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后因为产后落下了病根,兼之天寒,身子越发虚弱,须得食补。那日辛沅和璹贵嫔在冯后跟前侍膳,桌上放着虾米炒灯笼芥菜、塌菜火腿丝滚鲜蘑豆腐砂锅、醋溜藕片,其余还有几道素菜,除此之外便多是羊肉菜,连主食也是一道羊肉糯米稍梅和一道樱桃蒸饭。
冯后病中没什么胃口,一样是蒸饭,她就不喜欢在蒸饭上放荤食,而是改放了酸酸甜甜的樱桃。水灵灵樱桃在蒸笼里会破裂开,汁水会慢慢地渗透进米饭里面,端出来时色如玫瑰,味道酸甜,十分开胃。当然,如今不是樱桃的季节。蒸饭所用的樱桃都是在时令时就冰起来预备下市后用的。这一盘樱桃蒸饭,属实价值不菲。
辛沅默默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塌菜火腿丝滚鲜蘑豆腐汤送到冯后跟前,璹贵嫔陪笑道:“都说雪下塌菜赛羊肉,皇后娘娘趁热尝尝。”
塌菜经霜雪后味甜美肥嫩,柔软多汁,正是最好吃的时候。冯后抿了一口汤,吃了一口塌菜,说了句“挺鲜”,便不动了。此时璹贵嫔夹了一点嫩羊炙和一块羊肉糯米稍梅,冯后也是可有可无,恹恹地道:“嫩羊炙烤得火气重,糯米又难克化得动,谁吃这个。”辛沅见璹贵嫔窘迫,便道:“皇后娘娘没什么胃口,糯米不易消化,也伤胃,御膳监一时没想到疏忽了。不如下回妾来做一道没有糯米的羊肉皮冻稍梅。”
冯后矜持地点点头,说了句“有心了”,又吩咐曹大侍御:“本宫吃糯米不克化,往后做什么菜都不要放糯米了。”曹大侍御连连称是,派人去告诉御膳监,自己则盛了碗樱桃蒸饭,将上头的樱桃肉都剔除,献于冯后。
众人正沉默间,两位孟小侍御带人将一大锅人参鹿胎汤端上来,一揭开盖子,药气冲鼻,一时竟不知是药汤还是羹汤了。璹贵嫔用一双干净筷子从汤中挑出一大个纱布的药包,那纱布都被药染成了熏黄色,璹贵嫔眼疾手快夹出药包放在盏里交给身后宫女莲华递了出去,正好冯后净了手转过身来,一点都没瞧见那药包——冯后虽然吃药,讲究药食同源,但是若瞧见药包,心里又要不畅快。因而侍膳的人都知道,得在冯后发觉前将汤里的药包处理掉,只留下一根拇指粗的人参在汤锅里。
辛沅舀了一碗人参鹿肉汤送至冯后跟前。那白瓷碗中汤色清亮,微微泛黄,看着就像是一根人参熬出来的一般,并没有多加药料。
那汤入口是否有浓重的药味?或许早已炖得酥烂的鹿胎入口即化,化解了那汤里的药味。但辛沅鼻子尖,又是跟着蛛月阿娘学过几年药理的,她闻得出那丢掉的大纱袋里有黄芪、白术、枸杞、茯苓、熟地黄、肉苁蓉、仙茅、酸枣仁、当归。这些多是调理产后失调,腰肾虚弱,有助于女子安睡养神,暖宫怀娠的良药。只是这么多味药一起入汤,她是难以下咽的。
冯后显然对这一味汤十分钟情,连连饮下几碗,又吃了好几块炙鹿肉。虽说是在宫里,围场和鹿苑都养着鹿,要吃多的是。若不怕麻烦,再走远些到了上京,就是从前北周的故都,撒开鹰一看,漫山遍野的野物,猎鹿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只是这个时候的鹿膘肥体健,用来炙烤都肥的流油。炖汤要好味,得是刚出生脱了胞衣还不能站起来的小鹿,肉质细嫩,喝了母鹿的初乳,对女子身子补益是上佳的。要是半年以内的小鹿,也还吃得。这样的汤,若是用了产后的母鹿或吃久了草料的成年鹿,药效就低上一半了。冯后喝的足意,才动筷子吃了些暖棚里养出来上汤蒿菜、蒸嫩丝瓜脯,上面铺一个蛋,清清爽爽。还有一道菜,是从十来斤青菜里挑了半斤嫩菜芯,放上豆腐,与剁成细蓉的鱼肉、鸡肉、豆腐同炖,再用吊了一天一夜的高汤浇上,做成一道青菜豆腐,那滋味自然是不用说了。然后便是豆豉仔兔锅、清蒸乳羊肉和一道燕窝鸭子。同理,那乳羊肉虽是清蒸,也是下足了药料的。鸭子肉性凉,正好中和了羊肉的热性。
