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沅扶着章贵仪急匆匆回到兰林殿,心中始终放心不下,少不得问道:“贵仪,莒庶人被废,会被安置在何处?”
章贵仪颇为怜悯,道:“莒歌既为庶人,自是住不得闲琳院了。向例侍候过君上之人,若是被废,要么落发出家,要么去守皇陵。”
“那不就是离开宫里了么?是不是可以离宫回到民间去?”辛沅急着追问。
章贵仪讶异道:“怎么可能?君上的女人,若是流落民间受了他人玷污,岂不是毁损君上声誉。去佛寺也好皇陵也好,那都还是皇家的地方,生是宫中人,死为宫中鬼。”她说着也是哀悯,“这都算是好的。最怕被曾经争宠过的妃嫔强要去了充作宫人,折磨得生不如死。”
拂杉道:“君上只说不许莒庶人在眼前,也没发落去处。婢子看,君上是见了她容颜骇怕,提都不想提这个人。贵仪,您可千万莫开口,惹了君上不高兴。”
章贵仪颔首道:“今日的情形,谁敢去为莒歌触这个霉头。看她这个样子,在宫中也不知还能如何安身。世人拜高踩低,只怕她是要受尽欺凌了。”她说着也摇头,“此事怪不得旁人,也是她自己为固宠心太急切了。辛沅,你往后为本位梳妆理容,务必要仔细再仔细。”
辛沅一一答应,仍是揪心,连拂杉亦看出来:“你和莒庶人都是琼王府出来的,难免有往日的交情,是否为她忧心?”
辛沅道:“拂杉姐姐说的是,我实在不放心。”
章贵仪颔首道:“难得你有心,算是个念旧的人。这样,你去看看吧,就说奉本位的命,看她不许带走首饰衣裳,就带些贴身的东西走吧。”说罢,她只赞许今日同去的晓彬,“今儿这么大的变故,你很沉得住气,一言不发,到现下也未置可否。”
晓彬垂着脸儿含笑:“病了一场,人也清明些,念着贵仪素日的教导。且今日莒女御被废,婢子看着真是心惊胆寒。”
晓彬是为任赞侍寝过的人,今日的惊变在眼前,多少有点唇亡齿寒之感。便是章贵仪也是有些物伤其类,叹道:“这些年来,便是如萱妃、蓉妃一流说失宠就失宠,说发落就发落了,朝难保夕。别说一个小小的女御。本位来日,也不知如何呢。”
章贵仪说着便触动了情肠,侧首引过宽广的衣袖悄然掩去眼角瞬间沁出的泪意,仿若无事般拂过薄薄的蝉鬓,旋即又是从容高贵的模样。这样的事,她想必也不是第一回见了,便是难过也不会太久。
辛沅沉重地迈步出去,午后的阳光落在满院秋花上有股迷离的炫金。这个宫里份属帝王的女人们,谁不曾有过一段精致而温烈的回忆?到后来枕冷衾寒,凤只鸾孤,所能抱着取暖的,只有那短暂如秋日晴空一般的回忆,和着余生一同碎裂成齑粉而已。
身在宫中,便是卑微如她一般的宫娥,都不过是在富贵华丽场中艰难度厄。这种事禁不得细想,越是想越迷惘,她扼制住自己的深思,念着莒歌被废为宫人,在宫中无处所安置,嫔妃们自然不愿收容一个被君王厌恶容颜的女子为婢,怕是御膳监尚衣监各处,都不会容她留身。她思来想去,先去寻了朱内人,恳求道:“我等入宫都是先在朱内人处学规矩,不知朱内人可否暂时容留莒歌,待她脸上斑点褪却再做打算?”
