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香儿自失宠,便把自己关在闲琳院里不肯出来。她素来是最要脸的人,只有她踩人没有人踩她的,自不肯去外头看人的冷脸,也怕听见那些关于莒歌的风言风语。
闲琳院矮墙小院,外头吹什么风落什么雨,旁人经过大声说笑几句,她都能听见。莒歌惨死,兰林殿的人不肯多言怕晦气,底下人却是议论良多。
黄香儿原是不信果报的,可这种不信,是要一直顺风顺水未经挫磨的人,才有底气。黄香儿自进宫就得意,从未尝过失宠滋味。如今身受冷落看人白眼听人笑话,气得胸痛的老毛病都连着发作起来。莒歌惨死,宫里多少是有些传闻的,连小鹊想来都有些后怕。黄香儿如何看不出小鹊怕了,便气得连连拍桌子:“谁人最后不是个死?莒歌活着这般没用,别说我还好好儿在呢,便是死了到了黄泉相见,不信她就能赢过我了——死了也是个无用鬼!”
小鹊哪敢承认自己心虚,只得跪下了求恳道:“女御您是堂堂正正和她争宠,又没用什么诅咒厌胜之术。”她犹疑片刻,“只是呢,为自己求一求来日也没什么,谁不要讨个好彩头呢。便是太后和太仪,这般富贵荣华了,还不是要求神拜佛求更多福佑呢。”
小鹊这般苦求,黄香儿也是无法,只得起身去宫中佛殿清德殿去上香祈愿。她是没耐性的人,草草念了一卷经文,就困倦难当。这一路回来见章贵仪一行人,不想听了这番话,也有些疑惑:“果然别说上香拜佛了,章贵仪也用红花朵儿添喜呢。”
“明着是添喜,其实是招良缘的。”小鹊道,“就是要讨君上的恩宠呗。”
黄香儿本不大留心这些事,今见辛沅形色匆匆,便道:“闲琳院冷清,少些花草,我们也去司苑花房瞧瞧,有没有好的。这可比拜佛念经容易多了。”
果然到了司苑花房,黄香儿与小鹊且不进去,远远见辛沅弯着身子,与枚儿一盆一盆挑拣着,有一点儿黄叶的不要,枝桠细弱的不要,花儿开得不精神的不要,都选了正红、粉红,花朵儿三分开、五分开的香花,枝叶盈翠的,株形饱满的,这才满意。
枚儿见四下里无人,拉住辛沅的手喜滋滋道:“贵仪抱病许久还能抓住君上的心,到底是有法子的人。”
辛沅伸手抚了抚花朵儿,凑近了轻轻一嗅,心满意足道:“咱们隔些日子就选取品相上佳的红色花卉放置内殿,有催旺之喜。只是光这般是不够的。”
枚儿颔首道:“只要能催旺夫妻恩情,求得圣恩,再多辛苦些也无妨。”
辛沅身姿轻盈,在花丛中顾盼择选,心无旁骛,口中道:“咱们贵仪出身闺秀,许多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红艳花卉确有此效,可若无的放矢,成效也会减弱,所以呢,总有新人上位。贵仪也不能全揽圣心,总是要费神苦恼。”
枚儿很着紧地凑近:“什么叫无的放矢?”