其实冯后是荆楚一带人氏,和丽妃她们一样,最喜嗜辣。丽妃怀着皇三子的时候,众人盼着她酸儿辣女,结果丽妃还是嗜辣如命,最后还是圣尊后下了旨意,不许她每餐食辣,怕生下的孩子皮肤不好,末了意外生的是个皇子,人人欢喜。丽妃身为嫔妃,为保身材不用亲哺孩儿,因而未出月子就恢复了食辣,谁也劝不住。
冯后没生长宁帝姬前,最爱吃一道鱼嫩子。那是用一指长的小鱼在茶油里炸一炸,再用烟徐徐熏至色泽金黄、水分全无时便可。待要吃时,把鱼放在碗内,加一点点水,拌上花椒、藤椒、水蓼汁和青诏特产的一种野生黄辣椒磨成的椒粉,还有茶油和豆豉,放到木甑上蒸透,口感酥软而有韧性。虽然又麻又辣,但口味辛香浓郁,最宜佐食。冯后那时是每日必吃的。
后来冯后有了身孕,因盼着生皇子,怀娠时硬生生改了每日吃酸汤稻花鱼和各种酸菜,吃得恶心不已。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最后生下的是帝姬,冯后也坏了身子,靠吃药度日。因服汤药时忌辛辣,她已许久不知辣味了。若换做丽妃的性子,吃得不顺口,定是要闹起来了,偏是冯后安之如素,只有身子见好时才偶尔尝一点辣,以解乡愁,其余时候,除了饮食清淡,便是连吃饭喝汤,都少不了药材入膳,也真真是可怜。
都说女子产后是另一个身子了,精华骨血都给了孩子,自己是掏空了的。若是产程顺利,月子里还能补养过来;若是不能,那坏了身子真是极其遭罪的。有的女子光生育后行走间动辄漏尿、每逢阴雨天就腰酸背痛,就够难受了。
像圣尊后这般老人,年轻时操持家务接连生育,看着气色不错,其实内里也虚弱得很。所以御膳监常悄悄做些鹿胎膏、牦牛乳蒸羊羔还有紫河车切细与肉丝、姜丝蔬菜小炒进献,那些对未婚女儿家来说,算得是不见天日的东西,说句不好听的,鹿胎膏顾名思义,是要用刚生下来的鹿胎连着胎盘一起入药;紫河车是妇人的胎盘,贫苦人家有孕后宫里就派人去看着,产妇需健康,无论生男女,胎盘都由宫里买走。紫河车要这个新鲜,拿到后就泡在黄酒里,一个时辰内送进宫烹饪完成即刻上桌。牦牛乳蒸羊羔,那羊羔是母羊胎中刚足月的,说是这时候吃了聚精暖元,最是补人的。圣尊后常见了这三道菜就道:“这样的菜我们年纪大的疼吃了还好。便是宫里的后妃,年纪都还轻,用不着的。”
圣尊后虽如此说,但冯后这般药食同补,她又怎会不知道?不过是冯后出身大族,与她这平民出身的婆婆少有共同的话头,又是继媳,年纪上差得大,不如原配儿媳明敬皇后一般亲近,因而知道也不说破。她念着什么旧事,要与人说话了,自有素黎氏和甘氏两个义女过来陪着,与冯后也不过彼此尊重,淡淡儿的罢了。
素黎妃虽然生养了两个女儿,但身子依旧强健,平日也不吃这些。所生的静宁帝姬也是一样,年纪小小时就万里迢迢去了青诏,照样适合异地的风土饮食,出落的明媚大气,生儿育女也不费劲。蓁嫔也是一样,大家不过吃着尚食局的份例菜,偶尔年节生辰,才添置几道自己喜欢的菜色。平时也并不进补、研习养生之道,除了偶尔陪陪圣尊后,成日便在自己阁中,也不出来,只安耽度日。