朱内人丝毫不假辞色,一口回绝:“莒歌得宠,是为王爷做事,我没沾半分好处。如今她失宠被废,我自然也不担任何干系。你也别想着用从蛛月那里学得的微末功夫为她调治。她容貌毁损,就算来日好转,难道还能复位?我看君上是永远都忘不了她容颜丑陋的模样了。便是王爷,也不会再理这般无用之人。”
这话冷漠到底,辛沅心志求也无用,索性直奔去闲琳院中看莒歌。入了闲琳院,院内花木扶疏,竹影摇曳,朱门绣户,依旧是往日妃嫔们安养起居之处。只是莒歌所住的阁中已然静寂无声,连守门掀帘的小内监都撤走了。辛沅进去,阁中一切如旧,前几日穿过的茜纱罗衣还挂在桃心木架上,黑漆嵌螺钿妆盒打开着,无数晶亮闪耀的头饰散着,等待着飞上主人的青丝云鬟间。连菱花镜下装脂粉的琉璃圆钵都半盖着,可以想见主人离去时何等匆匆,赶着去承恩伴驾。一切如旧,只是宫中再无甚么深得恩眷的莒女御了。这些留下的东西,不知哪日会到哪位新人手中,忘却了旧人早已凋零若风中枯叶。
所谓恩爱荣宠,不过是一念成空,幻若泡影。
辛沅呼吸处皆是酸楚,她心念一动,依稀还能闻得莒歌的笑语声声,得意又快乐的样子:“我这些日子养白了,一则是你罗帏花兑了珍珠粉的好功效,另则就是我讨来的这个法宝,玉叠香粉和蔷薇长娇水。”
是了。那两个描金涂彩的琉璃瓶子,一个圆扁,一个细长。莒歌口口声声得意的法宝,得寻出来。这东西不算难找,辛沅按着记忆,很快在妆台屉子里寻到。那玉叠香粉已经用得快见瓶底,蔷薇长娇水还有小半瓶,她不敢都拿走,寻了两个藏蓝的琉璃钵各取了一些,其余的依旧放回原处。她将东西收在贴身的绣青线荷包里,又复出去。走到黄香儿阁外时,她留了个心,听了听里头也是悄无声响,不知黄香儿去了哪里消遣。她满心焦灼,生怕莒歌性子软弱,今日当众受辱,一时想不开,便沿着瀛池一路寻觅,沿途不敢叫嚷询问,更不敢惊动了人,眼看着日头在树梢上偏西,一点点斜坠下去,心也一分分沉下去。
这一路越走越偏,想是莒歌觉得没脸,躲到了无人处。直到她迎面撞见了脚步跌跌撞撞的阿窈,忙拉住了道:“这个时候你不在骊场,怎么来了这里?”
阿窈面无人色,似是受了极大的惊吓,结结巴巴道:“管事的阿娘要我送一些破旧的舞衣到火场来烧了,谁知我才到火场……那儿、那儿在埋人!”
“埋人?”辛沅听得糊涂,“火场是老死的宫人焚化之处,平时也焚烧杂物,怎会埋人呢?”
“埋人!真的是埋人!我亲眼瞧见的!”阿窈吓得贴着辛沅的身子,连话都说不全了,“露了个脑袋……只露了个脑袋……埋了……全埋了!”
辛沅骇道:“宫中没有这样的规矩!”
“寻常的……姐姐你进宫晚不知道罢了!在这里……好多人都无声无息死了。我害怕……我好害怕……”她两眼发直,十指紧紧抓住辛沅的手背,扣进了肉里,痴痴道,“我认得出,是莒女御……不,好像又不是……我不敢看了!”
辛沅大惊失色,见阿窈整个人都立不住了,忙推着她在墙根底下坐下了,发足便往火场狂奔。
火场焚烧后的臭味隐隐弥漫,辛沅整个人僵立在了原地,如秋风打摆子一般瑟瑟发抖。她知道阿窈为什么这么怕了,她永生永世也忘不了眼前的情景:莒歌被埋在火场的泥地里,泥土已经没到了脖子,只露出散着乌黑一把长发的脑袋和尽是斑点泥土的仓皇面容。她身边的土上满满是纷乱的鞋印,是一脚一脚踩实了泥土,让她爬也爬不出来,活活被踩实的泥土卡住了脖子。
火场的泥地与别处不同,不是疏松的土质,本就格外黏湿。此地数十年来都用作焚烧,烧毁之物的灰烬多半掺在土中,便是烧人,也不会全部收拾得毫无痕迹。经久下来,这里的泥土格外黏稠,带着熏臭的死气,连一根细草都长不出来。莒歌已然神志混沌,奄奄一息,如一个活死人一般。
辛沅回过神来,顾不得手脚发颤,抓过火场地上一把手掌大的小锹,拼命就在莒歌身边挖了起来。为了防着伤到莒歌,她不敢从靠莒歌露出的下巴太近处挖掘。她极力忍着泪,唤着莒歌的名字想令她清醒,一壁小心翼翼地挖开泥土,尽力让莒歌呼吸顺畅些。
莒歌的目光涣散,似飘在遥远的天际。那泥土胶着,辛沅好容易挖开了些许,怕伤着莒歌,改用十指刨开莒歌颈边的污泥。莒歌呛了几声,眼珠微微一动,脖颈也随着扭动了一些。她极力地盯着辛沅的脸,似要辨认出眼前人的模样。她的脖子软软一歪,似撑不住头颅的力量,半张脸倾倒在一旁,面上即刻沾上了污秽的泥迹。
辛沅心疼地捧住了她的脸,轻声唤道:“莒歌,是我,是我,辛沅。”辛沅知道莒歌向来爱惜容颜,忙用绢子为她擦拭脸容,可是越擦,她脸上斑点越发明显,人不人鬼不鬼一般。
莒歌大约感到她手心的暖意,神智略略清明,喃喃含糊地道:“辛沅,你是辛沅……”
“是谁把你埋在这里的?”
