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午后静静的,阳光撒开了漫天漫地都是。初娘踏进自己住的地方,廊下小宫女们烧了热水,正预备着辛沅要水洗头。辛沅洗头的香润绿云膏搁在高处的架子上,辛沅个子不如她高大,都是初娘替她拿的。初娘疾步走进屋里,果然辛沅正坐着,解开了发辫,一下一下拿牛角梳通着头皮,梳散了长发。初娘进来,辛沅照旧做着手中的事,像没瞧见她一般。初娘有些尴尬,只是踮起脚取了最上头的香润绿云膏出来。那雪白的瓷器罐子打开,香味格外亲切。她心里一酸,这绿云膏还是她和辛沅一同研制出来的呢,还得了皇后和章贵仪的夸奖。辛沅走到廊下,坐在小凳子上,将头发浸在大铜盆里湿透,也不看是初娘递来的绿云膏,便说:“我自己来。”
初娘本要帮手替她抹绿云膏在头发上,被她这样拦下,有些不好意思。廊下窄挤,她站着不利索,离开又不情愿,好容易见辛沅洗完了梳通头发,就说:“内府今夏发的头油是罗衾夜夜香,是用茉莉花浸的,不似桂花油那么香,阿姊用这个吧。”
辛沅本不欲理会,但听得外头回来两个年长宫人,正在院子东边翻晒衣物,她也不想这样下初娘的脸面,便“嗯”了一声,初娘有些喜出望外,殷勤地进屋拿了出来,一打开,果然香气盈鼻。她们宫人用的东西固然讲究,可也比不上嫔妃们的金主百合油。章贵仪病后一度落发厉害,显得苍老可怜,全靠辛沅寻遍古方试出此发膏,才又恢复乌发和眉睫,维持住了样貌。否则哪会到了今日,还得任赞这般宠爱。
辛沅的头发太长,用干布一点一点握干了挽到脑后,趁着发丝半干用篦子蘸上罗衾夜夜香细细梳理,她的手势极轻,十分小心考究,只是有一截头发,怎么也篦不到,初娘忙抢过篦子,殷勤地蘸上头油替她篦着。初娘一边篦头,一边搭讪着没话找话:“这罗衾夜夜香持香长久,不会一两日就散掉,夜来安眠,枕被皆染香气。寻常宫人只能用桂花油,到底阿姊得贵仪疼爱,用的头油都高人一等。”
此时眼前翻晒衣物的人都已走了,辛沅也不看初娘,只是淡淡道:“是不是高人一等,皆看心性。光在头油上分什么高低贵贱。”
初娘才以为和辛沅缓和些,冷不丁听到这句,自悔失言,更是讪讪地红了脸。她是明白的,虽然辛沅平时也教她宫中规矩行事道理,可那语气是和暖如春风的,而此刻,她虽然没有责骂自己,可那口气分明是疏离得很了。辛沅站起身来,再没有说什么,径自进屋去了。
初娘立在廊下,外头起风了,吹皱了辛沅洗过头发的水,那余香尚在,她却如被闷住了窒息一般,无力地坐了下去。
这样的情形三四天下来没个缓和,十天八天后的一日早晨,初娘就在墙角根儿下被桢银橸拦住了,提醒她不能进内殿侍奉了。
银橸说得很和缓:“贵仪病中好静,不喜人多在身边侍奉,你就还是跟着我在外院领着事吧。”
病中好静?以前怎么不叫自己出来。她心里这么想,口中却不敢说,脸上热辣辣的,觉着周遭的目光都带着刺儿,扎得她腮帮子疼。她强笑着道:“银橸姐姐,贵仪一向喜欢我做的吃食。到内殿侍奉也是皇后娘娘的提议。”