冯后见素黎妃无子少宠,旁的也不怎样,到底也羡慕这样的好身子。在冯后心里,怀妊时是男孩还是女孩大不相同。女体为阴,若怀了男孩,身体里自然补足了阳气;可若怀的女孩,阴上加阴,于身体不好。说到底,虽然冯后生下长宁帝姬后久久无子,早已动了抚养皇三子为子的心思,可皇三子的生母丽妃还在,她总是盼望自己还能生下一个亲生的皇子的。这样在血统上,与明敬皇后所生的两子才真真同为嫡子血脉。
至于皇帝那里,况映有时忙于批劄子,冬日天寒更不愿浪费时间去用那些温吞吞的膳食,辛沅便想办法用一个小陶石锅蒸饭,这是辛沅从慎才人那儿学来的新罗做法,在石锅内放入米饭及菜肴,再烤到锅底有一层锅巴,喷香诱人,石锅是陶做成的,保温效果极好,不用怕饭菜冷掉。做石锅拌饭简单,取材也方便,在米饭上铺上羊肉、猪蹄筋、鸡蛋、腊肠片、芽菜茎、茄子条、蕨菜叶芽、菠菜叶、萝卜片和海带丝,荤素搭配,热乎乎地吃上一碗,配上参须清鸡汤,不必占用许多时间,就能让况映吃得饱足,有精力继续投身于政事。当然,好吃的东西也有吃腻的时候,这个时候青诏人爱吃的米线配上各色配菜,要吃的时候拿滚热的鸡汤一封,滋味就上来了,也不费事。
况映见她为自己费尽心思,不觉感慨:“你自己不晓得,朕却看的清清楚楚。一饮一食,须得用心,才能美味。你对朕的情意就在这一日三餐,一粥一饭里点滴积蓄。只是你生性含蓄,否则这情意早已藏不住了。”
辛沅不防他在忙碌里还能说出这番话来,大觉不好意思:“陛下这话自作多情,好厚脸皮!”
况映一把拉住她的手:“你我之间若没有一个脸皮厚的,还真到不了今日。朕比你虚长十五年,何人何事不曾见过?你不过碍着一个虚名,总是压抑自己的情感,多与朕谈民生,少与朕谈私情。朕只问你,难道与朕相对,不必对着任赞自在开怀么?”
这话真真儿是戳到了辛沅心里,泛起一轮酸楚的涟漪。这些年来,在蜀宫里虽然一路承宠,位居众妃之首。可纵是担的责任多,快活自在时少。尤其对着任赞,她心里分明清楚,与他不过君臣之分,毫无男女私情。倒是在况映身边,他支持自己做喜欢的事,做出成就来,让她快乐恣意,觉得人生有了许多价值。
宫中这般推行食猪肉,宫人们欢喜,民间也盛行。可皇后的陪嫁妾媵们自诩出身高贵,很是不乐意。
珮嫔道:“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就闹着吃猪肉了,没完没了。这一下子出了几十道猪肉的菜色,可不是要动我们的膳食了。妾可是只爱吃羊肉羹和羊肉稍梅的。”
琳嫔道:“你爱吃个羊肉羹和稍梅,又不费什么事,我就爱吃个乳炊羊肫和脆筋巴子。”
丽妃闻言笑道:“也是你牙口好,那些筋头巴脑的都咬的动。”她转脸看向冯后,一脸心疼道,“皇后娘娘病弱,吃成年的羊肉就容易不克化,只能吃用牛乳蒸熟的刚出生的羊羔,还得放上鹿胎同蒸,才能补养元气。若再想吃些羊肉,就只能是把煮熟的羊脸上的嫩肉剔下来切成细丝,才能佐餐。”
“羊脸肉介于肥瘦之间,质地嫩软香滑,只有最会吃的人才懂得。”琳嫔奉承道,“一盘羊脸肉要二十只小羊脸颊的肉,也就皇后娘娘配吃这个,
琳嫔少不得奉承道:“若道会吃,还属丽妃娘子。您身边的艳纹做的那道盐煎羊肝,真是有滋有味。北地的羊肉本就膻味轻,可咱们荆楚水泽来的,鼻子都格外灵,一点膻味都闻不得。也只有艳纹做的羊肉,那是连最后一点膻气都没有了。”