辛沅怔了怔,正要敷衍过去,枚儿便拉着辛沅的袖子道:“好姐姐,你最得贵仪喜欢了,有什么好儿也教教我,好让我得贵仪赏识嘛。”
辛沅笑了笑道:“其实也不难。若有所求之人的生辰八字,就是有的放矢了。”
枚儿眼眸一眨,如宝石流光。她欢喜地颔首:“我明白了。”那欢喜不过热切了一瞬,就要冷下去,她很是紧张:“贵仪当然是知道君上的生辰八字的。只是此事不可外扬,叫人学了去分贵仪的恩宠呢。”
辛沅连连称是:“这些花儿到了兰林殿,贵仪会亲自在花盆底下镌刻君上生辰八字,我们都是插不上手的。等花儿开蔫了要换盆了,贵仪会让我凿去那些生辰八字的痕迹,再教送回司苑花房的。”
二人说着便拣选了数十盆花儿,都教司苑花房的人装了车好生送去兰林殿。二人净了手又回金明苑去,彼时天色有些晚了,章贵仪和阮太仪都有些倦怠,恰好成宁宫的掌事内监弥公公过来,给章贵仪和阮太仪请了安,笑眯眯向太仪道:“太仪娘娘,您自请回宫给太后准备时节衣裳,怎么尽顾着和贵仪说话呢。太后那儿的东西,可离不开您翻找准备呢。”
阮太仪当下坐不住了,诚惶诚恐道:“本位不过是瞧着金明苑秋色好,回去和太后说起也又能为太后解闷儿,不想竟耽误了正经事,那末贵仪,我先走一步。”
章贵仪知道太仪对太后的事最殷勤,一刻也不敢耽误,又怕弥公公去太后面前饶舌说太仪偷懒,赶忙笑道:“内府新到了一批上好的茶叶,请弥公公先去挑选,好带去给太后品尝。当康,还不快陪弥公公去。”
当康知会,忙搀着弥公公去了。
阮太仪有些局促,还是章贵仪笑语盈盈开解:“到底您和太后姐妹情深,太后什么事都离不得您。”
阮太仪讪讪地笑了笑,便也起身离去了。
晓彬见太仪走远了,忍不住惋惜道:“说是太仪,这么事事着紧,倒像个照旧管事的宫女,只换了身打扮罢了。”
拂杉为章贵仪系上八团锦的薄缎披风,口中道:“太仪是得了太后的赏识提拔才有今日,自然感恩戴德,多加小心些。再说她在太后身边久了,谁能比她更解太后心意呢。”
待回到兰林殿,司苑花房的花也都送到了,陶土盆底都擦拭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一溜儿在内殿都搁满了。
黄香儿入宫前就在王府,知道女姬们为了争宠什么事都会做的,宫中自然更甚。她一进宫就得宠,从未转过这种念头,不想出来听见这番话语,心中难免琢磨。回到闲琳院中还未到晚膳时分,黄香儿在清德殿叩拜了一番劳动了,腹中早就辘辘。寻了一圈见点心糕饼都缺了没送来,便知道御膳监懒怠,见她失宠便断了这些。她心中气恼,一时又不得发作,闷得自己胸口一阵阵胀痛,连束胸的衣衫都勒得慌兮。她背过身稍稍松开衣衫,想起柜中还有蜂王乳,忙冲了一碗喝了。小鹊怕她动气,好容易翻出两块酥饼来,都有些潮了。黄香儿素日里养尊处优惯了,非美食不入口,哪里肯吃这些。奈何饥肠挠腹,只得胡乱浇了厚厚一圈蜂蜜当作蜜酪饼几口吃了。她腹中稍安,便拉住小鹊细问,果然知道章贵仪这几年喜爱红花粉花,兰林殿里养着,四时不断的。
小鹊道:“哪朝哪宫里没有诅咒厌胜的,太后母国南越那儿风俗蛮化,才闹得凶呢。哪年不横死一两个宠妃的。幸得咱们这儿算干净,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就是偶尔传几句谁死得凶,怕化作了鬼……”小鹊察觉失言,被黄香儿瞪着,登时缩着脖子不敢言语了。
黄香儿拍了怕手上酥饼的屑,又舀了一勺蜂蜜在嘴巴里含着,愈发显得双唇晶莹欲滴,丰满而柔软。她将那蜂蜜含化了吞下,正巧晚膳送进来。平日里大鱼大肉,失宠了虽然有一道鸡肉,黄香儿才夹了一口咬下就丢开捂嘴,“这是八十岁的老母鸡吧,比跟着太仪的宫女儿还老,柴得要断了我的牙。”
那送膳的内监什么没见过,冷笑一声道:“黄女御要还那么得宠,少不得顿顿肥鸡大鸭子,都按顶鲜嫩的来。否则呀,就要让着得宠的。孙昭华和章贵仪那儿,才是头一份的呢。”