银橸见她驳口,口气便有些冷:“你难道不会看眼色么?贵仪喜欢的你就照旧做,做了交给辛沅与拂杉就是。不是非得自己往贵仪跟前凑。”
初娘还想求一求,这从内殿到了外殿,可不是降了一级那么简单,“可是……”
“可是什么?”一旁的桢桢听得都不耐烦起来,“从前你有辛沅姐姐照应你,才三生有福进了兰林殿。如今情如姐妹都冷脸子了,趁着贵仪没察觉你先出了内殿,省得贵仪问起来,辛沅姐姐说了什么,你便连兰林殿也呆不得了。”
那些自私到只顾自己逃命都不敢叫醒救命恩人的事怎么能抖出来,若都知道了,她在这宫里成了忘恩负义之辈,人人喊打,还有什么立足之地。她已经没脸辩驳什么了,脸上火烧似的,嗫嚅着答应了。刚到殿内伺候了没多少日子,霎时又被赶出来,多么没有脸面的事啊。可辛沅已经不大和她说话了,她能怎么办呢。
初娘笑得脸颊都酸了,那笑容还是完满地撑着,生怕落下来,就更被人落了笑话。
到了傍晚时分,任赞的闻仙宫那里就有人来传话,任赞夜来会到兰林殿陪章贵仪用膳。兰林殿上下自然欣喜异常。章贵仪吩咐了拂杉和辛沅伺候着严妆饰容,又叫辛沅先带着枚儿和桢桢准备好菜色,布置殿阁,直忙得上下团团转,连个喘气的时候也没有。
初娘立在院中,看着殿内灯火通明、人影纷乱,直望得眼底一阵阵发酸,却手足无处搁似的。往日这个时候,她应该和辛沅一起在殿内奔波劳碌,脸上微微出了油汗,偷闲为彼此擦一擦额头汗迹,又复忙碌起来。
章贵仪抱病后,有过为数不多的几次被临幸。她病中孱弱,即便竭力也不能致任赞尽兴,最后少不得还要宫人来替,倒使得兰林殿上下宫娥们颇有些跃跃欲试之意。晓彬便是这样成了霞帔女。起初,章贵仪是看得出任赞对辛沅颇有几分喜爱之意,不知为何,却献上也未得宠。终究,只叫辛沅如寻常宫人一样,依旧在旁伺候。任赞对章贵仪有怜惜之意,也不太流露此情了。
如今,孙珠珠封了贵姬,任赞难免心里亏欠,来兰林殿多些。章贵仪越不露出半分醋意,只说宫中高位该添置人,任赞越是不心有不忍。所以任赞纵不留宿,却也喜爱兰林殿的沉香郁郁,华丽雅致,人在其中,与章贵仪谈起新染的布料,新烧的瓷器,或赏奇花,或品贡果菜肴,有时就静坐窗下,赏品章贵仪新梳的发髻,点染的胭脂,也颇有趣味。
女人和女人也是不一样的,有些东西,他和孙珠珠就聊不了;当然的,和孙珠珠的快活恣意,别处也难得。
如此,任赞在兰林殿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些时候与章贵仪只是共枕而眠,反而情致更浓。章贵仪心喜,知道是辛沅之力,越发喜欢,常常招她伴随在侧。
这日得知任赞要来,章贵仪便叫小厨房送了单子上来一一细看菜色,却嫌这个也不是时新口味,那个也吃絮了,拂杉招架不住,只得拉过辛沅。辛沅陪笑道:“君上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来贵仪这里,是知道贵仪吃的清淡。咱们就会清淡上寻思便好。”
章贵仪思忖道:“若君上想吃鲜香味重的呢?”