莒歌不答,她的泪绵绵凄楚地落下,“君上不要我了。君上……君上发觉我容貌毁了……”
事到如今,她心心念念,还是唯有此事。辛沅心底难过,忍泪道:“你别怕,我挖你出来。等你好些了,就算是个庶人,就算将来去别处,咱们也能好好活下去。”
“我不去,哪里也不去……”莒歌吃力地从喉间含糊地吐出破碎的语句,“我要留在宫里,我要变漂亮了,君上还会要我的……君上对我说过那么多好听的话,君上怜爱我,会念着旧情的……”
她依旧如此痴心,蓄成了无尽的妄念。他是君王,从他口里说出来那些轻飘飘的情话,随口一荡,都足以令一个怀春少女心旌荡漾,沉沉地种进了心里。可是她不明白,那样的话,他对着莒歌会说,对着黄香儿会说,对着孙珠珠会说,对着任何一个女人,都是随意抛出。她执迷于他的好听的话,到了此刻还不能正视他的凉薄与无情。
辛沅摸着她的脸庞:“别想着君上了,是他废的你。他不要你,你也不要他。离了这里,自个儿好好活。”
莒歌的情绪有些激动,拼着全力絮絮地念着:“我哪里也不去的,就算是埋,我也要埋在这儿。这儿是宫里,我不要回王府,不要到宫外,那里都是苦日子……我……我不去……我求了黄香儿,念在……”
她话音未落,不远有一丝亮烈的笑声尖锐一响,快活得有种莫名地诡异。
莒歌闻声望去,露出卑微而恳切的笑容,哀哀道:“黄女御,我……我情愿被你埋在泥地里了。你求求君上,让我留在你身边做个宫人,好不好……”
辛沅震惊到了极处:“你说什么?你自愿让黄香儿埋的你?”
黄香儿唇红齿白,气色极佳,她瞟了眼辛沅,掩口笑道:“你们姐俩要好,你没志气只愿做宫女儿,她如今也学着你一般,恳求留在我身边当个宫女,只盼还能得君上多看一眼。”她手里那方桃红洒金绢子扬着,像一直扑扇的蝴蝶,“为了这个,她情愿自己跳进我挖好的坑里被泥埋了,求我可怜她。”她啧啧道,“当年在王府里,总听王爷说埋了谁做花肥。埋死人我听多了,埋活人可是头一回。就当是往地里种了株花儿,你说有趣不有趣?”
小鹊忍不住笑道:“您真是抬举莒庶人。花儿都是漂漂亮亮供人赏玩的,不像莒女御,亮着一张脸是来吓人的。”
黄香儿笑吟吟道:“花儿有好看的,也有难看的。唯一的好处是,今年萎谢了,种在地里,明年照样开。我给莒歌想了这个主意,你说是不是个好意头?”
辛沅又惊又怒,惊的是莒歌不争,自求折辱;怒的是黄香儿不念旧情,竟如此挫磨莒歌。
莒歌满脸是泪,哀弱不堪:“您要我做什么,我都情愿。我只求……”
辛沅打断她:“求她做什么?你忘了今日芙蓉宴上,是谁一句一句踩着你让你落到这地步。你还想留在她身边,不是自取其辱么?”
莒歌难过地闭上了眼睛:“辛沅,你有章贵仪宠信,我有什么?除了黄香儿和我还有同出王府的旧谊,我还能求谁?我……我情愿伺候她,也不要离了这里。”她哀求着,卑微到了尘土里,下巴一下下用力点着,像在磕头求恳:“黄女御,我从前得君上宠爱,都是在你不便侍奉的时候,我从不是要存心要和你争宠的。君上不会专宠您一个人……我……我做嫔妃的时候就不敢和你抢什么都让着您了,如今只要您能出气……”
“我当然要出气!”黄香儿将手里的绢子一甩,狠狠道,“我最讨厌你这么白,从王府开始就讨厌。人人都夸你肌肤白嫩夸你乖顺讨人喜欢,眼下看你埋在污泥地里,黑黢黢的,我就高兴了。”
莒歌悲泣道:“如今我不白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是不想离开宫里……”
辛沅连连摇头:“莒歌,你实在太糊涂了!”
