觉得很厌倦,女人一遇到什么事,惯性地就爱与同类敌对。相较起男人的难以揣度,同类的心思总是感同身受地好揣测许多,于是乎软肋也尤其能抓得准踩得狠,她们都一样的敏感、脆弱,以感情为重。
辛沅想,许多物类的消失,未必是外患重重,而是同类相杀,从内部就彻底腐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