“不若备了红霞供,用花房新开的鲜菊花和肉实肥厚的香菇熬的汤底,清火明目,切薄的羊肉和菜蔬随时备着,烫了就可吃。君上若想鲜美,有鱼酱肉酢和葱姜,都可蘸取。”
章贵仪微微点头,又犹豫:“红霞供虽好,但吃着一身热汗,如今暑期未散,时候怕不大对。”
“多用冰供,出透了汗身上凉快,酣畅淋漓。贵仪不知,夏日吃红霞供和冬日饮冰一样,别有一番趣味呢。饭后解腻的桂花酸梅汤也冰好了,随吃随有。”
章贵仪思虑颇多:“话是不错,但用完阁中有气味,怕不大好。”
辛沅陪笑道:“吃完就出来乘凉,在庭院亭中遥看牵牛织女星,待阁子里通风熏香已毕,君上贵仪便可沐浴更衣,安心入寝殿安歇。”
章贵仪这才放心,又定了内殿用菖蒲花香,才让拂杉带着辛沅忙活去了。
果然这样一来,任赞欢喜,吃得尽兴,当晚便留宿在兰林殿。第二天醒来,临走前任赞便与章贵仪约定了过两日再来吃红霞供,又道:“这样好。不必置一大桌子菜,就你我坐着,吃个清静舒坦。”
章贵仪心中是欢喜的,可看看时日,不觉道:“眼看着又是七夕佳节,君上得陪皇后娘娘用膳,还有太子呢。妾这儿,您什么时候来,都有备着的。”
宫中的长辈尊卑,太后之下便是上阳宫主事的徐太妃,虽然她的女儿在嫁去东虞后香消玉殒,但到底是有过生养的,又有家事,才能封太妃。
而有过恩宠且有位分的才可以在先帝身后留在宫中,成为太仪,余者不过末之流。先帝一去,诸芳散尽,何况是那些年老色衰之花的。
按理说,去上阳宫施恩送节礼这种事都是积阴存福报的事,年年都是拂杉亲自去做的。上阳宫的徐太妃,母家家世贵重,当年与章氏一族算是有隔了三四代的老亲,对初入宫的章态华也算照拂,兴起时还指点了些许宫中生存之道。若无这个暗里的支持,章贵仪当初位分升迁,也无那么顺利。
这些年章态华一路得宠,看着徐太妃等人在上阳宫中寂寞度日,与太后身边的阮太仪往来颇多,可也没忘了徐太妃的好处,也是投桃报李,虽然不能帮她迁出上阳宫这方禁苑,但在上阳宫所有安老的历代嫔妃中,徐太妃隐隐为首,衣食丰足不说,住着花木葱茏、尚算整齐的正院还珠院,还有数位积年的宫女一直伴随左右照料妥当。
章贵仪身上不好,兰林殿七夕的相关事宜,都交给了晓彬这半个主子准备,拂杉忙着专心伺候病弱的章贵仪,枚儿和辛沅去内府领时节赏赐发放宫人,忙得不可开交。回到宫里,两人一壁按着人头唱名,将分置好的节赏分放,一壁桢桢还要领着小宫女们比较着赏赐厚薄,是否输给了孙珠珠那边。这么琐碎叽喳,好容易发放完了,辛沅想领完自己那份便走。才凑近两步,初娘已经殷殷抱着赏赐上前,小心翼翼觑着辛沅神色道:“阿姊,你的节赏我都领了,帮你一并拿回去吧。”她见辛沅不说话,又从袖中取出一个黄杨木盒打开,道,“内府的节赏是一匹青绸,贵仪添了每人绉纱宫花一对,缠金红绳一段,都是七夕那天要装扮的。我知姐姐不喜粉色,特换了湖蓝的宫花给姐姐。”
辛沅连着几日不大与初娘说话,每日侍奉章贵仪也是早出晚归,甚至换了旁人的班次,就为不必回屋和初娘打照面,如今看她一脸殷切,还记着自己的喜好,委实可怜。她心中一软,想起这几日初娘都特特为自己留了好吃的饭食,还做了新绢花给自己簪戴,不免也念着几分往日情谊。可那念头才起,想起自己被逼入王府受尽苦楚,在宫中小心为奴,终日命悬于他人之手,便是有多少不忍,都化作了含恨酸楚。
辛沅冷着脸,接过初娘手中的黄杨木盒,那动作极为迅速,仿佛不愿与她有一点沾染似的,“我自己拿回去便是。”她走两步,想起连日都是大太阳,自己拿屋子旧了,屋中墙皮和纸糊的顶子都晒得发酥,若是一下大雨,必定都酥融了,非得在雨水来临前赶紧换了。她转头道,“初娘,屋子的墙皮和顶子都晒酥了,要重新糊过,你我都先挪出去住。”
初娘急得变了脸色:“阿姊不愿与我同住了?”