丽妃得意一笑:“那羊肝是疆南上好的公羊,取了羊肝简单烹饪就是佳肴,若做不好,那才真真是浪费了。”
琳嫔越发捧着道:“还是丽妃娘子教御膳监和尚食局将羊胸肉放在锅内,用胡桃二三个带壳煮,滚上三四出,捞出胡桃,再放三四个新的煮熟,然后开锅,白煮的羊胸肉就毫无膻气了,蘸个酸辣浆汁,清爽开胃。为着这个,圣尊后和陛下都夸丽妃娘子用心。”
丽妃爱吃家乡的黑山羊肉,但旧虞太湖边菰城的湖羊,草原上的滩羊她都喜欢,有时候早上起来就喝一碗滚烫的羊汤,一碟子生炊羊腰肉饼子和切得细细的辣拌羊杂丝,夹着清爽的泡菜就能吃个满面热红。到了中午,羊肚包肉和吊烧羊锅都是她喜欢的。一个是爽脆的羊肚囊括着香糯软烂的羊肉,另一个则是她的家乡味道。荆楚人做羊肉讲究文火焖炖,花的下去时间。拿土罐煨着黑山羊肉,直到肉能脱骨,骨髓滑出。
辛沅试着做过,不知怎地,最后顶爱吃的居然是那晶莹剔透的羊骨髓和羊筋。大约真的是从前在蜀宫做过几年宫人,伤了筋骨,身体比她的口舌更期待这种欲望的满足。
丽妃得意地扬了扬头:“宫中庖厨自魏晋以来,便做惯了羊肉菜色,什么羊头菜羹、羊舌托胎羹、铺羊粉饭、旋鲊、罨生软羊面、奶桶肉、拌羊杂丝、红焖羊蹄、软焙羊腰子、羊肉杏仁粥,无一不是丰腴香浓,酥烂入味,也都是御膳监和尚食局的人取其精华做惯做熟了的。偏她苏氏位分低微,却最爱生事,不好好守着魏晋朝留下来好羊肉尽心做羹,倒另辟蹊径闹着吃什么猪肉了。”
琳嫔啐了一口:“偏陛下还纵着苏婉仪,将御膳监留着供她支使,尚食局也要帮忙。她做什么猪肉菜色,陛下还都赏脸尝了,还有兴致跟她评说味道,加以改进。”
丽妃连连冷笑道:“都说‘肉食者鄙’,我原不解什么意思,如今知道了。吃肉食也是分等级的,吃猪肉者自然是鄙下的。如今宫里越发没了规矩,连猪肉都吃上了,还是专供陛下吃的……”
冯皇后听着这话太不像样,低声喝止:“别胡说!什么肉食者鄙,你哪天不食肉糜了?你读过几天《左传》,怕连孔孟都只知晓个大概,就敢背后指摘陛下的事了。”
琳嫔也跟着不满道:“从魏晋起,数百年来,宫中与豪贵世家,除了獐豹鹿熊等野味,无不以食羊肉为贵,鸡鸭鱼肉次之,猪肉为鄙。陛下好好的,怎么被蛊惑着吃起猪肉来。”
冯皇后叹了口气道:“你也知道蛊惑两字?总之这不是本宫的意思,本宫也劝不得。”她看见默然坐在一丛兰花后如影子般的璹贵嫔,便道:“璹贵嫔,你饱览群书,可知有这样的道理?”
璹贵嫔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但冯后问到跟前来了,不好不答:“自古鱼羊为鲜,靠山打猎,靠水捕鱼,都是百姓食肉的补给。只是这些不是天天有的,便是家中养些鸡鸭,都为产蛋换钱,舍不得杀来吃。牛是珍贵的劳力,有田之家都当做宝贝,非老死不吃的。而羊肉乃是贵族所食,平民吃不起,就只能吃野菜,吃的面黄肌瘦,骨瘦如柴。百姓养猪容易,不拘喂什么,猪都能长大。只是从凉朝以来众人都以为羊肉贵,猪肉贱,不懂得如何烹制猪肉。其实只要是肉,对身体都有补益。若是百姓都吃得上猪肉了,于我国力人力都是一桩极大的好事。”
丽妃撇了撇嘴,鄙夷道:“说的花团锦簇,反正我是不会吃的。璹贵嫔,你平日里不是只爱吃鱼和素食么?这次不会去凑热闹食猪肉吧?”