黄香儿还要再闹,小鹊连忙拦住了,夹了几筷子菘菜在碗里:“女御先吃着,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既然寻个义父寻不着,我就靠自己,我总归还是要得宠的!”她撂下筷子,头上的珠翠琳琳作响。她转脸吩咐小鹊,“去!去司苑花房挑几盆红花儿来,我给自己催旺催旺。”
小鹊有些踌躇:“司苑花房的人最拜高踩低了。眼下女御去要,怕拿不到好的。”
“你只管去,红色儿的就行。往后自然有好。”她慢悠悠夹了一根醋浸的豆芽儿细细嚼着,“明儿一早,我去给章贵仪请安。”
次日一早晨光大亮,黄香儿早早就起来了。小鹊正诧异她懒散惯了,竟能早起,忙伺候着梳洗打扮。皇后禁足,芷妃避世,宫里没有必须晨昏定省的规矩。黄香儿一壁让人打听着章贵仪起身否,一壁描眉点唇换衣裳。
消息一个个传来,阮太仪要回上善寺陪太后,正到兰林殿辞行,因此任赞也来了。
黄香儿屡次求见任赞不成,这倒是个好机会,她随手选了最掐自己身段的衣裳披上,也顾不得小鹊劝说:“女御,这裙衫仿佛犯了色呢。”
她嗤笑一声“你懂得什么!”穿戴整齐了便往兰林殿中去。饶是秋晨凉意沁人,黄香儿还是走得娇喘吁吁,一头的香汗细细,才一脚踏进兰林殿廊下,便听得里头笑语声传出,正是任赞在叮嘱阮太仪照顾好太后之事。
黄香儿目光一扫,廊下左右各有六盆一串红,都是成双之数。她理了理云鬓轻鬟,一手在胸口低低一按,理顺了银绞丝藤萝项圈上垂落的碧玺花瓣流苏,便曼步进去,蹲身恭恭敬敬行了礼。她很少这样细声细气说话,连握着银剪子修剪花枝的辛沅都有些好奇,转头看着她。今日的黄香儿格外文静,一径低着头,问了安便坐在一旁,谁不问她都不答。
辛沅剪完花枝,一一理好,回禀道:“贵仪,花朵儿都修剪好了,留的是双数。”
任赞亦笑:“成双成对,是挺好。”
黄香儿这才站起身来,屈膝道:“妾贺喜贵仪安康,君上福昌,双双对对,恩爱绵长。”
任赞本不欲理她,但见她礼数周全,便“唔”了一声。黄香儿难得地穿了素净的外裳,一身淡烟蓝的宽袖褙子,从领子直通到下摆拷着纯色深蓝的边,胸前结着松松的蝴蝶如意结。通身是疏疏的方方正正的乳白色菱花图案,她明明站着没动,那菱花却似清波盈荡,满身乱颤,活了一般,不禁叫人去揣想那薄薄绸绫底下的好身段。可惜她的身量被一条淡淡明紫色的齐胸掐腰裙给掩住了。
那紫色的绸光泠泠,与这样的蓝搭在一起过于扎眼。任赞本不觉得,倒是太仪问了一句:“这衣裳是你自己搭的还是内府搭了给你穿的?”
黄香儿满面都是娇笑,应道:“回禀太仪,是我自己配的色呢。”
阮太仪“哦”一声,慢慢嚼着茶里的松仁含笑,并不予一字品评。
任赞这才抬眼,刚要蹙眉说什么,却瞥见黄香儿一直垂首,胸前的流苏有意无意地晃着,滑进了胸脯沟子里,不见了底下晶莹娇粉的碧玺花瓣,实在叫人浮想联翩。任赞看得喉结一动,章贵仪何等机敏,立时明白了,才要说什么,一旁的晓彬面上微红,轻轻往任赞那盏茶汤里点了些瓜子仁儿和姜丝,才挡住了他的视线。
阮太仪亦笑:“君上尝尝,这茶汤点足了料儿才有嚼头呢。”
有太仪在侧,任赞略有些不好意思,咳了一声道:“请过安了,吉祥话儿也说过了,退下吧。”
辛沅见任赞漫不经心的样子,似乎也不欲黄香儿在眼前,心底却是明镜儿似的:有些人穿对了色引人,有些人穿错了也引人,否则何来曲有误,周郎顾呢。
黄香儿闻言,赶紧行礼告退了。才到了门边,黄香儿裙裾上的刺绣与花枝一绊,带倒了一盆正娇艳欲滴的玫瑰。那陶土盆子不坚牢,立刻滴溜溜翻转在地,很快磕破了一角,碎了几片。黄香儿一下便慌了,忙不迭蹲身去扶起花盆,辛沅一个箭步赶上来,用身子和衣袖掩住了盆底,仿佛那比伤了花枝更要紧似的,口中急急忙忙道:“黄女御别动,婢子来收拾就是,仔细伤了您的手。”
辛沅是宫人身份,窄袖利落,哪里遮得住那花盆底儿。她慌里慌张的,左右遮掩,盆底“戊戌二月”四字一闪,很快摆正了。枚儿也赶上来帮忙,道:“辛沅姐姐,你做事这样不小心,贵仪要责骂的。”
黄香儿笑吟吟道:“哟,章贵仪挺疼辛沅的,不过是我碰倒一个花盆,什么要紧事,就要责骂她?”