辛沅紧紧抱着手中的节赏,那黄杨木盒握在手里硌着手心。她默然片刻,静静道:“屋子重新返修糊过,我得自己看着,夜里就给贵仪守夜对付几晚。你先找个不必翻修的屋子,先挪出去住吧。”
初娘还要说什么,枚儿在旁觑了一眼,立刻抱着节礼上前,挤开了初娘,向着辛沅道:“辛沅姐姐,我正找你呢。拂杉姐姐说,给徐太妃的节礼都备下了,她不得空去,最好您去一趟。这不赶紧去吧,省得和闲人说话费事。姐姐的节赏,我替您送回屋子去。”说罢,她接过辛沅手中的东西,将自己抱着的节礼都换给了辛沅,撒娇似的道:“姐姐还不放心我做事么?我可一心向着姐姐的。”
初娘见枚儿与辛沅这般亲昵,越发觉得连站着的地儿都没有了,直如剜心一般,连靠近辛沅的一腔子勇气都化尽了,只得噙着泪白着脸退到了后头。
辛沅正觉得对着初娘心绪复杂,听了枚儿这一句,索性出去了。枚儿万分得意,走到初娘跟前,用鼻孔哼了一声:“辛沅姐姐心里自然是待我好,我也待辛沅姐姐好。咱们都是真心的,不似你别有机心。如今明白了就别装了,别自个儿凑没趣,趁早挪窝儿就是。”
上阳宫在蜀宫西北角,原是太祖手里兴建的宫苑。花气氲冥,翠瓦凝光,宫室壮丽,有化成、麟趾、还珠、宝徽、飞鹃诸院,分住妃嫔。上阳宫南临金澄河,北倚玉华山而建,山水隐映,位置极佳,只是太祖嫔妃不多,太祖殡天之后,渐渐空置。到了太宗和先帝高宗时,内宠渐多,他们嫌上阳宫制式老旧,翻修不便,干脆另行扩建宫室,大兴土木,建了蓬莱、金华、兰林、芬芳、鸳鸾、飞霜、芷阳、冷香、宜春、云光、茝若诸主殿,又在永巷分建阁院,错落不同。只将上阳宫拨出做了为历代嫔妃养老之所,逐渐成了宫中禁苑。
辛沅越走越偏,到了永巷尽头,有些人烟不闻、暮气深沉的景象,与蜀宫常年如春的繁丽盛景大不相同,两侧朱红墙上水痕斑驳,如隔夜残泪一般,润泽着墙根与地面厚实的青苔。上阳宫外有两个老内监看守,见辛沅衣着整洁、打扮清贵,知道是得脸的宫妃身边来送礼的,只嘀咕一声:“前几日金华殿的芷妃来施恩了一遭,每人分了两样点心,一串菩提子的手串。你今日这点东西,够给几个人的呢。”
宫中皆知金华殿中失子失宠的芷妃最与人为善,虽然不是嫔妃中手头最宽裕的,但到底在妃位,自己东西不少,逢年过节便恩赐上下,惜老怜弱,连上阳宫中无人问津的旧日妃嫔,也多少能得些顾恤。
老内监连眼皮也不抬,便开了门,嘟囔道:“送完就快点儿出来。”
辛沅提了裙步上青苔阴干的台阶,小心不让自己滑倒,跌了手中东西。
待进得院内,扑鼻而来是河水的气味。她有些吃惊,很快反应过来,上阳宫太仪们不饰脂粉,又无香薰环绕,反而能闻到临河水波潺湲的气息。
辛沅不自觉地长吸一口气,思绪飘忽的瞬间,忽然想起了故乡山中的小河,村人常在河边浣洗衣物,淘米洗菜,那河水是有烟火人家的气息的,还有鱼虾欢跃的活气。不像这里的河水,只有水草与河泥冰冷的气味。
有个年迈女子刚晒完太阳,见她立在这里,便问:“你来找谁?”
辛沅道:“我来见徐太妃。”
“高宗的徐太妃?”那年迈女子懒懒道,“她去后头佛堂了,你得等一等。”
辛沅忙答应了。那年迈女子又问:“看你立在这儿,是闻到河水的味道了吧?”见辛沅点头,便有些哂笑之色:“上阳宫建的早,后头就是金澄河,你不知道?”