璹贵嫔默然片刻道:“我只知吃饱了有书看就心满意足,别的都不打紧。”
丽妃还要逼问,冯后看不下去了,出言劝说道:“好了,陛下既没叫你做,也没叫你吃。要你在这儿气火糟糟的,闹得本宫头疼。这一趟差事从头到尾陛下只和苏婉仪商量,咱们都是干看着的。若哪日陛下召你一同尝鲜,你不想扫陛下的兴,说声吃不惯就罢了,没人逼你去凑这个趣儿。”
珮嫔听冯后的口气,既然况映已经进献了圣尊后肉羹,少不得迟早也会每日端上嫔御的膳桌,不由得面露难色:“皇后娘娘,妾从未吃过猪肉,这可怎么下咽呀?”
琳嫔直爽道:“好吃你就吃着,不爱吃就说吃不惯,左右陛下这么做是为了给百姓效仿着吃的。咱们走个过场就是。”
冯后点点头,指着琳嫔道:“这样子还勉强像话,只是陛下赐食,不可不称甘美。哪怕心里再介意,你们也务必动上一两筷,若实在不成,剩下的赏了宫人吃便是。”
众人答应着,先才散了。丽妃偏又要留下,有私房话要和冯皇后说。冯后知道她素来爱在这群陪嫁的媵妾前显出与自己表亲的情分,可之前已说了头疼,丽妃却没放在心上,还是执意留下,冯后只得无奈地笑笑,不去戳破她。
丽妃坐到冯皇后身边,倚着她亲亲热热地道:“表姐,依你的身子那么弱,断乎是吃不得猪肉那样粗鄙的东西的。可是苏婉仪一味地讨好陛下,尽做些猪肉吃食,浑然不将您这皇后放在眼里,不献上羊肉给您,可见心里没有您这位六宫之主。”
冯后如何猜不到她的心思,自然不愿去做这出头锥子,惹了皇帝不开心,只作苦笑道:“我这个皇后本就做得有名无实,有心无力,何苦多去惹事?”
丽妃倏地站起来,满脸讶异与不满:“表姐怎地这样说?您是中宫皇后,母仪天下,区区一个末等婉仪,降国废妃,蝼蚁一般低贱的人,只有巴结讨好您的份,哪有说是您惹事的?我总得教她明白,帝后一体,她要讨陛下欢心,一样也得讨您欢心。否则,我这个做表妹的,第一个容不得她。”说罢,挽上用金银二色丝线绣海棠花的绫绡披帛用力一甩,踏门而去。
曹大侍御眼见丽妃出去,端了汤药过来,服侍冯后喝下,才摇了摇头,不满道:“丽妃娘子就是没个轻重,总以为自己能做您的主呢。您也是,就纵着她。”
冯后拈过帕子拭了唇角,微笑道:“这样不好么?本宫是继后,身子亏虚,宫里像諴妃和蓁嫔一流总是不归心。由着丽妃闹一闹也好,闹坏了是她的,闹得了颜面,总归是我们的。”她说罢,浑不在意,只披衣起身去看长宁帝姬,见她也服了药安睡了,才放心去睡下。
次日辛沅在御膳监里检视庖厨们学做的肉羹,忽见丽妃身边的侍女艳纹风风火火进来,旁边的庖厨皆停下手里活计,一一向她问好。艳纹倨傲地微微点头,算是受了礼。她如此气派,可见丽妃平时在宫中的威势。辛沅到底有嫔御的身份在,只是不动声色,艳纹见了她才勉强做了一个微蹲的姿势,口中径直道:“苏婉仪,我们娘子见皇后娘娘这几日胃口一直不好,想烦劳你想个新鲜菜色,供娘娘开胃。”
辛沅道:“正好御膳监出了几道猪肉的菜式,皇后娘娘可要一试?”