枚儿咧嘴尴尬地笑笑:“这些花儿好看,贵仪喜欢得很呢。”
辛沅焦灼道:“这陶土盆儿坏了,别惊动贵仪,我赶紧悄悄换一个就是了。”
枚儿往里头瞧瞧,见任赞、章贵仪与阮太仪都未发觉,便点头:“这可不是一般的盆儿,姐姐小心。”
黄香儿仿若无心地笑笑,便走出去了。她一回首,见辛沅还在万分郑重摆弄那些花儿,那笑容渐渐地凝固住了,她分明地记得,元秀帝任赞正是戊戌年二月生人。
黄香儿轻轻地笑了:“听说皇后的蓬莱殿,都是白色香花,清雅别致。”
小鹊会意:“皇后无宠,章贵仪有宠。看来白花儿是晦气。”
“看来还是章贵仪懂得多,皇后不懂事呀。”黄香儿掩袖快活地笑了,“那咱们也学着点儿章贵仪的本事,亲去选些红艳花朵儿来。”
小鹊奇道:“兰林殿又不是用不起好东西,那花盆用什么陶土盆儿,小气的紧。”
“你呀是笨,陶土好镌刻呀!”黄香儿眸光一沉,有些发狠道,“只要工夫深,换铁盆儿也能刻字,咱们就换青瓷盆儿吧。”
这事儿本不难,到了夜间便都得了,一盆盆月季枝繁叶茂,花朵盛艳,连刺儿都尖锐直挺,一看就活泛儿。
小鹊一一讲着:“秋日里可选的花儿不多。一串红和玫瑰好的都被兰林殿选走了,剩下的红菊和紫菊孙昭华那儿喜欢,端了好多去。本可选木芙蓉,可莒庶人为这个死的,总觉得晦气。其他的花儿不够红艳,就这月季,月月红日日好,是最好意头的。”
黄香儿颔首听着,深以为然。青瓷花盆也从司苑花房选来最漂亮清透的,她赶开了小鹊,一一翻了盆底收拾好,才许小鹊回来将月季从陶土盆里挪过去。夜来,她对着烛火一一将花盆都擦拭得瓷光晶亮,一溜儿摆在窗下,生怕搁低了也是种怠慢。忙活了一日,她也困倦了,正欲起身,宽大的衣袖被花枝上的刺勾住了丝,她回首去拉扯,那薄薄的丝缕最难扯分明,一下两下,竟被花刺刺破了手指,滴下两滴血来,转眼渗进了青瓷盆中。
黄香儿最是娇滴滴,哪里能受这样的痛,正欲唤小鹊,还是忍住了,用嘴含住了伤处止血。她恼上心来,也没那么多耐心去扯衣袖,劲儿一大,花盆一倾,整个落在地上碎了。
寂落的夜里,这响声有点儿大,小鹊很快候到门外问询。黄香儿急了,也有点烦躁,蹲下身借着烛光翻出那要紧的两片碎裂的瓷片丢进了妆台底下,便吩咐小鹊进来收拾残土碎片,索性连勾破的外裳也脱下来,一并吩咐丢掉。
这其实是她为数不多的几件好衣裳了。到底只是女御,位分低,得宠也不算长久,珍贵的蜀锦衣裙没有几样,这样子失宠下去,不知往后还能不能摸着这样好的料子。她心里暗暗惋惜着,却也发狠,她黄香儿,总不能埋没在这闲琳院里,与尘埃同寂。
虽然有波折,但这花儿摆放的催旺吉祥,是立竿见影的。不过两日,任赞便召了黄香儿侍宴。这当真是意外之喜,黄香儿着意打扮了一番便去了,选的是当日章贵仪赏的衣裙,特意显出章贵仪的好儿来,算是借了在兰林殿见到任赞的一点东风。席间任赞虽未与她多言语,但目光所接,并不似往日那般冷淡。黄香儿敬酒,他也受了。黄香儿陪足了笑脸,回到阁中便倦得睡下了。次日起来,她便打扮得风流娇媚,一日两次往闻仙宫请安,便是任赞不见,亦都备下了吃食点心。她手艺不佳,幸好小鹊还会做些桃酥、杏仁卷等糕点,她便也称了是自己亲手做的进献,左右小鹊不说,也无人知晓。如此将章贵仪不得宠时的举措学了个十足十,任赞那儿也软和了下来,几次都让黄香儿进了闻仙宫,也用了些糕点。
所谓见面三分情,黄香儿又会撒娇又能赔笑脸儿,渐渐也哄得任赞的心来,终于又侍寝了一回。任赞不是铁石心肠,最难消受美人恩,黄香儿眉眼盈盈,眸波流转,顾盼多情,俯仰娇娆,世间几个男儿能把持着不喜欢,自然宠爱如旧。