辛沅见她打扮不似宫人,想必也是有名位的太嫔,便恭谨地道:“婢子不知,婢子是头一回来。”说罢行礼,“未知贵人名号,失礼了。”
那老妇人见她守礼,便自矜地点点头道:“老身是太宗的卫仙,姓莫。”
蜀国自太祖立国,太宗继位,高宗乃元秀帝之父,帝位相续,如今已是第四代。曾经元秀帝继位时,曾与李太后商议,依旧例尊奉上阳宫内太宗、高宗遗留的位分低的嫔御皆为太皇太嫔和太嫔,却被李太后一口驳回,理由是太宗和高宗留下的嫔御实在太多,不似太祖时没几个人。既有那么多人要尊奉,一年四时裁制新衣、年节供奉,修整阁室,便是一笔极大的花销。
不如由着她们去,跟着太宗和高宗时是什么名位,留在上阳宫便还是什么名位,寡妇清静,一日只吃两餐,月例开销为从前位分时的半数。
上阳宫中的老太妃、太嫔们为表贞洁,更表对侍奉过的君王的追思,一日至少一餐是茹素的。辛沅帮章贵仪看过上阳宫的账本,整个上阳宫主位连着侍奉的宫婢、内监、杂役,一日只要四只鸡,四只鸭子,羊肉十斤,二两银子的菜蔬,这已经是很俭省了,像太妃、太仪们还能吃上羊肉和鸡鸭肉,太嫔们只能吃肉沫,其他人有肉汤喝就不错了,便是菜蔬,是也是最平常不过的叶菜,要吃点时鲜货是不可能的,因而这笔开销断不能再短了。
另则,既然做了寡妇进了上阳宫,也不必重颜色好打扮,从前贵重的颜色衣裳和珠宝钗环就由内府收走,衣服或赏人或拆了重制,珠宝钗环也是拆了重做,免得沾了上阳人的晦气。
李太后生来富贵,哪晓得底下人的苦楚。倒不是她有意刻薄寡恩,而是她从未有为他人设身处地思虑过。所以这些事,都不经她的心,顺带也落了个克勤克俭的好名头。
元秀帝知道太宗是有名位的嫔御极多,先帝高宗时也不少,真要这么办起来,的确也是难为,反正是闭锁上阳宫的人,也无所谓名号尊荣了,有饭吃,有衣穿,便由着她们去吧。
眼前这莫卫仙便是任赞的祖母辈人,难怪看着年纪不小。按理说她辈分高,该称呼一句“太皇太嫔”,但她名位甚低,想来也无人这般称呼她,以“太皇太嫔”的身份尊重她,所以她也不敢逾越,只敢自称“太宗莫卫仙”。
辛沅这般思量,见莫卫仙已矜持地伸出手来,等着她扶,想来也是很久没人服侍她了,眼见有个人来,便摆太宗嫔妃的架子。辛沅见她如此,不觉可笑可怜,口中却更加恭敬,称呼了一句“莫卫仙安”,连忙伸出双手扶着她在廊下端坐。
辛沅蹲下身,正见莫卫仙衣装。这不看也罢,越看越是有些怪异。那莫卫仙上着松花黄窄袖衫,袖窄贴腕,一只样子寻常的绞丝银镯便露在衫外,不时箍住袖口。衫子的领口滚着数圈细细的暗红捻纹边,映着苔绿齐胸长裙,胸口一带银线水纹,极是简单。她的裙角垂落在脚踝处,露出一双暗红的绣鞋,鞋头正中点缀着一把蓬松的墨绿绒球,两边各绣着一只雪白小兔,作捣药状,绣工极为精巧,只是鞋头底下磨得有些破了,想来主人也没几双可更换的鞋子,显得格外局促寒酸。
辛沅再注目,莫卫仙的妆容也格外突兀。她头梳圆椎髻,以红色紫色绢花满绕为缀。脸上描半截郁黑短眉,眉尾散开,眼角点殷红胭脂,如含情春泪,与只点了上下唇的口脂互为呼应。她格外加重了面上敷底的铅粉,将脸涂得雪白,再施红妆,倒晕大而阔,直如醉酒,更显得脸上红是红,白是白,乌是乌,每一处都格外醒目,叫人看着一凛,又是一凛。辛沅赶紧将眼睛挪开,可往下是裸露的一痕松松垮垮的胸脯,更是用铅粉着意画得雪雪白。辛沅只觉得一双眼珠子没处放,只得低眉垂眸。
莫卫仙察觉她的注意,不觉笑:“怎样?老身的妆容如何?”