黄香儿忽而展了笑颜,明媚若春花:“你放心!我定会留着你在身边。”莒歌闻言一震,眸中闪过眸中明亮的希翼,黄香儿拔下头上的银鎏金喜鹊登梅簪子,口角含笑地把玩着,“我知道君上看见了你会觉得恶心,我就喜欢这样在我身边陪衬我。你有多丑,君上就有多喜欢我。”
莒歌神色悲苦,哽咽难言,只是强忍屈辱吞咽而下。黄香儿露出倨傲的神色,挺起胸脯道:“让你的好姐妹走开,我可不喜欢她在这儿碍事。”
莒歌顺从地点头,露出哀戚的求恳神色,“辛沅,你别管我了。我救不了我的,只有香儿。我……”她别过头,“我知道你瞧不起我这样,可我没法子。我进王府就学着怎么要在宫里生活侍奉君上,离开了宫里,我活不了的。你走吧。”
辛沅心中大恸,实在哀其不争,一时却也不肯离开。黄香儿使了个眼色,几个跟着的内监上前,死死架住了她。黄香儿行至莒歌身前,拢住裙摆蹲下身来,手里的簪子闪着粼粼的金色的光泽:“你应了我一件事,还有这第二件。做好了,我自然留你。”
她嘴上嬉笑,手中以迅雷之势,狠狠在莒歌额头划下了三道。鲜血如注流下,一道道鲜红的痕迹在莒歌污糟的面容上格外刺目。辛沅惊叫一声:“黄香儿,你疯了!”
莒歌又惊又怕,颤声叫道:“你做什么?黄香儿,你……”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什么美梦!”黄香儿浑身散发尖锐的戾气,胸腔里发出长长的冷笑,“你以为可以在我身边养好了脸上身上的斑点,还能再得君上恩宠。我就断了你的指望,毁了你的脸容,看你还敢在君上面前抬脸么?”簪尖落下数滴鲜血,很快就融进了肮脏的泥土里。黄香儿毫不留情,迅速举起簪子又用力划下一道竖痕。莒歌想要挣扎,可身子埋在土里,哪里能动弹分毫。那赫然是一个“王”字,伤口处鲜血涌出愈多,糊住了莒歌的眼睛,又黏住了她的嘴。辛沅怒火中烧,可身子被死死架住,那种愤怒后的无力与悲痛,全然将她攫住。
黄香儿心满意足地起身,用对着粉色绒球的云纹彩蝶绣鞋踢着莒歌的脸:“成王败寇。我要你每一次抬头,都让我看见,我才是胜了的那个,你只配在我跟前为奴为婢。”她竖起食指,轻轻地嘘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会那么想留在我身边做个侍婢宫娥?不知哪日就会蓄意报复来害我。君上的钧旨(1)是不许你再到他眼前呢,我才不会留着你这个痴心妄想的无用坯子养虎为患呢!”因着四国都未曾一统天下,皆不称皇帝,而称国君,所下旨意也不敢仿凉朝旧制称“圣旨”,而是自谦一等为“钧旨”。但诏令如山,对着此时此刻的黄香儿,一样是割喉的刀子索命的弓弦。
黄香儿朗声大笑着,那笑声在空荡荡的火场里,颤出幽迷的回响。莒歌的心思被拆穿,眼底闪过一丝雪亮的恨意,在深重的绝望里,一声接一声地凄厉地叫着,戛然失去了所有的声响。她的呼吸微弱至不可闻,如凄凄秋风中一脉枯萎的秋草,转眼便折断了。
瞬间的安静让人不安。小鹊上前探了探鼻息,冷漠道:“气绝而亡了。”
莒歌是生生气死的,死在对人生的绝望里,哪怕她卑微到了尘埃里,并没有人会因为她的退让卑怯而放过她。
黄香儿望着悲怒交加的辛沅,清脆地拍了拍她的脸:“莒歌可是自己气死的,你找御医来验也无妨,别以为到了你的章贵仪跟前能告我一状。”她轻蔑地笑了,“失宠被废,活着也和死了没两样。我埋了她,到底是个干净。连君上都不会怪罪我的。”
她一路笑着离去,那笑容如招魂的银铃一般幽幽沉沉。辛沅瘫软在地,捂住了脸,无声地哭泣起来。哭了半日,她才发觉掌心根本没有泪。是,她连眼泪都没有了。
辛沅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兰林殿,大约因为她的平静,章贵仪并无发觉异样。众人得知莒歌的死讯是在傍晚了,唏嘘了两声她死得凄惨,也并无人多过问,仿佛就像死了一个猫儿狗儿一般,无足轻重。
辛沅呆呆地坐在狭小的房中,抱膝无言。莒歌死在了自己的软弱和急切里,她只是一个宫娥,无力反扑此刻的黄香儿。她甚至连章贵仪跟前都没有提黄香儿的所作所为,只是在巨大的哀痛里,忽然想起了曾经在王府的岁月里,自己亲手除去的那个逼死了袅娜还想要凌辱自己的人。
什么人都不能依仗,也不能拖她们落水。辛沅看着夜色如辽阔无边的翼垂落了下来,静静地坐在了深沉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