如此一来,黄香儿对这些花儿更是看重,每日便是连修剪略萎黄些的叶子和花瓣都要亲自动手,轻手轻脚如呵护婴孩一般。小鹊对着那些花儿连大气都不敢出,略靠近些,黄香儿便要呵斥:“仔细你嘴里呵出的浊气污了这些花儿。”小鹊吓得赶紧缩了头躲得远远儿的去了。她又自顾自笑:“都说月季月月红,可见这好兆头是长久的。”
这夜章贵仪陪着任赞一起用了晚膳,说了会子话儿,见章贵仪新画了樱粉色额花,中间点了三五鹅黄花蕊,便笑:“这花样画得太繁复了些,倒像黄女御今日晨起发髻上簪的花儿。”
章贵仪微微一怔,瞟了辛沅一眼,随即笑道:“君上若是不喜欢,妾明日换个简单大方些的。”
任赞“唔”一声,二人说了几句宫中琐事,他便去了。章贵仪使个眼色,当康悄悄跟了出去。到了宫门上锁的时分,当康才回来,道:“贵仪,君上出了兰林殿,便召了黄女御去闻仙宫侍寝了。”
彼时章贵仪正预备卸晚妆,颔首让当康出去,便从镜中盯着辛沅道:“这额花君上不甚喜欢,你可记住了。”
辛沅一壁用热水泡开了丁香花和栀子花,以香气充盈清水预备给章贵仪浸面,又用洁白丝棉蘸了紫茉莉花油为章贵仪细心擦去额花的痕迹,一壁连声答应。
章贵仪双眸微睁,懒懒道:“为何会想着新画这个花样?”
辛沅情知瞒不过,便坦诚道:“这几日黄女御对着闻仙宫百般殷勤,婢子好奇,特意探知了黄女御的簪花打扮,画了这额花。”
章贵仪摘下耳垂上的翠玉流珠耳坠,有些不悦:“那本位再问你,这几日君上来,你怎提了黄女御大方和气,也不责怪你侍奉不当。本位知道,你不喜欢她,不喜欢而为她说好话,就出奇了。”
辛沅温顺地笑:“婢子就是婢子,哪怕不喜欢再不喜欢哪位嫔妃,也不能口出恶言。”
拂杉漠然道:“那你的好话也多了些。那日黄女御凑来请安,君上就留上心了,你这好话说了两遍,可不就君上召她了吗?”
“君上心软,黄女御热切,迟早有这一天。倒不如让黄女御以为是来了兰林殿才有这好处呢。”
章贵仪嗤一声:“她要这么想倒好了。”她旋即冷下脸,淡落落道,“你要弄鬼儿,也仔细着分寸些。”
事情是在后半夜闹起来的。辛沅记得很清楚,那是前后半夜交替的时候,辛沅在殿外抱膝坐得身子都麻了半边。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月光如水静静洒落下来,如乳似纱,有种不真切的迷蒙。玉阶上湿漉漉的,天气愈凉,寒露将凝,庭院中旁的木植都渐露焜黄华叶衰之兆,唯有菊色黄华,正应季秋土旺之像。她心底一惊,蓦地想起那日念绫被埋于土中,只露着一个脑袋的惨象,便觉得抽心裂肺一般一阵阵抽疼。连晓彬打着呵欠过来踢踢她小腿,一时都未察觉。晓彬嘟囔了一句:“困傻了?”辛沅知道晓彬是来轮班守下半夜的,她忙扶着墙立起身子,“后半夜更凉,姐姐多披着些毛毡子。”
晓彬“嗯”一声算是答应,才要坐下,只听见外头敲门声惊天震地地响起来,那兽头铜环沉实,敲在红漆桐木门上如炸雷一般。宫中夜静,无事断不会如此!辛沅混沌沌的脑子一下清醒了,晓彬霍地站起来,披衣指挥辛沅去开门。里头烛火挑亮,显然拂杉和章贵仪也被惊醒了。辛沅开门出去,竟是闻仙宫跟着诸犍的小内监椒图,心中一沉,知道必然是出了大事诸犍要留着亲自照应,才叫自己机灵点的小徒弟来。椒图两腿发软,巴在门上,语调都变了:“不……不好了!黄女御失心疯,打了君上了!”