辛沅只得应付地答:“甚好。”
莫卫仙大约很久不与人说起妆容之事,大有得意之色,一一指点给辛沅听:“这是扫眉,如何?扫眉画得越浓黑越好,才显得双眸精圆。太宗皇帝喜欢圆眼睛的女子,总说细长眼睛太过狐媚。”她又轻抚面容,“这是散霞妆,显人气色好,太宗皇帝爱肤白,咱们日常就多敷粉,太宗皇帝看着才喜欢。窄袖短裙利落,露着鞋尖绒球,多么俏皮。连戴绒花,都是好意头呢,荣华富贵,恩宠不绝。”
莫卫仙一口一个太宗皇帝,辛沅只觉得心酸。太宗早已作古多年,只怕亲孙任赞都不大想起,莫卫仙却是满口挂念,时时不忘。
莫卫仙见辛沅有耐心,更是拉住辛沅,兴致颇高:“你仔细看,好好学着,这是宫里最时新的妆容。”
的确时新,却是太宗末年时世妆容。这些年来宫中竞丽成风,奢靡成俗,绮罗锦绣,常出新奇,每隔数月,妆容发饰便有变化,连裁减时衣袖宽窄,领口缀花绣边都不时推陈出新,奇繁竞巧,别出心裁,免得落后于人。上之所好,下必甚焉。宫掖匹庶,递相仿效。每宫每殿的女人们,更是将全副心思都用在了发、眉、唇、衣、鞋的打点上。
莫卫仙这身衣衫打扮在宫中早已过时了数十年。乍看之下,若见古人。
如今数月来,宫中尚青黛,细眉淡扫,唇注轻朱,面散嫣红,以雨后杜鹃一般轻润红香为美。衣衫更是以阔袖大衫、曳地长裙为上,发堆高髻,多饰金玉珍宝,便是名位颇低的女御、卫仙,乃至霞帔女,也要凑出银器发饰,再满缀鲜花或绢纱堆花,怎肯戴乡气寒酸的绒花充数。
辛沅心中一酸,想来莫卫仙久闭上阳宫中,不知外头人事变迁,朝新暮异,自以为打扮还是时世妆,不知落在旁人眼中,是何等怪异。
辛沅不敢多言,只是顺着莫卫仙话头问:“您在上阳宫多少年了?”
莫卫仙眯着眼望了望日色,拔下头上的铜簪子挠了挠雪白稀疏的发根,迟疑地算着:“我十八岁入住上阳宫,如今也有三十多年了吧?是三十几年呢?嘿,真是记不大清了。左右我承宠的时候,太宗皇帝也就我现在这个年纪。”
她并不再以“老身”自称,大约也是不喜欢这个彰显身份却显得年老的称呼,口气里犹自带着少女撒娇的口吻,在明晃晃的日光下听来,不觉有些悚然。她睁开眼,看看辛沅,有些指点的意味:“你的妆容是现下时新的?”