艳纹皱了眉头,仿佛提到那个字都极为犯忌讳一般:“皇后娘娘肠胃弱,可吃不得那等粗糙东西,便是羊肉,皇后娘娘也只能吃点子上好的嫩肉,劳烦婉仪只在这个上头想法子吧。”说罢也待辛沅答应,径直去了。
辛沅正欲和司膳商议,司膳苦着脸道:“皇后娘娘常年服药,肠胃是格外弱些,连成年的羊肉都消受不得。羊羔肉吃着倒好,但是常吃也会腻了。皇后娘娘偏爱吃羊脸肉,可尚食局和御膳监这些年把能想到的都做尽了,实在也是无能了。”
辛沅锁眉踌躇,御膳监那么多能人,司膳都说把能做的都想尽了,她一时也无法可想。不过她进宫这些年,也是知道冯后素来是不肯出面做为难人的那个的,所以道:“实在不成,我去向皇后娘娘请罪。”
司膳搓着手道:“若今日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来还好说话,可偏是丽妃娘子身边的艳纹姑娘来。这丽妃娘子仗着是皇后娘娘的表妹,她可不好说话呢。娘子,她是三皇子的生母,不比大皇子和二皇子生母不在了,她处处有可倚仗的权势,咱们可得罪不起的。”
辛沅沉吟了片刻道:“容我想想再说罢。”
到了傍晚时分,辛沅因担着心事,晚膳也没什么胃口,只动了几筷子,便往琼琅苑里散心。
辛沅正闷闷地低头走,抬眼正见薛九泠心情颇好地正在赏夕阳西下,见了她便上前两步,招手道:“谢你这两天做的猪肝姜丝粥,那猪肝真是鲜嫩,姜丝吃着也热热的,胃里极舒坦。一时贪吃多了,便出来散散消消食。”
辛沅勉强笑道:“你喜欢就好。”
九泠细究她神色,道:“怎么?没心情?”
辛沅也不瞒她,将艳纹来吩咐之事尽说了出来。
二人沿着池边,晚风徐徐,漫步而行。彼时天际还有一抹嫣红的余晖,将欲暗的天色染成了葡萄灰和凤仙粉,没了白日里刺目和耀丽,此刻倒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
“后宫嫔御到了嫔位以上,每至旬日可自己点菜,贵嫔位五日一次,妃位则每两日都可点菜,或用自己小厨房的菜色,不必如嫔位以下,尚食局就按流水牌份菜供给。丽妃要有心给她那皇后表姐想好吃的,大可自己动手,再不济吩咐人做,从自己阁中小厨房送出去,以表姐妹情深。”
辛沅用鞋尖踢着地上茂盈盈的绿草,“人家不就盯着我最近忙着在御膳监和尚食局以猪肉入馔,不好明着违逆陛下的意思,才想出这招来。”
“你呀,还在婉仪位上,阁中就配了小厨房的,已是破例了。陛下又由着你在御膳监、尚食局和自己的小厨房来去自如,指点东西。难怪姓秦的真当你是厨娘,来给下菜谱儿了。”
“你还说我哪?”辛沅脸上这才有点笑意,“你我入宫,原就是最大的破例,还管什么别的呢。再说这小厨房,是不管你我位分高低,是照顾我们俩口味才设的。陛下有心,我们坦然接受就是。”
薛九泠点头道:“话是不错,陛下是好意,照顾我俩远来,口味不同。可是你手巧能为陛下分忧,她们心里嫉妒,也忒把你当厨娘了。丽妃在前边吠,皇后就在后面当那不牵绳的狗主人,谁还看不出她们那一套。”
辛沅忍不住笑道:“丽妃那些嫔御们急什么,我也看的出来。这件事没皇后在后头纵容,丽妃也不敢这么瞎掺和。”
九泠轻蔑一笑:“做皇后做的半点胸襟和稳当劲儿也没有,别说和你们的钦烈王后真是没得比,连我们的寐夫人也比不上……”
辛沅想到这是在周宫里,只得打断九泠道:“罢了,添置猪肉的事,本就是惠及宫人,陛下爱护民生,我才不辞劳苦一一做了给陛下试尝新菜的。我岂不知自凉朝以来宫内宫外的贵人都以食羊肉彰显自己地位,羊肉也摸索出上百道菜色,我何必去动这牢不可破的根基。只是可怜那些底下人罢了,羊肉吃不起,猪肉不解味。宫内宫外都风靡羊肉,御膳监和尚食局中羊肉开支是全宫中最大的。如今这么一来,御膳监和尚食局只羊肉一项的开支就减了三分之二之数了。陛下圣心甚慰。”
九泠冷冷一笑,抚了抚鬓边被风吹起的几绺碎发,那纤手一拨,极见风情,道:“那些人还怕你给她们吃猪肉呢,殊不知,轮都轮不上她们。这是便宜了我们这些有口腹之福的人。”