他喊得震天响,几乎是同一瞬间,章贵仪已经披了一件素色云尼缎披风扶着拂杉的手急急走了出来,厉声道:“这是犯上!到底是何缘故?”
椒图急得直叩头:“贵仪,贵仪,皇上气得狠了要发作黄女御!闻仙宫乱成团了!芷妃娘娘不管事儿,皇后娘娘在禁足。诸犍公公说了,只能请您去主持大局劝一劝君上了。”
章贵仪面上的焦心不过一瞬,立时被涌上的疑心吞没。她还算镇定,一一问道:“黄女御也不是头一回侍奉君上了,她正一心邀宠,怎会自己打了君上?”
嫔妃打了君王这种事,众人都是闻所未闻,一时都慌了心神,还以为是听差了。
晓彬声音都颤了:“贵仪说的是,会不会是黄女御之前被君上冷落了,蓄意行刺?”
椒图哭丧着脸道:“那倒不像。回禀贵仪,本来黄女御是好好儿在侍寝呢,奴婢们跟着师傅都守在门外,谁知里头突然闹起来了。您知道……那种时候,谁能侍候在侧啊!奴婢们闻声冲进去的时候,黄女御还衣衫不整的,自己都吓得丢了魂,跪在地上哭,身上挨了君上两脚,脸上受了君上两巴掌,嘴角都是个血。”
章贵仪急切道:“本位关切君上,你一味说她做什么?君上可有受伤?”
椒图结结巴巴地快哭了:“君上脖子上被黄女御的指甲抓伤了一点儿,倒是不严重,也未见血。”
章贵仪眼中尽是慌张,面上倒还镇定:“快请御医,查黄氏指甲是否藏毒,是否伤及君上。”待听椒图说已经请了御医在看了,她神色稍稍缓和,立刻吩咐备下轿辇,更衣赶去闻仙宫。
辛沅跟着拂杉进去,忙快手快脚给章贵仪挽了最便利的高髻,以金丝串暗红玛瑙珠的发网拢住,再簪一对利落的白玉青鸾钗。拂杉为章贵仪扑了妆粉点了唇靥,披上一件绛紫栀子芍药纹长衫,半蹲着整理裙袍,口中低低道:“黄氏既是自己作死,贵仪去了也不用深劝君上,任由君上处置便是。”
章贵仪更衣添妆,知道任赞无大碍,心也定了几分,伸手理顺裙上白玉鹧鸪佩上垂落的流苏,缓缓道:“君上雷霆盛怒,本位只会劝君上消气,爱惜龙体。旁的与本位无干。”
这是任由黄香儿生死听命了。拂杉嘴角浮起一朵悄微的笑,很快低眉敛目:“她也得意过了。想来孙氏那儿,也不会救她。”
章贵仪见辛沅一言不发,便问:“你和黄氏相识也久,倒没什么要问的?”
“婢子就是太奇怪了才想不明白,若真是失心疯,到底黄女御为何会去伤君上?且贵仪疑心黄女御指甲藏毒,那一切也要搜一搜才好明白。”辛沅说一句,章贵仪目光便锐利一分,她还未说什么,辛沅还是那般柔柔地道,“搜宫这种事,晓彬姐姐雷厉风行,一定不负贵仪所望。”
章贵仪长长的睫毛低垂,落在雪白的面孔上是幽青的影子。她淡淡笑了:“晓彬喜欢服侍君上,跟着本位去闻仙宫的好。搜宫这件事不若你领着宫人去做,想来会做得更好。”
辛沅无言地蹲下身,领命目送章贵仪出去。她从袖中摸出一枚小小的玉珈,那是莒歌所赠,上头满缀米珠粉红琉璃翠玉叶,在烛火下莹然生光,颇为华丽。她并未对镜,双手郑重捧起,端正簪于发间,面色沉静若寒波,步子稳稳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