辛沅怕触动她伤心处,忙忙摇头:“不,不是。婢子地位卑下,妆容都是随意画的。”
“果然。”莫卫仙郑重地点头,瞧着辛沅的模样一样一样挑剔着道,“眉毛太淡,胭脂也太素,一点儿也不娇艳。你要知道,我和你一样的出身,自宫女升位,有幸得太宗皇帝爱怜,就是倚仗脱颖而出的容貌。”她越说越是娇羞,浑然不顾辛沅的不自在。
辛沅怕她再说出什么来,忙忙道:“莫卫仙,婢子卑微,只能来上阳宫送东西,并无您那样的福分。”
莫卫仙见她这般说,也笑了起来:“好好个姑娘儿,不许这样自轻自贱,你模样端正,说不定就有天大的后福呢。”她看看辛沅手里的提盒,又见她果然无心听这些,便道,“咱们上阳宫里白头宫娥多,是冷僻没福的地儿,你还是少来的好。不过呢,上阳宫也有一样好处,临着金澄河近,有时候想啊,有命过了金澄河,就到了外头的市井人家。”
市井人家么?辛沅有些怔住了。多少年了,她几乎都快不记得市井阡陌里的日子了。她所有的平安喜乐,都随着那轰隆的炮火声,在她人生最盛大喜悦的时刻,戛然破碎。
莫卫仙正说着,近旁一个翘脚坐在台阶上拨弄指甲的老妇听见了,扭过头冷笑道:“如今羡慕起外头市井人家了?当年太宗皇帝封你做卫仙的时候你多高兴,轻佻得跟吃了蜜蜂屎时的香甜快活,恨不得立时飞进了仙宫了呢。”
辛沅见那老妇衣着连莫卫仙也不如,头上也只一朵拳头大的粉色绒花,身上披着一块粉色披帛,也不知多少年了,原本娇嫩的粉都褪了色,像一块搁久了的肉,泛着黯淡酸气。辛沅便也猜到了她的身份,欠身行了一礼。
莫卫仙笑吟吟地看着那老妇道:“当了一辈子霞帔女,也没得过册封,说的话也像醋坛子里捞上来的一样了,冒着陈年酸气儿。”
那老妇似受到极大的侮辱,登时面红耳赤,莫卫仙犹不放过,笑道:“脸红什么?被人叫了一辈子霞帔女,还没听惯这个名儿么?”
那老妇气急道:“要不是太宗皇帝走得急,我也不会只是霞帔女,太宗皇帝很喜欢我的,他说过会封为卫仙的。我……”
莫卫仙冷冷道:“太宗皇帝说会封你为卫仙啊?那你去地下找太宗皇帝实现你的心愿吧!”
那老妇忽地止了气,扯开干枯的嘴一笑,露出脱落了牙齿的黯红压床,道:“你也别得意!你封了卫仙后,太宗皇帝宠幸了你三次就不喜欢你了。你再怎么打扮成当日得宠幸的模样,也是没用了。”她伸出枯瘦的手指晃了晃,掰着指头道,“我虽是霞帔女,太宗皇帝却宠幸了我十二次,你才只得十次。太宗皇帝已经走了,这辈子啊,你总比我少了两次。”
莫卫仙原本的得意面孔,立时变得灰扑扑地,像粉彩落尽了颜色。辛沅纵然是在宠妃身边侍奉,见过风月弄情之事,但除了王晓彬之外,也从未再听过有人大剌剌光天化日之下大肆宣讲得宠受幸之细节。辛沅一张脸红得跟煮熟的蟹子一般,恨不能堵住了耳朵。她才退开两步,莫卫仙一把拉住了她,厉声叫道:“你不许走!你得在这儿评评理!”
辛沅窘在当地,忙不迭推脱道:“我一介婢子,能懂什么,实在不敢参与贵人之事。”
莫卫仙哪里听得进劝,扭曲着面孔喊:“她说太宗皇帝宠幸她十二次,我才十次,可我是卫仙,她只是霞帔女,太宗皇帝更喜欢我,是不是?”
辛沅使劲想扯回袖子,哪知莫卫仙死命拉住,怎么也扯不回。辛沅不敢用力,怕扯坏了衣裳,回到宫里又是风波,只得陪笑道:“魏武帝曹操临死尚且分香卖履、留恋妾妇,太宗皇帝是仁厚人,深情厚谊,自然待身边人是一样的,否则怎么会留下上阳宫给诸位贵人养老呢。”
莫卫仙本还听着,听到上阳宫二字,不觉面露悲切之色,掩面酸楚。那老妇人亦是失了争强好胜之色,长叹一声,用漏着风的口气道:“是啊,说什么恩宠不恩宠,到头来还不是只有我们在这上阳宫里挨日子就伴儿。”
她转头望住莫卫仙,凄楚道:“当初在咸池阁里一同做宫女侍奉的日子,我都快不记得了。只晓得那些的日子,咱们高高兴兴、无忧无虑的,那才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辛沅听得二人的话,似乎交情不浅,并非只为争风吃醋之事,又见二人伤感,一时无心理会自己,忙悄悄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